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逃杀·江南路(下)(一)
- 今古传奇·武侠版(2016年8月)
- 今古传奇武侠版编辑部
- 15950字
- 2020-11-05 10:49:10
章十三 情之一字
这一夜,合欢楼珠光宝气阁中灯火通明,鼓弦大作。原来,这合欢楼中的花魁韶华今日里大开花宴,欲选一位入幕之宾。
玉京风俗,凡名妓选客人,须大张宴席,每一张几案上,均摆放不同花朵,名妓折下哪一桌上的花朵,便意味着她选中了哪一位客人,称之为“花宴”,这位客人除却要付缠头之资外,这一室酒席也归他消费。因此不是名妓或富贵人士,也没有召开并参与这花宴的资格。
但这韶华又不同,她虽是花魁娘子,却也是十二楼楼主陆君明的禁脔,十二楼楼主在玉京势大过天,谁敢去找他的女人?因此玉京里的富贵人物虽然遐想这块天鹅肉许久,却也只能看,不能吃。眼下韶华竟要再开花宴,这一干人等便如苍蝇见血,“嗡嗡”地全飞了过来。
韶华对着铜镜,又重施了一遍妆,唇更红,眉愈黑,一双眼明亮亮的,含着水光,仿佛吃了酒一般。她执了一枝桃花,露着一双雪白的手臂,施施然步了出来。席间众人皆吃了一惊,因这花宴便是要花魁娘子至席间折花,方能定下人选,怎的她竟已折了花出来?
却见韶华登到台上,看着台下诸人,妩媚一笑,腻声道:“多谢诸位客人的捧场,今晚的人选却是已经定了下来。”
众人更是吃惊,心道你还没下得台来,这人选是从哪儿定的?却见韶华把手一挥,两个小丫头扶着一个人走了出来,这人蓬头垢面,衣衫褴褛,面上的污泥怕不能搓成泥球,肮脏至极,竟是一个最潦倒难堪不过的乞丐。
台下哗然,韶华却不理这些,她引着这乞丐,自顾自进了后堂。
若换成旁人,此事必然绝无可能,但韶华与众不同,她是合欢楼的花魁,另一重身份则是合欢楼的半个老板。因了这一重身份,众人纵是想对她指责,也是无从责起。
韶华带着冼红阳回到自己房间,“砰”地往地板上一摔。
这位合欢楼的头名花魁,自然也就是把冼红阳强迫带回,又灌了合欢酒的艳媚女子。但冼红阳不知道的是,数日之前,同样是在合欢楼内,这位韶华还曾调戏过前来打探消息的叶云生,更曾以何晴若的名节对飞雪剑进行威胁,若非后来出现变故,只怕飞雪剑的名声也要毁于一旦。
此时韶华斜眼看地上的冼红阳,越看越是火大。纵然她把这乞丐带回,不过是为了泄愤,但这么一个脏兮兮的乞丐躺在锦绣堆中,那真是怎么看怎么不顺眼。她忽然发起怒来,拎起一个杯子往冼红阳身侧一摔,喝命道:“把这个脏小子带下去好好洗刷,换套看得过去的衣服!”
两个小丫头脆脆地答应一声,拖着冼红阳便往后面走。冼红阳因合欢酒之力动弹不得,暗叫一声,苦也!我一个前丐帮帮主,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人物,今日里竟要被这两个小丫头看光光!
叫也无用,反正他也无从反抗。韶华坐在屋中,自拿起桌上的一把银执壶,满满地斟了一杯酒。
酒是西域运来的天一阁酒,极是名贵,殷红的色泽配上银色的底子,越发显得令人心醉。这酒,本应用冰镇了,配上几碟精洁细巧的小菜,浅斟慢饮。但韶华根本不理这些,她拿起一杯酒,咕咚一口便喝了下去。
一杯过后,又是一杯,她连尽四五杯酒,方才停了下来,慢慢看着那酒杯。
这酒,也是她心上那人一个月前送给她的。是时并非天一阁酒所产季节,罗天堡并不贩卖,只江湖上还有数坛流传,一坛酒,价格竟然贵比黄金。但只因她一句话,那人便搜罗了江湖上能找到的所有天一阁酒,尽数送到了合欢楼。
可是,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
她凝视着那酒杯,默默出神,不知过了多少时间,小丫头悄悄走近,低声道:“小姐,人已经打理好了。”
韶华终于转过头,冷笑着道:“你们都下去。”
她挥退侍女走向卧房,卧房里放的是一张江南独有的拔步床,富丽精细,床板上雕刻了花草翎毛,上面悬挂着银红的幔帐。韶华走到近前,一把掀开幔帐,忽然间,她怔住了。
她把冼红阳这样一个乞丐弄进来,原是出自一种自暴自弃的念头,因此特意挑了一个脏臭至极的人物。她心中想:这乞丐纵是弄干净了,也不过是个粗手大脚的下等人。未想这一撩幔帐,却见一个身穿白缎单衣的青年躺在里面,眉清唇薄,一双眼眸细长如狐,微微一眨,灵动异常,动人心魄。
她挑开帘子的手一时竟然无法放下,怔怔地道:“你、你是……”
冼红阳虽不能动,口仍能言,苦笑道:“被你掳回来的那个。”
韶华“啊”了一声,颓然放下了幔帐,心中所有自暴自弃、自我糟蹋的念头,如潮水退却一般,纷纷断了个干净。
她忽地伏首桌上,大哭起来。
自来佳人垂泪,多是唯美凄清,如“梨花一枝春带雨”之类。但韶华却非如此,她哭,便是真正的痛哭失声,全不顾惜仪态仪容。那种哭声,是自骨子里发出的一种真正的痛楚,悲切难过至极,听上去竟仿佛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只全无反抗之力的受伤小兽。
冼红阳只听得心中悲苦,此事虽与他无干,但他天生情绪易受感染,眼中竟也是酸酸的,欲待出语安慰,却又委实不擅长此事,想了半天方道出一句:“你不要再哭了……”
韶华抬起头,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忽地起身,寻了块布一把塞到冼红阳口中:“要你管什么闲事!”
