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奉天一提到唐府,说的其实是原唐府的二房,奉九的父亲,唐度这一房。
唐度是晚清探花,风神俊秀,在京城时与奉九的母亲,山东都督云凛的嫡小姐云或清一见钟情,顺利完婚,生了奉九的大哥、大姐和她。
按唐家这一辈的大排行,女孩儿犯‘奉’字,奉九行六,所以人称六小姐。
等到前清倒台,唐度的翰林院的清贵官职自然就丢了,不过唐二公子是个务实的,转头就做起了买卖,很是熬过了一些年的辛苦,除了在外奔波经营,还得在府里跟见天儿想搜刮老太爷所剩不多的油水的大哥三弟斗上一斗,到得后来,他已成为南北皆知的商业巨贾,近年来更在奉天、北平和天津开起了钱庄,甚至未雨绸缪地把家族势力扩展至海外,俨然已成势。
在族中长老的主持下,唐家三房人口得以顺顺利利分家,不但分得干脆,还能分得两个兄弟心服口服——都别府而居了,却是一顺水地前后住着,往来得比分家之前还要热络几分,以前偶尔的口角全都不见,这就不能不说是唐度的本事了。
这一天,奉九家出了件大事。
说起来,自念了新学堂一直到大学都能保持满勤的大姐,甚至连假期都经常推说有事不归的大姐,居然还在学期中就从北平回来了。奉九见着即使穿着素雅依然艳丽大气如牡丹的大姐,立刻一溜烟地跑上去,抱着人家的肩头不撒手,扭股糖似的撒起娇来。
至于为什么抱着肩头而不是腰,概因奉九身高高了大姐一头不止,抱腰实属为难她。
其实大姐自小待她颇有些严厉,但奉九还是对大姐一如既往地充满了孺慕之情,尤其十岁上母亲去世后。而且,不得不说,长大后的大姐和母亲看起来越来越像了。
唐奉琳虽身高不高,但个性一向开朗强势,任谁都不敢小觑。
不过,此时的她倒象是有满腹心事,只是微微笑着抱了抱奉九,又轻轻拍了拍她的头,随手把带回来的一大盒沉重的京八件儿交给她,让她和奉灵、小侄儿不苦一起吃,随后就进了父亲的书房。
奉九把耳朵贴在书房厚重的酸枝木大门上,想听点下巴嗑儿,偏恨门板太厚隔音太好,只能隐隐听到里面有争执的声音,过了好一会儿,父亲板着脸出来了,跟没看到门口杵着的二女儿这个门神一样,直直地走了出去,少顷大姐跟着出来,脸上带着泪痕。
奉九大吃一惊,正想说点什么,大姐摆摆手,安静地回到了自己的住处,关严了门,一下午都没出来。
到了天色欲晚之时,奉九听到大姐在客厅里打电话——至于为什么不在自己屋里打,是因为她一上大学,父亲就把她屋里的电话给撤了——还把自己和奉灵都轰了出去,声音压得很低,含混不清,奉九和奉灵竭力偷听,也没听出个子午卯酉来。
大姐随后好像在等什么人的电话,来来回回踱着步,眉头紧锁,好象有什么解不开的愁事儿,奉九轻手轻脚过去问,她也不说。
到了第二天中午,她就坐着家里的车出去了,到了傍晚才回来,随后一头扎进自己的院里不再出来,敲门也不开。奉九有些忧心地问父亲,父亲自跟大女儿谈完话,一直保持着一副生人勿近的吓人模样,但既然最心爱的女儿问了,他还是勉强换上一副和颜悦色的面孔,安抚地说大姐很快就会回北平读书去了,这次回来,只是有没升学的奉天本地原高中同学有急事找她,不得不处理。
对父亲的话……奉九自然是一个字儿都不信。
可让人揪心的事儿还在后面:到了隔日,天色已大亮,正赶上休息日,大姐按计划应该返回学校了。奉九去找大姐,进去才发现,房门洞开,大姐连个影子都见不着了;而她院里的下人都还没起来,这可古怪了,奉九赶紧出去喊人。
