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裂云曲·殇(上)(肆)

月相思在冥想中睁开了双眼。

眼前一片漆黑,应该已经入夜了,周围比她闭眼进入冥想时还要黑,没有风、没有光,也没有声音,连眼前三尺处窗棂的轮廓都捕捉不到,整个箭心谷沉浸在一片浓稠的黑暗之中。先出现在感观中的是院中蛇鼠爬过落叶的沙沙声,提醒月相思自己并不是陷在冥想的迷境之中。

黑暗中,月相思突然想起了师父临终时留给自己的那句遗言——我有神物黑如狗。

月相思的师父一生严谨,从来做事都是一丝不苟,认真到有些古板。大箭门中人因为他这古板的性格大多都对他敬而远之。师父去世后,师叔伯们听到这一代大箭门门主竟然留了这么一句狗屁不通的遗言,一个个强忍着讥讽嘲笑,表情各异。月相思也因此对师父临终这一句儿戏般的遗言耿耿于怀,可师父一如生平作派,连说这一句遗言时也依然一本正经,毫无一丝玩世不恭的意味。

现在突然想起了这句“我有神物黑如狗”,是因为周围的环境吗?月相思伸手在眼前无意识地挥了挥,仿佛要赶走眼前的黑暗,黑暗并不理会她。

她静了下来,收回准备找火折子的手,凝望黑暗,黑暗仿佛凝伫在那里,无生、无死、无知、无识,但凝望久了会发现黑暗也不是一成不变的。它在流动,月相思凝神捕捉它流动的方向,逆着一丝流动的黑暗往它的源头寻去,却顺着它寻到了自已的心中,仿佛这黑暗只是自己内心的映射之物。

月相思莫名地有些恼怒,她已经很多年没有动过怒了,人世间值得她动怒的事越来越少,已几近绝迹了。这一丝怒气来得毫无征兆,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其实还是陷在一个梦魇般的迷境中,或许自己此时仍在冥想之境中,并未醒来。这样一想心中不由一惊,难道自己迷失在了自己的冥想之中?她强压住想伸手去握住长弓雪泥的念头,雪泥是月相思在这世上唯一能对抗孤独的凭借,是她撕裂黑暗的爪牙。但是她终于忍住没有伸手。

月相思在黑暗中站了起来,她凝神敛气,缓缓舒展开腰身,半开弓马步,右手在虚空中作出一个抽箭搭弓的姿势,提臀收腹,前脚掌轻轻抓地,空握着的左手中恰容一张长弓。她虚推出左手,如受千钧之力,却又举重若轻,用右手拇指上白玉扳指的侧棱勾挂住不存在的弓弦,曲臂、收指,掌心向外掌背贴在右脸颊上,沉下腰,虚无之锋指向黑暗,浓稠的黑暗在她虚无的箭锋下也开始躁动,幻化出了狰狞的面目,冷硬的爪牙与她对峙。

一些呼之欲出却又抓不住、摸不着的箭意,在月相思心中渐渐聚拢,是与师父从小教给她的,冷硬绝情的古辰箭意大相径庭的一种新的箭意,它们在箭术之外,月相思进入了一个从来没有接触过的境界,在黑暗里没有面对任何恐惧却突破了全新的箭境——万象境。

“月盈则近缺,万古星辰,规矩森严!”

月相思一字一顿读出这句古辰箭术的心法,随着这句心法读出,她整个人的气场变得古奥、森冷、神圣而不可侵犯。

“我有神物黑如狗!”

这句话再次突现在脑中,如闪电划破夜空,一瞬间半生学箭的桎梏被这一句话射得分崩离析,师父说出这句话时严肃表情,月相思隔了十几年才终于理解了,原来师父在临终前入了融境。一行热泪冲破眼角,滑落脸颊。

“破!”月相思朱唇无声地轻启,右手绷紧的三指一松,虚空中传来“啵”的一声脆响。

月相思在黑暗中完美地使出了这传说中万象境的无中生有箭。几乎瞬间又入新的箭境——融境。古辰箭的极致箭境,刹那间连破两重境界,进入绝世高手的境界,竟然自然得就像早晨醒来睁开眼。

古辰箭术讲究规矩森严,斗转星移分出四季,二十四节气循环往复,亘古不易。是故,古辰箭入门箭术便由立春、雨水、惊蛰……一直到大寒,分了二十四层箭意,能入节气境门槛的箭士,便已经是大箭门的高手。能练完这二十四境,往后昼箭与夜箭便不再困难,月相思的师父练成夜境时便得了天下第一箭的虚名,夺了大箭门的箭心令,但古辰箭是数之箭,昼、夜箭境之后还有万象境,有融境……术无止境。他停在了夜境,不,是世人都以为他停在了夜境。

