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赌殇(上)

故事发生在1931年,在内蒙与吉林的交界处,有一个小小的村庄,叫宋家窝棚,因姓宋的人家多而得名。

宋家窝棚尽管交通闭塞,却是远近闻名的富裕村。这里是出了名的“赌窝”,村里人个个好赌,个个能赌,但他们从来不窝里赌,用他们的话说是“兔子不吃窝边草,好汉不赢宋家钱。”

由于一致对外,来这里赌钱的人没有几个不输得精光的。所以,宋家窝棚每一户人家收入都十分可观。其中最富裕的,便是外号“宋大耍”的宋文明。

宋文明尽管名叫文明,人却相当霸道,每年都有外乡人慕名而来向他挑战,可都是倾尽钱财,一败涂地,有的甚至家破人亡。而前来赌钱的人,还是络绎不绝,为什么呢?因为在外村人看来,宋家窝棚的人个个手上都沾满了鲜血。所以,敢去宋家窝棚赌钱的人便是英雄,受人尊敬。临行之前,还有许多人置酒饯行,有些“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味道。

那是冬天里一个安闲的黄昏,在屯子头的路口上,来了一对父女,进村便打听,宋大耍家在哪里。宋姓的人一看这情景,火速把消息传给宋大耍,还另外加上一句说:“那个闺女长得很俊俏。”

为什么要加上这一条呢?因为宋大耍没老婆。

宋大耍慷慨仗义,屯子里谁家有事,都是他宋大耍的事。宋大耍是这里出了名的美男子,几乎所有的女人都爱过他,他之所以五十多岁还是光棍一条,是因为他看不起这些女人。宋大耍还有神缘,他赌钱时,总是迷迷糊糊的,眼睛半睁半闭,像睡着了一样,好像不是他本人在赌,而是有一个看不见的仙人在替他赌。这也是宋大耍常赢不输,二十几年始终稳坐“大耍”宝座的秘密所在。

这来的父女俩中的父亲,正是来找宋大耍较量的。

不远千里来会宋大耍,是这位做父亲的多年的夙愿,他冲破重重的阻碍才得以前行。妻子大肆的吵闹,女儿无言的仇恨,使他一次次远行的计划全都泡了汤。直到他妻子腿一蹬去了,他才脱身。见母亲尸骨未寒,父亲就背上行囊要走,做女儿的心都碎了,她满面是泪地一遍遍哀求,可还是没能留住父亲的脚步。

“妈妈就是让你气死的!你是个刽子手!”十六岁的女儿曾这样声泪俱下地指着父亲的鼻子说。

可父亲还是倔强地走了,望着父亲那日渐衰老的背影,她啼哭了一会儿,终于还是锁上门追上了父亲。父亲已经很老了,哭归哭,恨归恨,可她还是放心不下呀!

一路上,父女二人几乎没有说过一句话,女儿的脸始终冷冰冰的。

当天晚上,他们便在宋大耍的家里拉开了架势。屋子里静静的,笼罩着一种特殊的气氛。煤油灯下,宋大耍和那老头相对而坐,他们中间,放着一张紫红色的小炕桌,宋姓人中有点儿名望的人都来观牌了,他们都神情穆然,一声不吭。

那个漂亮的女儿就站在她父亲身后,身上穿着一件紫色带花棉袄,脚穿家做布鞋,一条又粗又黑的辫子梳在脑后,扎着一条紫红色的头绳,像一朵娇羞的小花儿。

他们赌博的方式是那做父亲的定的,推牌九,一对一,轮流坐庄,并规定了次数。开始的时候,宋大耍老进入不了状态,老头坐庄时,他连吃了三次“通”,众人都替宋大耍捏了把汗。

然而,宋大耍不愧为“大耍”,关键时刻,还是表现出了力挽狂澜的气势。只见他不慌不忙地站起来,从炕柜里又拿出一捆钱来,“啪”的一声,把钱全放在“天门”上,骰子一掷,牌一分,人就萎缩下去了,一双好看的眼睛也迷糊上了。看到这情景,观牌的人暗暗地舒了一口气,心里也有底了,这也就应了那句当地的歇后语:宋大耍迷眼——钱来了。

果然不出所料,牌一亮,老头儿顿时愣了:老头儿的点很高,前道“八点”,后道“天杠”,是极硬的,可宋大耍一掀前道,却是个“九点”,正压老头儿一筹,后道的牌一掀,周围的人不禁“呀”的一声:竟是个“对子”,这正是“天杠地杠,就怕对撞”。接下来的几个回合,宋大耍乘胜追击,只几下,便削平了老头儿面前的小山,后来又长驱直入,直捣老头的腰包。可怜的老头儿,不仅输光了最后的一分钱,甚至把自己家中的两间土房也押给了宋大耍。

赌博到此结束,也就罢了,可按规定,偏偏还剩一局。可是,钱没了,房子也没了,押什么呢?

面对颤抖的老头儿,宋大耍垂着双眼,缓缓地开了腔:“押你的闺女吧,要是你赢了,你的钱,你的房子,还有我的钱,我的房子,我手上的这个金戒指,全归你。”

话一说完,屋里便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所有的人都看着老头儿,有的人还偷偷地把目光投向了那个闺女。

随着睫毛的抖动,那姑娘慢慢地抬起头来,她深深地看了宋大耍一眼,那一眼宋大耍一生一世都忘不了——她明亮的眸子里,到底包含着多少内容啊?有惊诧,有惶恐,有迷惑,更有……仇恨!

老头儿颤抖着回过身,深深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女儿。女儿是她的心尖啊!况且那宋大耍是什么人,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别说金钱房子土地,就是一座金山,他也不会拿女儿去换的。

然而,老头儿的脑海里偏偏闪过另一个念头:“万一,万一赢了呢?”

别人都说宋大耍神,他并没看出神到哪里。他觉得宋大耍是装迷糊,背地里不知道耍了什么手脚,可惜没让他识破。他想,如果这次他看得紧些,识破宋大耍的诡计,他会转败为胜的!

于是,老头儿一咬牙,也不顾女儿那含泪的目光,就一锤定音了。

最后的结局,老头儿一败涂地,输了自己天仙般的女儿……

村庄里的人都是讲信用的,吐出的唾沫都是钉,所以当爹的就是悔青了肠子也晚了。

宋大耍要结婚了,这可是宋家窝棚的第一大喜事!那几天,宋家窝棚热闹得简直像过年一样。值得一说的是宋大耍的三个变化:一是摘去了那永不离手的金戒指,据说是送给了他的小娇娘;二是戴上了那从没戴过的水晶镜;最使人震惊的是,他听说新娘子平生最恨好赌的人,便当众宣布,从此以后再不赌博了!

