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绝杀唐门(下)》:闯阵

7

唐天生知道自己的心魔是什么,事实上,他早就过了心魔这一关,否则也不能拥有如此强大的成就。他渡过心魔的方式简单而粗暴,战!

对一般人而言,心魔永远与自身一样强大,是无法通过战斗的方式来消灭心魔的,唯有增加心的磨炼,以无上的心灵与心魔和解,才有可能渡过心魔。

但是唐天生不是一般人,所以他知道这些传说都是扯淡,有的人就是能有足够的能力强行压制心魔,比如他自己,比如昔日的父亲,唐百年一剑破阵,肯定也是靠自己的武力强行战胜了心魔。

他们是战斗的天才,他们能战胜任何人,包括自己。

被压制的心魔一直在试图反抗,广义来说,唐天生其实时刻都在与自己的心魔战斗,所以他对心魔的了解超过这世界上绝大多数人。

心魔不是无法压制的,只要你有足够的力量。心魔也不是唯一的,即使你过了心魔这一关,旧有的心魔消散,但只要有合适的契机,新的心魔又会产生。

比如今日那个段伤,他此次败退而走,注定会产生新的心魔。这个心魔不是来自于自己,而是来自于唐天赐。

被唐天赐和他的偃偶这样段伤平日绝对看不上的组合耍了一把,而且还导致了自己决斗的失败,对于段伤而言,这样的挫败,足够让他产生心魔了。段伤卷土重来之时,一定会处心积虑地杀死唐天赐。

——所以安排好父亲后,我要第一时间找到段伤,杀了他。否则二哥危险了。

唐天生突然意识到,自己似乎已经认可了那个废物做自己的哥哥,认可了他是自己重视的,需要保护的亲人。

唐天生漫不经心地踏入了阵内,泛舟行于海。

一艘小船,空旷的大海,三面皆漫无边际,只前方能隐约看到一条线,似乎是陆地。

唐天生皱了皱眉头,他不喜欢水,但没关系。来吧,心魔,就如你千百次试图挣脱压制那样,来试试,今次我用多少时间能够打败你。

唐天生催动内力,小船箭一般朝远处海岸线疾驰。

8

关若言惊讶地看着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唐天赐:“你不是应该去闯副阵吗?怎么在这儿?”

唐天赐茫然地回头,眼中闪烁出迷茫的神色:“姑娘认得在下?”

关若言愣住,难道这个唐天赐是阵法的一部分?为什么自己的心魔里会出现唐天赐?

见关若言没有回答,唐天赐也不追问,回过头去,继续专心做他的事情。他似乎正在组装一个巨大的机械,看起来颇像关若言熟悉的投石机,但其复杂程度甚至远超关若言见过的唐天赐的偃偶。

绿色的荧光开始在二人身前远处慢慢聚拢。按照原本的计划,闯阵的人只需一直前行,直到遇到自己最强的心魔,战胜它即可出阵,但突然出现的唐天赐让关若言踌躇了起来。

远处的绿光越聚越多,无数萤光在空中沿着诡异但规律的轨迹飞舞,慢慢地画出一个复杂的符号。

关若言注意到,唐天赐的手也越动越快,本来稳定的手指开始微微颤抖,甚至出现安上去的零件又迅速粗暴地扯下来的情况。

关若言之前也曾见过唐天赐组装偃偶。唐天赐平日里看起来软弱怯懦,但一旦开始操作机械,仿佛变了一个人,目光沉静如水,十指飞舞,有着奇异地让人安心的节奏和韵律,绝无错误和犹疑,以关若言的眼力都看不清他的操作。

但眼前这个唐天赐的操作却是越来越急,越来越错,十指已经控制不住地发抖,零件不停地掉在地上,甚至他的身体都开始发抖起来。

远处,一具具白骨沉默地从地上爬起,荧光纷纷落下,白骨身上开始缠绕绿焰。

“对吗?这样对吗?”

唐天赐的声音紧张颤抖,还带着几分哭音。关若言低头看去,只见唐天赐握着一枚巨大的齿轮,在机械上来一个空位回比画,却不敢安上去,反而一脸期待地看着关若言,竟似要关若言来看这齿轮该在的位置。

关若言对机关术一窍不通,如何能回答他?直到现在,她还是不理解这个唐天赐出现在这里的意义。

没有得到回应,唐天赐失望地低下头,看着手中的机械,迟迟下不定决心。远处,一群绿焰白骨蜂拥而上,眼看就要将这奇异的机械和唐天赐淹没。

关若言拔刀,飞跃而起,越过唐天赐,长刀带出一道道旋风,碎骨飞溅。

白骨速度很慢,威力并不大,但它们身上的绿色火焰极为诡异,即使近身也感觉不到热浪,似乎毫无温度,但越是这样关若言越是谨慎,不敢让一丝一毫火焰靠近自己,还要分心不让绿焰溅射到一边傻子一样的唐天赐,一时手忙脚乱,好不容易将最后一具骷髅击碎,关若言已是气喘吁吁,若非有一只水火不侵的机械手臂辅助,恐怕未必撑得过来。

关若言回身,看向已经是浑身抖若筛糠的唐天赐。

“喂!”

