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上的绝对王者

那么,头曼和冒顿的成功是不是必然的?

他们虽然很勇敢、很彪悍、拥有世界上最强大的骑兵,但假如时代不允许——比如过早地被汉人政府扼杀——他们不管多么勇猛,恐怕都没有登上舞台的机会,甚至也包括成吉思汗。

有人说,假如南宋不尝试放弃集权农业帝国的形态,向商业社会转型,也不会持续在军事上保持弱势。事实是否如此?我们不予置评,但面对蒙古骑兵的时候,南宋军队确实显得不堪一击,他们甚至到不了人家跟前。因为,蒙古人射箭可以一箭射到一百五十米外,汉人只能射到三十米外,你的箭还没碰到人家的衣角,人家就已经一箭把你射死了,你怎么跟人家抗衡?

要知道,蒙古人跟匈奴人一样,都是从小就学习骑射的。《史记·匈奴列传》说:“其俗,宽则随畜,因射猎禽兽为生业,急则人习战攻以侵伐,其天性也。”意思是,匈奴人没事的时候就放牧打猎,以此为生,遇到紧急情况,就从百姓变成骑兵,练习作战,这是他们的天性。

因为古时候的环境比较恶劣,生产力低,游牧民族必须抱团作战,一起狩猎,一起放牧,才能活下来。因此,善战好斗是他们的天性。平时,他们的打猎就相当于军事演习,时刻在练习如何围剿敌人。他们很聪明,会向狼群学习围猎,将野兽作为对象经常练习。他们狩猎就像打仗,打仗就像狩猎,什么时候都在作战状态,时刻都在准备作战,汉人怎么跟他们比?所以,成吉思汗被称为天才军事家,他一旦带兵打仗,没人能与他抗衡。因为,你生活在和平环境里,怎么训练军队都是有限的,而他们的日常生活就是以命相搏,便是以日常生活的方式跟你作战,你也根本不是他的对手。所以,汉人军队跟匈奴军队、蒙古军队根本不在一个量级。

当然,有时也要看人数。不管匈奴多么勇猛彪悍,人数差距如果太悬殊,汉人也有可能会赢。因为,匈奴属于少数民族,论人数他们不能跟汉人比。他们没有专门的常备军,但大部分老百姓都是骑兵。平时,匈奴百姓都在各自的部落里料理各自的事情,或到处游牧,打仗、狩猎和祭祀的时候,大家才会聚在一起。这就是《史记·匈奴列传》所说的“士力能弯弓,尽为甲骑”。他们是真正的兵民合一、军事与生活合一。

因此,在霍去病攻打匈奴之前,汉武帝多次派兵都找不到匈奴的大部队,每次都无功而返。汉武帝一次次地寻找,一次次地劳民伤财,却怎么都找不到他想象中的敌人。于是,匈奴的存在成了让他日夜不眠的梦魇,他总想除掉匈奴,但总像老虎吃天,无处下手。其实,他和他派出去的卫青都不知道,散落四处的匈奴百姓,就是匈奴的骑兵部队。只是,不打仗时,他们是散乱的老百姓,是牧民;打仗时,他们才会变成骑兵。战胜的时候,他们会乘胜追击;战败时又会一哄而散,各自逃回各自的家中,你根本找不到他们的据点。

更奇怪的是,有时,匈奴人打仗,老婆孩子和牛羊也会跟在附近,因为打仗的地方可能离生活区很远。这时,匈奴就会整个部落一起迁往战场。这有点像三国时的刘备,刘备打仗的时候,就老是带着自己的老百姓,打到哪里,就在哪里扎营。直到20世纪50年代,解放军到甘南平乱时,少数民族仍然是这样,战场旁边就是漫山遍野的牛羊。这是游牧民族的习惯,匈奴也好,蒙古人也好,藏人也好,都是这样。他们没有固定的住所。所以,部落间打仗,一旦胜了,就会将对方的牛羊据为己有;如果败了,对方也会将他们的牛羊旋风般卷走。这些牛羊都是老百姓的财产。

至于骑兵的人数,也是不固定的,匈奴一般会根据战事大小决定出多少人马。如果对方军力不大,他们就会选择性地让某几个部落出征;如果对方军力很大,就每个部落的每个家庭都要出人;如果对方的军力实在太大,青壮年的匈奴老百姓不够,那么只要你在六十岁以下,都要参战。同时,参战的老百姓还要自备战马、粮草和武器等物资。新中国成立之前,这种制度在少数民族地区一直存在。所以,一般来说,少数民族比汉人要更加团结无私,这是生活方式和生存环境决定的。