出人意料的是,新娘子并不像人们所想象的那样又哭又闹,她平静极了,别人让她怎么做,她就怎么做,只是不说一句话,光洁的小脸上笼罩着一层冰雪的色泽,这使她的美丽更增加了一种内涵,就像一幅冷色调的写意画,别有一番意境。

但这个年纪小小的新娘子,人却不简单。她已经决定了,能跑出去就跑出去,跑不出去便鱼死网破!她之所以直到上了花轿还没跑成,是因为婚前的几日,一直有人围着她忙里忙外,连上厕所都有人跟着,即使睡觉时,偶尔一抬头,也能看见窗户上贴着几张惨白的脸……于是她明白了,摆在她面前的只有死路一条了。

所以,当别人都在赞叹她的美时,她内心却在寻思着用什么方式葬送她的美。她偷偷寻了一把剪刀,放在枕头里,准备新婚之夜杀了宋大耍这个恶棍,再自寻短见。

但是,一个意外却发生了。她的父亲在雪沟里被人发现,并给抬了回来。他喝了整整一坛酒后,便歪歪斜斜地走进了雪原,最后栽倒在雪沟里。如果他死了,一了百了,以后的故事也便不会发生了。可他偏偏没有死,成了一个全身瘫痪的废人。相依为命的父亲变成这样,女儿纵使再怨恨,又怎么忍心抛开他呢?

于是,为了父亲,她不得不活了下来。

婚后,宋大耍果然遵守誓言,不再摸牌了。他把自己的土地都租了出去,包揽了所有的家务活。他对瘫岳父悉心照料,对小娇妻体贴疼爱,每天忙里忙外。然而,他的日子过得也不安生,前来找他挑战的依旧很多,这其中有的是寻仇来的,有的则是慕名前来,但都被人挡住了。然而,有的却怎么都挡不住,口口声声非要和宋大耍较量。

有一个南屯的汉子,是个财主,听说宋大耍的名气,便前来和他较量,结果彻底败给了宋大耍,把自己的万贯家财全输光了,最后抑郁成疾,没过半年就死了。在老人的遗体前,儿子发下毒誓:一定为老人报仇雪恨!

可万万没想到的是:宋大耍却不“耍”了!老人的儿子气势汹汹来到宋大耍的门前就连声高喊:“宋大耍,宋大耍!”可刚喊两句,他就被几个壮汉围起来了,挨了一顿胖揍后,被赶出了屯子。

伤还没好,这个汉子又卷土重来了,后面还跟着四个装备精良的彪形大汉。为应付外敌入侵,宋家窝棚的头面人物在宋大耍家紧急集合,商量对策。可会议还未开始,宋大耍就发话了,他说:“谁都不要参与,让我自已应付吧!”

说完,宋大耍理理头发,整整衣襟,稳稳地走出了房门,对来人抱了抱拳,说:“我的妻子即将临盆,岳父也有病在床,没法招待贵客,请多包涵。”

见了仇人,汉子的眼睛都红了,说:“我这次来,只想和你赌一次。”

宋大耍说:“别的可以商量,赌却不行,本人已发誓再不赌了。”

“你凭什么不赌?你把人家赢得倾家荡产了,你却不赌了?这是哪门子的道理?”汉子走近两步,眼睛都快喷出火了。

宋大耍说:“如果我不赌,你又能怎样?”

汉子说:“要想不赌也中,但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留下你的爪子,给我爹上坟!”

宋大耍微微一笑,问:“就这个条件吗?那好说,我可以照你说的办,只是,我也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

“我把手给你后,你们就不能再来骚扰我了。从今往后,谁也不许再踏入我家一步!”

汉子冷笑一声,说:“这个容易,我可以答应你!”说完,唰的一声,从怀里抽出一把闪着银光的杀猪刀来,逼视着宋大耍,“把你的爪子伸过来吧!”

宋大耍平静地看了看那把尖刀,微笑了一下,摇了摇头,转身就进屋去了。汉子们以为他临阵脱逃,便喊了起来。可宋大耍马上就出来了,只见他右手拎着一个大砍刀,左手拿着一个小菜墩,把菜墩往地上一放,便把左手放在菜墩上,右手一扬,只听咔嚓一声,左手就蹦了出去,断口处转眼血流如注。

一时间,人们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一位年长的人突然高喊:“快止血!”

事情到了这地步,汉子也不知咋办好了。不知谁小声说了一句:“快走……”五条汉子便立即作鸟兽散,汉子前脚跑,呼啦啦地就有一群人在后面追,留下那个冒着血筋儿的手静静地躺在院子中,谁也没有去捡……

正在这时,一阵婴儿的哭声从屋里传出,随即就有人从屋里跑出来告诉宋大耍:“嫂子生了,生了一个大胖小子……屁股上还长着一个福根儿呢!”

宋大耍脸色苍白地抱着那个血流不止的断手,满脸全是汗水,听到这个消息,他愣了愣,痛苦的脸上露出了笑容,一滴清泪也从眼里滚落下来。他看了看周围的人,缓缓地说:“我的手刚没有了,我的儿子就出生了,我看,就叫他‘送手’吧。”

从此,这个在特殊环境中诞生的小男孩便有了一个特殊的名字——宋手。

宋手满月的时候,宋大耍的岳父去世了。

宋大耍为岳父举行了隆重的葬礼,成年汉子每人扎着一条白带子,为老人磕头。全屯子里的男人都来磕头,这在宋家窝棚还是首例。老人们都说:这个瘫巴真没白活,摊上了好姑爷;女人们则点头咂嘴,不外乎是羡慕宋大耍的小媳妇命好。

万万没想到的是,在瘫巴死后的第七天,被人羡慕命好的宋大耍的小媳妇,竟不辞而别了。

对于妻子的离去,宋大耍是有预感的。宋大耍知道,她是因为她父亲的缘故不得不留下的,她的心并不在宋大耍这里。她从来没和宋大耍说过一句话,宋大耍问她的名字,她总低头不答,以至于生活了两年后,宋大耍还不知道她叫什么。宋大耍想尽一切办法想逗她开心,可最后,黔驴技穷了,却还是没有博得美人一笑。

在为她父亲烧头七回来的路上,她始终默默不语。但与往日不同的是,她经常趁宋大耍不注意时偷偷看他。快走到屯子口的时候,她竟突然和他说话了,她把孩子往宋大耍右手臂上一放,有些害羞似的说:“你先回去吧,我去方便一下,一会儿就回来。”她的声音圆润清丽,十分动人,望着她娇嫩美丽的小脸儿,宋大耍心里不由涌起一股特殊的暖流。

宋大耍说:“马上就到家了,就不能忍一会儿吗?”