“不行……我果然不行……我永远都做不到……做不到……”

关若言皱眉。她对这种状况并不陌生。她麾下战士中,绝大部分新兵会在参与第一场战斗后陷入这种无助的歇斯底里,但她没想到唐天赐身为唐门高手,竟然偏偏在这时候崩溃。

尚未想明白该怎么办,关若言发现了一个更恐怖的情况,方才她费尽力气击败的骷髅,火焰熄灭,又慢慢聚拢成一点荧光,荧光飞起,似乎丝毫未受影响,在天空中游荡着,寻找宿主。而远处,数不胜数的荧光,正朝二人飘来,一具具骷髅从地上爬起来,却并不急于进攻,反而慢慢聚拢。

关若言太熟悉这种状态,敌人正在收拢大军,准备集合全部力量,给自己全力一击。偏偏自己这一方,只有一个犹自在颤抖着喃喃自语的唐天赐。

从一名将军的角度来讲,目前最好的方案就是独自快逃。

骷髅的速度不够快是它们致命的缺点,关若言默默计算,只要自己全力奔逃,是可以甩开的。但是如果拉上完全是累赘的唐天赐,逃跑就无异于自杀了。不知道为什么,明明知道这个唐天赐一定是阵法幻化出来的幻象,关若言却仍是无法将他抛在此地。

对面的骷髅越聚越多,唐天赐哆嗦着几次试图把最后一个齿轮安上,却始终无法成功。

灵光一现,关若言突然想明白了。

这里不是自己的心魔,这是唐天赐的心魔!

关若言回身,重重给了唐天赐一个耳光。

9

借助偃甲的力量,唐天赐几个飞跃,已将狼群甩下,跳到了那小小身影的身边。童稚的面容却配着如同百岁老人般深沉的表情,盘膝而坐,的确是唐天生。

“天生?你怎么到这来了?”

唐天生一如往常般,根本不理他的问题,只盯着远处,半晌才突然开口:“它快来了。”

“谁?”

唐天生又不说话了,甚至不往唐天赐这边看上一眼。唐天赐却丝毫没有不高兴,反而简直是雀跃。

此番来闯阵,唐天赐本是最没有信心的一个。他自知无论是武功还是心志,都远比不上唐天生或者关若言,虽不得不单独闯阵,其实心内忐忑得紧。没想到刚入阵,竟然就见到了唐天生,简直是喜出望外。

唐天生的实力,和三十三年前的父亲唐百年比,怕也要高出一大截,这颠倒乾坤大阵再诡异强大,也决不可能对他有点困扰。

但唐天生现在偏偏就是一副困扰的样子。

大风渐起,黄沙弥漫,天色越来越暗,最终黄沙遮天蔽日,身边数步便已不可见,唐天赐不自觉靠向唐天生。

唐天生回过头来,只瞥了一眼,那淡漠的眼神吓了唐天赐一跳——是真的跳开了一步。

唐天生向来独来独往,之前唐天赐曾经试图接近他,但苦无机会。只不过那是以前的事了,唐天赐本以为经过这两天并肩作战,自己和这个弟弟已经亲近了不少,不料只这样一个眼神,就足以又吓得自己退避三舍。

唐天生只当唐天赐是透明人,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远处的风沙。

唐天赐忍不住又问:“究竟谁要来?”

“狼王。”

“狼王?”唐天赐一时没听明白。

“你刚才见过群狼了?它是它们的领袖。风沙来了,它也就该来了。”

唐天赐放下心来。原来只是狼王而已。虽然中州一直流传着十二异兽的传说,但可没听说其中有狼。无论如何强大的野兽,终究只是野兽,就算强过自己,也决不可能对抗武功绝顶的唐天生。

但一看唐天生凝重的表情,唐天赐却又有些忐忑。在他印象中,哪怕之前和段伤的决战,或者面对父亲遇刺这等大事,也从未见这个弟弟有过如此忧思的表情。

“所以这个……狼王,只会趁着风沙出来?”

“不,是它来时就会卷起风沙。沙漠是它的领地,风暴是它的扈从。”

“这么神?”

