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路公交
广州的夏天无比漫长,很多时候,在从家去往单位的途中,拥挤、溽热的人群,总能以最直接的方式,让我感受到这座城市的味道和气息。
有一天,我坐在39路公交车上,无意算起,十三年的教书生涯中,在通往广州天河龙洞方向的广汕公路上,竟然来来回回了五千多天。五千多天,这个惊人的数据让我震撼,我忽然意识到,对生命耗费的计算可以如此具体,按每次往返在路上消耗四个小时计算,光在这条路上奔波,我所花费的时间已达上万小时。
无论如何,不论我搬家到哪里,不论何种方案,39路,总是给我带来最多惊喜、期待的线路,它是我生命中乘坐最多的公交,也是我生命中最为亲密的数字,它一路带我穿越半个广州,将我引向单位,打开了我生命中最为密实的职业场域。
“龙洞总站”这个普通的地名,对39路而言,是它从天河东出发,每天必行路线的终点,但对我从小学、初中、高中、大学、硕士、博士漫长的二十年求学历程而言,却是我职业生涯的起点。
我记得2005年刚到学校试讲时,从熟悉的中大出发至陌生的龙洞,最大的感受,就是太远了,太远了,龙洞太远了。我从来没有想到,在广州还有这么遥远和偏僻的地方,在龙洞的群山中,竟然还隐藏了诸多不起眼的学校。后来发现,除了广东F学院,龙洞还有广东工业大学、广东交通职业技术学院、广东科学职业技术学院、广东司法警官学院、广州工程职业技术学院、广东生态工程职业学院等,其中,广东食品药品职业技术学院,就在广东F学院隔壁。
除了远,还有一个感受,龙洞的自然环境太好了,绿化太让人难忘了。在离广州市城市中轴线不到十公里的地方,竟然群山环绕、绿翠逼人,其中华南植物园、火炉山森林公园,广东树木公园呈三角形状,随意而散漫地被大自然丢在龙洞。从华南快速干线支起的高架桥往下看,龙洞就如一块温婉的碧玉,终日萦绕着清新的薄雾,隐匿在喧嚣城市的一角,让人对这座南方的古城,多了更多温润的想象。当然,如果换一个视角,从空中贴向地面俯视,则会发现,群山褪去,隐藏在角角落落、弯弯旮旯的龙洞,更多的是混乱、喧嚣,是蓬勃年轻人带来的活力、人气,是身处城乡接合部的城中村所致的无序、粗粝。
可以说,乘坐39路公交的五千多个日夜,龙洞蜕变的过程,也逐一在我眼前展开。2005年9月,我刚入职时,龙洞的交通极为顺畅,校车每次到达燕塘附近,才开始感觉市中心的拥堵。今天,随着小区的增多以及人流的密集,龙洞已成为交通的瓶颈,原来并不狭窄的出口,远远不能满足今天的需求。除了交通的变化,龙洞房价的飙升,同样让人感慨。刚入职时,广汕公路旁边靠近植物园最好的小区,房价每平方米才两三千元。当时住在市内的老师,每次乘坐校车离开龙洞地段,总会感叹龙洞的好空气,但还是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市中心,“龙洞就是农村,太不方便了”,这是我在校车上经常听到的论调。但十年后,随着六号线的开通,以及东部萝岗片区的崛起,龙洞的位置变得极为重要,显示了难得的区位优势。今天,它的房价涨幅超过十倍,已达四五万元,那些当初觉得龙洞偏僻的老师,都慨叹自己没能看得更远,没在房价如白菜价时,多囤几套。今天,再也没有人认为龙洞是农村,是僻远的郊区之地,它日渐优化的交通条件,叠加优美的自然环境,加上年轻人聚集,使得这一地区散发着独有的味道与活力。