万象境是古辰箭的一大瓶颈,突破不了万象境永远也触碰不到融境箭心。月相思的箭境也在夜境止步,已十多年了。到她已经不在乎箭术境界的时候,却突然入了境,而且连破两层。

古辰箭夜境以前的每一层箭境,都要炼箭之人直面自己内心的恐惧,仿佛无穷无尽,她受了那么多的折磨,明白修炼古辰箭的苦,所以收陆舞入门后,没有教她古辰箭,而是选了只有九重心境的箭心诀教她,即便如此陆舞依然毁在了箭心诀第四重箭境“磬石”上,因为一个故人。

月相思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包裹整个世界的黑暗随之退缩消散,她睁开了双眼,冥想室的窗棂间透入晨曦的光。她起身推开了窗户,混着秋雨气息的泥土芬芳迎面扑来,她抬头,瓦檐上挂着未滴落的残雨,远处雪松林的间隙里,能看到更远处的雪山闪着明亮的光芒。

月相思的这一次冥想是为了想明白一件事情,坏了陆舞修行的那人——铁羽的事。至于连破两重箭境,成为绝世高手反倒成了意外之喜。

冥想室禅桌上,还放着大箭门门主的信笺,门主在信中首先说了铁羽离开铁域的事。整个江湖都知道,铁羽离开铁域,当年铁梦戈与陆鼎山定的旧约便算破了。但这件事月相思不在乎。

门主说这件事将牵动天下各大势力。月相思也不在乎。秀水城会如何,铁王堡将怎样,帝都的皇家有没有起杀心,甚至传说中的黑暗皇帝会不会借此事兴风作浪,月相思统统都不在乎。唯一乱了月相思心境的是陆舞,背着逐影弓也去了帝都的陆舞。自己的傻徒弟对铁羽的一片痴情,她这个当师父的比谁都清楚。为了铁羽,陆舞什么事都能干得出来!

大箭门门主最后在信中说的话却是掷地有声,也毫无顾忌,他说陆舞除了是秀水城的公主以外,还是我大箭门的未来,虽然她尚未成器、脾气又倔犟,但步入江湖就代表着大箭门,若能劝她不闯祸最好,若劝不住,大箭门也不允许她受欺于人。

门主这一封信中的护短之意溢于言表,他与月相思的师父一辈子都处得不融洽,在月相思的师父走后,他当上了门主,也与月相思极少往来。这一封信是门主给月相思的第一封信,最末了几句不仅是护短,也透着长辈的浓浓关心。

月相思打开门走了出去,她决定去一次秀水城,在这一次冥想之前,她一直以为自已这一生都不会再踏入秀水城了,以为自己余生的日子都会在箭心谷里度日如年、度年如日地虚耗过去。什么时候死了也就死了,也不用拖累谁,挺好的,陆舞若什么时候回来在自己坟头插上一支素心菊也就够了,她以为自己的生命再也不会有什么涟渏,一眼便能望到苍白的尽头。

让月相思决意离开箭心谷的是陆舞,是陆舞的幸福,是害怕陆舞的一生最终也会像自己一样,苍白、寂寞、孤独终老。

这一去是赴死,月相思却有些期待,死了多好,安安静静再也不用受这人世上的煎熬了,可死之前总得给受过的这些煎熬一个交代。

月相思觉得见云飞一面是自己最后的奢侈了。

几天之后,月相思踏入了秀水城的城门,走过一条条曾经熟悉的街道,穿过一座座满是回忆的牌楼,最终安静地站在了秀水城云府的大门前。

月相思穿一身月白色的衣裙,双手交握在小腹前,远远看去,有些腼腆,有些楚楚可怜,本以为可以从容面对一切了,但不由自主扣紧的指节暴露了她内心的紧张。她背后的箭壶里插着几支普通的羽箭与她的奇长大弓——雪泥。雪泥并未挂弦,但它奇长的造型与月相思文静装扮极不匹配,更让她显得有些怪异。

山河大地、秀水八街都没有变,变了的只有不再天真烂漫的自己。

云府的建筑高大雄壮,飞檐斗拱都透着平常人家敬而远之威严与庄重,月相思在云府的大门前静静站了好久好久,却并没有挪动脚步,里面住的那个人如今权重秀水,可当年是为了寻找自己他才依附秀水城主……不能想了,都是命运的捉弄,月相思终于还是没去扣响门环,见了云飞又能如何呢?人生多少遗憾,算了吧。月相思收起思绪,带着满腔的苦楚转过身,寂然无声地走了。

她身后的云府大门内,城主的妹妹、陆舞的姐姐、云飞的夫人陆霜凝正立在门后,伸出的手至始至终没有抓住门闩,两个人隔着一道门各自想着心事,就那样对站了一炷香的时间,直到月相思的身影消失在门缝外的街角好久之后,凝立的陆霜才回过神来,突然就流下两串滚烫的泪珠,转身奔回了内院,留下不知所措的管家独自呆立在她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