冼红阳真是委屈到了极点,那块布似乎是块抹布,味道决不算好。按说红绡帐里,佳人在侧,这是何等旖旎情状,偏偏到了他这里,就仿佛笑话一般。
韶华返回椅上,继续痛哭,那件桃红色的衣衫十分轻薄,胸口处已经被浸湿了一片。便在这时,一阵风起,房间内的数支红烛被这阵风一卷,熄灭大半,光影摇曳,衬着一个哀哀戚戚的女子,更增凄凉。
门忽然无声无息地开了,一个身着碧色衣衫的人影静悄悄地走了进来。冼红阳因是仰面而躺,又隔着帐子,并看不清这人究竟是谁,只觉他脚步轻灵,如同猫儿一般。
韶华依旧在痛哭,并不曾留意。那人静静走到她身后,伸手轻轻搭住她的肩,声音温和轻柔,如春日里流淌的一泓碧水:“美丽的女子,不该哭得太多。”
他的手如同他的声音一般温暖,韶华身子一震,却没有停止哭泣。那人从怀中取出一块洁白的绢帕,帕角绣着清清淡淡几枚卷草纹,他轻轻为她拭去泪水,柔声道:“那人不懂得珍惜你,是他的不对。你却不该太难为自己,你若想喝酒,我陪你喝好不好?”
他斟了两杯酒,自拿了一杯,又拿了一杯酒放到韶华手中。韶华止住了哭声,怔怔看着面前的酒,终于她挥开酒杯,扑到那人怀中,抽噎个不停。
这个人是谁,他从何处来,有怎样的目的,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在她无比伤心难过的这一刻,他骤然出现,温暖安慰了她。
那人一手揽着她,一只手安抚孩童一般轻轻抚摸着她的发。他的唇俯在她的耳边,低声地、轻柔地说着些抚慰的言语,仿佛淅淅沥沥的春雨一般,细细地润着女子受伤的心房。
又一阵风卷来,室内唯一的一支红烛随风而灭,女子的抽噎之声越来越轻,越来越小,终至于无。她伏在那道碧色人影的怀中,竟是睡熟了。
碧色人影轻轻抱起韶华,将她放在一侧的一张贵妃榻上,顺手取了张薄被为她盖好。然后他走到幔帐近前,轻笑一声。
这一声笑出来,冼红阳如遭雷击。
先前那碧色人影安慰声音极轻,又兼韶华一直在哭泣,故而并不曾听得分明。如今这碧色人影走近,这一声笑听得真切,冼红阳心中忍不住呐喊:莫寻欢,是莫寻欢!
那不正是在他逃亡路上杯水相交的平生知己?然而此刻冼红阳的嘴被堵住,自然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那人又笑了一声,便撩开幔帐。
此刻房间内一片漆黑,冼红阳所躺的角度又不合适,因此并看不清那人面容,只见得一只白皙的手,小指上一枚戒指镶着一颗碧色宝石,在黑暗中闪闪烁烁。
那人的手移至冼红阳枕边,似乎放下了什么东西,随后手离开帐子又二度返回,冼红阳只觉面上一凉,竟是一杯凉水浇了下来。
要知这合欢酒虽然厉害,但解法也极简单,冷水扑面即可。未及片刻,冼红阳手指已可移动,他率先把口中布团除去,叫道:“阿莫,莫寻欢,是不是你?”
但房间寂寂,并无回音,这时冼红阳身子也可移动。他跳下床来,点燃一支红烛,见到房间中果然不见了那碧衣人影。他又想到方才那人似乎在枕边放了什么东西,忙去查看,见是一枚鸡蛋大小的丸药,下面还有一张字条:“解药,入水速溶。”
冼红阳惊喜至极,他本想即刻服下,但丸药颇大,又极坚硬,房间里唯一的一杯凉水方才泼到了他面上,急切间也寻不得。他一想,此处不是久留之地,还是先离开为上。便揣着丸药,离开了风月楼。
夜晚凉风历历,冼红阳想到今晚这一番经历,自己也不免感慨。此时他冷静了许多,心中暗想:虽然那陆君明着实不是个东西,但自己这么一走了之也不甚好,别的不说,那被陆君明胁迫的女子逃走后到底是怎样了?自己也该去看上一看。这么想着,虽然心中不愿,他终还是向云将军庙走去。
他方才一顿乱走,找了半晌才找回原路,来到云将军庙中,却见里面空无一人,陆君明原先藏人的所在也是空荡荡一片。他心中诧异,忽又见供桌上放着一碗供神的清水,心道:等下再找人,先把解药吃了再说。
于是冼红阳从怀中取出那枚解药,掷入水中。说来也怪,那丸药一入水,便发出丝丝响声,未多久便尽数溶解。更神奇的是,那丸药原是土黄,溶水后,却变成金灿灿阳光一般的颜色。
冼红阳心中欢喜,拿起水碗便喝,方喝到一半,斜刺里忽然伸过一只手,劈手夺下那只碗,朝着自己口中便倒。
这人动作奇快,冼红阳反应不及,只见他两口吞下剩余药水,露齿一笑,不是旁人,正是陆君明。他舔一舔唇:“这正是你我所中之毒的解药,你怎么弄到的?可惜,只有一枚。”
冼红阳大怒:“这是给我的解药!”
可是说也无用,一半解药已被陆君明夺走,后者又笑了一笑,那张苍白的面容上似乎少了几分戾气:“以往我见薛明王用过这解药,果是真的,只是你从哪里弄来的?”
冼红阳怔了一怔,从哪儿弄来的,这话真不好说,难道要说,有人放在你相好的床边给我的?故而他只是含糊道:“一个朋友给我的。”
陆君明听了,却很关注:“朋友,什么朋友?这人能弄来解药,可见能为不小,他还能帮你什么忙,这人到底可不可靠?”