确实,龙洞的变化,折射了一段更为广阔的城市变迁史。从266路到39路,我目睹广州十几年来城市肌理的深刻蜕变。从我居住的海珠区,到珠江对岸的天河区,从天河区最核心的CBD珠江新城,到丈量了城市一次次裂变的体育中心、东站,随后到多年沉寂并不出彩的天河北边的龙洞,广州这座城市,仿佛手握魔杖,说不准哪天就会点化一个地方,让其褪去平淡、土气的面容,焕发出光彩夺目的一面。昨天,它能让纵横阡陌的稻田变为广州的CBD,变为寸土寸金的商务重地;今天,它同样拥有魔力,将遥远荒僻的郊区龙洞,变为这座城市的耀眼明珠。
龙洞在老广州人的心目中,相当于城外的城外,坊间一直流传“有女莫嫁龙眼洞”的说法,这从龙洞上了年纪的老人,将去市中心称为“去广州”,可以获得验证。我熟悉的邓老师,荔湾区出生、长大,得知我的工作地点在龙洞,曾补充:“我们小时候去龙洞玩耍,来回要一天时间。”确实,对一座城市而言,公墓和殡仪馆是测量其边界的最好参照,今天,广州的银河园地处天河以北,早已雄霸市中心的地段,顺着广汕公路,龙洞较之还有不少于十个站的距离,由此也可以看出,龙洞伴随广州城市的变迁,同样发生了深刻蜕变。
居住在这座城市的居民,感受着它的脉动,但也为摸不准节点,一次次错失财富的累积,暗暗叹息。
无论如何,39路公交,不但帮我建立了与时代的关联,也帮我建立了与广州这座异乡城市的血肉联系,它带我走进学校,来到课堂,看到我的二本学生。
租住者
在我的学生中,悄悄流传一句话,“你努不努力,取决于你毕业以后是住龙洞,还是住天河北”。尽管龙洞以其交通的便捷、性价比极高的生活成本,吸引了无数刚毕业的年轻人,但他们显然知道这一区域在迅速蜕变的背后,依然滞留在人们心中的真实定位。
邓春艳是我《大学语文》课上的一个学生,2017年毕业。在毕业典礼的一周前,根据师兄师姐提供的建议,已通过龙洞西社社区便民服务栏,找到了合适的房源。和大多数出租房一样,春艳定下的房子,要经过几条弯曲的小巷。一栋打扫还算干净的六层居民楼,三楼有几间装修不久的单间,春艳的房子南向靠右。让人眼前一亮的,是有一个小阳台,阳台的墙面,贴着崭新的暗红色瓷砖,显得利索、喜气。尽管房间极为简陋,还是水泥地板,既没有空调,也没有洗衣机,唯一的家具,是一个光秃秃的木板床,但因为带有独立的卫生间,就算仅能容身,春艳还是颇为满意,“幸好我先下手为强,我原来看中的房子楼下,住了个女生,看起来很安静很神秘,跟她聊起,才发现那女生蛮厉害,北大毕业,毕业之后回了广州,先是在天河上班,后来换了工作,搬到萝岗,为了离单位近,就搬来了龙洞”。她显然惊异于北大毕业的学生,竟然和她一样,也在龙洞居住。
春艳所在的系部是学校较为冷僻、边缘的劳经系,她找了一份和专业没有太大关系的工作,进了保险公司。尽管她认为相比银行,保险处于上升势头,但她对保险行业的实际情况非常了解,“说是朝阳产业,但还是被很多从业人员将名声搞臭了”。她不喜欢拉保险,跑业务,“对女孩子而言,跑业务太累了”,她没有放弃去另一家银行面试的机会。她知道龙洞周边的房价,相比那些天价商品房,她对每个月五百元,就能在同样的地段,换来一间安居之所心满意足,对临窗的那一抹风景,她尤其满意。她不需要太多的家具,不需要空调、洗衣机,学生宿舍拖回的行李,随意放置墙角,热腾腾的桶、盆、衣架正蜷缩手脚,等待她重新打开,恢复以往的姿势。女孩子的利索、灵动,片刻就能将一片毫无美感的地方,收拾得和女生宿舍一样充满朝气。