她头一低,脸一红,便有些莫名其妙地笑了。

这一笑,宋大耍便有点儿发蒙,他立即对妻子说:“去吧,去吧,我在家等你。”

妻子看了孩子一眼,转身便走进了道旁的庄稼地。宋大耍一直看她的身影消失在庄稼里,才抱着孩子先回了家,邻居远远地见他有些乐癫癫地回来,便奇怪地说:“今儿个太阳咋从西边出来了?”

宋大耍不解地问:“你说啥?”

邻居说:“你们今儿个咋拆对儿了?你媳妇呢?”

一句话便把宋大耍问醒了,他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尤其是她的笑,实在令他觉得蹊跷。他把孩子往邻居怀里一放,转身就往屯子口跑,他跑遍了附近所有的庄稼地,希望在一个角落里能忽然看见他的妻子……然而,他的妻子仿佛一下子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一样。

那一夜,全村的男人几乎彻夜未眠,找了一夜,却始终没有找到那小媳妇的影子。

宋大耍垮了,早晨的阳光一照,人们发现他的头发都白了。一向以刚硬著称的宋大耍,当着满屋子人的面,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满屋子的人都惊奇地看着他,实在不知道说什么。

日头升得老高了,汉子们便陆陆续续地出去干活,屋子里变得空荡荡的了。这时,孩子在他的怀里动了一下,并咿咿呀呀地叫了一声,宋大耍的心突然一动:直到这时,他才想起他还有一个孩子!

看着孩子,他坠进万丈深渊的心终于有了着落。孩子见了父亲,快乐地冲他笑了,圆乎乎的小脸露出两个浅浅的小酒窝。这一笑,便又把父亲的眼泪笑出来了。

从此,宋大耍便再也没有出去劳作过,那一大片土地被好心人给租出去了,可他连地租都不收,仿佛那已经成了别人的地。他整天把自己关在家里,精心照顾着那个长着“福根”的孩子,每天除了为孩子接屎接尿,喂水喂粥外,便翻来覆去地拿着抹布东擦西擦,嘴里还嘀咕着什么。每到黄昏的时候,他便抱着孩子到屯子口去散步,他去的时候,脚步总是急匆匆的,可回来的时候,人却失魂落魄似的,天天如此。

有人好奇地跟在宋大耍的后面看,发现他匆匆忙忙往屯子口奔,站在屯子口,先是往北望,摇摇头,再往南望,又摇摇头,脸便阴沉了,带着失望慢慢走回来。渐渐地,人们便悟出道理来了:宋大耍天天到屯子口,是为了接媳妇的。

一时间,到处都能听到人们在议论纷纷。有人说:“大耍一世英明,年轻时那么瞧不起女人,可到了老了,竟栽到女人身上了……”

有人说:“他魔怔了不打紧,那么小的孩子,可怎么活呀?”

那些天,宋家窝棚人的话题始终没有离开宋大耍。每到黄昏,便有很多人远远地站在角落里,偷偷地看宋大耍抱着孩子在夕阳下落魄的身影,红而低垂的云霞映衬着那相依为命的一老一小,特别凄凉,许多人不禁流下泪来。

一天晚饭后,宋家窝棚的几个头面人物恰巧聚在了一起,谈起宋大耍,便都叹息起来。有人说:“宋大耍待咱们屯子每一家都不薄,咱可不能眼瞅着他毁了呀,趁他病还轻,想法治好,要不就难治了。”

这话引起大家的一致赞同。有人建议把宋大耍送进疯人院,有人建议请邻村“大神儿”给驱驱邪。最后,宋大耍的叔叔宋达仁慢悠悠地说话了,他说:“心病还得心药治,大耍的病,必须得以毒攻毒。”

见大家听得认真,老头便清了清嗓,加大了声音:“他不是因为女人魔怔的吗?他不是只在黄昏时才犯病吗?咱们有两种方法:一是为他找个媳妇;二是犯病时,大家想法缠住他,让他没有时间去想他媳妇。”

大家听了他的话,都说第一条难办,因为谁都知道,宋大耍心高,长得不美的女人他是不会要的。但宋大耍也是五十往六十上奔的人了,人家漂亮的闺女能肯吗?所以,第一条是不行了。

可第二条实施起来,也是很难。宋大耍想媳妇想的,都迷了心性,什么事能有他接媳妇的事儿重要呢?

宋达仁忽然一拍大腿,说:“有了,咱们去拉他赌一局,不就行了?”

“不行,不行。”大家纷纷反对,“宋大耍已经为了这事丢了手,他肯定不会再赌了。”

宋达仁胸有成竹地说:“当初他断手发誓,是为了讨好他媳妇。现在媳妇跑了,他还戒哪门子赌啊?”

大家琢磨这话,觉得也有道理,况且也只有这一条路了。死马当作活马医,就算不成功,也算尽了父老乡亲的一片心了。

黄昏即将来临之时,几个“老耍儿”早早地吃了饭,便嘻嘻哈哈地来到宋大耍家赌钱。对这些不速之客,宋大耍表现出无可奈何的神情。到了接媳妇的时候了,可这些人还不走,乡里乡亲的,他又拉不下脸驱逐他们。就这样,牌桌就支起来了。

几个人虽玩着牌,却不让宋大耍消停。这个说:“老哥,给我倒杯水。”那个说:“老哥,把旱烟拿点儿来。”宋大耍几次想出去,却始终没脱开身。不一会儿,这个又说:“老哥,我上趟厕所,你替我一会儿。”那个又说:“老哥,我这牌太背了,你帮我参谋参谋……”绕来绕去,就把宋大耍绕到牌桌上去了。

一玩上牌,宋大耍的周身便涌上了一种久违了的愉悦,几把牌的工夫,他就把接媳妇的茬给忘了。

第一天如此,第二天还如此,渐渐地,宋大耍就离不开牌桌了。

有几次玩着玩着,宋大耍还会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奇怪地问:“咱们是什么时候开始窝里赌了?这不好,这不好!”大家伙听了,便都止不住偷偷笑。

见宋大耍好了,老耍们便逐渐地撤了。老耍们不来,宋大耍便觉得发闷,抱着孩子四处去找。老耍们没找到,宋大耍却找到了一些小耍。这些小耍都是外村的年轻人,见宋大耍抱着孩子凑上来了,他们都欣喜异常——和宋大耍一决雌雄,那是他们儿时的梦想啊!牌桌一支,当晚他们就开了战。

然而,现在的宋大耍却再也没有往日的气魄了,缺了一只手,码牌跟不上溜儿,况且还要照顾孩子,于是,第一次参战,就大败而归,输了个底朝天。

输钱的人都是不服输的。第二天,宋大耍又揣着钱来较量了,可没到半宿,那钱就又打了水漂。

他就更加疯狂地赌。可最后依然是输、输、输!

