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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2年10月28日,同一天,佟一琮的生活也有了巨变。推门而入的程小瑜将他扑倒在床上,从头顶亲到肚脐眼儿,向他宣布了一个重大新闻:“虫虫,我已经正式提升为部门经理了!”
这是好事,佟一琮应该替程小瑜高兴,可一想到自己还是个小小的行政助理,他的心里就泛起了莫名的酸意。他真是对程小瑜羡慕嫉妒死了。不过,他没有把这个酸表现在脸上,也没有说出来,他不能表现出自己的小心眼儿。他抱起程小瑜,在小小的空间里转了一圈又一圈。程小瑜尖叫着:“晕啦,不要转啦,晕掉啦!”她的拳头捶打在佟一琮的肩上:“停停停,我还要给你看个东西。”
程小瑜打开手提包,取出一个精致的盒子,江诗丹顿的标志赫然出现在了眼前一块精巧的女式手表上。程小瑜熟练地把表戴到了左手腕上,把纤细白嫩的手腕伸到佟一琮面前:“看,漂亮不?我们老总赏的!”
醋劲儿嗡地蹿了上来,佟一琮压了压,勉强笑着说:“你们老总可真大方!”连他自己都能听得出话里的讽刺味道。
“我不是提部门经理了嘛,我可是公司里业绩最好的,给他挣钱挣得最多……虫虫,我跟你讲呀,经过这么长时间的工作磨炼,我越来越觉得,女人干这行实在是有优势,利用智慧、美貌以及女人独有的温柔,可以迅速打开局面,占领市场。原来看我不顺眼的那几个,现在怎么样?还不是乖乖地做了我的手下?现在这个世界,谁会计较你怎么成功的,人们只会看你是否成功,不看过程,只看结果。”
真的只看结果吗?和程小瑜吃饭时,佟一琮在想。
在程小瑜身上扬鞭跃马时,佟一琮在想。
程小瑜像条蛇一样软软地缠在他身上时,佟一琮还在想。
睡着了的程小瑜没舍得摘下那块手表,佟一琮在程小瑜身上来回滑动的手指碰到那块手表,停了下来,隐隐地,他觉得那块手表就像安在两人中间的定时炸弹。佟一琮最初和程小瑜在一起时的不安再度蠢蠢欲动。
这时,有一个念头突然在佟一琮的脑子里出现:只有自己变得强大了,才能拥有自己想要的一切,包括身边的女人。
若干年后,佟一琮回想过往,对老娘安玉尘的话坚信不疑,凡事都有定数。个人的命运如此。人与人、人与事、人与物之间的交集也是如此。
没有送别玉石王离开岫岩,没有参与玉石王的雕琢,是定数。
这个定数按照老娘的说法,只因为他和玉石王的缘分不够深厚,也是他的福缘不够深厚。人与人、人与物、人与城都有定数,该遇到的迟早会遇到;不该遇到的,擦了肩彼此都不会多看一眼。强求的一切,最终都会散场。
有人说这样的道理是唯心,有人又深信不疑。有人说是哲学,有人说是玄学。存在即合理,佟一琮坚信不疑,万事万物都有吸引力法则,如果坚持相信,坚持吸引,坚持朝那个方向努力,想着念着,只要方向正确,一定会实现。这样想一想,佟一琮会开朗很多,只是偶尔想到玉石王成为玉佛,自己却远在上海,他还是无法释怀。因为他知道,那样的机会,这辈子他再也不会有了,唯一的安慰是索秀珏为他保留了一块佛脉。
玉石王最终成为世界上最大的玉佛,正面是释迦牟尼佛祖,背面是观世音菩萨。一缕佛脉,一块花玉,不算大,不算重,寓意却很深。
送他佛脉时,索秀珏讲起了雕琢玉佛时发生的故事。一老一少坐在索秀珏的创作室,对坐四小时,喝了三壶茶,细讲了十八个月里发生的所有故事。
佟一琮听得入耳入心。虽然他清楚,只要老爹在,就算知道再多,也是纸上谈兵。不让玩玉雕玉,那些经验只是理论,可即使是理论,也让他欣喜。只要是关于玉石的丝丝缕缕、关于岫玉的只言片语都会让他后脑勺都带笑。
“后脑勺带笑”这话是佟一琮和程小瑜有一次吵架时,程小瑜给出的评价。“除了说岫玉,你啥时候不是一脸的阶级斗争?”