傍晚时分,伴随地铁的人流回到龙洞,这个小小的空间,足够容纳春艳刚毕业的心。
伟福是春艳的师兄,同样是我《大学语文》课上的学生,但我对他课堂的表现,已没有多少印象。他早春艳一届,提前一年在龙洞安家。在居留龙洞的学生群中,伟福是个神奇的存在,他独特的名声,在校友中间悄悄流传,每一个即将在龙洞租房的毕业生,都会被告知应该先去看看伟福的房间。
从外表看,他的住处和别的地方比较起来,实在没有任何特殊之处,只有进入房间,才会被眼前的景象惊呆:打开门,一处温馨、精致、拙朴、整洁、洋溢着美和秩序的空间,突然出现,和城中村黯淡的巷子、巷子的无序、粗陋、敷衍构成了惊人的对比。尽管房间没有开阔的窗户、阳台,整体空间显得压抑、逼仄,但恰是这份得体、不经意的收纳,将一个相对密封的空间,收拾得妥帖而让人舒坦。一个男孩之手,就这样实现了对美的实践、理解。
——房东丢下的废弃木板,他悄然搬回,在木板上钻几个洞,钉在墙上,不但成了最为紧凑的酒瓶收藏处,也顺带将高脚酒杯收拾妥当;两个普通的塑料凳,他随意摆在门旁,在上面搁块透明玻璃,铺上清新的桌布,瞬间成为一个看似随意,实则精心的地台书架。最绝妙的是,下掉房间内部的木门,将门铺开,高高架起,做成巨大的吧台。一个小小的洗脸台,为了充分利用空间,他在水龙头旁边的空处,搁置了一个高高的钢架,放置锅、碗、瓢、盆等厨房用品。他的衣服整齐排列在一根木杆上,没有一件有任何意外。
伟福和别的年轻人一样,每天通过六号线去市中心上班,但和别人不一样的是,无论他的工作多么辛劳,结束一天的忙乱,回到龙洞的小窝,他就拥有了一个能让自己享受的空间。他经营生活的耐心,让这个角落如此精致、舒坦,弥漫着小资的气息和年轻人的朝气,足以让人忘记周边的世界。
龙洞周边高不可及的房价,春艳和伟福从来不敢想象。春艳从学生宿舍搬出,决定在龙洞暂时栖居以后,压根就没有考虑过买房子的事情。“我现在对房子也无所求啦,我了解的一些同学,他们和我一样,不想这么快就有个房子压着;而且,一旦买房,因为承担的风险和固定房贷,就不可能任性地去择业、跳槽。”她庆幸自己是女生,买房的压力小很多,她坦然承认社会给予男生的压力更大。龙洞满足了春艳“出门带个手机,不用带钱包”的想象,她认为相比房子,找对象、成家,甚至以后子女的教育,是更为迫切的问题。对伟福而言,再卑微、逼仄、黯淡的角落,如果有一颗装扮和点亮生活的心,一切便会灿烂起来,这是他从广东F学院毕业后,所能抓住的唯一确定的东西。他已换了好几次工作,但因为住处的温馨,一种类似归宿感的情绪,伴随“龙洞”这个词汇,悄然在他内心扎根。
和春艳、伟福不同,冉辛追自从确定考研的目标后,事实上就只能将龙洞作为人生过渡期的暂居之处。尽管他对于广州的城中村有着特别的喜爱,迷恋这儿热气腾腾的生活和随意斑斓的树影,甚至跑遍了除龙洞以外的石牌、客村、南亭、北亭、小洲等村庄,但他知道,龙洞对他而言,更多意味着一种青春和成长的记忆。
辛追出生甘肃平凉泾川县妇幼保健站,是劳经系少有的外省学生。爸爸在邮局上班,先后在平凉、酒泉任职,一直做到邮局的一把手。从记事起,辛追就直观地感受着邮局的裂变。他模模糊糊拥有邮局送信的印象,但到他上初中,他能更明确感知邮局的业务已获得了很大的扩展,除了中国邮政这一块还承担传统邮政系统的功能,中国邮政储蓄银行和EMS,早已在金融和物流方面,介入了社会竞争。他无法说清爸爸早年在邮局工作的情景,但他知道,一家的主要经济支撑,来自爸爸职业的供给。
