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鲛人的眼泪
1 穿墙术
在我们生活的地方环绕着青灰色的城墙，静卧着与熊猫所说的玄冥有关的湖泊，一旁寺庙的塔铃摇曳，声声入耳。当一个人登上城墙，屏息静气地置身于荒草丛中，几乎可以看得到过去。这不过是一种想象，可熊猫却当了真。
从围墙上跳下来的失败丝毫也没有削减熊猫想要回到过去的热情，不久之后，他就开始了另一种尝试。
我和熊猫沿着鸡鸣寺边那条蜿蜒而上的坡道缓缓而行。每到三月，这里都会开满如云如雾的樱花，又在极短的几周内片片凋零，归于沉寂。此时此刻虽然一朵花都没有，但曾经无数次从这里走过，那开花时节熟悉的情景便会随着所到之处自然而然地浮现于眼前，就像花儿次第绽放一般。当我们瞥见了庙宇那淡黄色的墙壁，又走了一段，到了城墙脚下时，熊猫忽然对我说：“我会从这里回到过去。”
“你不是认真的吧？”
“怎么不是？”
“从这里怎么能回到过去呢？”
熊猫神秘地一笑，虽然已是少年，但他笑起来却露出两颗虎牙，有一种稚气未脱之感。
“你瞧着吧，这一次我有办法。”
将湖泊与寺庙隔开的城墙既是过去的一部分，也是我们日常生活的一部分。那些沉甸甸的墙砖承载着风雨飘摇的历史，又默默地以一种无声的语言传达给今天的我们。深色的藤蔓从百年之前垂挂下来，似乎足够一个孩子攀住它，爬到时间的另一头去。
“你该不会想要……”
“不，和你想得不一样。”熊猫说，“即使登上城墙，恐怕也是无法回到过去的。我曾经和我的朋友在上面走了一个钟头，本以为可以像故事里一样从埃及的金字塔里走出来，可是我们不过是到达了小九华，看到了三藏塔而已。我的亲身经历完全可以证明，城墙并非一条时空隧道。”
“那你为什么带我来城墙这里？”
“你听说过穿墙术吗？”
“崂山道士？”我问道。
说到穿墙术，同龄的孩子们都听说过这个古代故事，或者看过它改编的电影。王生去崂山学习道术，砍了一个月的柴后，某一晚忽见道长与客人共坐饮酒。道长剪了一张镜子形状的纸贴在墙上，纸竟化为明月照耀室内。道长向月亮之中投掷筷子，又招来了嫦娥轻歌曼舞。虽然遇到了真正的仙人，道长却连一个最小的法术都没教给王生。王生求了很久，才学会了穿墙术。
“你觉得穿墙而过，是不是就能回到过去了？”熊猫的表情认真极了。
“所有人都会认为你疯了。”我假装伸手去摸他的额头，“喂，你没发烧吧？”
“我不管‘所有人’怎么想。”熊猫躲开了，“只要有哪怕一丝希望，我也要试一试。”
“你如果好好看过那个故事，就该知道，王生虽然学会了穿墙术，但回家一炫耀，法术立刻失灵，闹出了大笑话。”我劝说道。
“问题就在这里，我和王生的目的不同。”熊猫的眼睛亮了，“我仅仅是为了回到过去，不是为了炫耀。”
“可是就算你现在去崂山，也见不到教你穿墙术的仙人了啊。”
“我到我爸那里找到原书，好好地读了一下。”熊猫胸有成竹地说，“那里面提到，道长教了王生一个口诀，王生念完了，道长说声‘进墙去’就行。我想，这口诀就像今天的密码一样，只要猜对了，就能够穿墙而过。”
“你怎么知道这个口诀是什么呢？”我连连摆手，“书上肯定没有提到。”
“比如你忘记了密码，只要反复尝试，总有碰对的时候嘛。”
“那不是像大海捞针一样吗？概率也太小了。”
“在想到更好的办法之前，我打算多尝试几次，万一恰好对了呢？”
我不知道熊猫一共尝试了几次，不过自从他和我提到穿墙术之后，额头总是有点红肿，胳膊和腿上也多了几处瘀青。假如银子知道他竟然想采取这种笨法子回到过去，一定会笑掉大牙，小黛也多半会冷冷地说上一句，咱们走吧，别管他了。
熊猫却兴冲冲地告诉我，他已经快要猜到仙人的口诀了。
这一次，我们已经走到了城墙之下，这里是一条铺着鹅卵石的泥土路，安静极了，走很久也未必能碰到一个人。走到最深处，四周没人的时候，熊猫忽然蹲下身去，系好了鞋带。
“你要做什么？”我不由得紧张起来。
他朝我一笑，然后用力一蹬地，身体就像弹丸般“咻”地射了出去。
“喂，熊猫——”我连忙伸出手，可是，我这样的手又怎么能拦得住熊猫呢？他轻飘飘地擦过了我的手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向了城墙，与此同时，我吓得闭上了眼睛。
莫非他真的遇到了传说中的崂山道士，学会了穿墙术吗？这符合我们所知道的现实世界的物理规律吗？当我睁开眼睛之后，熊猫会一阵青烟般消失，即使跑到城墙的另一边也找不到吗？我会和他一起回到过去，在那里吃上他念念不忘的赤豆冰棍和马头牌奶油小冰砖吗？
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各种各样的想法一下子涌入我的心里。真奇怪，为什么明明是那么荒谬，我竟会有一丝相信他能够穿过这厚厚的城墙呢？
“哎哟——”
熊猫的哀号打断了我的思绪，他一头撞在了坚硬的墙砖上，好像被无形的巨手推了一把，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你这个大笨蛋！”
“我不笨，”熊猫疼得倒抽着凉气，嘴上却不认输，“我只是非回去不可，我的朋友在过去等着我，如果我不回去，他一定很难过。”
“可是你连他叫什么名字，是男是女都想不起来了。”
“这不重要，”熊猫说，“重要的是，我听得见我朋友的声音。”
“是吗？”
“每一天都能听到。”他叹了口气，“你不知道，为了找到穿墙的口诀，我又去我爸那儿翻了多少古书。”
“图书馆吗？”
“《神仙传》《悟真篇》什么的都找了一遍，里面净是鬼画符一样的字，一个都不认识。唉，连《西游记》都重读了一遍，没想到还是不行。”
熊猫看起来有点伤心，我却忍不住想笑。
“就算有口诀，也不会在那里头吧。”我说。
“我想也是。”他摸了摸红肿的额头，“后来我又尝试了在电影里看过的‘急急如律令’，还有一些最简单的字，比如‘风雨雷电来去’之类的。”
“然后你的头就变成这样了吗？”我说，“真以为自己是孙悟空啊。”
“真的是就好了，一个筋斗云就十万八千里，回到过去一定超级简单。”他看上去还是不死心。
“你这么想回到过去，除了为了你的朋友，还有什么别的原因吗？”
“假如我能回去一次，或许学校池塘里的鲛人就不会消失了。”没想到，他真的说出了一个之前没说过的理由，“我真想再看一眼鲛人啊，它一定也想见到我。”
“也许是这样，”我说，“可是你已经长大了，难道不该忘了什么鲛人之类的奇怪的存在吗？”
“恰恰相反，”熊猫斩钉截铁地说，“我觉得忘了鲛人的生活根本不值得一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