佟一琮真像程小瑜说的那样吗?
他自己一想,程小瑜的评价算是客观的,他对玉石王有怨气,对上海生活有怨气,对老爹不让他碰玉有怨气。总而言之,到上海几年了,他并没有觉得开心,反而觉得生得伟大,活得憋屈。有时候,他把这些归结为自己的心眼儿小,打小有事他就爱瞎琢磨,爱胡思乱想。仔细一推究,真正的原因还是心有杂念,自信不足。
在这纷繁的世界中,有几个人能做到心无旁骛呢?现实的诱惑太多了,有几个人能抵挡得住?不惊、不慌、不乱,有几个人能做到?真正做到了,心还是年轻的吗?人还是年轻的吗?人最怕的就是心老了,心老了,人就真的老了。内心的小世界里,佟一琮还是怕老的,他想永葆青春。
几年的上海生活,佟一琮和程小瑜的生活有了太多的变化,住处变了,空间变了,从三户挤在一起,变成两户挤在一起,再变成单独的一室一厅。有了自己的私密空间,说话做事比原来方便了,可佟一琮和程小瑜都觉得丢了什么。是激情、情调还是感情,两人都不愿意仔细探究,也都害怕去仔细探究。生活中的许多事是不能去深入探究的,因为真相总是赤裸的、残酷的。
以前两人做“运动”时都要憋着劲儿,每到关键时刻,程小瑜都会拽过一只枕头,把原本诱惑的声音堵进棉花里,任由那声音挤过棉花缝隙一丝丝扩散。现在不用捂了、藏了,可以尽情释放了,两人却少了那份激情,像例行公事一样。激情啥时丢的,啥时少的,啥时没的,佟一琮说不清,程小瑜也说不清。
世上的事本来就是这样,日子过着过着就成了旧的,今天重复着昨天,明天重复着今天。只是这重复的日子会发霉,会生出黑斑点。
两人都是大学生,张嘴闭嘴都是包容、信任、理解。沟通顺畅时,感动对方,感动自己,眼泪珠子一个劲儿地滚落下来。遇到了矛盾,争吵就像秋天的落叶一样噼里啪啦地掉下来。两人争吵最激烈的时候是春节,事情是回家,回哪个家,回谁的家。
佟一琮说自己的理:“不管怎么说,你是我佟一琮的媳妇儿,回岫岩过年有啥不对?”事实上,这么讲的时候,他自己也觉得理亏,谁规定就得回男方家过春节。可他心里又担心着爹妈,所以,应该争取的时候,还是尽可能地争取一下。
程小瑜自然要说自己的道理:“我先是爹妈的闺女、爷爷奶奶的孙女,后来才是佟家的媳妇儿。奶奶把我养大,陪奶奶过年有什么不对?”
佟一琮心里觉得在理,嘴里说出的却是:“你就是记仇,对过去的事情耿耿于怀。”
程小瑜说佟一琮不讲道理,为什么就得回男方家过春节。
两人谁也说服不了谁,从进腊月开始就为了这事争,为了这事吵,吵到春节也没有结果。到了火车站,他们俩各自上了火车,各回各家。火车上,两个人都对着窗外掉眼泪,回了家,心里都惦记着彼此,可又谁也不肯服软。
他们都忘记了,人生的路上,除了向左向右,还有中间的一条路,你向左一点,他向右一点,手就牵上了,一起向前走的路才不孤单。
这样的情形,又是多少小夫妻的常态呢?
1997年春节前,两人又为回哪个家争了起来。没争几句,程小瑜突然一阵恶心,从床上蹦起来,直奔洗手间,蹲在马桶边吐了起来,觉得自己的胆汁都要吐出来了,嘴巴里面除了苦就是酸。终于吐完了,她的小脸煞白,趴在马桶上哭了。
紧跟过来的佟一琮慌了,抚摩着她的后背,追问:“是不是在外面吃啥东西吃坏肚子了?我总告诉你,少吃麻辣烫之类的东西,一点儿营养都没有,也不知道那些菜洗得干净不,你从来不信我的话,吃吧,这回吃到吐了……”
程小瑜拿过他递来的水杯,白了他一眼,漱了口,抬手抹去嘴角的水珠,再起身挣开佟一琮搂在她腰间的胳膊,挣了几下没挣开,任由佟一琮扶着,一步三晃地回到床上,刚躺下就哭了起来。
佟一琮觉得莫名其妙,心里却越发难受。他抱过程小瑜,搂在怀里,软声软气地说:“是我错了,我不应该埋怨,我应该安慰你。我错了。受啥委屈了?跟我说说……姑奶奶,咱不哭了,行不?一会儿眼睛哭红了就不好看了。”
程小瑜没有回答,哭得更来劲儿了,简直可以用撼天动地来形容,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仿佛走到了人生绝境。
佟一琮感觉出反常来,程小瑜有时候是喜欢无理取闹,蛮不讲理,以作为乐,可哭成这样的时候不多。他的脑子里转出一连串的镜头。
色眯眯的老总把程小瑜拽进了办公室……
客户的大手放在了程小瑜的腿上……
没实现既定业绩,奖金全没……
他试探着扔出一个个猜想,可猜来猜去都离不开“钱”和“色”两个字,他觉得自己的想法太龌龊。可是,这几年,程小瑜的生活本来就是围绕着这两个字啊!