妈妈很早以前在泾川县棉纺厂上班,随着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国企的改革,最后成为下岗工人。为了更好地照顾孩子,下岗后,妈妈再也没有外出工作,自然而然承担起了整个家务。辛追出生于1992年,因为年龄太小,记不起妈妈工厂上班的任何细节。父母的婚姻,带有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浓厚的单位特色,拿不高的工资,住单位的房子,历经了从公用厨房的筒子间,到独立厨卫套间的过程。当初的泾川县,棉纺厂的姑娘多,邮政局的小伙子多,随着两个单位配对人数的增加,形成了一种自然的选择,邮局的小伙和棉纺厂的姑娘结婚很流行。爸爸妈妈的结合,应该就是这种模式的产物。
和家族其他成员一样,父母极为重视辛追的教育,在辛追的家族里,和他同龄的孩子,上大学是一种常见的现象。和他同龄的大伯家儿子,甚至念到了美国一所大学的博士,还有在中国矿业大学读书的。辛追相比别的孩子,自小就显露出对阅读的特别兴趣,在辛追的印象中,整个家族特别期待他上大学,尤其是妈妈,在他很小时,就一次次鼓励他考北大,“北大好啊,你到北大去,妈妈就来北大看你呀”。从会认字起,父母见他特别热爱读书,很早就为他订阅了很多报刊。“他们当时给我订了一些很好的杂志,反正都很贵。我还记得《米老鼠》,一本漫画,我挺喜欢的,定价七块八;而当时,我们那儿,一顿饭才一块八,小碗面才一块六。”显然,相比来自农村的学生,辛追良好的家境以及父母的开明态度,为他童年的成长,提供了很好的保障。
说起对父母的不快,唯一的一件事,是他小学二年级转学到咸阳后,因为孤独,经常一个人很早就蹲在学校的小土堆上看天。有一次,他突然意识到,怎么早上的天空挂的是月亮?他为此新奇、惊讶,在土堆待了很久很久,妈妈见他始终不肯挪动,最后露出了不耐烦的神色。“尽管是一件小事,但这件事我一直印象深刻,它明显对我产生了影响。我当时觉得妈妈不对,她的不耐烦,让我知道对世界的好奇,并不时时能得到呵护。”
辛追有过和爷爷奶奶生活的短暂经历。出生不久,妈妈因为身体虚弱,缺少奶水,他被送往乡村爷爷家。爷爷小时候是地主家庭,很有钱,读了点书;家庭经过一系列变故后,因为有文化,后来被安排进玉都镇的邮电所上班;此后还因为工作需要,去过兰州,负责装电线;三年自然灾害发生后,他从兰州回家,重回邮电所工作,此后再也没有外出。“文革”期间,因为与人发生口角,受到牵连,去当地最穷的红河地区劳改了几年,平反后,又回到了单位。劳改期间,爷爷的腿经常泡在水里,得了严重的风湿病,很早就退了休。爸爸子承父业,顶替了爷爷的工作,成了泾川县邮政系统的一员。
显然,辛追对文学骨子里的热爱,除了自身天然的兴趣,和爷爷骨血里对诗歌的执着密切关联。他始终记得,很小时候跟随爷爷放羊,老人会用树枝示意,教他平仄。他当初离开甘肃,报考了广东F学院人力资源管理专业,最伤心失望的就是这位老人,老人无法理解人力资源管理的具体内容。无论生活对他露出怎样的面目,辛追坚信爷爷内心世界里,最值得珍视的事物是诗歌,孙子的选择让他茫然失措。“他有些失望,有些失落吧,他觉得,我丢下了他想传承下去的一些东西。”这种遗憾,后来或多或少成为辛追人生选择的隐秘动力。
