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小池塘

在安徒生童话里，有一条为了王子的幸福宁愿变作海中泡沫的小美人鱼。在德国传说里，则有会唱歌的人鱼罗蕾莱，听到她歌声的人会沉入水底。希腊神话里，还有更可怕的海妖塞壬，奥德修斯路过塞壬居住的岛屿，为船夫堵上耳朵，又把没有堵上耳朵的自己绑在船桅上，以免受其蛊惑而发狂。

鲛人也是半人半鱼，却与她们都不同。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李商隐的诗歌里，就隐藏着鲛人的传说。这在很久很久之前的古籍里也有记载：“南海之外，有鲛人，水居如鱼，不废织绩，其眼泣，则能出珠。”“蛟人即泉先也，又名泉客。南海出蛟绡纱，泉先潜织，一名龙纱，其价百余金。以为入水不濡。南海有龙绡宫，泉先织绡之处，绡有白之如霜者。”

意思是鲛人在龙绡宫中纺织，织出的鲛绡又名龙纱，洁白如霜、入水不湿，而鲛人流下的眼泪会变成珍珠。

唐代亦有故事，说的是鲛人从水里出来，住在某人家里，以卖绢为生。鲛人离开时向主人要了一个器皿，哭泣后积了满满一盘珍珠，赠送给主人。杜甫也写过“神女花钿落，鲛人织杼悲”。——似乎鲛人总是一副悲伤的样子。

虽然鲛人的传说谁都知道，可学校的池塘里住着鲛人，却是个秘密。

一个只有两个孩子知道的秘密。

有一天，他们俩坐在池塘边上说着悄悄话。

“鲛人是怎么游到这里来的呢？”男孩问道。他的目光亮若星辰。

“哦，你不知道吗？池塘下面有一条暗河，一直通到大海。”

“那鲛人为什么住在学校的池塘里呢？”

“可能——因为我们这个学校特别小、特别安静，就像海底一样吧。”女孩指着池塘中被阳光揉碎的影子，上面漂浮着一片翠生生的浮萍，“鲛人就在那里，听着我们说话呢。”

“哪里，哪里？”男孩连忙用手中的树枝去搅动池水。

“嘘，小声点！这样鲛人会逃走的——”女孩轻轻拨开他的手，“白天它是不会出现的，都在水底默默地纺纱，或者追逐鱼群玩耍，只有夜晚没人的时候才会上岸，靠在树上看月亮。你看，这棵树就是鲛人的珊瑚。月亮出来后，鲛人常常坐在露出海面的珊瑚礁上想心事。”

“你怎么知道的？”

“我就是知道。”女孩的语气很是笃定，“妈妈跟我说过，鲛人不喜欢太阳，喜欢月亮。”

“可是你妈妈早就不在了。”男孩小声说道。

“那又怎么样？等我能吹笛子的时候，就能把她找回来。”女孩转过头，一条鱼游进了浮萍之中，倏忽间消失了踪影。

“但你爸爸根本不许你学音乐啊。”

“他什么都不懂。”女孩说，“他连他自己都不懂。”

“鲛人到底长什么样子呢？”男孩很怕女孩的爸爸，赶紧问了一句。

女孩忽然把面孔凑到男孩跟前，男孩吓了一跳，身体本能地一晃，差点掉进池塘。女孩离他那么近，近得好像能听得见她心跳的声音，就像他第一次把邻居家的小猫抱在手里那种半是害怕半是奇妙的感觉。

“你干吗？”男孩看着女孩鼻翼上的一粒淡褐色斑点问道。那个有趣的斑点像是一个特殊的印记，使得她成为“这个女孩”而不是“那个女孩”。

“就长这样啊，鲛人。”过了好一会儿，女孩才笑着说道，“和我们一样。”

“会说话吗？”

“哪国的语言都会，毕竟是从大海里来的。”

“就是说，我要是晚上来这里，就可以和鲛人说话了！”男孩兴奋起来。

“那不会。”女孩马上给他泼了一盆冷水，“鲛人之间都是心意相通，不需要语言交流的。再说，鲛人看见人类的小孩，就会立刻回到水里，永远不再回来。”

“没意思，”男孩把手里的树枝折成两段，丢进了池塘里，“那要怎么做，才能见到鲛人啊？”

“我不懂，你为什么一定要见到鲛人呢？”女孩说，“每天来池塘看看，让鲛人安静地纺纱不好吗？”

“你不是说，它们的眼泪会变成珍珠吗？”

“坏家伙，所以你是想欺负鲛人，等它哭了收集珍珠对吗？”女孩拍了男孩一巴掌，不过她的力气不大，男孩动都没动。

“对啊。”没想到，男孩竟然承认了。

“你要珍珠做什么？”女孩打量着男孩，“我知道了，前一阵你说过，想要一个变形金刚，但你爸妈绝对不会给买的。”

“不是！”男孩憋红了脸，“才不是！”

“那是想变成国王吗？”

“有了珍珠就可以给你买笛子了。”男孩半天才说了这么一句。

女孩听了这句话，胸脯上下起伏，一副好像要哭出来的样子。她鼻翼上的那个斑点也仿佛在对男孩说，我要哭了。

不过，她最终把眼泪忍了回去，淡淡地说了声：“不需要。”

“你也是人类的小孩，怎么会知道鲛人住在这里呢？”男孩忽然找到了女孩话语中的破绽。

“我妈妈说的。”

“她也是人类，怎么会知道呢？”

“我妈妈可不是一般的人类。”女孩昂起下巴，“她会唱好听的歌，鲛人是被她的歌声吸引来的。”

“那你也唱歌，把鲛人喊来嘛。”男孩一心想看一眼从没见过的鲛人。

“我不行的，”女孩的身体微微一摇，“即使是很小声地唱，都会被爸爸打，他不喜欢我唱的。”

她在池塘里的影子也随之战栗了一下，那影子比本人更加单薄而纤细。

“我也唱得不好。”男孩遗憾地说，“也就是说，我们是见不到鲛人了。”

“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女孩晃了晃两条悬在水上的腿。

“你有办法吗？”

“也许，”女孩说，“今晚九点咱们在这里见吧。”

“你爸能放你出来？”男孩不太相信女孩的话。

“他要去厂里值班，到夜里才回来呢。”女孩胸有成竹地说，“你呢？”

“我肯定没问题。”男孩吹了声口哨，“家里不怎么管我的。”

“那不见不散。”

女孩双手一撑，轻轻巧巧地跳了起来。她自然卷曲的头发披散着，一双眼睛却炯炯有神，像是池塘边偶尔出没的虎纹猫。男孩见过那猫一两次，它站在青草丛中，若有所思地看着他，然后扭头而去，转瞬间消失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