《史记·匈奴列传》还说,匈奴“儿能骑羊,引弓射鸟鼠,少长则射狐兔”。意思是,匈奴人从小就练习骑射。年纪太小骑不了马时,他们就用骑羊射鸟鼠来代替;年纪稍微大些时,就骑马射狐兔;再大些时,就围猎猛兽;成人之后,就允许佩刀,编入骑兵。蒙古人也是这样。蒙古族的孩子从小就练习射雕,而且是远距离骑射。练到最后,他们想射左眼,就射不到右眼。打猎就是他们的日常军事演习。他们会定期组织不同规模的围猎,既为谋生,也是为战争做准备。一旦面对敌人,他们就会像打猎时那样,采取正面围攻,很快就能把对方打败,很少有人能打赢他们。所以,成吉思汗灭了西夏、辽国、金朝,还有后来的大宋等四十个国家,甚至打到俄罗斯一带。所到之处,只要有人抵抗,他们就会屠城,但只要你投降,他们就会信守承诺地放过你。所以,跟蒙古人打仗的时候,要想生还,一般就只能投降,否则就是灭顶之灾,所有老百姓都活不下来。所以,成功劝服成吉思汗的丘处机实在太伟大了,他让无数百姓免受蒙古人的残杀。

此外,匈奴之所以那么强大,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吃肉。《史记·匈奴列传》说:“自君王以下,咸食畜肉,衣其皮革,被旃裘。”就是说,匈奴从上至下都以肉为主食,穿皮革衣服,披着带毛的皮袄。

匈奴之所以以肉食为主,是因为不种庄稼,当时草原上没有农业文明,匈奴只懂打猎和放牧。而且他们老是迁徙,没法种那些生长时间很长的庄稼,就算种,也只种少量的青稞,或是其他成熟期短、日照时间不用太长的作物。他们也有谷仓,会储存一些粮食,但平时还是以畜牧业为主。此外,匈奴食肉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当地气候严寒,他们必须吃高热能的食物,比如肉、酥油、奶酪等,才能抵御北方的风雪。

“其畜之所多则马、牛、羊,其奇畜则橐驼、驴、骡……逐水草迁徙,毋城郭常处耕田之业,然亦各有分地。”(《史记·匈奴列传》)他们放养的牲畜之中,以马、牛、羊为主,也有骆驼、驴、骡等,但不多,只作为观赏性动物。直到今天,藏区的驴仍然属于观赏性动物,就像我们养的宠物一样。驴们一般不干活,不耕地。所以,如果你跟藏人说:“哎呀,我过得比驴还苦。”藏人就会不理解,说你咋用驴来比喻?驴不干活,它苦什么苦?所以,匈奴的主要食物就是牛羊肉,还有奶酪、酥油等。藏人和蒙古人也喜欢吃酥油。

匈奴很少吃马,他们很爱马。《淮南子·原道训》说:匈奴“人不弛弓,马不解勒”。意思是,匈奴是弓箭不离手,而且轻易不会下马的。据说,他们不仅战时骑马,平时吃喝、闲聊、交流、谈情说爱及处理其他事务,都在马背上,因为糌粑、水、酸奶都在马背上。只有在睡觉时,他们才会回到帐篷里。他们坐在马背上,就像我们坐在椅子上一样,一生与马相伴,自然视马如命。除非遇到重大事件,他们才会杀马,比如结盟立誓的时候——结盟立誓时必歃血,以示诚意,这时,马就是非常重要的祭品——比如祭天的时候。杀马来祭天,意味着他们把最珍贵的东西都供养给天了,可见他们对天的敬畏。不过,不只匈奴,现在的很多祭祀活动中,马肉同样是重要的供品,包括藏传佛教。藏传佛教不提倡杀生,但观想的供品之中有五肉五甘露,其中的一种肉食就是马肉。这说明,藏传佛教也认为马肉很珍贵,所以才用它来供佛。

*漠北的羊,千年来变了么?

虽然匈奴人的食物热量大多很高,属于高蛋白,但他们每天的运动量都很大,比如打猎放牧等,消耗都很大。不管吃上多少肉,都会被他们给消耗掉,所以他们人强力壮,也不会因为营养过剩而生病。不像现在的一些藏人喇嘛,他们喜欢吃肉,也喜欢吃酥油,又不怎么运动,到了西方有时就会出问题,比如得高血压、高血脂等心脑血管疾病,因为血管给堵塞了。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个地方的饮食,和当地的水土及生活习惯有很大的关系,所以,要根据实际情况调整饮食结构。

虽然素食很好,社会上也有很多人提倡素食,但我们发现,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常年食素的。而且,常年食肉的人,体质确实比常年食素的人更好。西方女人的体质就比东方女人好。在我们老家,女人生完孩子之后一般要坐月子,而且有诸多的忌讳,这也不能做,那也不能做,例如三个月内不能见风,也不能碰冷水等,否则就会得病。我在河西小学教书时,认识一个女人,她生完孩子不到三个月,就出去挑水浇地,还不小心掉进冰冷的河水里,后来就得了重病,身体总是疼痛。在西部,很多女人都会得这种病,也很难痊愈,因为很多人没有静养的条件。