唐天生忽然站起来,转过头看着唐天赐:“下面的话我只说一遍,你听好了,一会你躲在我身后,一步都不要远离,一旦我和它交手,你就立刻朝西北方向逃窜,不要回头更不要停留。听懂了吗?”

唐天生声音稚嫩,但是自有一股奇妙的威严感,唐天赐不由自主点了点头,然后才反应过来:“我可以帮你……”

唐天生回头,一脸怒色:“你听不懂我的话吗?我和这狼王已经交手十三次,他伤不了我,但我也胜不过它,势均力敌。”

听到这里,唐天赐大惊。经过这两天的变故,他已经充分了解到了唐天生的实力是多么强大。就连那个恐怖的段伤也不敌败走。整个中州,能称得上和唐天生势均力敌的人怕是屈指可数,而让眼高于顶的唐天生承认能和自己匹敌的,怕是一个都没有。

而如今,唐天生竟然亲口承认自己胜不了一匹狼?

“你虽然没用,但总归是唐门子弟,我不想你在这白白给那狼当了口粮,一会按我的吩咐做。”

虽是呵斥,但唐天赐仍是不自觉一阵感动,印象中唐天生一向孤高,实在没想到还会有关心自己生死的念头……想到这里,唐天赐突然醒悟不对。

眼前的唐天生,怎么看都像是往日那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怪物,而不是经过一日并肩作战的战友。再一想,唐天生方才说,他已经和这巨狼交战十几次,这不可能,自己进阵不过短短一刻,除非这阵法还有控制时间的能力,否则不可能出现唐天生已经经历十几次势均力敌的战斗的可能。也就是说,眼前的唐天生,并不是真人,而是这个阵法的一部分。

不及细想,一个巨大的阴影从黄沙中隐隐约约出现。

唐天生回头瞪了唐天赐一眼,旋即拔出长刀,双手执刀,缓缓指向那阴影。

唐天赐愕然看着眼前的一幕:风依然在呼啸,但在唐天生刀锋所指的方向,黄沙竟然一粒粒停住,悬浮在半空中,任凭狂风肆虐,纹丝不动。

透过这一道静止的黄沙组成的通道,唐天赐看到了一双眼睛,一双狼的眼睛,眸子血红如火,在狼王的双眼里,他看到了唐天生。

唐天生猛地跃起,长刀凌空斩下。

与之前唐天赐所见的战斗不同,这次长刀并没有变色。唐天生似乎放弃了他最擅长的大黑天秘术,而以最简单的刀气,斩向狼王。

无形的刀气带着开天辟地般的气势,斩入那漫天风沙。刀气到处,本漫天飞舞的风沙如同实物般被切开,来自天地之威的飓风也要给这至强的刀气让路。

一声狼嚎,狼王巨大的身影猛扑而上。

唐天赐终于看清了那狼王的样子。它的身躯并不比刚才的群狼大,甚至还要小一些,只一双血红色的眼睛中,似乎有熊熊火焰在燃烧。狼王跃起,它的其中一条腿竟然也是机械组成,和唐天赐给关若言安的那只类似,但更加灵活。

刀气纵横,那狼王在空中竟是无比灵活,宛若御风而行,在刀气的罗网中纵横来去,一根毫毛也没有掉落。

转眼间,唐天生与狼王在空中相遇。狼王一声长嚎,风沙猛地向中间积压,唐天生刀气碎裂,风沙合拢。

唐天赐用手遮住眼睛,竭力看去,却再也看不到分毫,甚至连一点声音都听不到。眼前只有漫漫黄沙,似乎天地之间只有唐天赐孤身一人,方才发生的一切,竟似一场了无痕迹的幻觉。

唐天赐迎着风沙,艰难地朝前走去。骤然,仿佛半空中凭空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空洞,随风飘舞的黄沙突然改变了方向,直直朝那里飞去。不一刻,虽然风势依然凛冽,但漫天的黄沙却已消失无踪,全部都聚拢在唐天赐前方的半空中,形成了一个巨大的黄沙之球。