尽管家庭重视教育,但辛追在应试的环境中,成绩倒不是一直非常拔尖。父亲的工作,注定一家人频繁变动居所,“从甘肃泾川县念完小学一年级,随后在陕西咸阳念到四年级,然后又回到泾川念完小学;初中则搬到甘肃平凉,随后去过兰州、酒泉,还在西安待过几年”,综观整个求学经历,他自称不是那种在应试规则中,能迅速脱颖而出的人。他不习惯死记硬背,中考因为超常发挥,考上了平凉一中实验班,“自此就开始了我人生中悲惨的命运”。在整个高一,他的成绩一直是班上倒数第一,不好的成绩,影响到了他的行为能力,自制力逐渐变差后,老师批评增多,“就此陷入了一种恶性循环”。直到高二分科,他选择文科后,才结束了倒数第一的历史,顺利考上了广东F学院。
和我教过的学生,面临的主要挑战来自现实困境不同,辛追从一开始,面对的挑战就是自己,就连对父母唯一的抱怨,也仅仅停留在妈妈没有容忍他长时间看月亮的记忆。这固然显示了他的敏感、细腻,在一个老师眼中,却是他童年获得良好滋养的最好证明。也正是童年相对完美的呵护,辛追进入大学后,独立思考的优势显露出来。相比周围更多进入大学就失去目标的同学,他尽管无法预测以后从事的职业,但却一直知道自己的需要。他记得从童年开始,自己的梦想一直是成为漫画家,考上大学来到广州后,他甚至去过广东美术学院昌岗校区的万象画室,这种延期的补偿,让他认清自己缺乏绘画天赋的事实。他坦然承认,选择人力资源管理,是因为专业好对付,不会占用他太多时间,他可以有更多精力,干自己喜欢的事情。在放弃绘画的执念后,潜伏已久的另一颗种子,突然在辛追内心生发,他决心通过深造,重回喜爱的文学世界。2013年下半年,我恰好教他们班的《大学语文》,在课间,辛追曾多次咨询我,从人力资源管理跨到文艺学,到底有无成功的可能?我见多了头脑发热的学生,留意到专业跨度太大鲜有成功的案例,对他的选择尽管没有明确反对,但也没有拼命鼓励。
没有想到,大学毕业,他压根就没有加入找工作的队伍。北方孩子更热衷考研的事实,再一次在他身上得到验证。更没有想到,辛追父母对孩子的决定,全力支持,仿佛读大学的目的,就是为了获取一个考研的机会。从2015年到2017年,整整三年,他住在龙洞,先后辗转了四个住处,父母给他每个月提供三千元的生活费,“扣掉房租,还有两千多元,在龙洞,我的生活足够好”。他喜欢龙洞的市井气息,喜欢龙洞的生生不息。他对龙洞的房源了如指掌,他知道房源广告中,姓樊的业主肯定是龙洞本地人,他们都很好打交道;他知道隐秘旮旯的无窗黑房子,价格不到三百元。他喜欢安静、太阳不猛烈的空间,喜欢干净、整洁的感觉。他对龙洞的第二个住处念念不忘,这处房子位于龙洞人民医院后面,楼下就是一所幼儿园,他喜欢被孩子叽叽喳喳吵醒的感觉。他在龙洞的最后住处,位于新建房子的八楼,敞亮、洁净、簇新,满足他对居住条件的所有想象。在备考的两年中,龙洞城中村,始终有一盏灯陪伴他的身影。
辛追一起参加过三次研究生考试,他不接受调剂,目标是复旦大学。最后一次考试,一百二十名考生中,仅招十几人,其中有八名来自保送,他考了四百三十多分,位列第二,和第一名相差四分,尽管第一学历不是名校,但他的实力,还是获得了足够的竞争力,终于成为复旦的一员。在龙洞居留的年轻人中,辛追因为他的执念和坚持后的成功,成了“龙洞的传奇”。
他已拿到复旦的录取通知书,离开龙洞的日子,早已注定。我想起他曾向我描述的一幕,和爷爷放羊时,老人总是抑制不住内心的诗情,要教孙子古诗的平仄。在龙洞喧嚣的氛围中,这个西北老人关于诗歌的梦想,通过一个年轻人的两年努力,终于获得了延续。