程小瑜一下子坐了起来:“佟一琮,你想什么呢?怎么全是乱七八糟的,你……你咋那么笨呢,猪啊你!”扭过身,她使劲儿甩开佟一琮环抱着的胳膊,一头扎进软绵绵的被子里。
佟一琮死皮赖脸地亲了下程小瑜的额头,说道:“我和你在一起后啥时候聪明过?在你面前智商一向为零,不,我智商是负数,零以下。要不你打我几下,打完我就好受了。不过,讲好了,不许打脸。”
程小瑜举起拳头,抡向佟一琮,边打边骂:“蠢猪、笨猪、岫岩猪!”
“哎呀!”佟一琮叫了一声。
程小瑜瞬间停手,问:“打重了,是不?”
佟一琮说:“打得再重也不怕,只要小祖宗、姑奶奶你不哭就行了。”
程小瑜的声音突然柔了、软了,轻轻地说:“虫虫,你的小祖宗在这儿呢!”她的右手滑向小腹。
佟一琮愣了一下,瞬间想抽自己一个嘴巴,不怪程小瑜叫自己是猪,咋这么粗心,这么大的事,竟然没发现?他立刻从床上弹起,抱起程小瑜,使劲儿地裹进怀里:“我要当爸爸了!都怪我,是我太粗心了,我要把这个消息告诉老爹老娘,让他们兴奋起来。让他们高兴,让一琪羡慕……”
程小瑜说:“急什么呀,再过几天就春节了,咱们回去当面说不是更好吗?”
又一个惊喜砸在了佟一琮的头上,他简直不太敢相信了,这些天,两人一直在为这事争,没想到程小瑜已经改了主意。“小瑜,今年……你和我回岫岩过春节?”他还是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
“陪你回岫岩。不过……你得答应我,只能待到初二,然后你和我一起去看爷爷奶奶。”
佟一琮想说,哪年我没陪你看爷爷奶奶,是你从来没陪我回岫岩,为这事每年春节我回去都像上刑,老爹的责怪还好说,我姐那张刀子嘴恨不能把我生吞活剥了。这些话他没说出来,早先说过八千遍了,程小瑜压根儿像风吹石头似的纹丝不动。现在程小瑜主动提出要回岫岩,还是带着佟家的下一代回去,那些让人不痛快的过去,因为这件喜事全部烟消云散。佟一琮轻手轻脚地放下程小瑜,又在她腰后塞上了一只枕头,想让她更舒服一些。要知道,现在的程小瑜可是佟家的国宝级人物,那平平坦坦的小腹里,正在孕育着小佟一琮,也许是小程小瑜……也许是双胞胎呢!无论性别如何,都是佟家的下一代。
他突然问:“刚才怎么哭了?身体难受?”
“我还没做好当妈妈的准备呢!明明是在安全期啊,怎么就……我心里不得劲儿,就想哭,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什么。”
程小瑜说的是心里话,到上海后,她和佟一琮商量过,一定要有了经济基础再要孩子。为了这个约定,佟一琮严格遵守着程小瑜的安全期纪律,不敢冒失进军。
一年时间过去,佟一琮改了主意。两人的日子太寂寞了,要是有个小娃娃多好!有了宝宝就可以重新回到岫岩,过上古诗词里说的日子,“开荒南野际,守拙归园田。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他曾经把这样的想法说给程小瑜。
程小瑜立刻反驳道:“十亩八亩地、几间草房子你就满足了?就算你没想过,你总看过吧。你看看,上海小孩子接受的是什么教育,岫岩小孩子接受的是什么教育?你愿意孩子接受和你一样的教育?”