冼红阳叫苦连天,诚然,那一声轻笑极似莫寻欢声音,也因此他深信不疑服下解药。但此刻回想:莫寻欢原在北疆玉帅处养伤,怎会来到江南?就算他真到了江南,又怎会只送解药而不见自己?这种种情形,着实不可解。幸而这确是解药无疑,不然,自己早死了几回了。
陆君明见他不答,又问了一遍,忽地眉头一皱,直坐下去。他腿脚不便,无法走远,原先是躲在画像后面,此刻一坐,险些把画像扯了下来。
冼红阳不悦道:“好好一张画,你也不当心些……”话犹未完,忽觉丹田内剧烈一痛,情不自禁也坐了下去。他暗叫不好,却觉那一痛之后,丹田中有一股热流奔涌,原来是那枚药效力发作。他只觉四肢百骸一阵温暖,整个身子如同浸在大盆热水之中,舒服得险些呻吟出来。只是这舒畅感觉不过片刻,便即消失。再一运功,方觉自己体内内力已恢复了一半。
本可全部恢复的内力,此刻却只恢复了一半。但冼红阳天性乐观,心道:虽只恢复一半,却已较以往好得多了,若真遇到云阳卫,我也可凭着手中竹棒和他们应对一二。
他心中这样想,口中不知觉也说了出来,与此同时,陆君明却也开口道:“怎的只恢复了一半,遇到云阳卫,倒不好应付。”
二人对视一眼,各自不忿,正要讲话,忽然间一起屏息凝气,看向窗外。
云将军庙的窗子是开着的,自二人角度,恰可看到两道白色人影在空中一掠而过,那只是一瞬间的事,然而却未曾逃过二人双眼。冼红阳更曾看到,其中一人身后背着雕翎长箭,另一人腰间则插着一把细剑。冼红阳脸色苍白如雪:“云阳卫来了,是人字部,栾杰与陈寂,咱们惨了。”
陆君明一手扶着地面,正要起身,闻得此言,整个身子瞬间僵住,随后,他的眼神中光彩变幻,愤恨、冷锐、无奈、残狠种种情绪走马灯一般转个不休,瞬息之间,又转为一片漆黑,他问:“你对云阳卫熟悉,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这时冼红阳自顾不得,懒得和他怄气,道:“云阳卫夜晚搜查,更胜白日。但凡白日里有疑点之处,必会圈出,夜里再搜一遍。这次来了两名指挥,照常理判断,他们身边至少会跟随四名云阳卫。”
陆君明凝眉思索:“也就是说……至少六人。这二人是何来路,有何擅长?”
冼红阳道:“栾杰出身于北疆玉帅手中的忘归箭队。”只这一句,陆君明便皱了眉头,这忘归箭队箭法超凡脱俗,以“远、准、狠”三字闻名,立下战功无数。
冼红阳续道:“而栾杰则是忘归中的出色人物,他非但箭法出众,武功亦是高强。当年关山雪用了十匹大宛骏马与十把宝剑,才把他从江澄手下换来。陈寂出自东瀛雪心堂,剑法奇高……”这次,却是他自己皱了眉头,想到当时杜春与其对峙一事,日后杜春提到那清冷孤寂的雪月江山剑,亦是叹服至极,“而且这人擅下决断,有领导众人之才华。”
陆君明截断他的话,问道:“他二人,有无缺点?”
冼红阳思量片刻,答道:“有。”
陆君明笑了一笑:“那便好。”他忽从怀中取出一枚青色药丸,嚼了一嚼,吞了下去,随后他咬一咬牙,竟然慢慢自地上站了起来。
此刻他腿上伤痕依然严重,双膝红肿犹然未消,竟能如此。冼红阳极是惊讶,问道:“那是什么药?”
“麻药。”陆君明冷笑,“可以抵挡一个时辰,只要吃上一次,至少要花去一年时间戒掉的麻药。”
章十四 同舟共济
两名白衣似雪的云阳卫走在云将军庙西侧,忽然间,在二人侧近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两人当即握紧刀鞘,喝道:“什么人?”
无人应声,他们又问一句,依然无人应答。两人对视一眼,一前一后,缓缓向前方草丛走去。一道白影在他们面前忽地立起,吐着红舌,瞪着铜铃大的眼睛,吓人至极。
这若换了旁人,不吓得半死也要惊呼出声,但人字部中并无庸者,二人不过一惊,随即便想:世间怎会有鬼,这定然是有人在后面装神弄鬼!
两人刚想到这里,一条竹棒忽地从侧近伸出,一挑一绊。这两名云阳卫只提防这鬼身后有诈,没想到这竹棒竟是从另一端探出,又兼这招数实是巧妙无比,双双被绊了个跟斗。而在二人摔倒那一瞬间,一个人疾风一般从后面蹿出,手中执一根长长的蜡扦,自其中一人后脑刺入,又从眉心刺了出来!那名云阳卫一声哀叫也无,倒在地上便没了性命。
这变化太过突然,另一名云阳卫只来得及转过身,那人把蜡扦一抽,迅捷无比地从前方又是一刺,这一刺正刺入那云阳卫左眼之中,直透脑后。
这两名云阳卫在人字部中也算是精英,竟就这般不明不白地丢了性命。
那人把手中蜡扦一丢,冷冷笑了一声:“冼帮主,你的青竹丝果然不错。”
那使竹棒的人正是冼红阳,杀人之人则是陆君明。冼红阳脱下身上白衣,挑在一根树枝上扮作鬼魅,自己则埋伏在一边趁乱下手,但他实也未想到陆君明出手竟是这般狠戾。他长喘了几口气,方道:“好说,好说。”
二人如法炮制,又到另一侧杀死另外两人,随后冼红阳捏紧嗓子,“啊”地叫了一声。
这一声又细又尖,似人近鬼,幽幽飘拂于月下。与此同时,冼红阳将事先连在庙内一扇窗上的细绳用力一拉,窗子被拉开,这一夜风大,庙中灯火霎时摇曳不休。
栾杰、陈寂正在接近云将军庙的路上,忽见这奇异之事,陈寂看一眼栾杰:“叫声是从张俭那边传出的,我去看看。”
栾杰点一点头:“我去庙里。”
二人分头行事,陈寂轻功出众,他所去之地虽然较远,却在栾杰之前到达。他右掌一翻,腰间细剑已然出鞘,虽未出招,清冷月光之下,已如千山雪寂,身前身后自成一派清冷世界,剑气隐而不现,含而不露,但若踏入一步,只怕便是万劫不复。
然而这剑气却被陈寂自己打破,他眼光一扫,只见两具尸体倒卧草丛之中,身上白衣俨然,大片血痕渗出,可不正是他的两个手下!