宋大耍疯了,他把自己多年的老底儿都拿了出来,红着眼一门心思赌,可他并没有时来运转。就这样,刚过了半个来月,宋大耍不但输光了所有的家产,还欠了一屁股的债。

这天,身背恶债的宋大耍抱着孩子,颤颤巍巍地又坐到了牌桌边。他两眼发直,里面闪着火焰般的光。此时宋大耍的身上,再也找不出昔日“大耍”的风采了,挣扎的全是对于赢钱的欲望。

见他坐下,小耍们便发话了:“怎么,欠的钱都没还,还敢往这儿坐?”

宋大耍连声说:“会还的,马上就会还的。咱们先玩几把……”说话的时候,鼻涕流出来,流到了孩子的头发上,他都不知道。

“你已经一连几天都这样说了,可至今还没拿钱来,我们咋能信你?”小耍们不让了。

宋大耍抽了一下鼻子,假装硬气地说:“那有啥不信的?我宋大耍啥时候赖过账?”

见宋大耍依旧如此搪塞,一个一直沉默不语的小耍说话了。他讥讽地看了宋大耍一眼,缓缓地说:“我有一个办法,不但不用你还钱,还能解决你的后顾之忧,不知你干不干?”

宋大耍听了,立即点头说:“干,干,当然干。”

小耍慢吞吞地说:“当初,你老丈人不是押了他的闺女吗?今儿个,你也把你儿子押上吧。我还没有说上媳妇,我妈特别愁,她想抱孙子!我看不如你把你儿子押给我,我要是赢了,孩子有了一个年轻的爹,一定会享福的;我要是输了,你不也有回头钱了吗?”他一边说,一边摸宋手的头,不知怎的,宋手突然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宋大耍的脑袋嗡的一声,他立即抱紧啼哭不止的孩子,有些惶恐的眼时而望望这个,时而望望那个,似乎没了主意。他干咳了一声,又干笑一下,说:“可别逗了,哪就到了这步了?我告诉你们,我还有钱。你们把我宋大耍当谁了?我能不留点儿后手吗?我欠你们钱,是想扳扳运气,我咋能没钱呢?”见人们依旧半信半疑地看着他,他便哆哆嗦嗦地把啼哭的宋手放在左胸上,然后,便在自己的兜子里掏,变戏法似的掏出一大捆钱来,捆得整整齐齐,结结实实。他把钱往桌子上一放,三个小耍便都伸出手来拿。宋大耍极其敏捷地把钱又揣回了兜里,嘴里说:“今儿个不行,我再压你们一天,明天我一定把家里的钱都拿来,一定还钱。”

那个让宋大耍押儿子的小耍笑着说:“行,今天放你一马,要是明天再不带钱来,我们就不客气了!”

宋大耍连连点头说:“那是,那是……”

那一宿,他们又赌到了半夜,可宋大耍依然没有时来运转。最后,他欠钱的数字又增加了许多。

第二天,几个小耍比往日早一些到了窝点,可等了好久,也没见宋大耍。见宋大耍如此不守信用,他们生气了,便气势汹汹地一齐到宋大耍家里寻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迎接他们的竟是一把锈迹斑斑的锁头……

宋大耍失踪了!屯子里的人焦急地四处寻找起来,可找遍了屯子里的每一个角落,也没有看到宋大耍的影子。宋达仁家的毛驴也一起不见了,他找了把斧子,砸开了宋大耍的门。

门开了,屋里的情景令他大吃一惊:箱子倒了,柜门四敞大开,贵重的东西都不见了,地上还扔着一沓用绳子捆着的已经散开了的小纸片儿,宋达仁弯腰捡起那些和钱一般大小的纸片儿,顿时明白了,苦着脸叹了口气,一跺脚,说:“大耍呀,大耍,你咋到了老了,竟成了一个骗子呢?”

宋大耍携子外逃,逃到了山下的一个小村子里。

一路上,宋大耍突然大彻大悟了。回想起坐在牌桌边的日子,他觉得自己枉度此生了!摇摇晃晃地骑在小毛驴上,娇妻那哀怨的神情在眼前若隐若现,他第一次有了愧疚感,他觉得自己真的很对不起她。为了她,自己虽然剁去了一只手,可对赌的欲望却丝毫未减。回想起自己在牌桌边频频告捷的情景,那曾经是他的辉煌,他的荣耀,而此时想起,他却突然有了一种罪恶的感觉!

他慢慢地把那只断臂抬起,一滴浑浊的老泪缓缓地从血红的眼睛里流下……突然,他抬起满是白发的头,声嘶力竭地长啸一声:“不能再沾赌了!一定要和它一刀两断!不然我不得好死!”

这突如其来的喊声,惊起了山上的一群小鸟。宋手惊诧地抬起小脑袋,用那双黑油油的眼认真地看了一眼宋大耍,那神情仿佛他什么都懂了。

为了彻底地与过去一刀两断,宋大耍为自己和孩子都改了名,更了姓。他给自己起名叫李重生,给宋手起名叫锁子。他还编了自己的来历,泪水涟涟地对山下的人说:“我家那里闹了饥荒,我老婆饿死了,我们是逃荒来的……”

山下的人都十分好客,他们热情地接纳了宋大耍爷俩,还帮宋大耍砌了两间石头房。在这小小的石头房里,宋大耍真的开始“重生”了!