关于龙洞的租住者,我还要讲到姚大顺,他不是我教过的学生,但交往颇多。
从淡定、娴雅的气质而言,大顺和辛追属于同一类型。他们学的专业与广东F学院功利、活跃的氛围极为协调,大顺学的是会计,辛追学的是管理。进入大学,他们才发现,就算按照应试的步伐经过高考,迈进了大学校园,两人还是没有办法按照生活预设好的轨道前行,内心坚硬的东西一天天成长。大顺对哲学的偏好和辛追对文学的偏好,让他们大学毕业后,都没有办法说服自己,去从事一些和专业相关的实际工作。
考研成为他们唯一的选择,也成为他们实现理想的最后捷径。
但两人终究不同,不同的家庭和成长环境,决定他们选择不同的抵达路径。大顺是广东汕头人,他无法说服自己接受家人的资助,像辛追一样全心全意投入考试。他有两个弟弟,跟随父母住在澄海,全家拥有城镇户口,父母自由择业,没有固定工作。潮汕是广东传统的重商之地,父母先后卖过衣服,经营过加工衣服的小厂,还开过一家胶带厂,“我们那儿的人不喜欢打工,喜欢自己做生意,开店开厂”。妈妈极为能干,爸爸也很会做生意,但年轻的时候,喜欢抽烟、赌博,晚上不睡觉,也没有给家里创下多少财富。很多时候,学费、书本费和生活费要靠爷爷补贴。
临近毕业的最后一个学期,爷爷去世,按照汕头的风俗,大顺履行一个长孙的职责,毫不犹豫地回去守孝。待爷爷的后事料理完毕,回到学校,毕业答辩迫在眉睫,匆匆对付完毕业论文,已错过找工作的最佳时期。毕业不久,经同学介绍,他先是在金沙洲一家贸易公司上班;公司发生变故后,他又辗转到客村大塘,在赤岗、赤沙待过一些日子,所干的工作,和一个没有念过大学的年轻人,并无不同。他总结毕业几年工作无法持续的原因,主要来自内心深处的纠结,“无法说服自己跟随老板去干一些违心的事情”,而摆在眼前的现实是,只有干违心的事,才能获得较高的经济回报。
经过一番折腾,大顺毅然回到了龙洞,回到了他大学时代曾经居住过的迎福公寓。事实上,相比龙洞的城中村,迎福公寓已成为广东F学院学生喜欢集聚的另一场所。在长达十年的时间里,学校升为本科院校后,因为招生骤增,曾向龙洞村委租赁了迎福公寓,解决了五千多学生的住宿问题。学校兴建大量宿舍后,学生入住难题得以解决,合同到期后,村委将收回的公寓重新装修,转而租给毕业后的学生。对很多人而言,迎福公寓始终是他们亲切的住处,大顺就是其中的一员。面对毕业几年后的颠簸,其他地方无法给他内心的安稳,但迎福公寓却能让他内心妥帖。
妈妈对大顺的现状极为不满,这也许是他无法像辛追一样,安心考研的深层原因。“她总是希望我稳定下来,见到谁的儿子发展好了,就会打电话跟我讲,要我也去做那个;一些朋友的孩子考了广州的地税、国税这些单位,她更是不停地说我,想让我去考公务员。”对于长子不确定的生活,母亲只能在不安中依靠天意的暗示,安抚自己的内心。家里人不管遭遇了什么麻烦,她立马就会去问神婆,她甚至要远在广州的儿子将掌纹拍给她,直到神婆根据掌纹告知结果,“儿子会晚婚,至少要二十九岁才能成家,事业也要到二十九岁以后才有起色”,母亲内心的忧惧才稍稍缓解。