陈寂只觉一阵心痛,急忙弯身查看,剑气霎时外泄,而就在他手掌触到其中一具尸体时,另一具尸体忽地一跃而起,抬手一掌便向他手腕击去。这一掌力道虽不大,但速度却奇快,又兼出其不意,月下只见一道冷光迸射,那柄细剑已被击飞出去。
要知陈寂虽然剑法极高,但拳脚功夫却甚平常。当日杜春、冼红阳等人与陈寂对决,杜春便曾以磁石所制匕首吸去陈寂长剑,方才制服了他。冼红阳便是受此启发,他与陆君明剥了那两名云阳卫的外衣套在身上,装作尸体偷袭。冼红阳暗忖:自己武功不如陈寂,又兼只有一半内力,若想一掌杀了对方决不可能,但只要能击飞他手中细剑,便可成功一半。
就在细剑飞起的一瞬间,陆君明自后面一扑而上,手中拿的不再是蜡扦,而是自死去云阳卫手中夺来的腰刀,他本擅刀法,原先使用的兵器也是一把雁翎刀,此刻一刀斜肩带背劈下,更显精妙。
眼见陈寂就要被这一刀劈成两半,电光石火间,忽见一道亮光乍起,挡在刀锋之前,轻轻一滑,那一刀的劲道顿时被卸掉,随即那道亮光再度一闪,一分为二,分别击向陆、冼二人,这两招看似轻灵无序,却有一种冷寂之气浸染其中,令人心神一凛,冼红阳险些惊呼出声,雪月江山剑!
这正是陈寂的雪月江山剑,这套剑法出自东瀛雪心堂,取“清”、“寂”二字,夺人心魄,极是了得。当初关山雪中毒后,曾命陈寂暂代大头领一职,可见对其倚重以及信任。然而陈寂细剑已被击飞,这柄剑是从哪里来的?
冼红阳竹棒斜挑,勉强卸去这一招劲力,一眼看到陈寂腰间银带中空,暗叫一声疏忽,这柄剑竟是陈寂藏在腰间的软剑!再一想也是,陈寂上次着了杜春的道,焉有不做防备的道理?
他这边暗自叫苦,陈寂可不待他,连环又是数剑,每一剑仿佛是淡墨书就的草书,空灵飘忽,却在人心上刻出重重痕迹。冼红阳还好,陆君明却因方被背叛,心思本就苦痛繁杂,被这几剑一引,只觉心慌意乱,面上神情扭曲,费了好大气力才勉强控制。
冼红阳一看不好,再这么下去,说不定陆君明上来砍自己一刀也未可知。况且就算陆君明挺得住,再过片刻,栾杰赶来,自己二人还是一个死字!想到这里,他把牙一咬,上下左右,连出四招,皆是他所会那半套青竹丝中的了得招数,纵然陈寂剑法高明,也不由略有忙乱。冼红阳趁他忙乱,忽地把竹棒一丢,合身一扑,恰把陈寂抱住。
若是他出什么新鲜招数,陈寂也都应付得过,偏是这合身一抱,把陈寂所有出手一并封住,陈寂拳脚功夫平平,急切间挣脱不得,把软剑一横,在冼红阳臂上割出一道长长血口,冼红阳忍痛咬紧牙关,着地一滚,此处恰是一个斜坡,陈寂被他连带着一并滚了下去,手中软剑也不及二度挥出。陆君明数步赶上,此刻二人纠缠一起,挥刀不易,便拿起一块石头,照着陈寂后脑砸了下去。
若换成陆君明武功全盛时,这一砸,陈寂必死无疑,饶是此时,陈寂亦是闷哼一声,仰面栽倒。冼红阳惊魂未定从他身下爬出,心中也不由暗叫一声好险。
陆君明拾起腰刀,便要补上一刀,冼红阳思及当日洛水之畔,陈寂曾予己方数人一日之限,便道:“他也动不了手了,赶快去对付栾杰!”
陆君明看他一眼,也不多说,转身便向庙中走。一边走,一边从怀中掏出一个纸包,掷与冼红阳,正是他身上存的少许金疮药。
冼红阳伸手抄过,一路走一路上药,亦不多言。
二人静悄悄回到庙中,却见庙内已是灯火通明,内里竟空无一人。他们对视一眼,各自诧异,一阵劲风忽地响起,冼红阳心念一动,暗叫不好,匆忙间闪避不易,拉着陆君明往地上便倒。
劲风响处,血花四溅,冼红阳左肋和陆君明右肩同时中了一支雪雁雕翎箭,箭身一半都刺入肉中,若非冼红阳闪避及时,只怕箭身全部没入肉中也未可知。
冼红阳脸色煞白,忍痛拔出那支利箭,往地上一丢,伸手在香炉里抓了一把香灰,往伤口上一捂,转身向外看去。
窗畔立着一个人,白衣迎风,身负长箭,正是栾杰;门前也立着一个人,长身玉立,着白色锦衣,身无兵刃;再看另外一扇窗无风自动,两个人翻身而入,这两人却是一对夫妻,四十上下年纪,亦是身着白衣,男子手握双钩,女子手中却拿着一把镔铁打造的大剪刀。
冼红阳面色惨白,暗叫一声苦也,心知自己犯了一个大错。
他只道月下见得栾杰、陈寂两人,原来这一次竟一并来了四名指挥!那着白色锦衣的青年名华珂,是世家子中难得文武兼修的人物,一套归期掌法尤其了得;那对夫妻出身绿林,男的名叫张华堂,女的叫齐绣云,但江湖上没几个人记得他们的名字,只根据他们的武器,叫他们“钩子”、“剪子”。他二人共掌一营,担任指挥一职的却不是钩子,而是妻子剪子。
栾杰长弓斜指,上搭三支利箭,微微冷笑:“原来你们两个逆贼竟勾搭在一起。”
陆君明全不理会,负手身后,神态倨傲至极,他虽在重重包围之下,又兼身负重伤,气势竟不稍减。便是门前那世家出身的华珂,在他面前亦是不及。
栾杰冷笑出声:“陆君明、冼红阳,我劝你们两个最好不要乱动,免得生死薄上,妄添姓名。”
冼红阳哈哈笑了一声:“我便是笑了,动了又如何?”话音未落,白光闪动,三箭齐发。
这正是栾杰的拿手本领。他一张弓最多可射出五箭,而这五箭竟可朝向五个方向,准头不改。陆、冼二人虽已有防备,却仍是闪避不开,一箭射至陆君明头上发髻,一箭射到陆君明左臂,另一箭则是射到冼红阳小腿上,鲜血横流。
栾杰斜睨二人:“如何?”