等大管家和吴妈来了后才发现,那三个下人都莫名其妙地一直酣睡,直到被冷水泼醒才醒过来,个个一脸懵懂,一问三不知,而大姐已不知所踪。
唐大风知道事态严重,不敢怠慢,赶紧通报唐度。
几个下人回忆说,昨晚喝了三小姐从北平带回来的茉莉花茶,不知怎么地就睡起来没完了。
唐度立刻过来,里外查看,眼里渐渐淬起两汪寒冰,忽然看到奉九在对他偷偷打手势。
唐度让其他人下去,只留下二女儿。唐大风一出门,赶紧把几个下人聚在一起,厉声要求他们把自己嘴管严了。
奉九从兜里掏出一封信递给父亲——这是她进来后发现大姐不在,走到床边在枕头底下随手一摸摸出来的。
唐度狐疑地看了二女儿一眼,奉九睁着大眼,一副天真无辜相,内里却是赞叹不已——大姐太威风了!居然把宁少帅给踹了!退亲了!
她一拿到信,怎么可能忍得住不看就上交?
唐度一目十行地看完信,勃然变色。
奉九抖抖肩膀,小心地避开正处于暴怒边缘的父亲,脚步轻快地回自己屋了。
过了几天,大姐也没有任何消息,但奉九并不担心:大姐的智力是一等一的,做事嘁哩喀喳干脆果断,还有点防身的本事,所以在哪儿都能活得很好;不过更重要的是,奉九除了偷摸拿信,还顺手翻看了她那个很是不小的首饰盒,里面大姐从小到大因为种种理由收到的数量巨大的首饰及银票也都不知所踪了——钱财不缺,还有什么可害怕的。
不过,奉九眼见着父亲的神色也颇有些怪异,明明是震怒、沮丧,却也还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暗喜,甚至连着大哥的神态也是这样,又担心又高兴的。
奉九刚开始觉得奇怪,忽然转念一想,倒也说得通:按说,女方逃婚,已然是把东三省最大的实权人物给得罪了,这事儿真是不小。
但曾经惨痛的家族史告诉唐府掌门人,看似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时候,就是要成为活靶子被人惦记上的时候,绝对是危机重重啊。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老帅和日本人的关系非常微妙,表面上对日本人恨不得言听计从,实际上那些让他割让东三省土地的实事儿,一件没干……早晚是个事儿。
实际上,就奉九冷眼旁观,父亲和大哥早已开始往美国转移自家产业了,要不唐大风的儿子唐知恺怎么会学起了英文,并被派到美国去打理唐家在那置办下的实业呢,听说他还和大哥保持着一个月至少两封信的通信频率。
宁府现在固然是万众瞩目,不过谁知道什么时候就败了,这些年一败涂地的军阀简直如过江之鲫,唐家这亲家的身份,你好我好时是护身符,万一宁家倒了霉,一损俱损,那就成了催命符。
未来的事情,谁敢说得准。
所以,父兄这种暂时轻松的心情也可以理解,得罪一时,总比把整个家族都拖进火坑得罪一世强。
很快,奉九丢开了这份瞎操心,因为在她的少年岁月里,还有那么多好玩儿的事儿要做,大姐和家族的事情,还有那么多能人关切着,自己就别费这劲了。
她时不时去问问大哥,给自己申请美国大学的事儿有没有消息了,因为家族里对外的事情都是大哥承办的,他能力强人脉又广,大哥也会及时地把申请进度告知于她;不过奉九没注意的却是,近来大哥虽然还是冷着脸告诉她没什么新消息,她也就怏怏地回去了,可等她一转身,大哥目送她的目光却是变得越来越复杂。
申请早已经发出了,为了保险起见,除了哈佛,奉九同时还给卫斯理等几家小而美的文学院发了申请函,以备万一得不到哈佛的垂青,还有备选方案可用;至于推荐人,找的正是奉九的英文教师,小西关教堂的林神父,哈佛毕业生,他对奉九这个平生仅见的天才学生一向钟爱有加,所以奉九是有很大希望被哈佛成功录取的。