“上海压力多大啊,你活得不累?就算咱们的孩子将来在上海,人家的孩子坐宝马上学,咱孩子挤公交;人家的孩子穿用名牌,咱孩子穿地摊货;人家孩子出入高级酒店,咱孩子钻弄堂找小吃店……你心里就好受?”佟一琮承认自己确实有小农意识,上海的日子拼得太累,准确地说,这里的生活只是生存。何况回到岫岩发展,不等于将来就困在岫岩,就让孩子在岫岩接受教育,将来的一切都是未知的。关于岫玉,关于平台的梦想,总是时不时地在他的心头冒出来:“小瑜,哪里都会有发展的机会,准备好了,机会来时抓住了,一样可以发展。比如……”
程小瑜的嘴像机关枪一样打断了他的话:“为什么要让咱孩子挤公交、穿地摊货、吃小吃店?为什么我们不能给孩子创造更好的物质和精神生活?佟一琮,你有点儿上进心没?穷则思变,你为什么不能从自身找问题,发现不足,努力改进……我不是因为每月比你多挣了几千块钱才这样说你,钱只是一个方面,一种价值体现。我说的是你的生活态度,不思进取,小富即安,安于现状,小农意识……奋斗的人生才美丽,这样的道理你不懂?如果实在不懂,咱就买点儿鸡汤书读一读、学一学、改一改……”
当争吵进入这一阶段的时候,佟一琮的选择是闭嘴,没有任何结果和意义的争吵,除了让两个人本已经出现的缝隙越来越大,起不到任何作用了。回避,不失为一个良方。
不是有哲人说过吗?婚姻里总要有一方示弱。示弱又不会少什么,还能换来世界和平,何乐不为?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佟一琮练就了一个本事,只要他不想听,程小瑜说出来的话,根本进不了他的耳朵,直接在空气中就自然消失。
不过,这一次,程小瑜的话不会自然消失了,原因自然是程小瑜怀孕,佟一琮开心。开心的他,想让她顺心、舒心。自己委屈点儿又算什么,哪个人的胸怀不是被委屈撑大的。
佟瑞国的欢喜更进一层,简直可以用喜出望外来形容,打从电话里知道这个消息开始,佟瑞国见人就会显摆一下:“我这也是要当爷爷的人了。”
佟一琪一听这话不愿意了:“可心就没让你当爷爷?”
佟瑞国眼睛一翻:“可心是韩家的人,咋说也是外孙女不是?”佟瑞国把“外”字加了重音。
可心大名韩可心,是佟一琪和韩风的闺女。韩风是家里的独子,生了个闺女,佟一琪心里有些怪怪的。
重男轻女是习俗,几千年延续下来,在中国扎了根,特别是在农村扎得更深。韩风爹妈嘴上不讲,脸上显露着,要是男孩儿多好,就可心了,就如意了。护士把孩子抱出来时,孩子奶奶硬是没伸手接孩子。倒是韩风一把接过,紧紧地抱在了怀里。
韩风当着大家的面说:“闺女起名叫可心,可我的心,可一琪的心……一琪,谢谢你,给了我一个小天使,给了我一个贴心的小棉袄。”韩风性格内向,话少,说出来却有分量。
看着儿子的脸色,韩风爹妈把笑容重新挂在脸上,嘴里说着:“可心啊,真是可心。闺女好,贴心。”
佟一琪的眼泪哗哗流淌,不是哪个女人都能遇到掏着心肝心疼自己的男人,佟一琪遇着了。打那时候起,两口子比刚认识时还腻,韩风掏心掏肺地对佟一琪,佟一琪全力维护韩风。一温一火、一慢一急的两个人,感情好得让人嫉妒。
听到姥爷说自己是个外孙女,可心嫉妒了:“姥爷不可以说我是外孙女,那不把我给放到外面了吗?我是这个家里的人呀,以后我就是你的孙女,不能再有‘外’字了。姥姥,你也是,要说可心是你孙女。”
可心的小嘴随了佟一琪,得理不饶人,没理辩三分。
一旁的安玉尘笑得肚子疼。