冼红阳心思电转,他回过头来,深深看了陆君明一眼,陆君明也看了他一眼,四目相投,深意无限。冼红阳心中暗想:罢了,今日便与姓陆这小子联手一次,且看能不能争这一条命回来!
他把牙一咬,忽地冲向华珂,跪爬两步,眼见便要扑向华珂小腿,口中大呼小叫:“我错了,我错了!栾指挥,你不要杀我,这一路来我实在受够了。华指挥,你家世了得,替我求个情,先不要杀我……”
华珂出身极好,虽入云阳卫中,世家子风气不减,见得这一个人连滚带爬到自己面前,不由皱眉,又见冼红阳仅着一身中衣,身上绝无兵器,便少了几分警备。眼见这人就要抱住自己小腿,他眉头皱得更深,抬起左脚便要将冼红阳踢出去。
就在这一腿即将踢出时,冼红阳忽然变招,一手扣住华珂左脚,抽出华珂靴筒中的匕首,一匕首便向华珂脚背扎下!
这一刺之下,血流如注,华珂脚背险些被刺穿,他疼痛难忍,下盘霎时不稳,陆君明便在此时一刀掷出,他内力虽然只余一半,但这一刀借助冲力在里面,疾狠处较他功力全盛时亦不稍逊。只见祠堂内一道鲜血冲天而起,华珂的头颅已被削去了半个!
可怜华珂一身武功,归期掌法精妙无双,如今一招未使,便惨死玉京城中。陆君明一招得手,更不停留,他手中已无兵刃,一手拔下肩上长箭,照着剪子当胸便扎,气势直如疯虎一般。
剪子大喝一声,一腿向陆君明下身踢去,这一腿名为“撩阴腿”,纵是男子也少有使用,可见这女子实是凶悍无比。陆君明把身一侧,躲过这一腿,反手一箭又向她眼中刺去。钩子在一旁看得清楚,一钩向陆君明腰间勾去,谁知左侧忽地伸来一根竹棒,一挑一拨,将他攻势化去,正是冼红阳。
与此同时,剪子大剪张开,一下将陆君明手中长箭剪去一半,随后合拢锋刃,照着陆君明当头便砸,她这把剪刀融多种兵刃于一体,着实是十分厉害。
陆君明侧头躲过,剪子把剪刀一张,又剪向他脖颈,变化如行云流水,便在此时,冼红阳两招缠住钩子,纵身上前,一扬右手,一把白色粉末“噗”地撒出,剪子双眼霎时迷蒙一片。
这把白色粉末却是香灰,方才冼红阳抓了一把香灰捂伤,其实仍留了部分在掌心中,剪子哪里料到。陆君明却在这时猛地扑上,一手照着剪子的咽喉猛地刺下!
他手中所握,仍是栾杰刺到他身上的长箭,剪子一剪剪去大半,仍有寸许长的箭头留在陆君明手中,只是他内力只恢复了一半,这一刺并不致死,剪子狂吼一声,向上便要跃起,冼红阳忙一竹棒将其拦住,陆君明上前又是数箭狂刺,直把剪子咽喉刺出了一个偌大的血窟窿。
陆君明站直身子,一绺长发从他身后落下,方才剪子那一剪,虽未剪中他颈项,仍是剪断了他的头发,实在也极是危险。
这许多年来,钩子一直是跟从剪子脚步行动,否则人字部一营之中,也不会由剪子任指挥,因此直到此时他方反应过来,惨叫一声,一钩便勾了过去。这一招凝聚十二分气力,冼红阳只觉风声刺骨,此刻几人距离极近,眼见无论是招架,躲避都已不及。陆君明心念一动,飞起一腿,竟把剪子的尸身直踢了过去!
钩子绝未想到对方竟会做出此事,眼见妻子的尸身直奔自己而来,心中剧痛,匆忙撤招,但他这一招气力十足,撤招之后,自己忍不住“噔噔噔”连退数步,冼红阳抓住时机,拔出华珂脚上匕首,一匕首朝着钩子小腹便捅了过去。
这一系列变化,只在电光石火之间,因几人是近身搏斗,栾杰也无法放箭,此刻华珂、剪子接连身死,他再顾不得,连环五箭射出,这五箭凝注他一身功力,冼红阳自忖决计躲避不过,想到方才陆君明手段,一手便把钩子拖到身前。
钩子小腹受他一匕首,虽然重伤,但并未死,这一拖,栾杰五支箭中有四支都射到他身上,当即气绝身亡,冼红阳脚踝上却也中了一箭,险些就要跪倒当场。
这一场鏖战,时间虽短,却极是激烈血腥,陆、冼二人联手,顷刻之间连杀三人,自己也已是浑身浴血。陆君明伤得尤其重,他腿伤原重,最后踢起剪子尸身,那一脚劲力十足,纵是他事先服用麻药,却禁不住伤口迸裂,失血已多。冼红阳眼角余光看他,只见陆君明眼中戾气不减,面色却已苍白如鬼,下一刻他能不能站立当地都是疑问。
冼红阳腿上箭伤亦是十分疼痛,他索性坐到地上,哈哈大笑:“栾杰,我们两个都已不成了,你快过来杀我们啊。”
栾杰看他二人情态,冷笑一声:“我何必过去杀你,便在这里杀也一样。”
冼红阳笑道:“好,好,好!”
