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治水风云
清朝时期,老百姓不但种庄稼,也发展畜牧业。据史料记载:凉州府武威县的张义堡及附近的熏茨沟口、棚子沟口、青山崾岘、新打班、宽沟口、水磨沟口等地,都有牧马场。清代,石羊河流域的百姓多养马、牛、羊等牲畜。
之所以我说,清朝对石羊河流域很重要,是因为清朝对水利进行了重要整顿:建造了许多水渠,完善了水规,为当地百姓留下了很多宝贵遗产。直到今天,石羊河流域的水渠,仍大多得益于明清两代。比如,据《五凉全志》记载,武威、古浪、永昌、民勤等州县清朝时修了不少干渠,干渠套支渠,支渠再套毛渠,构成了一个发达的灌溉系统。这是凉州第一个发达的灌溉系统。
除此之外,清朝政府还设置了很多跟水有关的政府职能。比如,河西地区的各级行政长官都兼管水利,在石羊河流域还有州同、县丞等,下面再设农官、渠正、管水乡老、水利把总等,负责具体事务。此外,各乡村还有基层头目,如乡约、总甲、牌头等,各司当地水利。后者主要负责水渠的巡察维修,还有灌溉时间、数量、先后次序及纠纷处理、宣传水规、上报情况等具体事宜的处理。
清代前期的水管制度有三个特点:一是水法严明。各县分水渠口,大多立有“宪示碑文”,“按地载粮,按粮均水”,即立石刻文,载明各坝额粮额水、分水渠口长阔、水管人员职责等内容;“片言可折,事息人宁”,防止了许多水利纠纷。二是水规具体。以照粮使水为券,遵县红牌,轮流倒坝,自下而上,先哪家,放多少昼夜水,均有具体规定。三是按粮出夫,不得优免。如古浪县水利碑文明确规定建立使水花户册,载明地亩粮额,“如有管水乡老派夫不均,致有偏枯受累之家”,就要“禀县拿究”。
但是,朝代可以改变,制度可以改变,有个东西却一直没变,那就是石羊河流域的水利纠纷。
明代,石羊河流域的上游和下游闹纠纷,到了清康熙三十三年(公元1694年),同在上游的高头坝和乌牛坝又发生了纠纷。虽然官府判了案,但事实上纠纷仍然连年不断,一直延续到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后,问题才似乎得以解决,但也仅仅是“似乎”而已。那所谓的解决,只是表面上的。老百姓仅仅是将公开的较劲,改为暗地里较劲而已。换句话说,他们还是把同饮石羊河水的同胞当成了敌人。清朝政府处理过很多类似的纠纷,留下了许多判案碑照,部分碑照保存至今。
我在《大漠祭》中写过一个细节:永昌人认为凉州城广场上的铜马大张着口,吃永昌的草,喝永昌的水,却把粪尿屙在武威。他们觉得,永昌之所以穷,就是这个原因。他们很不服气,就塑了一头金牛,头朝武威,想把武威的马给牴回去,结果武威还是比永昌富,永昌还是比武威穷。因为,决定贫富的不是铜马或金牛,也不是它们头向哪儿、屁股向哪儿,而是人的心——当然,也跟当地的自然条件等诸多因素有关。
人心不变,灾难不息,这是千古不变的法则。即使有了很好的水规,只要人心中还有贪婪,还有嗔恨,就不可能同心协力;只要人们不能共同努力,资源一旦短缺,就会发生纷争。于是,人们要么截坝填河,要么聚众毒打。
比如,清嘉庆十三年(公元1808年),九墩沟百姓在白塔河入石羊河汇流口处,引水浇灌东岗官荒地,与民勤百姓发生水利纠纷;清咸丰四年(公元1832年),为争乌牛坝下泉水,武威今双城镇的徐信坝与永昌小沙坝农民发生纠纷。甘凉兵备道委员只好重新丈明地界,尺丈绘图,发给水利执照。