佟瑞国一边叫着可心大孙女,一边按岫岩的年俗做着准备,迎接儿子儿媳妇,还有儿媳妇肚子里的大孙子。他希望程小瑜怀的是男孩儿,不过他心里想,即使是个女孩儿,也和可心不一样,不管别人咋说,外孙子和亲孙子就是不一样,闺女的孩子和儿子的孩子咋能一样?一个姓韩,一个姓佟,姓佟才是他佟瑞国的血脉。程小瑜连着几年不回岫岩过春节这件事让他不痛快,但要现在她怀着佟家的血脉,以前的事一笔勾销,毕竟当年安玉尘做事绝,这婆媳两人算是对上了,现在终于都过去了。佟瑞国在电话里追问回来的日子,说要好好准备。佟一琮答,腊月二十五进家,千万别准备,要不就不回了。
回家提前了一天,没通知父母,佟一琮怕爹妈担心。人想人的滋味不好受,要是告诉爹妈,两位老人家肯定又是一夜不眠。
腊月二十四,天擦了黑,佟一琮和程小瑜两人拎着包到家。
整个巷子都睡着了,远远却见到佟家门口的两只大红灯笼,在夜里亮得那么暖、那么热。
佟一琮和程小瑜当时都惊呆了,爹妈隆重的心思、久久的想念,都写在两只大红灯笼里了。小北风一吹,佟一琮鼻子一酸,眼泪涌了出来。程小瑜也在心里叮嘱自己,这次一定要好好表现,过去的就掀过去,一家人和和美美的,除了回岫岩,什么都能答应,什么都能同意。
程小瑜看到佟一琮的泪,抬手帮他擦去,轻轻地问:“虫虫,还生我气不?”
佟一琮知道她指的是这几年没陪他回岫岩过春节的事,说:“傻样儿,我记一辈子?”说完两人都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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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得最开心的人是佟瑞国,刚听到敲门声,他还有些懒得动,火炕上热乎乎的,躺着舒坦,一身的筋骨全都变暖了,也变软了。软了的身子不愿意离开火炕,愿意一直躺着。岫岩的冬天冷,老两口早早上炕,边说话边逗可心玩。
可心自小就在姥姥家,因此和爷爷奶奶不亲,她只愿意待在姥姥家,自己的小家也不愿意回。佟瑞国说她:“外孙外女是狗,吃完就走。”小丫头反应快:“外孙外女是客,吃完就乐。”每天晚上,和可心斗嘴是佟瑞国一天最快乐的时光。
“好像是门响。”安玉尘放下手里剥的花生,仔细听着。
“风吹的。丫头没说来。你肯定是听错了。”佟瑞国没当真。
“不是,你听,好像是儿子的声音。”安玉尘原本坐得安安稳稳的,默不作声地听了一听,突然嗖地下炕,火急火燎地穿上棉鞋,说道:“儿子的声音我不会听错,是儿子,肯定是儿子!”
这下,佟瑞国也静下来听了听,他也听出来了:“真是儿子的声音,臭小子提前回来啦!”
可心安静下来,二老一小几乎同时跑向大门。
“爹!娘!我们回来啦!”佟一琮语气平淡,听着就像早上出去晚上回来一样。他看得出爹妈的激动,刻意装作平静。
安玉尘伸出胳膊,紧紧地抱住佟一琮,用力拍了几下,一句话都没说出来。佟一琮一下子就明白了,老娘是想自己了,真想了,想到揪着心。老娘不说想,但想得很深。
“快进屋,你们穿得少,别冻着了。”佟一琮注意到爹妈没顾得上披件棉衣,穿着毛衣顶着天寒地冻站在外面,这个年纪的身子哪里扛得住。
进了家,他才知道,爹妈早就把他的房间整理好了,从知道他们要回来过春节那天开始,每天晚上都把火炕烧得热热的。房间里还添了不少新物件,比如新化妆柜、新衣柜、新被褥。还有插在罐子里的几枝山里红,墙上贴着胖小子抱着大鲤鱼的年画。
刚坐到炕上,佟瑞国就端出了两只大茶盘,一只装着各种干果,一只装着各种水果。可心怯生生地看着佟一琮和程小瑜,伸向香蕉的手在空中抽了回去。
程小瑜聪明,拿起香蕉放到可心手里,说:“可心,吃香蕉。”
可心看看佟瑞国、安玉尘,对着程小瑜笑得一脸灿烂,接了过去。
佟一琮逗她:“可心,不认识舅舅、舅妈了?咋不说话了?”
可心咬了一口香蕉道:“认识,舅舅,还有鲤鱼舅妈!”
