朔日,酉时刚至,一道细弯的新月像是钩子一般在天边处遥遥挂着,一眼望去,直戳人心。
这地上的凡人总爱赏看天上的月亮,写出一首又一首极好的诗词来赞叹它的美丽,世人都以为这是件风雅的事情。却不知这月宫清冷,草木稀疏,也不是灵蕴仙气聚集之处。
在众仙家眼里,那清冷恓惶的地方就是众天神专用来惩罚犯错的仙人,是让他们闭门思过用的地方。
那样的地方,仙家们皆是绕道而行,不愿多作纠缠。
凡间的话本子里常讲到,那嫦娥仙子喜欢每夜都坐在月桂树下遥望人间,思念她的夫君,孰不知,整个月亮里面只有那一棵月桂树还可看些,其他花草都不喜月宫里长年的寒冷,不能多做长活。
据三百年三十年前,好友从二重天八卦回来消息说,因为嫦娥很是喜欢坐在月桂树下思凡,便不许吴刚再砍树。可吴刚也是因犯错被太阳神君流放到月亮上改错领罚来的,他的唯一任务便是日以继夜的砍树,直到那棵千丈高的月桂树被砍倒,他才算是受完惩罚,能得太阳神君原谅,准许其回家团聚去。
如今这嫦娥因一已之私便阻拦着不许人家砍树,几次三番下来恼得吴刚怒火中烧,因顾虑嫦娥是一介女流,又是后羿之妻,眼下与自己孤男寡女独居一处,本就惹得三界内处处流言不断,他自觉更要时刻避嫌才对。
如此便不好与其相辩,就私下里托了与自己交好的风神座下一位护法仙子转告了嫦娥一两句。
岂知那嫦娥转身就告到了玉帝面前,好一番惹人心疼的哭诉,而不知为何那一向对三界众仙都爱搭不理的司法天神这一次却奇异的站出来替嫦娥辩解了几句。
一下子,吴刚就在众仙家眼里从一个慈孝仁爱的好男子沦为了欺压柔弱女子的恶霸,吴刚愤闷难消,差点一口老血噎死自己。因是好男不与女斗,他便只能求到昆仑西王母处,请出王母为其作主裁断官司。
听好友说,这二人的官司在仙界热闹了足足一百多年,最后嫦娥被王母警告不得再往月桂树靠近。
这又一百多年过去,不知那吴刚的树还要再砍几年。
她懒散的盘在院里的桃花树上,柔柔的舒展着身子,尽量让每片鳞甲都裹着月光,再转回头看着屋内那个名叫韩勨的小书生仍是只喝了半碗稀粥,又去读书了。
那书已被他翻看过不知几回,边角处都有了许多缺损,书上的字迹也模糊不堪。她想,也许他也许并不是非常喜欢看这书,只是这屋子里也无其他的书可供他翻看。况且,这长夜漫漫,他独自一人孤寂无聊,又饿得睡不着,不看些书,也无其他可做之事能打发这漫长的夜晚。
不过,在她想来这看不看书的,并不是首当重要的事情,瞧他这一天天长大,正是需要吃饱穿暖,身子抽长之时,却每日只在晌午能吃个半饱。其余时间都是忍饥挨饿,日子过得饥寒交迫,或是如此天长日久下去,别说长高他定是难以活命。
她思来想去的这几天,觉得这韩勨实在是可怜,又不忍看他这般慢慢饿死,何况前几日他也有心救自己一命,无论结果怎样,他勉强也算得上是有恩于自己。
本着有恩定当相报的想法,她觉着自己应当助他一力,虽说与他人妖殊途做不得其他,但至少,她也可以在离去前给他留些钱财以便活命。
左右也不过是费点银钱的事情,于她来说算不上什么难事,况且只是将留下就走,想来也不怕会有什么说不清的纠缠。再者说,佛家亦有云: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夜将过半时,韩勨终于感到困倦,他起身将书本放妥吹熄烛火,准备就寝。
她收起尾巴旋身落地,带动桃树摇摇曳曳,落下几片桃叶,在夜幕遮掩下她幻化出窈窕身形,长发及踝,白皙得近乎透明的手里还握着一袋金祼子。
怕惊吓着他,她赤足立于院中,接过虚空中的一片桃叶,甩手飞了出去。桃叶虽柔弱,叩在门板上的声音却很响。
没曾想那门板应该是年久失修,很是单薄,竟被那片飞出的桃叶飞出砸出了几处裂痕,她心下紧张,仔细看了眼那布满裂痕的门板,有些担心那门板会被桃叶打碎。
“何人叩门?”屋内几息沉寂后,传出一句模糊的询问之声,那道声音不只喑哑,还很无力。
她觉得,那定是被饿出来的无力,于是又掂了掂手里的袋子,思索这些金祼子是不是少了些。