远离了牌桌,宋大耍的生活完全变了样子,他渐渐地变成了一个猎人,每天在山上跑来跑去,身体也强壮了起来。他用自己偷来的那头毛驴,换了一把猎枪,白天去山上打猎,晚上则和锁子一起,享受天伦之乐。真难为他一只手,打枪竟打得那样准,天天都能满载而归,用打来的猎物换米换面,不但吃穿不愁,偶尔还能给屯里人送一些,于是,宋大耍在屯子里便渐渐地有了人缘,有了威望。

这天从山上回来,宋大耍把打来的兔子倒挂在柱子上,坐在那里扒兔子皮,五岁的锁子蹲在他的身旁,睁着那双黑油油的眼,认真地看着他忙活。这时,屯子里外号叫“呱嗒板子”的女人蓬着头来到小院,人没进来前,头先探进来往院子里看看,见到宋大耍便笑了,黑瘦的刀条脸便只剩下一张满是紫牙花子的嘴了。见她扭进了院子,宋大耍从心里升出了一股特别的烦来。

“呱嗒板子”家是个赌窝,家里经常有一些赌徒聚赌,“呱嗒板子”的公公因为贪恋赌钱,最后死在了牌桌边。“呱嗒板子”天性风骚,好吃懒做,说起话来呱嗒呱嗒的,就像打呱嗒板儿,于是便有了这么个外号。“呱嗒板子”两口子常常轮流上桌,输了钱还不上,“呱嗒板子”就陪人睡觉,她男人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甘愿戴“绿帽子”。

俗话说:要想不喝酒,醒时看醉人。“呱嗒板子”一家便成了宋大耍的一面鲜明的镜子,每当看见他们,宋大耍的心中就隐隐作痛,就像自己的一块旧伤被人突然揭开了似的,鲜血淋漓。因着这种心情,宋大耍对她家的人便有了一种特别的疏远和冷漠。看见她家的人,他总是像躲瘟疫一样远远地躲开。然而,“呱嗒板子”对此却一点儿都不在意,有时候甚至死皮赖脸地张嘴向宋大耍索要猎物。“呱嗒板子”用她那特有的呱嗒声对他说:“李大哥,我听说你今天打了两只兔子?”

宋大耍低着头,扒着兔子身上的皮,一声不吭。

“呱嗒板子”阴阳怪气地说:“哟,我说李大哥,你这人可真毒呀!这秃山好像成你们家的了,你把这山上的好东西都收拾了,让我们去喝西北风啊?”

宋大耍狠狠地扒兔子皮,依然一声不吭。

“呱嗒板子”也不理会他的冷淡,涎着脸说:“这么肥的兔子,你咋能吃得了呢?送我一只得了!”

宋大耍的恼怒已升到了头顶,鼓得那满头白发根根直立。可他依旧干自己的活,像没听到她的话一样。

“呱嗒板子”也不管宋大耍啥态度了,弯下腰就捡起地上的兔子,厚着脸皮说:“那我可拿走了!”说着便拎着兔子颠颠地走了。

见兔子被人抢走了,锁子着了急,跺着两只小脚,摆着两只小手,嘴里呜呜地喊着,眼睛求救似的看着宋大耍。宋大耍的气便转移到锁子身上了。

锁子实在太笨了,直到三岁才能扶着墙走路,如今五岁了还不会说话,遇到急事儿他就知道呜呜地喊……

“唉!报应啊!”宋大耍咬牙切齿地看了一眼哑巴儿子,无可奈何地长叹了一声……

一天,“呱嗒板子”的小儿子赢柱来找锁子,两个孩子便蹲在院子里玩,宋大耍在他们不远处一边恹恹地干活,一边琢磨着怎么把赢柱打发走。两个孩子玩着玩着,突然厮打了起来,一向不说话的锁子竟清晰地喊了声:“牌,牌。”

宋大耍愣住了,立即上前抓住锁子连声问:“你说啥,你说啥?”

锁子指着赢柱手中的纸牌焦急地说:“牌,牌!”

宋大耍一把就把锁子抱起来了,一双老眼都湿润了,激动地说:“谢天谢地!锁子,你终于会说话了!”

锁子会说话了,证明他不是哑巴,这使宋大耍万分高兴。那天他特意打了半斤酒,来庆祝这一大喜事。宋大耍边喝酒边对锁子说:“你叫声爹爹让我听听?”

锁子忽闪着两只眼睛,认真地看着宋大耍,似乎没明白他的话。宋大耍又说一遍,锁子明白了,张开小嘴清晰地说:“牌。”

“牌,牌,你咋就知道牌?”宋大耍生气了,啪的一声,把酒盅摔到了地上。

锁子直到六岁才算会说话,但他生性孤僻,所以会说话也像哑巴一样,每天只听宋大耍说,却轻易听不到锁子的声音。天长日久,宋大耍也就习惯了锁子的沉默,宋大耍说话时,只要见到锁子那双明亮的、总是沉思似的黑眼睛在看着他,宋大耍便依旧喋喋不休地说下去,直到说得心满意足为止。

锁子十岁的时候,被宋大耍送到了屯子里的私塾,锁子在私塾里念书时,赢柱总来找锁子,下了课,两个人就在一起玩。

赢柱早已学会了赌博,有时还能和大人比试。这让锁子十分羡慕,他央求赢柱教他玩玩。赢柱说:“我可不敢教你,你爹不把我吃了才怪。”锁子便发誓说:“我要是告诉我爹,不得好死!”

赢柱便果真教他玩起牌来。

锁子见牌就觉亲,一学就会,几天的工夫,赢柱就不是他的对手了。于是,在一天下午,锁子便被赢柱带到牌桌上,赢柱有锁子助威,如虎添翼,只两个小时就赢了很多的钱,把“呱嗒板子”喜得紫牙花子全露了出来。为表彰奖励,她还塞给锁子一角钱。可锁子说啥不要,只求“呱嗒板子”为他保密。

秘密如果让“呱嗒板子”知道便不再是秘密了。没几天,宋大耍就知道了锁子学牌的事,这下可把他气坏了,坐在炕上喘了半天,拿起一根木棍就四处找锁子。

锁子听人说爹爹拿着棍子要打他,也没敢躲,低着头就回来了。宋大耍正在气头上,见到他二话也没说,抡起棍子就打,可无论怎么打,锁子都不吭一声,这更增加了宋大耍的气,于是打得更狠了些。棍子打在锁子的身上梆梆响,人们隔着远远地都能听到,人们便都纷纷跑来劝宋大耍,可宋大耍依旧不罢手,棍子依旧在抡,甚至不小心抡到了劝架人的身上。那天,宋大耍直打得锁子遍体鳞伤,躺在地上都起不来了,可直到这样,锁子依旧没吭一声。

锁子长得大了一些,就和爹爹一起上山打猎了。上山打猎既累又险,每天都要跑很远的山路,锁子很厌烦那无休无止的奔跑,一厌烦,锁子就想牌。玩牌的感觉实在是舒坦,那种舒坦锁子说不出来,也忘不了。宋大耍常常见他独自呆呆地望着一处,便很后悔,以为自己把他打傻了。

一天晚上,宋大耍兴冲冲地从外面回来,对锁子说:“‘呱嗒板子’家这回可惨了,他们家老大赢来不知在哪儿玩牌,两个晚上就输了两百多块钱,他拿不出那么多钱来,让债主给扣起来了,人家捎信让他们家拿钱赎人呢!”说着,宋大耍看了锁子一眼,语重心长地说,“信爹爹的话没错的,这玩意儿是祸水呀!”