奉九对哈佛的执念,起源于她一直很钟爱的语言大家林语堂和吴宓先生,他们都曾求学于哈佛的比较文学研究所,林先生曾说他“一头扎进魏德诺图书馆,如饥似渴地阅读,仿佛是‘一只闯入蟠桃盛宴的猴子’般满足”。这句话极大地鼓舞了奉九,她想象着自己也有这样的机会,在哈佛这所“大学中的大学”的知识丛林里,像那只快活的孙猴子,在枝干间摆动跳跃,尽情享受果子的盛宴。
又过了好一阵子,大姐仍毫无消息,父亲和大哥撒开人马遍寻不到,不过,“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奉九万分佩服大姐的本事。
看着家里的生活一切如常,她的心也慢慢放下,老帅看来还是大度的。
奉九今早起床,照例先发了一会儿呆,从小到大,她的起床气一直有点重。没过一会儿,唐家最早睡早起的小主子唐不苦就跑得地动山摇地到她这来了,奉九的起床气立刻烟消云散,一把抱起睁着黑葡萄大眼的小侄子,把他林檎果般红润的小胖脸亲得叭叭山响。
小家伙搂着最喜欢的六姑姑的长脖子,小身子碰碰直撞姑姑的胸脯,嘴里发出哼哼唧唧的小猪呼噜一样的声音,满脸是笑,别提多得意了。
大哥长奉九足足十岁,早已成家,现时四岁的侄子,小名“不苦”的就是奉九最心爱的。
这娃儿生下来不容易,大嫂难产,孩子生下来浑身青紫,产婆倒拎着左一巴掌右一巴掌的打不出声,不得不遗憾地宣布,这孩子没救了。
那头奄奄一息的大嫂还在急救,一向冷硬的大哥可好,哭得什么似的,只管抱着太太哀哀恳求,让她加把劲儿,别丢下自己,后来干脆把初生儿往旁边随意一放,根本没把儿子放在心上。
这时候是里里外外一团乱,也没人在意未出阁的姑娘不能进产房的规矩了。
奉九喜欢和气温婉的大嫂,刚刚一直在外面急得团团转,等她终于不顾规矩地冲进来抱起小侄子,看着他半死不活的样儿,赶紧自作主张给他摩挲胸口,又掰开嘴巴往里吹气做人工呼吸,其他丫鬟仆妇看着六小姐怪异的举动,当然也是早见怪不怪了——洋学堂里就没教什么正经玩意儿,由着她把新生儿死马当活马医。
没想到歪打正着,原本以为必死无疑的侄子活过来了,奉九喜极而泣,这时大嫂象是也和孩子有心灵感应,慢慢地恢复了神智,原本以为母子双亡的悲剧,终于逆转成了皆大欢喜的喜剧。
全家上下一致认为,奉九居功至伟,理所当然由六姑姑给侄子起名儿。
奉九推拒了一番,但觉着起个小名还是可以的,想起二侄子差点又重新回去投胎的经历,奉九年纪不大却一脸慈悲地点点头:“就叫‘不苦’吧——苦尽甘来,一辈子都不再受苦了。”
大嫂后来发誓说,当她死去活来,将将能认明白人时,第一眼就看到一轮氤氲着满满慈悲的佛光自奉九身后辉映而出。
奉九:“……”
大嫂是虔诚的佛教信徒,能看出佛光,这可不稀奇。
从此后,奉九看不苦就跟自己的孩子一般,而不苦天生和她投缘,粘她粘得紧,一年中倒有快一半的时间是跟小姑姑一起度过的。
不苦跟姑姑腻了一会儿,又回去接受西席的教导,待到中午,由丫头护送着,欢天喜地地又来找姑姑,说镜湖里补充了新的锦鲤,拽着奉九去看热闹。
奉九欣然前往,完全忘了为什么时隔不久又需要放锦鲤了。
走之前,她犹豫了一下,拿眼睛找了找,看到卧室外的书房桌上放着秋声刚端来的一碟槽子糕,顺手就端走了。
不苦在前面跑,奉九在他身后紧跟着。
七拐八拐顺着九曲回廊到了镜湖,不苦回头看了看奉九,小手指着湖面兴奋地说,“六姑姑,快瞧,多好看!”