*我一直觉得自己有点像匈奴

但西方没有这种说法,西方女人刚生完孩子就可以洗澡,还可以冷水浴,可以游泳,没人会因此生病的。这缘于人种的区别,也跟饮食习惯有关。

2015年夏天,我和儿子陈亦新去北美访学四十多天。之前,我一直觉得自己很强壮,有点像匈奴,在国内跟一般人摔跤,他们是摔不过我的。但是,到了北美,我才发现不是这样,和当地人站在一起时,我就像个孩子。在他们那儿,就连女人都比我强壮。当时,我们到一个游泳池里去游泳,不远处有个当地女人跳下来,在她接触水面的那一刻,游泳池里顿时巨浪冲天,她离开泳池的时候,水位马上下降了很多。你可想而知,她的体型有多么庞大。中国很少出现这种体型的女人,但外国有很多,这也是人种的区别。

根据我的观察,匈奴就有外来民族的基因,比如蒙古族、俄罗斯等,他们不仅仅是中国本土的少数民族。

另外,人的强悍跟生活环境也有关系。比如,久经风沙磨砺的蒙古人就很强悍,生存环境铸就了他们的粗犷。在西部,我是算不上粗犷的,因为我小时候不爱做农活,别人老是叫我“白肋巴”。意思是,肋骨部位的皮肤没有晒黑。西部男人干农活的时候,习惯裸着上身,西部的日照很厉害,所以西部男人一般很黑。如果一个人的肤色很白,肋骨的地方没有晒黑,就证明他不干农活。我就是典型的“白肋巴”,所以不强悍,只会舞文弄墨,写点文章,以此来证明自己的存在。

按人种学家的说法,匈奴有点像现在的蒙古人,眼睛普遍很小,这同样是因为西部的风沙大。人的长相是自然选择的结果,生活在荒漠戈壁地区的人,眼睛太大了容易进沙子,在漫长的进化之后,自然就有了一双小眼睛。所以,很多蒙古人都是丹凤眼。

你可以想象一下,千百年前,在茫茫草原上,匈奴汉子们挥舞着手中的鞭子,放养着数不清的牛羊。因为食肉,他们非常强壮,有着彪悍的个性,有着征服世界的野心。他们无所畏惧,所向披靡,充满原始野性的力量——到了今天,这样的野性力量就像他们的大胡子,已成了稀罕——面对这样的存在,一般的汉人怎么可能是对手?

所以,从秦始皇起,中国历代皇帝都把重兵用于对付少数民族,尤其是匈奴。只有在内战时,他们才对少数民族掉以轻心,因为实在顾不上了。寻常的时候,中原政权根本不敢让少数民族壮大,少数民族的骑兵一旦上万,就会对中原政权构成巨大的威胁。所以,中原政权总会在少数民族形成气候之前,及时地把他们灭掉;如果灭不掉,他们就会像沙尘暴一样席卷而来,将中原大地洗掠一空,将中原政权整个打碎。大宋朝就是这样灭亡的。在著名的“崖山海战”中,南宋军队根本无法跟蒙古人抗衡,最后十万军民跳海殉国,史称“崖山之后无中华”。而那被誉为“一代天骄”“上帝之鞭”的成吉思汗,血管里也流着匈奴的血呢。

但即使这样,匈奴的成功也不是必然的。比如,秦始皇忙着统一六国,头曼才有机会发展壮大,统一突厥部落;冒顿能掌握三十万控弦之军,也是因为刘邦和项羽正忙着楚汉大战,没工夫镇压他们。所以,匈奴逐渐强大,在漠北大草原称霸了很长时间。他们一动,整个漠北草原都会为之沸腾,喧嚣不已。他们是草原上绝对的王者,再也没有哪个少数民族比他们称霸的时间更长了。中原更是不堪一击。在匈奴的阴影之下,中原大地哆嗦了好几百年。于是,骄傲的匈奴自称“胡人”,还说,胡者,天之骄子也”——他们把自己当成天的孩子了——但如果事情刚好相反,头曼和冒顿都没有碰上特殊时期,一直生活在中原政权的严密监视之下,还有没有坐大的机会?如果没有坐大的机会,他们还能不能得势?很难说。

中原政权在边关地区安插了很多眼线,一旦发现哪个少数民族忽然独大,就会立刻通知朝廷,朝廷就会派兵围剿,哪怕他们还没有太大的势力。乾隆征服大小金川时,他们只是小小的土司,掌管着弹丸之地,人数也不算太多,但清政府为了剿灭他们,动用了很大的军力,打了很多年,最后两败俱伤一塌糊涂。这一方面说明少数民族的力量之大,另一方面也说明中原政权的监视之严。他们在对付少数民族的时候,有一种“宁愿错杀一百,也不放过一个”的残忍。在这样的局势之下,匈奴有机会得势吗?很难说。

被逐出河西之后,匈奴就衰落了,直到东汉时期才再一次变得强大,但仍然没有恢复冒顿领导时期的辉煌。这肯定是有原因的。出名的彪悍狂野,有着世界上最厉害的骑兵的匈奴,假如没有足够的人马和粮草,又面对过多的汉人兵马,也会无能为力。所以,时势造英雄,如果时代不允许的话,英雄也是出不来的。

一切都是这样,都是因缘的产物。因缘不俱足的时候,该成功的也不会成功;因缘俱足的时候,似乎不可能成功的也会成功。

世界就是这么奇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