第三个好字甫一出口,他忽地从地上一跃而起,整个身体仿佛一支离弦之箭,杀气腾腾,锐意十足,他的手中依然握着竹棒,而竹棒亦与他的身子化为一体,其劲如电。栾杰未及反应,竟已被他冲到面前,那支竹棒如若利刃,正正刺中咽喉。
那正是“青竹丝”中的杀招。
当年丐帮中一套青竹丝,冼老帮主拼死拼活,也只逼着冼红阳学会了半套,这固然是因为冼红阳为人懒散好玩,不思进取,亦因为后半套青竹丝多是杀人招数,冼红阳不愿多学。冼老帮主大是恼怒,硬逼着冼红阳将后半套中的绝杀之招强记下来,但记是记下来了,可一次未曾用过。直至今日,穷途末路之中,似是被方才那一连串杀戮激发血气,到底使了出来。
然而杀了栾杰,冼红阳却再也支撑不住,整个人斜斜飞了出去,眼见额头便要撞到石香炉上,这一撞不死也残,陆君明伸手一挡,到底只在冼红阳头上留下一道血痕。
冷月凄清,照在祠堂内四具尸身上。
章十五 宁可倾城
这一场激战,时间不长,却是惊心动魄至极。冼红阳自然晓得,此时应尽快离开此地,免得云阳卫追兵二度到来。但此刻他实在是一根手指也动弹不得,索性四肢摊开,却仍是笑出声来:“杀得……痛快!”
与此同时,陆君明亦是长笑一声:“杀得痛快!”
二人虽因伤重难以移动,头总是还能动的,此刻目光对视,不禁一笑。
这两人先前同行,多是迫于无奈,而先前云将军庙人质一事更令冼红阳极是反感。但方才联手,同仇敌忾,尤其是后来连杀华珂、剪子、钩子三人,事先并未商定,而默契十足,其中若错了一个环节,只怕眼下躺在地上没了呼吸的便是他二人了。
安静了一会儿,冼红阳终是率先开口:“好在这是栾杰,不是他师兄……”原来栾杰箭法虽然已是出色至极,但他有个师兄,绰号“无名箭”,据说弓箭本领之高,已到了常人难以想象的地步。此人归于北疆玉帅江澄手下,当年关山雪以名马宝剑换来栾杰,但无名箭,江澄却无论如何也不肯放手。
陆君明点了点头,冼红阳犹豫一下,又道:“引来这几人的,是钩子,不是那妇人。”原来钩子除却武功之外,更有一样本领,便是擅长根据气味追踪,先前从栾杰言语可知,他并未想到二人在一处,只怕他们原是为了捉拿陆君明而来。
陆君明躺在他身侧,过了半晌,慢慢道:“那孩子,我只是用重手法把他打得闭过气去,并没有杀他。”
此言一出,冼红阳真比方才逃得性命还要欢喜,不管陆君明是为了什么原因没有杀那个孩子,是气力不足,有心放他一马还是其他,总之一个母亲并没有失去幼子,有什么比这还要好的?他长出一口气,由衷道:“真好。”
他并没有原谅或者认同对方,然而在那一瞬间,二者之间却似乎达成了一种奇妙的彼此谅解。
他又休息了一会儿,勉强撑着身子坐起,问了一句:“喂,你还好吧?”
然而并没有得到回答,冼红阳诧异看去,却见陆君明面部肌肉已经扭曲到了极点,豆大的汗珠不停渗出来,指甲险些刺破了掌心。
冼红阳忽然明白过来,是麻药,那麻药只怕已经过了时效。他再对陆君明其人不满,这一刻,他也不由佩服起这个人的坚忍。
冼红阳强忍伤痛,从地上慢慢爬了起来,一直爬到华珂身边,在他身上翻找一通,果然寻得了伤药,甚至还找到了一小瓶烈酒,华珂世家出身,无论是内服还是外用之药都是极好。他又爬回陆君明身边,先为对方把最主要的几处伤口处理一遍,随后才为自己上药。那一瓶烈酒,则直接灌到了陆君明口中。
一瓶酒下肚,陆君明面上慢慢有了些常人的颜色,他终是道了一句:“谢了。”
能被十二楼楼主说上这样一句,岂止难得,简直是不可想象。
冼红阳手上不停,忙着为自己裹伤:“算了,你我如今是在一条船上。你与其向我道谢,倒不如去向人道歉。”
陆君明诧异:“道歉?向什么人?”
冼红阳道:“那天山洞里那女子,你为何那么对人家,她怎么着你了?”
陆君明没想到他说的竟是这事,冷笑一声:“她没怎样我……那一日我被薛明王埋伏,十二楼众人叛变,我又中毒失了内力,好容易才通过密道逃到城外,谁曾想她听了我的消息,竟在城外四处寻找,并找到了我……”
冼红阳奇道:“这又如何?她既是你情人,对你必然熟悉,先云阳卫一步找到你也是常事。”
陆君明咬牙道:“你怎知她是何意!她必是和那些云阳卫一样,为了……”说到这里,便不再说下去。
冼红阳却不留意,道:“你怎这般说,女子中便没有重情重义之人了?我看……她是真心。”他心中想着:那韶华若非真心,怎会受这般打击,自暴自弃找上自己这么一个乞丐。但这话实不好说,话到嘴边还是咽了回去。
陆君明冷笑道:“女子如何可信!”
这一句满是轻蔑,冼红阳不乐,便争辩道:“女子中自有许多重信守义,我便识得这样的人。”说到这里,他眼前似乎又闪过了杜春银鞭飞舞的凛冽英姿。
陆君明再度冷笑,过了良久,他忽道:“或许真是有这样的人,可我知道的那个,已经死了。”
冼红阳奇道:“那是谁?”