的确,满池锦鲤,红白黄黑相间,有的呆呆地一动不动,有的费力地竖起身子摆动尾巴用嘴去够一朵朵的清荷,灵动非常,日头照在池水上,泼辣辣地响动,真是“佁然不动,俶而远逝。”
以前它们吃配好的鱼食,今天给它们换换花样,吃个中式糕点,槽子糕。
于是他们一人捏点了点槽子糕往水里抛。
馋嘴的锦鲤“呼啦”一声迎了上来,各个把嘴张成一个大圆洞,你撞我我撞你地互不相让,竞相吞食。
没一会儿一碟儿槽子糕都进了水,姑侄俩拍拍手,喂食的喂得尽兴,抢食的抢得开心,远远望去,好一副“人鱼同乐图”。
可惜好景不长,没一会儿,奉九慢慢地收起了笑脸,不苦也是,俩人呆呆地望着水面:原本的一池秋水明净澄澈,忽然一点点地泛开了一大片油污,而且渐渐扩散开来,面积越来越大,就好像油轮在海面上漏油了一般。
“这槽子糕的油居然这么大?”奉九倒吸一口冷气,不苦赶紧有样学样,也倒抽了一口凉气。
“不苦啊,你爹,是不是,最烦别人弄脏湖水?”奉九心里没底了。每天这个时辰,正是奉九大哥唐奉先视察他的专属领地——鱼池的时候。
“是啊,姑姑。”难得不苦也有傻眼的时候。
“风紧,扯呼……”奉九一甩头,低声下令,一向默契的姑侄俩正准备脚底抹油,未料一转身一抬头,就看到一尊大佛早已堵在路上,奉九大哥,也就是不苦的亲爹,正乌云照顶一般死瞪着她俩。
宁诤这天难得清闲无事:军部没什么会议要开,也没到视察军营的时候,他一大早起来先去马场骑了会马,回来洗了澡后用了早点,接着进书房练了半个时辰的字,又把各种报纸捡重要的看了看,再然后,支长胜看着他在庭院里踱来踱去,于是就耐心地等着他吩咐。
“去把洪叔请来。”
洪管家很快就来了,宁诤直接问最近跟唐府有没有什么往来,奉九最近的行踪他是知道的,今天应该没有出门的计划——需要出门上的钢琴课也不在今天,跟媚兰逛街逛书店也因她家里事情未了而停止了。
洪福说巧了,正好老帅让把刚刚从吉林的山货铺子送来的老山参给唐府老太太送去,听说自入了暑,身子骨一向不大康健。都快入伏了还吃人参?支长胜没敢吱声。
宁诤把活揽下来,开车去了胭脂巷。
唐府世代书香,当初从科举转到经商,发迹了后,就仿着无锡蠡园的式样,造了一座园子,起名“武陵园”。
蠡园的主人是沪上首屈一指的“面粉大王”王尧臣,虽家道中落却能奋发图强,从一个店铺伙计做到福新面粉公司的总经理和大股东的位置,唐度是非常敬佩的,两人在王尧臣还是另一家小面粉公司驻东北代表时就已熟识,结为莫逆。
所以一听说唐兄弟要盖园子,王尧臣干脆派来了自己的园林设计师和建造队,唐度比照着蠡园,又根据北方的建筑特点,略加修改,成了奉天一景。
宁诤一身白西装,抓下头顶的软檐草帽,下了车,门房一看是宁三少,那里敢让他等?赶紧让人通禀,老管家很快赶来,解释说唐家老爷出门会客了,现下陪他去丰泽书房找唐家大公子。