见锁子低着头不言语,宋大耍虽还想说些什么,但终于没说,又跑去看热闹了。

宋大耍前脚刚走,赢柱突然鬼鬼祟祟地钻进屋来,为了能把哥哥赎回来,他来请救兵了。等宋大耍看完热闹回来,锁子就不在家里了。

那天晚上,宋大耍找锁子整整找了一宿。直到东方发白了,他才疲惫地回到家。躺在炕上,他浑身发疼,筋疲力尽,脑海里翻腾着锁子可能发生的一切不幸。昏昏沉沉地刚睡着,他就看见锁子一身是血的被人拖了回来。有人用鞭子指着他喊:“李大哥,你崽子又去赌了!”

“他又去赌了?”宋大耍惊恐地高喊一声,便惊醒了,才知这只是个梦。他叹了口气,挣扎着从炕上爬起来,装了袋烟抽着,刚抽着第一口,就看见门开了,锁子像没事似的从外面飘了进来。

锁子咳了一声说:“困了!”往炕上一躺,就什么也不说了。宋大耍见他齐齐全全地回来了,担忧没了,可气却升了上来。他把烟锅往炕沿上一摔,嘶哑着嗓音问:“你干啥去了?”

锁子懒懒地回答:“上山了!”

宋大耍喘着气:“你别骗我了,我找了你一宿,你……”宋大耍本来是喊着说的,可喊出的声音甚至没有往日的大,“天啊!这真是报应啊!”他仅仅说出了这么一句话,就晕了过去……

其实,锁子并不是存心气他爹,他是真的睡着了。头天晚上,他是实实在在地过了把玩牌的瘾,他足足玩了一宿!玩的时候,他始终处在一种说不出来的亢奋之中,只觉得一种极舒服的感觉涌遍了他的全身。漫长的一夜,锁子一直都在赢钱,牌桌上摆着的钱全被“呱嗒板子”塞进她那个脏兮兮的衣兜里了……

得知宋大耍病了,赢柱便不再害怕宋大耍了,他大摇大摆地走进屋来,当着宋大耍的面大声对锁子说:“你小子这回可出了大名了,把南屯的张大赖子都整动心了,人家要会会你呢……”锁子怕爹爹听见,赶忙把赢柱拉出屋,让赢柱小点儿声。

赢柱说:“我妈说了,今晚就在我家玩,还是咱们一伙!”

见锁子沉默,赢柱又加上一句:“我妈说了,这回要是赢钱的话,分给你一半儿。”

赢柱给锁子打了一会气儿就大摇大摆地走了,虽然锁子始终没有说话,但赢柱还是从锁子那双黑黑的眼睛里看出了默许。赢柱走了以后,锁子进屋先看了看父亲的脸色,见父亲依旧闭着眼睡着,才放下心来。他默默地引着炉子,从笸箩里拿出昨日为父亲抓的草药,想为他熬药。当他的眼光无意间落到昨天抓药剩下的那一小卷钱时,他的心就狂跳不止了。他又看了父亲一眼,见父亲依旧睡着,便偷偷地把钱塞进衣兜里,然后没事似的继续熬药。浓重的药味不一会儿就弥漫了整个屋子,此时此刻,在炉边熬药的锁子并没有看到,一滴浊泪从父亲的眼角边慢慢地流了下来。

宋大耍的心如同锅中的草药,正饱受煎熬。刚才赢柱说的话他全都听见了,他只觉得一股热血猛然冲向脑际:“完了,完了!”他只说了这么两句话,便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这几天,虽然锁子一直都没承认他去玩牌了,但宋大耍的心里却一直在猜疑。他之所以没刨根问底地问下去,是因为他的心里还抱有一丝幻想。他强迫自己相信:锁子没有去玩牌!然而,赢柱的话如同晴天霹雳,一下子就把他的幻想击灭了。宋大耍浑身发冷。

熬完药,锁子就默默地坐在宋大耍的身边,等着他起来吃药。宋大耍睁开眼,见锁子坐在自己身边看着自己,眼泪就又下来了,锁子见他醒了,便把药端到他身边,轻轻地把他扶起来,把药送到他的嘴边,一勺一勺地把药送到他的嘴里。

喂完了药后,锁子便去忙别的了。宋大耍坐在炕上,只是默默地看着他忙。心里虽有千言万语,可就是说不出来。他就这样沉默地看着他忙——锁子已经很高了,他已经十六岁了,门里门外走时都得低头了,不然就得磕碰脑袋。

唉,锁子什么时候长大的呢?宋大耍感慨万分。

那天,一直到夜幕降临,宋大耍也没说什么。吃完晚饭,宋大耍怕锁子走,便一个劲地给锁子安排活计,一会儿让锁子过来给自己捶腿,一会儿让锁子给自己捉虱子……无论让锁子干啥,锁子都乖乖地干,一点儿不情愿的意思都没有。

看天不早了,宋大耍就让锁子帮自己脱了衣服躺下来,他看锁子并没有躺下来的意思,便让锁子也脱衣服躺下来睡。锁子就真的脱了衣服躺下来睡了,那乖觉的样子就像一只听话的小绵羊。

宋大耍看了看他,长叹一口气,说:“锁子,爹要是死了,就是你给气死的!”说得锁子愣了一愣。

外面天已经很黑了,宋大耍便想:也许锁子不再去玩牌了!这样想着想着,他就睡过去了。半夜里,他突然醒来,首先就看了看锁子的被窝儿,那被窝竟然空了!