陆君明半晌不语,就在冼红阳当他已不会回答这个问题时,却听陆君明道:“叶秋凉的情人,当年我夺十二楼时为护叶秋凉死了。”
在二人休整了约半个时辰之后,天光渐明,陆君明撑起最后一分力气,带着冼红阳离开了云将军庙。
昨晚那一场恶战中,敌手唯一活下来的只有陈寂,私心里,冼红阳倒有一点隐隐高兴活下来的人是他。当时他与陆君明分说栾杰、陈寂弱点,曾说到:陈寂重情,栾杰惜命。
因为陈寂重情,所以他会重视手下的安危,见到手下身死会匆忙上前查看;因为栾杰惜命,所以在最后一式的对决中,冼红阳那种豁出一切的气势到底压倒了他。
陈寂已不在原来倒下的地点,但陆君明并不在意,他只是说:“我们要去一个地方,找一个人。”
在二人当时定约时,这便是冼红阳答应陆君明交换解药的条件,因此冼红阳听陆君明这般说并不吃惊,但他没想到的是,“这个地方”竟然就在云将军庙旁边的一条小巷子里。
他愤怒地追问陆君明:“既然就这么近,你为何昨晚不来?”
陆君明的面上似乎笼上一层淡淡的忧郁:“因为昨晚他不在。我本想在云将军庙中躲避一晚,凌晨再来寻他。这个人出门在外,说是今日回来。他说今日归来,便一定是今日归来,他一生中所说的话,从未有一句不算数过。”
那条小巷极是隐蔽,而陆君明所去之地则是小巷尽头的一座房屋,外表看去普通寻常,已颇有破损,房屋主人似乎并无多余银钱,又或是懒于修理,任风吹瓦片叮当作响。
而这座房屋唯一与众不同之处,便是屋前种了一株紫藤,曲曲折折爬满了半个围墙,一阵扑鼻的香气令人心旷神怡。冼红阳迎着微明的天光,深吸了一口气,一时连身上伤痛都暂且忘却。
陆君明来到门前,用力叩打门环,过了半晌,方有个弓腰驼背的老头子颤巍巍打开门户。这老者手中挽着一串菩提子念珠,见到这一身血污的两人也不觉如何吃惊,只问道:“你们找谁啊?”
陆君明却不答这个问题,他看着那老头子,一字一字道:“杏花天。”
那老头子一怔,一双昏花老眼似是霎时明亮,他瞪着眼,看着陆君明。陆君明却不待他回话,忙问道:“你们大哥在不在里面?”
直到问这一句时,他方才流露出期待急切之色,虽然那人说是今日归来,但此刻毕竟时候还早,若未到,也是常情。那老头子瞪着他,陆君明却也瞪着那老头子,过了半晌,那老头子方道:“他回来了。”
他拿起门前一个小小木鱼,轻敲一下,声音极是绵长悠远,又道:“他回来了。”随后侧身,请陆、冼二人进入,关上门后,自闭目凝神,捻动佛珠,默默诵经。
陆君明伤口原是痛不可当,在听得老者这句话后却忽然来了精神,先前冼红阳半扶半抱,他才能勉强前行,如今他拄了一把刀,竟也踉踉跄跄自己向前走去。
经过一个极小的院落,又看到了一道门,门前坐的也是个老头子,先前开门那人已经够老了,这人年纪却似更大,一脸沟壑,整个人仿佛一只干瘪的核桃,手中也挽了一串黄玉佛珠。
陆君明走上前来,低低地又说了三个字:“悦来店。”
这悦来店是个最常见不过的客栈名称,孰知那老头子听了却全身一振,他手边也有一个小木鱼,轻敲一下,绵长声音传得极远,便自诵念经文不已。
陆君明也不多说,带着冼红阳便往里走,经过一条满是青苔的小小甬路,只见面前一堵红墙堵住了去路。红墙下,坐着个年纪更大的老人,低眉敛目地念着经文。冼红阳看这老人,简直都不能想象他还可以站起来。
这老人的手上挽了一串水晶佛珠。陆君明走上前来,慢慢道:“风月楼。”
这风月楼一听便可知是个风月场所,向这么个站都站不起来的老头子说来简直滑稽,但老人却不动声色,听完这三字,他也不言语,只继续诵着经文。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这是《般若波罗蜜多心经》,佛经中最为殊胜的一部经文,但并不甚长,仅有二百余字,陆君明手扶着红墙墙壁,并不出声,只默默听着那老者诵经。
终于一部心经诵完,那老人慢慢抬起眼睛,只这一抬眼间,似有一道闪电划破院中,一边的冼红阳被扫得一惊,暗道:好亮的一双招子,这老人绝非寻常人物!
随后,那老人慢慢地站了起来,随着他的动作,一种凌厉的气势自他身上慢慢散发而出,待他站直身子后,冼红阳忽然有一种错觉,似乎面前这老者并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头衰老但不失雄壮的狮子。
老者一手扶着红墙,另一只手则捻动着指间的佛珠,终于他叹了口气:“你来了。”
陆君明点一点头:“我来了。”
那老人便又长长叹了口气,良久不言。冼红阳在一旁听得气闷,心中暗想:看这老者的年纪、气势,应当便是陆君明要找那人,可这般猜谜似的要猜到什么时候?他受伤虽不若陆君明一般严重,可也着实不轻。他张了张嘴,想要开口,又不忍心打扰那老人,索性着地一坐。
那老人看了他一眼,问道:“这是什么人?”
“同路人。”
这称呼十分含糊,冼红阳也不在意,反正他只是陪客。那老人慢慢捻动着手中的水晶,那一颗颗水晶十分光滑,不知是高手匠人的打磨,还是长年累月摩挲而成。
又过了许久,那老者终于放下手中的佛珠,伸手一按红墙上某个部位,那面墙上忽然间便洞开了一道门户:“进去吧,你既对得上那三句暗语,便有进去的资格,只是我不知道,大哥还是否愿意见你……”到得后面,声音渐轻,他又坐回了原来的位置,一动不动。
原来这老人也不是陆君明要找那人!冼红阳心里吃惊,却见陆君明毫不犹豫,一脚便踏入门内,他便也随之进入。那扇门户又慢慢合上,半点不见痕迹。
显于他们眼前的,是一座十分精致的江南庭院,道路回环,假山冉冉,流水潺潺,荷叶田田,一条金黄色的锦鲤打个旋儿,从水中跃出复又落下。冼红阳只觉惊叹,这红墙之后,竟还有这般大的一座园林!