此时她突然惊觉自己的做法有些离谱,原本只需要将这袋金祼子挂在门上即可,为何还要敲门呢。她虽是在尘世活了三千多年,但却是极少与凡人接触,即便偶尔下山布施也只是远远的看着,尽量不与凡人做过多的牵扯。
人妖殊途的道理,她以前一直是懂的。
今夜不知为何,却犯了戒约,她心下一凛,怕自己是做错了。
她望着门破败的门板一时不知该如何处理眼前的情况,犹疑着,现在直接把金祼子扔进窗户里,或是挂在门板上,是否还来得及。
就在她犹疑不定时,单薄的门板还是没能坚持住,“哗啦”一声终是碎了一地。
这声音在寂静无声的乡间午夜里,尤为刺耳。
门后的韩勨正立于黑暗中,她眼神犀利能看见月光朦胧下,他那道和门板一样单薄的身影,及满脸的惊吓与惧怕的望着脚下的木板。
韩勨稚嫩未开的脸上此时也是惊愕不安,他似是还未明白眼前是个什么情况。
韩勨从未想过居然有人在夜半更深时来砸他家的门,即便对方是个不怎么聪明的梁上君子,也不该来一贫如洗,四壁涂墙的自家偷盗。
她隔着半个院子望着屋内被惊吓到的韩勨,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只觉得他胆子未免也太小了。
于是她思索良久抬手又放下,退后两步,借阴暗不明的树影遮掩住自己的身形。
韩勨看了看地上的门板,又看了看院中,四下无人,只有虫鸣声有一下没一下的叫着,但不知为何,他就是觉得这院子里还有着其他人。
他眯着眼睛一番找寻,朔日的夜晚比平日更加黑暗,没有幽亮的月光挥洒大地,但他还是借着天河下的星光,终于在桃树摇影下看到一个模糊的身形。
不知是好奇心过大,亦或院中的桃树给了他勇气,他回身进屋,点亮家中唯一的一根蜡烛,向院中桃树下的身影缓缓走来。
夜风,将烛火吹得影影绰绰,豆点大的灯火,照不亮整个院子,也照不全她全部的身影。
却是能在夜晚下,看清她的半张脸。
他自是看清了,瞪大了眼睛,动了动嘴巴却没能发出声音,愣了又愣,他才能吸了口气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于是张嘴大喊了一声:“鬼啊~~~救命啊!!”
一声还未喊完,他就已经转身逃命似的跑回屋里,动作迅速的钻进了破旧的桌子下,抱着头瑟瑟发抖。
子夜正是世间万籁寂静时,而他的声音在这样的寂静无声里更加尖锐,如一柄尖刀直刺进她的心窝里。
她摸了摸自己凸起不平的脸颊,垂首看着脚边滚动的半截蜡烛,自嘲的想:“他应该喊我妖怪才对。”
她一下就没了心思再想什么报恩不报恩的事,转身离去,消失在黑夜里,那袋金祼子被她随手一扔挂在树梢上。
韩勨在桌子下躲了一会儿,没见其他什么事情发生,也没再听到其他的声音,就哆嗦着爬出来,躲在门边探着头向外望去。
那棵他出生时便已存在的桃树一如往日般安然伫立在院中,树下已不在再有任何身影,四下寂静仿佛之前的事并不曾发生过,而那个躲在树后的身影只是他午夜梦徊时,看到一个幻象。
可再回看门口处堆积的破碎的门板,他知道,方才自己看到的并不是幻象,也不是梦。
一条璀璨明亮的星河横亘在夜空中,月正明时,星正稀,但今日是朔日,新月早已西移,所以今夜的星空就格外亮堂。
她立在河边,仰望着头顶的苍穹,那是她心中最敬畏的地方。
之所以一心求道,向望早登仙界,褪去这妖身,是为了前程命脉,也是为了去除这一身疤痕。
这身伤疤是那年初修得半身时,被暗算围攻时留下的,没想到伤养好了,疤痕却是一直消不掉。原想等褪去这身蛇皮修得完整人身后,也许那疤痕也会一并消失。
可天不从人愿,无论她的外形如何变幻,都不能让这疤痕完全消失。它们就像是她灵魂上的烙印,将永生跟随。
她讨厌这身凹凸不平,狰狞可怖的疤痕,因为正是这些疤痕才使得自己几次拜师都被梨山拒之门外,让自己沦为天下众妖的笑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