宁诤一路走着一路欣赏景致,老管家讲起了唐府盖这个园子时发生的很多趣事,宁铮仔细听着,不时发问。
待离书房还很有一段距离的时候,宁诤就注意到书房外的墙边,贴着两个身影,一高一矮一大一小,他的眼力极佳,马上辨出来,正是奉九和一个没见过的小不点儿,看样子就是做错了事被大人罚站。
但就算是罚个站,这两位也并不老实,姑侄俩正在“竞老头”,也就是用“石头剪子布”的规则比划输赢,谁赢了谁就可以弹对方一个脑崩。
很显然小不点儿处于不利状态。
这姑娘是个没正形的,就看她伸出左手,把大拇指和中指曲起,捏成一个圆圈儿,往嘴边一送,哈了哈气,右边站着的矮了好几头的小东西马上皱眉闭眼,满脸惶恐之色,一副逆来顺受嗷嗷待宰的模样。
他额头中央白净的面皮已经微微发红,可见这心狠手黑的大姑娘完全没有因为他年纪小而手下留情。
再看看这小不点儿与奉九七分相像的脸庞,虽说一眼就看出是个男孩儿,但容颜秀丽鲜妍,宁诤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自从遇到奉九,他已经把以前从不关心的唐府的情形摸了个门儿清——这就是那个赫赫有名的唐不苦小侄儿了。
唐大风一路上伺候贵客,不免时不时半侧着身子倒退着走,等到发现宁三少眼睛眨也不眨地直视前方,不禁有些疑惑地回过头,待看到贴墙而立的两个熟悉的身影时,登时牙疼不已。
唐大风清清嗓子,肃穆地说:“宁三少,我家六小姐平日里最是个知书达理的,她在同泽中学念书好着呢,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每年都被评为荣誉生。今天这样,只是偶尔,偶尔顽皮一下……”硬拗了几句,擦了擦额头,偷眼一看,宁诤“嗯”了一声后郑重点头表示赞同。
两人对望一眼,随即颇为默契地移开了眼光,分视两边。
奉九刚哈了气要再弹不苦一个脑崩儿,忽然听到说话声,转身抬头,刚好看到了正往这边走的不速之客,奉九立刻背转身双手抱胸,眼睛盯着眼前丰泽书房独特的花窗,好像是恰好路过书房,忽然对这修了也有五六年的书房产生了浓厚兴趣一样。
不苦正紧闭着眼睛瘪着小嘴等着来自六姑姑狠狠的疼爱呢,等了半天没动静,他一眼睁一眼闭地悄悄观察形势,却看到自家大管家和一个高个子年轻叔叔正向他们走来。
唐大风只能叫人,奉九别无他法,只好转过身,面上瞬间展露一副惊讶的样子说道:“呀,是宁先生来了?我兄长正在书房里,你们慢谈。”
她满面笑容地点点头,忍住心里的汹涌,难道大姐逃婚的事他就这么不计前嫌地过去了?顺手拉过还一脸懵的不苦就要告辞。
这时门一响唐奉先迈步走了出来,想来是听到了门口的动静。
他有点诧异宁家三少爷怎么亲自上门了,心里一沉,于是一边跟宁诤互致问候,一边不经意地看了奉九一眼,奉九只能止步,好在唐奉先迟疑了一下后,摆了摆手,到底还是让奉九带着不苦离开了。
