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路昊天被公司派去开发一家新公司。他是总经理,我是市场部经理,整个新公司就我们两个人,像闹着玩儿似的。我们每天的生活就是开着他新买的小别克从城市的这一头晃到城市的那一头,沿街看看有没有新出租的店铺,和为数不多的几家客户谈生意。
他是一个涉世未深的管理者,我是一个涉世未深的被管理者,我们每天怀揣着同一个老总画的大饼,心中有一个做大做强的白日梦。年轻的人们最容易被洗脑,他被他的老板洗脑,我被他洗脑,导致我们每天都工作得很开心。有一天,我们接了一个可以赚一百块钱的订单,但是要在一个小时之内从几家供应商那里找到那款药品再送到下订单的客户手中。于是我们飞奔在城市的主干道上,居然飞出了亡命天涯的感觉。等红灯的时候,他低头瞄了一眼仪表盘,拍拍我的手,用下巴指了一下仪表盘上的数字,“瞅瞅,两千多公里……一个月不到就跑了两千多公里。这其中的一千八百公里都是和你一起跑的——你坐我的车的时间,已经远远超过了我老婆。”
我想也没想就回了一句,“我每天和你待在一起的时间,也远远超过了我家的小狗。”
他头也没抬地拉下了手刹,冷冰冰地回答我,“你还真是不会说话。”
我憋着笑,偷偷在余光里打量他。我看过他的身份证上的照片,他年轻的时候,应该说再小一点的时候,也是一个清清秀秀的男孩子。不知道怎么就变成了今天这副模样,大概是欲望和野心充涨了他,让他变得和他喜欢的那些男人们一样油里油气。只是他还没来得及变得那么招人讨厌,除了偶尔在我的面前虚张声势,他大抵还是谦虚的——他每天会穿熨烫得很平整的白衬衫上班,衬衫上有一股清甜的香皂气味,这一点极大程度地缓和了他日渐浓郁的商务男士的味道。有的时候跑上一整天,累坏了的我们会找一个不大显眼的街边,躲在大树底下开着车窗歇一会儿。他说,“睡个午觉吧。”然后就把座椅调低,倒下头就睡着了。我还不太适应和一个男人躲在同一辆车里睡午觉,总觉得这个动作显得暧昧至极。为了让自己看起来没有那么紧张,我只好学着他的样子把座椅调低,然后靠在椅背上把头转向窗外,发现自己其实根本睡不着。可能是这个姿势并不适合睡觉,可能是我不需要开车所以没有那么疲惫,可能是这个过分亲昵的距离让我有些心神不宁,我总是睁着眼睛望着窗外,又闭上眼睛拼命催眠自己,接着又睁开眼睛,转过身看看他熟睡的样子,又转回去望着窗外。四月的风打车窗间穿过,我听着他轻轻的鼾声,终于闭上眼睛睡着了。
忙碌了一整天以后,我们喜欢找一个既偏僻又破旧的小饭馆喝酒。通常他会开着车带我去他家的楼下,把车停下来,再打车一起出门。他从来没有邀请过我去他的家里坐坐,我想可能是我们的关系还不够亲近,也可能是对于一个妻子不在身边的男人和一个单身的姑娘来说,谁先说出“去我家坐坐”这样的话,谁就是最沉不住气的那个人。我当然不能是那个最沉不住气的人,我这么年轻,将来可是要被人捧在手心里的。路昊天可不一样,他都快三十岁了,作为一个刚刚踏上高位又雄心勃勃的男人,他的人生中还能获得多少纯粹的喜欢呢,我想不会再有了。
喝酒的时候我们很少聊天,实在没话讲的时候我就说说公司里的八卦给他听。我知道可多八卦了,因为我认识的同事们都是一些爱讲别人坏话的小朋友,我从她们那里听来各种各样的传闻,然后憋在心里,谁也不说。大家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就又会讲新的坏话给我听。我讲故事的时候,路昊天从来不插嘴,就只是看着我笑。后来我发现他比我还坏,因为他可以听到更高级的坏话,却连我也不告诉。我开始认定他每天把我带在身边,也许只是图个乐子。也许他认为我很蠢,这可惹恼了我,我怎么会蠢呢,我可是很聪明的。所以我一定要向他证明我比他要聪明得多,于是一天一天过去了,直到现在我也没有赢过他。
喝完酒以后我们会散步回家,这个时候我们便会开始聊天。
我告诉他,“我被房东赶出来了,因为房东的丈夫一年前就死在那间房子里,可是我在那里住了一年却不知道。”
他问我,“你租房子的时候没有人告诉你吗?”
“没有。而且那个房子也不算便宜,只不过我一个人住,一开始房东就说有一间房子里放着东西,所以门是锁着的。”我边走边把手背在身后,两只手插在一起,一边走一边晃悠着。
“你的心可真大啊。”他点起一支烟,叹了一口气对我说。
“然后突然有一天,房东打电话通知我,让我先找个地方住上两天。因为她的婆婆和她闹着分家产,所以把房门换了一把锁。可是我的东西都在里面呀,我着急坏了,就找我的朋友们去敲门。邻居听见以后出来告诉我,家里没人,那帮人早就走了,他们把值钱的东西也都拿走了,便给了我另一家人的电话。我又找到那家人,向他们证明我和他们那个坏媳妇不是一伙的,我是一个无辜的、清白的、没有钱的小丫头……他们看我可怜,就把东西又还给了我。”
“呵。”他只发出了一个感叹词,便又接着吸了一口烟。
我没管他,继续讲着,“接着我又找了一个搬家公司,把东西大包小包地搬到新家去——可是新家更惨,房东还没来得及装修完房子,我就急吼吼地要住进去。因为我已经在几个男孩子租的屋子里借住了好几天,不能再住下去了。房东没办法,就给我腾了一间刚刚装修完的房间。白天的时候,我就躲在房间里睡觉,门外面是几个装修工人轰隆隆地干着活儿。我不在的时候,发现他们也会睡我的床,把衣服丢在我的床边,我只好把床收拾干净,继续睡觉……就这样,我又熬了半个多月。”
“你可真厉害啊。”他终于把那只烟抽完了。接着他停下来,在旁边的垃圾桶上摁灭了那个烟把儿,然后走了两步追上我,“要是我老婆遇到这种事儿,估计都吓傻了。”
小的时候,我听到别人夸我“厉害”就觉得沾沾自喜。其实别人也就是随口一说,可听到我的耳朵里,就觉得我应该变得更厉害,才对得起别人夸我那一句“你可真厉害。”长大一点,我才知道,男人们一边夸你厉害,一边心疼着那些不那么厉害的女孩子。
“那你呢?如果是你的话,你怎么办呀?”我冲着他抬起头,仰着脖子问他。
“我不知道,我没遇见过这种事儿。”他转过身,微微低了一下头,脸上却没有什么表情,“我这一辈子,过得挺顺的。”
我扭过头就朝前走,还丢下一句:“你还真是不要脸呢。”
他从身后拍了一下我的脑袋,冲着我说,“你可真是为幼不敬。”
“你也真是为老不尊。”我斜着眼睛回答他。
“行了行了,别皮了。你到家了。”他双手握住我的肩膀,将我转向大门的方向,“明天早上如果再赖床的话,我可不等你了——你自己想办法来找我吧。”
“好的吧。”我一边转身一边问他,“你怎么回去呀?”
“我打车。”他说完就转过身向马路边走去。我一边向大门口走,一边偷偷地扭头看看他有没有打上车。还没等我走到小区门口,他就坐上了一辆出租车,那辆出租车一脚油门便消失在了马路上。
我回头看了他三次,他却一次也没有转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