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像与时间

陈丹青

 

大约2002年,上海杂志《艺术世界》编辑余雷庆女士要我谈谈摄影,我就写了随笔,单讲纽约小画廊看到的一枚老照片:有位中国士兵倒在泥浆里,满脸血污,不知死活。

那是我头一回贸然议论摄影。此后十来年,余编辑和其他朋友陆续约我谈摄影,我都轻率地写了,分别收入自己的集册,现在依从理想国的建议,集拢为这本书。

当我写头几篇摄影随笔时,还在用胶卷,然后跑去洗印铺,翌日取回照片。如今想来,那像是远古的记忆。此刻我捏着带有三镜头的iphone,随手拍摄,随时从图库的数千枚照片中选择发送,或点击删除,像扔个烟蒂那样。

现在偶尔遇见举着摄影机的家伙——虽然机子里并没胶卷——我像是目击摄影的前世。胶片摄影,无疑成为古董了。摄影史的伟大摄影家们,也成了古人。古人拍得多好啊,尤其是黑白照片。人类再不会有另一个委拉斯凯兹、另一个塞尚,也不会有柯特兹与布列松。真的,再不会了。

如今人们拍照,是为私人间发过来、发过去。一个无限民主的图像时代,摄影的功能和价值因此被改变了什么,我不知道。好在今人拍成的数码照片都会成为古人和古董:垃圾般的古董,古董般的垃圾。

谈论摄影可能是徒劳的。摄影不与言辞合作。过去几年,我有幸两度受邀参与阮义忠先生的奖项评议,与近乎伟大的——所以是“古典”的——当代摄影人吕楠坐在一起。我发现所有本土参赛者仍抱着“古代”的妄想,试图用数码相机拍出“古典”作品。评奖总是很难,并非谁更好,谁不及,而是,没人知道照片若干年后的命运,因为“时间”并未参与评奖。

此即摄影的命运。倘若后人愿意看看今时的哪张照片,恐怕是为了照片历经的“时间”。

手机使拍照变得太容易,“摄影”,却更难了——倘若摄影人依然渴望照片成为作品——在这个新媒介驱逐老媒介的时代,摄影的同义词是“转发”,每个手机等于小小的出版社、通讯社,而“摄影”“作品”“出版”“通讯”等,恐怕都成了“古典”词语了。

今年六月,李振盛先生去世了,我有幸认识他,一个达观的老人。当然,他是“古典”摄影家,虽然晚年也用数码拍照,但他曾将早年扣留的“时间”藏起来。他在等候出版吗?在他隐匿胶片的年代,根本望不到出版的可能,所以他耐心等待“时间”。他等到了。

但时间不过问摄影。而一切摄影与时间难解难分。眼下,我们只管时时刻刻拍照,时时刻刻转发吧。

2020年6月26日写在乌镇

罗塞特作品《垂死的中国士兵》,摄于一九四五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