宋大耍爬起身来,也忘了穿衣服,拿起猎枪就出了门。他脚步快捷,行走如风,只一会儿的工夫,他就来到了“呱嗒板子”的家。

屋里的情形宋大耍不看都知道,臭烘烘的,那种气味让人窒息。两盏马提灯烧得正旺,灯下的人正忘我地奋战着,眼睛都盯着手中的牌,闪耀着一种火焰。

锁子背对着门坐着,赢柱坐在他的对面,“呱嗒板子”站在赢柱的身边。此时此刻,锁子和赢柱已由朋友变成对手了,他们激烈地角逐着,看局势此时正进行到关键时刻,赢柱额上的青筋都暴出来了。屋子里进了一个人,并且是一个愤怒得即将要燃烧了的人,可屋里人却谁都没有看到。

就这样默默的,宋大耍在门边用他那只唯一的手慢慢地举起了枪,他先把枪口对准了锁子的后脑勺,但他的手颤抖了。他又把枪口对准了赢柱的脑门,正要抠动扳机时,赢柱不知怎的突然抬起了头,见了宋大耍的枪口,赢柱嘴里尖叫了一声,立刻站了起来,瑟瑟发抖。

锁子也闻声站起身,回头看见宋大耍,惊叫道:“爹!”

在赢柱抬头的一瞬间,宋大耍就作了决定,他把枪口稍稍移动了一下,对准“呱嗒板子”,抠动了扳机……

枪声一响,“呱嗒板子”就慢慢地倒了下去,子弹是从她那因为吃惊而张开的嘴里射进去的,她连哼一声都没来得及,就死了。

屋里一下子就乱了,锁子见自己的父亲像座山一般直立着,依旧保持着打枪时的姿势,那双昏花的眼睛却直盯着自己,眼中闪着一种空前绝后的失望。四目相对的一瞬间,锁子见父亲眼中的光芒一闪就不见了。

锁子似乎明白了什么,高喊了一声:“爹,你别死啊——”立即回转身抱住了父亲。望着锁子,宋大耍长叹了一口气,慢慢地就在锁子的怀抱里瘫软下去了,那支枪啪地摔到了地上,折了。

第二天,秃山下便多了两座坟茔。

自打“呱嗒板子”死后,赢柱家就散了。赢柱两兄弟整天不着家,家里便只剩下了“呱嗒板子”丈夫一个人。他有严重的哮喘病,一到冬天就出不了门,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那天他一时熬不过,便用刀子把自己的肚子割开了一个大口子,刚割完就后悔了,便从炕上爬下来想找人救他,但他终于没能爬出屋去,死在了屋门后,弄得炕上地下全是血。他死后都好几天了,赢来才从外面回来,打开门往里走,一下子就被绊倒了,倒在自己父亲冰冷冷的死尸上,脸正碰到父亲那令人恐怖的脸上,吓得他嗷嗷乱叫,从此人就吓疯了。

“呱嗒板子”家散了,可屯子里的赌局却始终没有散,慕名前来找锁子赌钱的人络绎不绝,这使下决心不再赌的锁子感到十分烦恼。他怕自己最终抵挡不住别人的劝说,重返牌桌,如果那样,他该怎样面对父亲的亡灵啊!

那天,锁子从山上回来,见天还早,就在家里大洗大涮起来。在拆枕头时,锁子看见一个红布包从枕头里掉了出来,他奇怪地打开布包,发现布包里装的全是钱,纸币中间还夹着一张有些发黄的纸,原来是宋大耍记账用的账单。在账单后面,宋大耍写了一行歪歪扭扭的大字:“给锁子娶媳妇的钱。”锁子查了查,足有一百多元,他眼泪便下来了。

有了钱,锁子便决定远离这个赌窝,到一个没有人赌博的地方去,哪怕走到天涯海角,只要那里没有赌牌的人就行。锁子曾听父亲讲过,雁子一到冬天就往南飞,因为南边的冬天很暖,于是,锁子便决定往南边去!

锁子做了好几锅窝头,把打来的猎物也都煮熟了,他把这些吃食包在一个包裹里,然后背上包裹、拎着水瓶就出发了。出了屯子,他就一直往南走,这样一直走了十几天,一个很美的水边小城吸引了他的目光,留住了他的脚步。

锁子怯生生地走进了这座小城,找了一个很小的客店住下了。足足睡了一宿后,第二天起来,他精神充足地从客店走出来,背着那个包袱,慢慢地向小城深处走去。锁子想趁早晨清凉,好好地在城里逛一逛,先找一个能干活的地方,然后找一个住处,锁子边走边在心中构想着未来的生活。

就在锁子美滋滋地畅想未来时,一声熟悉的“卖豆腐啦!”突然让锁子心里一动,锁子顺着声音望去,便一下子愣在那儿了——站在豆腐摊边的人竟是赢柱!

锁子揉了揉眼睛,睁眼一看,赢柱已向他大步地走来了。自打赢柱的父亲死后,他俩始终没有见过面,如今在这异乡相遇,自然都十分激动。

“锁子,真是你呀!”好半天,赢柱才说了这么一句,熟悉的声音让锁子的眼圈儿红了。

“你不是去乌城了吗?怎么在这儿呀?”锁子抹了抹眼泪,奇怪地问赢柱。

“这不就是乌城吗?你以为你到哪儿了?”

“这是乌城?我可是走了十多天的路啊,我刚走到乌城?”

赢柱笑了,拉着锁子快乐地说:“你来了可太好了!这叫啥呀?这就叫缘分,懂不?”

锁子看了一眼豆腐摊,问:“你现在卖豆腐了?”

赢柱说:“我不卖豆腐咋整,玩又没本钱。”突然眼睛一亮,“这回你来了,日头可就出来了!这里人玩的可比咱们那里大多了,你要是上场,不出一宿,肯定会变成个大富翁的……”

锁子只觉得脑袋里“嗡”的一声:“你是说,这里的人也赌钱?”

赢柱依然沉浸在兴奋之中,他顺口就说:“那当然了,哪儿不赌钱呢?”

锁子什么也不再说,把包袱往肩上拽了拽,转身就走。赢柱惊了,一把抱住他说:“你干啥去?”

锁子挣了几下也没挣开,便急了,说:“你别拽我,我得马上走!”

赢柱依旧紧紧地抱着锁子,同时直着脖子朝附近喊了声:“哎,帮我照看一下摊子!”一边把锁子往一个小胡同里推。

锁子说啥也不和赢柱走,他带着哭腔说:“你别拉我,我想到没有赌牌的地方去……”

“没有赌牌的地方?”赢柱笑了,边笑边拍着锁子的肩膀说,“傻子,你不是说梦话吧?这世上哪有不赌的地方啊?”说完还笑。

锁子不相信他的话,依然执意要走。赢柱便搂着他说:“行行行,你要走我也不拦你,可你咋地得到我窝里看看吧?”

