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站 民勤

沙漠小城的新生

民勤古称镇番,在河西走廊东北部,石羊河流域下游。历史上,这里是典型的匈奴地盘,苏武牧羊的故事,传说就发生在这儿。虽然也有学者另有看法,但在当地百姓的心中,苏武的故事,就发生在民勤。

昨天是雨天,但今天的天气很好,天空很蓝,仍然是甘肃独有的蓝天。白云很有质感,厚厚的,逍遥地飘在天上。没什么风,云飘得并不快,像是一幅凝固的画。

小车正开往民勤的方向。沿途的景物不断后退,非常像历史,也非常像人生。望着窗外时时变化的风景,有一种沧桑扑入了我的心中。我不是第一次来民勤了,对民勤,我非常熟悉。

民勤是武威市的一个县,二十多年前,我就来过这里。当时,我在这里得到了很多素材,《猎原》《西夏咒》中的很多场景,写的就是民勤。所以,想起民勤,我总会觉得温暖。只是,很多年没来了,不知道今天的民勤会是啥样?

*民勤一片绿意

看到一路上的绿树绿影,我很开心。看来,民勤跟过去不一样了。过去,民勤的植被很糟糕,而且一直在恶化。它是沙漠小城,被两大沙漠——腾格里沙漠和巴丹吉林沙漠——围攻,水源不足,地下水位也不断下降,土地一直在沙化。过去,有人吃民勤的白兰瓜时,曾开玩笑地说,民勤的白兰瓜这么好吃,要是民勤被沙漠吞噬了,我们就吃不到这么好的白兰瓜了。虽说是玩笑话,但也是真的。如果民勤真的消失了,别说这白兰瓜,跟民勤相关的一切,包括历史、人文、民俗等等,都会消失的。

很多古代文明就是这么消失的,它们都曾经是自己那个时代的鲜活存在,因为诸多原因,它们消失了,有时因为地震,有时因为地壳变动,有时因为沙尘暴,等等。原因不同,但结果都一样,就是它们整个地消失了,它们的文明也消失了。如果民勤也被吞没了,那么若干年后,就会有外国学者带着他的探险队,来到这儿,研究、挖掘,根据这里出土的古籍——我们今天看到的民勤的所有书籍,到了那时,都会变成文明的遗迹——研究世世代代的民勤人。于是,“民勤”的后面,就会多了两个字:“古国”。

历史上的很多古国,就是这样,像楼兰古国,像亚特兰蒂斯古国,每个古国都会因为突然的消失,成为神话,引起后人的无穷想象。但事实上,家园的消失,对当时的人类来说,定然是件悲惨的事情。他们会被迫离开家乡,被迫离开祖祖辈辈耕种的田地,离开他们赖以生存的一切,走向一个巨大的未知。有些人,可能瞬间就失去生命,他们连遗憾的时间都没有,死神就黑夜般降临了。他们没有觉悟的机会,也没有弥补的时间,所以,每一个仍然活着、仍然有机会自省的人,都应该感恩命运。

当然,这只是一种作家的遐想。

沿途,我们经过了戈壁滩,那是一种泥土、沙子、石头组成的地貌,不像沙漠,更像沙地,比沙漠多了点水分。这一带种了很多沙枣树,不高,耐旱,叶子上有一种特殊的颗粒,能在暴烈的阳光下保存叶子的水分。可见,上天造它,就是为了让它保护沙漠的。这是它的使命。人有人的使命,动物有动物的使命,植物也有植物的使命,自然界确实奇妙,充满了说不清的东西,你永远都不知道,为啥万物之间似乎总有一条无形的细绳,把彼此牢牢地拴在了一起。有人说,蚊子的喷嚏也能惊醒千里外老熊的梦,它说的,就是那种无形的联系,人们称之为“蝴蝶效应”。

下了车,我们走到沙枣树下,沙枣树很大,枝丫中间藏了些小小的沙枣,显然没有成熟,有些是黄色的,有些是绿色的,不多,三三两两地隐在叶子之间,显得有些寂寞。

这种沙枣虽然可以食用,但味道不好,咬在嘴里,干涩干涩的,没有村里的沙枣好吃。小时候,我们村子也有沙枣,个儿大,枣肉多,一咬,绵绵的,沙沙的,很独特。《白虎关》里提到的沙枣就是这一种。

往前走,我们还看到了梭梭和黄毛柴。

黄毛柴一丛一丛的,中间带了点红色,那是长黄毛柴籽的地方。“大漠三部曲”里沙湾人打沙米,打的就是这个东西。黄毛柴一旦结上籽,就会慢慢开始变化,现在的变化还不太明显,因为没到季节,秋霜一掠,黄毛柴就会慢慢变干。当它完全变成沙漠的颜色,也就是一片干黄时,黄毛柴籽就成熟了,汉子婆娘们就会进沙漠,捋黄毛柴籽卖,也是一笔收入。

有时候,他们也会打沙米,打来的沙米既可以自己吃,也可以卖给做沙米粉的人。

*寻找黄毛柴

沙米粉是著名的西部小吃,很爽口,口感很独特。

几年前,有些学生去西部参加陈亦新的婚礼,我带着他们进沙漠,路过村庄时,吃过这种沙米粉。因为沙米只在沙漠里有,别处没有,算是沙漠里地道的小食了。你端上一盒沙米粉,坐在沙漠的阴洼里——你不可能坐在阳洼里,因为阳洼很晒,能烫熟鸡蛋——脱了鞋,把脚丫子伸进沙里,那种舒服,能让人忘掉所有的累,整个身子都软了,心也放松了,你就会带着满心的惬意望向远处的沙山,你其实望不到什么,因为更远的地方,被沙山给挡住了,但你还是觉得自己望到了很多东西。你感觉到一种磅礴的大气,它一下一下鼓荡着你的心,你心里那些属于都市的规矩开始摇摆了,你想做一个不守规矩的孩子,你想在大漠里放声歌唱,于是你扯开了五音不全的嗓门,不成调的歌声顿时飘荡在沙山里,很快被苍茫给吞了,但你很快乐。你夹上一些沙米粉,送进嘴里,你会咬出一口的清凉。也许,你看过我的“大漠三部曲”,里面就写了如何打沙米、如何在沙漠里生存、如何在沙漠里赶路、如何在沙漠里狩猎……但“大漠三部曲”里的很多生活都已经消失了,今天就算来到西部大地上,也体验不到了。

同样消失的,还有生活的温馨。比如,那时节的西部,村里人有时会结伴进沙漠打沙米,晚上住在沙漠里,点燃篝火,搭上帐篷,偌大的沙漠就多了人的温馨。但慢慢地,商品文明改变了一切,包括那种质朴亲近的情感,人心中有了对利益的追逐,人和人之间就远了。但大漠还是静静地待着,淡淡地看着那一切的发生和结束,千年的沧桑之后,它已经没有了咋咋呼呼的兴趣。

(写于2014年7月13日,去往民勤途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