黎玉大怒,他素来高傲,何晴若这般助他,实让他觉得丢脸至极。这若换了黎文周在此,他张口便要大骂一顿。可何晴若却是黎文周的未婚妻子,又见她面色如纸,樱唇颤抖不已,一双眼怯生生地看着他,心一软,便没有骂人,只斥责道:“谁让你出手的!”
这话在他而言,实在已经是难得的和颜悦色,何晴若却眼圈一红,两滴泪水便滴到了衣襟上,又滚落到地面。黎玉忙把头转过,不敢说下一句,心道女人真惹不得。
他对唐绝道:“她出手不是我授意的,可到底和我有关。你走吧!我不难为你,咱们下次再比!”
何晴若这一针虽未刺到唐绝要害处,但千手门不似黎门有不准淬毒的规矩,因此这一针上淬的毒药十分厉害。唐绝虽然不惧,却也须赶快找个安静所在解毒,他看了黎玉一眼,笑道:“好,那我们便下次再聚。”又看了何晴若一眼,这一眼中,却是阴冷至极,随即飞身掠走。
直到唐绝离开,黎玉便先行查看叶云生伤势。这一看却不由吃惊,道:“他的伤势也还罢了,他中的毒可着实厉害。”
何晴若忙问道:“黎公子,你可有办法医治?”
黎玉沉吟不语,他黎门虽不用毒药,可不是不懂毒药。百年以来黎门一直与唐门对峙,若对毒药一无所知,可不知要死上多少人!与此同时,黎门更觅出一些特别的解毒方法,用以解除那些寻不到解药的剧毒。他是个但凡定下一条路,便要走到黑的人,又看一眼叶云生,一阵热血性情之感慨然而生,心道罢罢罢,既然已与追捕飞雪剑的唐绝对上,我便救了飞雪剑,又能怎样。凭我黎玉,难不成还保不下一个人!
既下了决定,他心头也便豁然开朗,方才在十二楼门前的种种郁闷一扫而空。他看一眼何晴若:“何小姐,你是江南人,可知在这玉京城里什么地方有流水又安静?那水流得越快越好。”
何晴若思量一番:“有一个地方。”
黎玉带着叶云生与何晴若,先回客栈,一路上,他也曾小心询问何晴若这出走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碍于何晴若脸面,他并未说出江湖传言莫寻欢拐带一事。
何晴若脸又是一红,道:“其实我去往玉京游玩散心,后来被十二楼劫持,其中承蒙叶大侠相助,将我救出。”
黎玉便信了,心里暗骂十二楼不已,倒是又坚定了一分救助叶云生的决心。
在黎文周与何晴若相遇时,这一对未婚夫妻面上都有尴尬之色,彼此目光回避,谁也不肯看谁。黎玉只当他们少年脸嫩,便道:“文周,一切都是误会,何小姐本是到江南散心,谁想被十二楼劫了。这笔账咱们日后再找他算,眼下咱们先去城外,把飞雪剑救了再说。”
说完这几句,他匆匆忙忙便去收拾一些得用的药物,并未注意到黎文周的面色忽然变得惨白,之后,又变得血红。
三人雇了一辆车,赶到玉京城外落花溪。这里名称虽然雅致,但地势颇险,周围也没有什么花树,玉京人很少到此处游玩。黎玉把车停下,查看一番,只见水流湍急,伸手一探,寒凉刺骨,倒不免皱眉,嘀咕道:“这么冷,我可遭罪了。”他又道,“文周、何小姐,你们两个给我护法,我大约需要三个时辰。在此期间,不可打扰,尤其不可碰触我二人身体。”
黎文周、何晴若同时答应一声。黎玉便从身上取出一枚碧绿药丸,一捏叶云生下巴,迫他服下。这是固本保元的药物,否则以叶云生此刻身体,坐在冷水中数个时辰,非得大病一场不可。
他又从身上取出几种药水,调配一番,手法极是娴熟好看,调配出的药水被他倒入一只小银瓶中。他取出银针放入药水,轻运内力,那些药水被吸入银针中,原来这些银针竟是中空。
一切准备妥当,他一手提起叶云生,一手拿出四枚银针,针盒则依然留在岸边。轻喝一声,二人平平飘起,落入湍急流水之中。
叶云生是个身形高挑的男子,黎玉足矮了他半个头,然而这一拎,却是浑若无物一般。湍急流水不断冲击他二人身体,却移动不得二人分毫。平素里黎玉常斥责黎文周不习暗器,只练剑法拳脚,因此黎文周虽佩服小叔叔暗器,却不以为他其他本领有何了得。今日一见,方不由叹息:“原来小叔叔内力也是这般出色,我竟是小觑他了!”
二人在水中坐正后,黎玉将手中银针一展,刺入叶云生颈后大穴,银针打穴结合药水效力,刺入之际叶云生身体不由一颤,却未曾醒来。黎玉欣欣然道:“有感觉便好。”
他手指轻捻,内力半吐,过了足有一刻钟时间,一滴滴黑水慢慢从银针中空处溢了出来,“啪”的一声落入水中,浓如墨滴一般。更奇妙的是这黑水落入水中竟没有迅速扩散,而是被流水冲出好远后方才慢慢变淡。
这正是叶云生身上所中奇毒,也是黎玉一定要选择在流水中施针的原因,否则此毒毒性太大,若是任它聚留身边,黎玉自己只怕也要中毒。
眼见那四枚银针已不能用了。黎文周与何晴若在岸上眼睁睁看着,一个道:“小叔叔,把你手中银针给我!”另一个便要伸手去拿药盒中银针。
黎玉冷冷哼了一声,也不答话,食中二指拈着四枚银针,轻轻一挥,银针闪电一般飞到岸边的针盒中,针尖直撞到内壁上,借着这股反击之力,针盒中的另外四枚银针电射一般倒飞出去,黎玉伸手一抄,正正接住,开始二度为叶云生施针。
黎文周、何晴若二人只看得目瞪口呆,半晌才反应过来,双双惊呼出声。他二人都是内行,也都学过多年暗器,自然明白黎玉方才那一下难度之高,对准头手劲要求之刁钻,已到了何等地步!
先前他们还担心黎玉是否需要帮忙,自是全神贯注。如今一缓下来,两两对视,尴尬之意更胜前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