锁子想了想,只好答应了赢柱。

左拐右拐了一会儿,锁子被赢柱领到一个十分矮小的小土房前,赢柱拿出钥匙打开了门,锁子进了小屋,觉得屋里既小又暗,一铺小小的炕连着一个脏兮兮的锅灶,炕上有一堆没叠的被子。

唯一显得干净些的是墙上的镜框,里面放着两张照片,锁子觉得很新奇,走过去看了看,见照片里的竟是赢柱和一个胖胖的女人。见锁子看照片,赢柱便介绍说:“她是我媳妇,咋样,还凑合吧?”边说,边把炕上的被褥往里推推,就让锁子坐。

锁子说:“不坐了,看看就行了,我得马上走!”

赢柱看着他的眼睛说:“我原来以为我是最了解你的人,可今儿个我却有些不懂你了!你那么能赌,咋就不赌呢?就你这样的穷鬼,能走到乌城就不错了,还想到哪儿去呀?”

锁子把头低了低,说:“我有钱,我那天在我爹的枕头里找出了一百多元钱……”

“一百多元?”赢柱惊叫了一声,打断了锁子的话,“你有一百多元?你不是在开玩笑吧?”

锁子摸了摸自己的前胸,他的前胸鼓出了很大的一块。赢柱愣了一下,便笑了,拍拍锁子说:“锁子,我相信你有钱。好吧,你非要走,我也不拦你了,一会儿我请你下馆子去,就算我给你送行吧!”

锁子看了赢柱一眼,说:“别,怪破费的。”

赢柱瞥了他一眼,又笑了,顺手就给了他一拳,说:“你不是有钱吗?你请哥哥一顿还不行吗?”

锁子听他这么说,犹豫了一下,终于答应他了。

他们来到一个很小的饭馆坐下,很快酒菜就上来了,赢柱几杯酒下肚,眼睛就红了,后来,他竟拿起酒壶对着壶嘴儿喝了起来。锁子劝他少喝些,他就急了,气哼哼地对锁子说:“你少假惺惺!你要真关心我,就帮我玩几把,帮我还上饥荒!”

锁子的脸色便黯淡了。见锁子不吱声,赢柱的眼泪便流了下来,边哭边对锁子说:“锁子,你说这饥荒我可咋还啊?”

从饭馆里一出来,赢柱就变得怪里怪气的了。两个人就这样走了一会儿,赢柱才哀求地说:“锁子,我最后再求你一件事,完了我肯定让你走。”

锁子心软地看着他,说:“你说吧!”

赢柱向锁子摆了摆头,说:“你跟我走,一会儿我再告诉你!”说完就率先拐下了大路。

锁子犹豫了一下,也就跟着他下了路。路边有一道茂密的小树林,穿过树林,跨过一道沟是一片庄稼地。赢柱走到那一道沟旁,突然“扑通”一声跳进了沟里,沟很深,沟底长满荆棘,赢柱跳进沟里就低头四处寻找,也不知找啥,见锁子站在沟边认真地看着他,就抬头冲锁子笑了笑,说:“我家跟前有一条野狗,我找个家伙。”他终于找到一根粗粗的棒子,捡起来用手掂了下,很满意的样子。

见锁子看着他,赢柱突然摸了一下衣兜,说:“哎呀,我的钥匙好像掉了,你帮我找找去!”

锁子愣愣地看了赢柱一眼,赢柱见他犹豫,就一下子把锁子推进了沟里。他刚下来,赢柱随着也跳下来了,就在锁子回头的一瞬间,赢柱猛然操起棒子向锁子的头上打来,锁子只觉得眼前一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锁子是被一场大雨浇醒的。

等锁子醒来,雨正哗哗地疯下着,沟底的雨水眼瞅着就要把锁子淹没了,锁子挣扎着从沟里爬出来,浑身发冷,头像针扎一般疼痛。湿漉漉的衣服紧紧贴在身上,前胸瘪下来了,装钱的口袋被撕破了。锁子踉踉跄跄地在雨中艰难地行走着,脚下一滑摔倒了,挣扎着爬起来继续往前走。

他连滚带爬地来到一个房屋前,又摔倒了。这次摔倒后,他就再也没能起来。他昏昏沉沉地躺在雨水之中,感到魂魄已经渐渐远离了自己……

突然,一个重物猛地压下来,锁子听到了一个男人的惊叫声:“啊!鬼呀!”

屋里的灯随即便亮了,一个女人提着马灯站在门边向外看着。锁子动了一下,男人才知道他是个活人。

锁子伸出颤抖的手,声音微弱地喊道:“救命……”男人犹豫了一下,弯下腰去拽锁子,他费了很大劲才把浑身泥水的锁子拽进那间矮小的土屋里。锁子浑身颤抖着,淌着雨水的头上还渗着血水。

“把炉子点着,他冻坏了。”男人倒了一碗热水,送到锁子嘴边。锁子挣扎般地喝了一口,只觉得一股暖流缓缓流进体内。他感激地望了这个男人一眼,想说什么,却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那天晚上,锁子在这对好心夫妇的照料下,慢慢地清醒过来,他的头被女人用干净的旧布包上了,湿漉漉的衣服也被烤干了。第二天,这对好心夫妇又做了顿饭菜,锁子吃完饭后,他们就客客气气地把锁子撵走了。

锁子从这户人家里出来后,就四处寻找赢柱。他要报仇,他要夺回被赢柱抢去的钱……

强烈的仇恨,使他像一只无头的苍蝇一样四处乱窜,从早晨一转就到了中午。城里的阳光很毒,城里的道路永远也走不到头,就这样一边寻找一边行走,锁子就头晕目眩了。

当他踉踉跄跄地走过一个小饭馆前时,一位好心的妇女偷偷地给了他一个馒头,可还没等馒头下肚,饭馆里的一个伙计就像抓小鸡一般抓住了他。他大骂锁子是小偷,抡起棒子就向锁子打来。本来就像个人幌子一样的锁子,经他这一打,一下子就完了。他被扔到了饭馆不远处的垃圾堆旁,昏一阵醒一阵,路过的人谁看了他都躲得远远的。

“爹,我不想死……我才十七岁呀……”躺在垃圾堆旁,锁子无力地喃喃自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