一方面,大顺对人生有着清晰地规划,一方面,现实的生活压力每天逼近他。他是家中长子,承载了一家人的迫切希望,但个人的兴趣,始终难以支撑家人的期待。他曾经尝试向生活妥协,去从事来钱更快的工作,但内心深处又无法忽视个人的兴趣,无法说服自己去坚定地走向现实。挣扎了几年,他还是决定考研,考研的专业,是他倾心但却难以预料前途的哲学。这种分裂是他没有办法接受家里资助的原因,也是自己父母不会像辛追父母那样,在考研道路上,给予孩子支持的原因。在理想和现实中,大顺小心地寻找平衡。
从2016年起,大顺一边备考,一边投入做一个与服务有关的共享平台,他和团队做了详细的规划,做了可靠的数据调查,甚至找学校主管后勤的校长沟通过。在校时,他曾是学校活跃的风云人物,组织和办事能力有目共睹。近两年,为了鼓励大学生创业,学校的“创工场”做得热热闹闹,“大众创新,万众创业”的氛围,如龙洞氤氲的雾气,在隐蔽校园的上空,缓缓上升。像大顺这种能力出众的学生,会在对现实就业不满时,将希望寄托在创业上,但在实践了几个项目后,他对此也有了清醒的认知,“大学生创业,更多是玩概念,我们学校创业的那么多,但真正成功的目前还没有”。
2017年6月7日,临近暑假,大顺邀请我去他迎福公寓租住的宿舍看看。他和另外两个朋友,合租在一套四十平米左右的宿舍里,两房一厅,每人每月支付六百多元房租。他住在靠近阳台的一面,阳光从小小的窗户照进来,照在他堆满了书籍的床上,也照在他堆满了考研资料的桌上。他对窗前的那一抹阳光十分满意,兴致勃勃地和我谈起这间房子的美好,“一大早,就满室阳光,超舒服的”。临窗的简易书架上,依旧是他厚厚的考研资料,还有从师弟那儿借来去学校食堂吃饭的校园卡。除了身份已变,他的生活,和学生时代没有太大的不同,他依旧拥有龙洞,拥有学校的操场,拥有活色生香的饭堂,当然,也拥有大学时代低廉的生活成本,甚至还可以非常方便地联系想见的老师。这种便捷,也许会让他忘记现实的残酷,淡化母亲给予他的忧虑,让他偶然沉湎在学生时代的梦幻中。
和伟福精心收纳房间的热情不同,大顺对居处的装扮,主要通过盆栽和养鱼来体现。尽管房间显得凌乱,但因为绿色植物和灵动金鱼的调剂,小小的空间却生机勃勃。他在狭窄的阳台,种植了不少绿色盆景,在逼仄的客厅,养了一池金鱼,金鱼缸旁边放了一个小盆,他信佛,“为了避免刚刚出生的小鱼被吃掉,我每天晚上都要起来几次,将新生的金鱼掏出,放到旁边的盆里,养大一点后,再放入池中”。
一些离开龙洞的朋友,会将还用得着的家具留给他,不大的客厅,塞满了各种物什。一个已收拾好的箱子,仿佛随时都会和人远行。
但我知道,笃定的大顺,回到了龙洞,就暂时不会离开。
无论留下还是离开,相比更为偏远的萝岗、增城,龙洞早已成为租住者聚集的中心。
另一个龙洞
除了城中村和租住者,显然还有另一个龙洞和其他群体。尽管他们共享龙洞的清新空气,共享天河北的地理标识,共享同一条六号线,甚至共享“植物园站”的提醒,但就算是同一条地铁,不同的出口,明显导向完全不同的区域:
——从D出口,可以最快速地进入城中村,但仅仅相隔二十米,三个密集的A、B、C出口,就指向了与城中村握手楼完全不同的世界,昭示了另一种居住风景。甚至,就算共享同一条地铁的便捷,走向不同出口的人群,对这种便捷,也有着完全不同的感受和心理:租住城中村的年轻人,庆幸的是地铁开通后,龙洞无序村庄中,依然隐含极高的生活性价比;而那些居住高档楼盘的业主,走出地铁口的那一刻,能切身感受到房价升值后带来的资产飙升。