唐奉先把宁诤让进书房,站在门口忍不住闭了闭眼,这才举步进门,两人互相试探着,对谈了好一阵儿,渐渐热络,唐家大哥对于宁诤对当前中国各系军阀争斗的形势,及日俄在东北地区缠斗的判断让他很是赞赏。
当然,他不会谈到自家妹子在自己书房门口站岗的原因,大家都是文明人,自然就此揭过不提,而已带着不苦回到屋里舒舒服服坐在窗前吃茶果子的奉九不禁想着,这位宁先生还是有点用处的。
唐奉先面上不显,实际上早已明了宁诤到访的原因——图穷匕见,护不住了——心里一声长叹,很是识趣地同意言笑晏晏的宁铮很自然地提出要跟六小姐见个面的请求。
看着宁铮在门口听差的指引下向奉九的“听荷院”走去,唐奉先这头立刻摇电话让太太赶紧去把不苦带走。
奉九有点纳闷儿大嫂怎么这么快就把不苦接走了,以往怎么也得等到晚上快睡了,不苦才能回自己父母身边,至于不回去直接跟自己睡,那也是常有的事儿。
不苦走了没一会儿,秋声面带异色地进来通报说宁三少来了,她这才觉得有些诡异。
宁铮跟大姐的婚事黄了,而且还是以一种非常不体面的方式黄的,看得出父亲对宁家很是愧疚,再有宁家早已成为东北的实际统治者,得罪这样一个大人物当然是非常危险的,虽说唐家自有考量,但捏把汗一直是有的。
不过,据说老帅表现得十分大度,说到底时代进步了,父母之命也过时了,就这么轻轻揭了过去,看着父亲前一阵子大松了口气,感激之余又有愧疚之意,奉九觉得这事也就这么结了。
当然,这都是表面的说辞,至于紧跟着老帅理直气壮地要了唐家所有十四岁以上嫡女的照片一事,三房的大人们有志一同地没让孩子们知道。
宁铮这次名义上是给自己祖母送人参的,怎么转头又到了自己这里?奉九不觉得他和自己能再有什么交集。
自从冰场相遇和吃火锅,再有就是戏剧节,哦加上上次奉灵掉荷花池里,这才是两人的第五次见面。
“奉九,又见面了。”宁铮的声音很是清亮好听,碎银子一般,跟奉九一样,只要他想,就可以没有东北官话那种浓重的口音。
秋声一边想着怎么宁三少一进来,好象客厅都变得明亮了似的,一边退了出去准备奉茶。
奉九心里想着的却是刚才我罚站你不是都撞见了?然后又觉得“奉九”这个称呼从他口中说出来,有点刺耳,带着一种不合时宜的亲密。
但这只是暗地里的心理活动,面上,她还是笑意盈然地说:“宁先生,好久不见了。”
宁铮看着她,忽地一笑:“我们没那么不熟吧?你还是叫我宁铮吧。”有何不可?奉九觉得这不是事儿,跟喊同学没什么不同。
“我今天来,其实是有件事想跟你商量。”宁铮在奉九对面的圈椅上坐下,双手随意交叉在腹前。
“请说。”奉九保持着微笑,心里一点也没有概念。
难道是宁铮其实对大姐情根深种,猝不及防遭遇心上人悔婚,所以现在跑到自己这里来求助,打算撬点情报出来再续前情?