唐天赐犹豫了片刻,一咬牙,举起左手,偃甲在身体上迅速流动,瞬间在左臂上组成了一张巨大的弩机。尚未等唐天赐扣下机栝,黄沙突然爆开。

粒粒黄沙如同数不清的暗器,在巨大的爆裂力下击向四面八方,唐天赐猛地蹲下低头,从背上摘下巨盾挡在身前。黄沙击在盾牌上噼啪直声,宛若强弓劲弩。

黄沙散尽,唐天赐站起身来,骤见半空中一人一狼同时倒飞而出。狼王的身上满是刀痕,满身鲜血,不待落地,一声长嚎,一阵飓风凭空而起,巨狼消失在黄沙掩映中。

另一边,唐天生小小的身躯轰然落地,在地上激起黄沙飞扬。唐天赐连忙赶过去。

唐天赐首次见到如此凄惨的唐天生。

唐天生手拄长刀,单膝跪地,左肩处鲜血汩汩流出,两个深深的伤口,竟然穿透了整个肩膀,看起来是被那狼王一口咬住了肩膀。

唐天赐只能想象方才那场决战是如何的惨烈,但他发现自己的想象力似乎也被低微的武功限制住了,他完全不能想出方才一狼一人是如何战斗的。

唐天赐慌忙跑过去,伸手从怀中掏出两枚药丸——正是当日徐庶用来救治关若言的灵药,此番来闯阵,他自觉实力不够,厚着脸皮从徐庶那里讨来的。

唐天赐捏碎一枚,正要往唐天生身上涂,唐天生挥手把他挡开,伸手在肩膀处只点了两下,流血瞬间止住,旋即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愈合。

唐天赐看得傻了:“你这伤口愈合是什么功夫?我看比那些娲皇自愈快多了。”

唐天生哼了一声:“娲皇算什么,一些人造的怪物,别拿来和我比。你刚才怎么没走?”

“你在这战斗,我怎能抛下你溜走?”本来唐天赐想说你是我弟弟之类的,但想到说出来一定是自讨没趣,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不自量力,你留在这里只能是累赘。”

见唐天生不再多说,唐天赐小心地问:“刚才,狼王是不是已经被打败了?我看他伤痕累累,你虽然也受了伤,但恢复得迅速。”

唐天生摇了摇头,面沉似水:“刚才一战,我和他只能算势均力敌,此刻相信他也恢复得七七八八了。”

唐天生看了看远方一望无垠的沙漠,似乎想起了什么往事:“你不要小看他,战斗中,小看敌人是要付出代价的。我们第一次交战时,它看我是个小孩,我看它不过是只野兽,它犯了这个错误,我没犯,所以它丢了一条腿。从此之后,它也没再犯过错误。”

听到这里,唐天赐想起一件事:“它的腿被换上了义肢,是谁给他装的?难道这里还有别的唐门子弟?”

“我装的。”唐天生说得漫不经心,“只有战胜完整无缺的它,才能叫真正的胜利。”正说着话,远处狼王的身影又浮现在地平线上。

唐天赐猛地站起来,扣住巨弩的机栝。

唐天生拍拍他的肩膀——唐天生明明只有唐天赐一半高,但并不用踮脚,只一伸手,竟然就真的拍到了唐天赐的肩膀:“坐下,别紧张,它只是来给我们送吃的。”

唐天赐愣住。

10

唐天生泛舟于海上。

一个巨大的阴影在海面下掠过,是一条鲸鱼,躯体之大如同山岳,从头到达小船附近到尾巴离开,足足游了一炷香的时间。它只要轻轻上浮,掀起的波浪就足以把这艘小船击得粉碎。

盘膝打坐在船头的唐天生却丝毫不以为意,甚至连眼睛都没有睁开。

波纹尚未散去,突然一声巨响,那巨大的蓝鲸竟然猛地跃起,跳出水面,仿佛调皮的孩子一样,从小船的上方掠过,小岛般巨大的身躯落入海中,顿时激起千层波浪。

鲸鱼身躯太过庞大,这一入水,波浪如同海啸,小船却纹丝不动,似乎只要船头那小人坐在船上,无论多大的海浪,小船稳坐如山。

鲸鱼静悄悄地又游走了,小船依旧朝着远处的海岸线行去。

一群不知名的海鸟从远方飞来,见到小船,登时兴奋得绕着小船盘旋。空旷的大海上,太久没见过不一样的东西了。

一只胆大的海鸟径自落在了唐天生的头上。唐天生终于坐不住了,他武功再高定力再强,也没法预测更没法阻止海鸟拉屎拉尿,万一自己被海鸟骑在头上拉了一泡屎,以后可真是没脸见人了。

唐天生伸手过头顶,小鸟落入手心,他把小鸟举到眼前。这鸟他从未见过,浑身雪白,只头顶有一点翠绿,一双眼睛滴溜溜乱转,竟毫不怕人,径自与唐天生对视。

唐天生微笑。似乎自从出生以来,他就从来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放松,像现在这样,发出一个发自内心的,非讥讽也非苦涩的笑容。只有在这一瞬间,唐天生终于像一个九岁的孩子。

唐天生举手,小鸟扑棱棱飞走。他看着远方的海岸线,仍是摸不着头脑。

难道我的心魔,只是害怕小鸟在我头上拉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