只要将视野稍稍从龙洞村拉高,可以发现越来越多的高楼,正在勾勒龙洞崭新的天际线。在龙洞村同一侧的北面,不远处的“林海山庄”,依山而建,环境清幽,在群山映衬的蓝天下,高档物业所营构的良好环境,正昭示着城市白领的居住梦想;更为近处的“宝翠园”,因为地铁口近在咫尺,高调的售卖广告和价位,大有后来居上的气魄;龙洞村对面与植物园相邻的“君林天下”,开发多年,始终淡定、低调,从容不迫地宣示它才是龙洞的真正豪宅和霸主。毫无疑问,这是另一个龙洞,一个与城中村无关的龙洞,一个与无序、粗糙、乡村气味无关的龙洞,一个包裹了真正广州梦想的龙洞,一个弥散了一切白领生存想象、中产趣味的龙洞。物业设置的入口,包裹在皇家气象的雕花金属中,亲切、坚硬,隔断了它们和喧嚣、脏乱、草根龙洞的关联。“天河北”的时尚与尊贵,通过房地产广告赤裸而甜腻的表述,让居于此地的业主,迅速从精神上和真正天河北地段的居民接通,隐秘分享着同一群体的认同和气息。
那张进入物业的卡,是进入广州最直接、有力的明证,更是暂居龙洞村的年轻人,内心最深的秘密和野心。他们愿意在村中逗留,最直接的动力,就来自几十米外,另一个群体的生存刺激。确实,有人在村中停留了很短时间,轻轻跨过一条街,就进入了另一个阶层;而更多的年轻人则在村中栖居多年,无声无息;当然,也有人和我的学生石磊一样,在龙洞逗留了四年以后,最终还是毅然告别曾给予他梦想的广州,回到了潮汕的故地。
我后来才知道,除了春艳、伟福和辛追,在他们身后,有一个我极为熟悉,但未曾走近、始终隐匿的更为庞大的人群。从我第一次任教的051841班,到我第一次当班主任的062111班,那些与我在课堂上相遇的年轻人,在毕业以后,并未随着毕业进入广州的繁华腹地,而是更多隐匿在龙洞的村庄,等待属于自己的机会。
我突然明白,对春艳、伟福和辛追而言,来到龙洞,并不是一场偶遇,而是自然、隐秘地延续一条既定的路径,对这些普通的年轻人而言,这是由他们来路注定的一场必然。对更多租住此地的年轻人而言,龙洞是他们青春之歌中,必然会奏响的一段序曲,六号线D出口所导向的村庄,是他们人生的必经之站,没有门牌标识的出租屋,是他们人生旅程的坚实起点。无论短暂还是长久,龙洞在他们的生命中,都必将打下深刻的烙印。
除了我的学生,除了广东F学院的学生,除了龙洞周边高校的学生,我知道,龙洞属于所有来广州寻梦的异乡人,属于全中国的年轻人,也属于春艳曾经偶遇的那个北大女生。
龙洞的浮夸、活力、鲜艳,昭示了广州经济、文化活色生香的一面。龙洞的背后,站着一个叫广州的城市,广州的背后,站着一个古老的中国。一群年轻人和一个城市的碰撞,一群年轻人和一个时代之间的联系,通过六号地铁线,在龙洞获得了神奇的相遇。
他们如何表达对时代的感觉?他们如何建立与时代的关系?拥挤的龙洞地铁站,是他们在自己的时代,对广州这座城市的直接感知。无论如何,龙洞承载了一座城市现代化进程中,年轻人的奋斗、梦想、汗水和心酸,它更如地母般,承载了无数年轻人的生命,抚慰了异地的游子,在陌生城市被抓挠得千疮百孔的心灵,并在粗粝而便捷的滋养中,悄悄给予他们力量和勇气,也为他们的青春敞开了别的路径。
他们来自哪里?他们将走向何方?
他们此刻在龙洞黯淡的青春,有谁动过心思注视?
我无法预测每一个年轻人的去向,更无法得知每一个年轻人的生命史,但与他们共享的龙洞经验,让我愿意靠近我的二本学生,愿意从我公共课的注视、班主任的持久陪伴、私下导师制的聚焦,以及作为外省人对广东学生的观照中,记取一些年轻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