到了清朝末年,因为朝政腐败,情况更是进一步恶化:地方豪强多霸占水利,兼并土地,“富者田连阡陌,贫者几无立锥之地”,那所谓“水规”,已成为豪绅强霸的争利工具。豪强霸水,水佬卖水,对水利的治理一塌糊涂。我的家乡,现在的甘肃武威洪祥镇陈儿沟,更成为抢水的战场。数百年间纠纷不断,死伤无数,为了抢一点点水源,百姓动不动就以拳脚相向。那阵候,乱棍飞舞,石如鸟飞,头破血流者、倒地惨叫者、伤残送命者比比皆是,其阵势跟一场大战相若。我在长篇小说《猎原》和《西夏咒》中便再现了这一“历史画卷”。
许多时候,老百姓之间的抢水纠纷已经超过了道德底线。我在《西夏咒》中记录了一个故事:为了在抢水战后的处理中赢得道义上的优势,村里人合伙将一个老人弄死,栽赃于对方,说对方在抢水时打死了她,最后成功地多要了几昼夜的水。这是真事,直到今天,村里人还会谈到此事,津津乐道于他们的“智慧”,竟然没有一个人怜悯那位死难的老人。水利纠纷带来的人性堕落,已经可怕到这种地步了。
石羊河流域的生态环境也以惊人的速度恶化着。明朝洪武年间,石羊河下游民勤县境内还有白亭海、昌宁湖、青土湖等,耕者有其绿地,渔者有其水泊,不至于满足不了生计;清朝前期,民勤沙漠中也还有很多绿地,可以养活大量的骆驼,而且湿地遍布,处处都有沼泽;到了清朝末年,因上流用水过多,下泄水量减少,武威诸县之间的水利纠纷就多了起来,尤其是高头坝和乌牛坝,从明崇祯年间开始闹纠纷,历经清康熙、雍正、乾隆、道光、同治、民国,三百多年间几乎未曾间断,争水战事一直很频繁,和平之光不曾降临。期间,不乏跟我家乡相若的血肉横飞的场景。
为防大旱导致的饥荒,河西各地以乡或村为单位设立社仓,丰年筹集粮食储存,由大家推选的仓正、仓副管理。但是,这个措施只能防止一般的饥荒,遇到规模极大的饥荒时,老百姓就只能挨饿。比如,1907年至1909年,甘肃省大旱长达九百九十五天,那段时间不见滴雨,百姓“不独无粮,且更无水”“牛马自仆,人自相食”。此时,义仓、社仓已无粮可储,杯水车薪,难以救灾。据《五凉全志》记载,石羊河流域和民勤县“移丘开荒者,沿河棋布,至使河水日细,泽梁亦涸,土沃泽饶,变成了往事”,可见,石羊河流域生态环境的恶化多么严重。
*土沃泽饶,已成往事
面对日益恶化的环境,清朝百姓发明了旱田压砂保墒法。所谓的保墒,就是保持土壤湿度。至今,我的家乡在种辣子等农作物时,仍会用到这种方法。据《甘宁青史略》记载,甘肃旱地铺压砂田以保墒抗旱,始于清咸丰年间。当时,人们先在古浪、景泰县的一些旱滩地铺压,沙卤之地,竟因此变成了膏腴之地。据说,旱田所用之砂,最好是石子砂,其次是石片砂,再次是细绵砂。所压之砂能维持三十年左右,三十年后,就要用新砂替去旧砂。压砂的好处在于接承雨水,保持水分湿度,其防旱效果十分明显。此举开创了用雨水保农的先河,直到现在,铺压砂田仍是干旱地区特有的、利用雨水保墒的措施。此外,衬砌防渗、植树固沙也很是有效。百姓在渠道两旁,砌以草皮,栽以柳树,固沙防渗,风回沙落,树长根行,盘绕交固,便能将那滚滚的流沙之地,变成肥沃的良田。
越是困难,甚至灾难降临的时候,人越要想方设法地活下去。所以,人的成长通常是跟阻力相伴的。社会也是这样。安逸和平的时候,人容易懒散;社会动荡的时候,才容易出现英雄和智者。人类的活着,就像一场戏。几乎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随着剧情起舞。那么,是谁导演了这场戏?又是谁将石羊河推向今天的模样?是谁,将石羊河流域的百姓塑造成他们的模样?
流水淙淙,笑而不语,答案只能由我们自己品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