她也知道自己这个满脑袋跑火车的戏剧性思维不好,于是赶紧打住,正襟危坐,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儿。
虽未深交,但这位宁三少应该也是个不拖泥带水的性子,这也是奉九觉得跟他其实还有点投缘的原因。
单看他周身的做派,奉九难免有点儿惋惜宁铮做不了自己的姐夫,不过一想到要是嫁进宁家,大姐那未来可期的灰暗乏味甚至极有可能风雨飘摇甚至血雨腥风的日子,马上又觉得大姐做得极正确。
“过三天,也就是五月十六,我父亲会让人上贵府提亲。”宁铮也是犹豫了一下才开口。
“啊?给谁啊?”奉九脑子有点转不过来,这大半年以来,她一直觉得大姐既然跟他不成了,那宁唐两府应该就不会再有任何有关婚事的事情发生了,毕竟结亲又退亲还是很尴尬的,这也是至少在中华文化圈范围内一种不成文的规定。
不光是她,而是所有人应该都会作如是想。
“给我,向你提亲。”宁铮说完,腰身稍微绷直,一双闪着星光的黑眸定定地望向奉九。
但见奉九一向灵动的大眼里忽地被一片呆滞所覆盖,很显然,她没能立时消化得了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
直到宁铮绕过茶几,缓步走到正坐在对面官帽椅上的奉九面前蹲下,她的眼睛才重新调整焦距,呆呆地凝在眼前的宁铮的脸上。
宁铮斟酌着开口:“我是说,我家长辈要来替我向你求亲。我怕你会感到突然,所以今天特意上门,先跟你说一声。”
宁铮看着奉九原本平静的表情忽然破碎了,原本一动不动的胸脯瞬间一上一下起伏得历害,好象只有大大地喘了几口气后才不至于被憋死似的。
奉九腾地一下刚想站起身,就被宁铮牢牢按住了双腿,她的眼睛倏地变红了,愤恨地低头瞪他,双手也努力去掰开他的手。
“我父亲不会同意的!”奉九腿不能动嘴可没闲着。
“令尊和我父亲都已同意了,后天过来就是下聘了。”
“什么时候的事情?”奉九的眼泪出来了,她预感到这次的事情没法善了。
“就是前些天。”所以这一个月以来,宁府动不动就送鱼翅燕窝的就是因为这个?亏得自己还以为是老帅生怕跟原本关系不错的父亲因此事生了嫌隙而极力安抚,她又后知后觉地想起今天父亲临出门前,看到大哥罚自己站时说了句:“还罚站啊,都快到出嫁的年纪了……”话未完就已满脸惆怅的样子……
奉九恨不得以头撞墙,这件事没有任何真实感:她是觉得宁铮人还不错,不,按世俗的眼光看,很不错,所以大姐逃婚时,她还有那么点惋惜之感,但落到自己头上?完全不可想象,她压根不想要这样的丈夫。
奉九忽地浑身都没了力气,整个人还处于懵懂震惊的状态,宁铮看着她的神情,并没做过多解释,虽然不舍,但再呆下去毫无益处,他看着奉九,轻轻道:“有什么事情,下次再说;今天我来,就是想让你知道,这一次,我们家不会再接受退婚,你要明白。”
宁铮安抚地拍了拍奉九的肩膀,站起身,踌躇了一会儿,终于还是低头在她清新好闻的发顶印下一吻,这才离开。本想进屋奉茶的秋声在听到宁铮的话后就一直站在外面没敢进去,此时看到宁铮的举动,不禁惊讶地捂住了嘴。
奉九恍若未知,她只觉得头发被碰了一下,而等她神识归位后,宁铮已经走了。
坐了好久,她才慢慢站起身,这才发现忠心耿耿的秋声已在她身边不知站了多久,正用担心的眼神看着她。
“姑娘?”秋声的眼神里真心实意的关切,让她心里一暖。
“怎么能这样?咱奉天人不兴这样的啊?传出去都不成体统,让人笑话!”
可体统都是给无能为力的人遵守的,对于上位者来说,自己就是体统,还要什么别的体统?
奉九的手有点不受控制地哆嗦着,她慢慢张嘴咬住手指,尽量冷静下来,细细想着,这几天一定发生了什么自己不知道的事情,而现在,自己为了挽救自己的命运又能做些什么。
奉九定了定神儿,还是起身找父亲去了。
她在父亲和大哥共用的丰泽书房外徘徊良久,心里忽然想着,大姐当初从北平回来找父亲,是不是就是这种心情呢?
“门口是谁啊,九儿么?怎么还不进来?”
她终于还是推门而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