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免税店的歧视风波

几天前去伦敦希思罗机场T4航站楼，忽然想起：隔壁的T2航站楼刚刚爆发了一场中国顾客抗议免税店歧视的风波。

春节前，2月11日，一名在希思罗机场的“World Duty Free”免税店打工的中国留学生在微博上发文爆料称：这家免税店针对中国乘客采取了一项歧视政策，其他国家的乘客最低只需消费79英镑就能得到的八折购物券，中国乘客购物满1 000英镑才能得到。

这位留学生写道：“你真把中国人当傻子呢？太欺负人了。”

消息传出，迅速引燃了中国读者和自媒体的愤怒声讨。留学生的帖子有9万次转发，7万多点赞。在希思罗机场和这家免税店的社交账号上，充满了来自中文世界的批评。一个留言说：“我的天哪！真难以想象希思罗机场是这样背后捅刀子的双面人。中国人要花1 000英镑才能在免税店拿到一张优惠券，其他人就只需要79英镑？疯了吧？！嘿，希思罗机场，祝您新年业绩大跌！”

人们在义愤填膺指责免税店搞种族歧视的时候，忽略了一些问题。

这家免税店在世界很多机场都有，希思罗机场的这家，第一大顾客群就是中国人（估计在其他国际机场也是如此），因而配备了很多像作者这样的懂中文的留学生导购，这反映了该免税店对中国顾客群体的重视，说明是欢迎中国顾客的，怎么可能冒着得罪中国顾客这个最大金主的风险大搞种族歧视呢？从常理上这是讲不通的。

我看了那个留学生的微博长文，发现了一些问题。此同学在免税店打工，字里行间却流露出一副混日子的心态，“干了半年多”，“赚点零花钱，用员工折扣买买东西做做代购”，“之前我也用这个办法帮助客人省去了不少钱，但是同事一直告诉我不可以这样，会被经理说，我也不是很在意，毕竟没有把这份工作看得很重”。

从这段自述可知：免税店的员工购物是有内部折扣的，而该名中国留学生却用这个内部优惠条件做起了代购牟利，显然又犯了个别中国人喜欢耍小聪明钻制度漏洞的老毛病。别说什么为了帮同胞省钱或赤子之心，不过是为了多挣销售业绩罢了。这种行为自然会让一板一眼规规矩矩的老外同事们感到不公平、感到不爽，告诫他“不可以这样”，而他“不是很在意”。

这段话透露的信息很关键：极有可能，希思罗T2的这家免税店把针对中国乘客的打折券发放标准提高到1 000英镑，就是为了防范个别员工钻制度漏洞搞不公平竞争，以及遏制代购扰乱经营秩序。目标指向的是中国导购和中国代购，而非普通中国顾客。

众所周知，中国代购在海外很厉害，干这行的人很多，有留学生，也有当地工作定居的华人。在韩国代购化妆品、在日本代购药品、在荷兰代购奶粉、在法国代购LV包、在英国代购奢侈品，据我所知还有在英国代购痔疮膏和脚气水的，总之五花八门无所不包。亲友之间的小范围代购无可厚非，后来逐渐做成了一项具有中国特色的产业，形成了一条龙服务。在英国已经出现了专为代购服务的中国物流。据我所知，欧洲很多国家的中国代购还会互相“串货”，就是我在英国接到一份国内订单，但是搞不到足够的货源，正巧你在法国手里有一批，就串给我一些货支援一下，日后你有难处我也帮你，彼此之间既有竞争又有合作。如此这般，越搞越大。中国代购所到之处，经常把整个商场的货架扫荡一空，再卖回中国赚取差价。商场老板当然热烈欢迎中国买手“买买买”，但是当地的顾客估计会不开心了，人家也有嗷嗷待哺的孩子要喝奶粉，你都抢光了能不着急吗？商家的员工也不乐意了，人家还要靠销售业绩挣工分提成呢！如果个别人利用员工折扣帮助别人代购，就像那位留学生同学所说，经理很喜欢他，“因为我卖得比较多”，等于钻了制度的空子，影响到了其他导购的销售业绩。

从目前透露的信息看，我更倾向于认为，希思罗机场免税店的风波就是在上述情绪背景下发生的。

我认识一个上海来的留学生，在英国北部一所城市读大学，他的女朋友是北京人，也在同一城市读研究生，两个人都在兼职做代购，时不时在社交网络上发布英国名优产品名录和打折信息，目测找他们代购最多的是英国奶粉—大概中国妈妈仍然对国产奶粉的质量信心不足。小情侣没有车，每回收到国内订单，一人拖一个拉杆行李箱，到超市买奶粉，然后拖回家分箱包装，邮寄回国。那家超市的店长后来只允许小情侣一次最多买四桶奶粉。这个留学生理解不了、很生气，告诉店长：我有充足的资金。店长说：我知道你们中国人都有充足的资金，但是我们商场也有自己的经营秩序，请尊重我们。

很多人似乎没注意到，在最初的新闻和那位留学生的爆料中，也都提及购物1 000英镑才能获得八折优惠券的规定，只针对持中国护照且目的地又是飞回中国的顾客。换句话说，你拿中国护照，但目的地是飞往中国以外的地方，因为规避了往中国代购的嫌疑，则不在限制之列。这也从侧面印证了，这家店已经掌握了中国代购的活动轨迹，这个政策出台的主要用意就是限制中国代购，以及个别导购人员跟顾客之间可能存在的私下勾连。

真相如何当然需要深入调查，我只是依据经验发表个人观点。但是不管出于什么原因，对不同的乘客区别对待，对客户提供了不平等的服务，的确已经够上了“歧视”的红线，这一棒子打下去不冤，希望免税店挨了骂能长记性。

所以，尽管针对中国顾客消费1 000英镑得八折优惠券的这个做法并非是一个制度性的明文措施，目前看更像是这家免税店员工内部自定的办法，作为希思罗机场和免税店还是都出来道歉了，尽管欲语还休，尽管有苦难言。

幸好，英国这样的国家都有保护公民免遭不公正待遇的制度保障。如果感觉受到了歧视待遇怎么办？当然是拿起法律武器，让事实说话。很遗憾，我只看到人们沉浸在遭受歧视的悲愤情绪中，只看到自媒体以抗议歧视之名大打民族牌收割流量，读者稀里糊涂情绪激昂。大家并没有兴趣进一步探究真相。人们在要求机场和免税店道歉的不依不饶的批判声浪中，在“竟敢歧视中国人”“颤抖吧”“永世不买你家商品”的诅咒中，获得了让“种族主义者”鞠躬谢罪满地找牙的某种心理快感，满载而归、满血复活。

值得注意的是，这位留学生作者一方面批评机场搞歧视，一方面骂白人同事是“白皮猪”，闻者也居然都能置若罔闻、心安理得。可见，很多中国人本身就长期身陷歧视文化里而不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