佟一琮心说这丫头的小嘴还真随了佟一琪,上次见程小瑜时还不会说话呢,怎么可能记得人呢!但现在一张口就说认识,难怪哄得老爹老娘围着她团团转了。
“鲤鱼舅妈?”程小瑜看了一眼佟一琮,眼神里写着责怪。佟一琮哈哈一乐:“不是鲤鱼舅妈,是小瑜舅妈。”
可心说道:“小鱼没有鲤鱼好,小鱼长得太小了,你们瞧胖娃娃抱的鲤鱼又大又好看,小瑜舅妈你肚子里装着胖娃娃吗?一定是个小弟弟。”可心早就从大人的话里听出了一些意思,她后来那句“一定是个小弟弟”,听得佟瑞国心花怒放。
自从佟一琮和程小瑜进屋,安玉尘就没说几句话,刚说了一会儿,便催促佟一琮:“早点歇了吧,一直赶路,累坏了。有什么话明天再说。小瑜是怀孕的人了,禁不起折腾。”
安玉尘的最后一句话,听得佟一琮和程小瑜心头都是一热。两人都明白了,安玉尘是从心底接受了程小瑜。程小瑜不禁眼睛泛潮,她也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在意婆婆的接纳和认可。可她就是打心眼儿里在意,觉得有了这份接纳,她才算是真真正正进了佟家。
程小瑜心情大好,跟在佟一琮身后钻进了房间。稍做整理,两人钻进被窝。火炕热,可屋子里的空气有些凉。两人紧缩着,只把脑袋留在了被窝外面。
“老婆,听出来没?我妈惦记你呢。”
“听出来了,心里热乎乎的。”
“老娘就是嘴硬,心里可热着呢。”
“知道啦。老娘哪儿都好。老公啊,这东北的大火炕真硬。”
“硬归硬,睡得也舒服,这后腰挨热真好受。这么长时间没睡火炕,还真是想呢!”
“一点儿也不好受,硌得骨头疼。”
“你是城里人,娇气。”
“你是农村人行了吧!”
……
说着、逗着、闹着,两人睡着了。
正屋里,佟瑞国和安玉尘的话还在继续:“你说,儿媳妇怀的是带把儿的不?”
安玉尘回答:“才怀上,哪能看出来。”她一直搂着可心。小姑娘睡觉不老实,一会儿屁股朝上,一会儿脸朝上,一会儿两条小白腿扔到了姥姥身上,被子刚盖好就蹬到一边。
“我估摸着是带把儿的,你没发现她犯懒?进屋就奔炕上使劲儿。”惦记起未来的孙子,佟瑞国不觉得累,他兴奋得睡不着觉。
“那是累的,坐那么长时间的车,身子骨单薄,禁不起折腾。我瞧着她比原来更瘦了,估计是工作累的,小身板吃不消。倒是儿子没啥变化,还是老样子。”
“可不,我瞅程小瑜那张小脸跟刀条子似的,明天让她多吃点儿萨其马,那玩意儿热量大,让她补一补。”
“人家不一定爱吃,现在哪儿都有卖的,不比咱这土法做得好?不过,是得琢磨着给她做点好吃的,这孩子瘦脱相了,得补补。”不知不觉间,安玉尘接纳了这个她曾经反对的儿媳妇。尽管在她心里,仍旧觉得儿媳妇和儿子不适合。但适合不适合,可能真的只有他们自己知道吧。
“卖的能和你做的比?味道差远了。都不知道里面放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别再吃坏了,现在可是非常时期。”佟瑞国对于市场上的玩意儿始终心存敌意。这事不能怪他,现在的食品安全确实隐患不断,真不知道吃什么是安全的、放心的、无害的。这时候,他宁愿相信自家的老办法、土办法,可能卖相不好、包装不好,可是让人放心。
佟家的萨其马是安玉尘亲手做的,里面加了桂花蜂蜜,吃起来酥松绵软。可心盯住了就不停口,安玉尘经常是给一点藏一点。可心精,总能找到藏的地方,回头问她咋发现的,她说是小猫馋了告诉她的。
第二天早上,看到整盘的萨其马摆在桌上,可心的眼睛顿时亮了,顾不上在刚刚认识的舅妈面前装什么小淑女风范,“五齿耙子”直接伸了过去,一块吃完了,舔舔手指,说:“舅舅、鲤鱼……不,小瑜舅妈,你们也吃点儿,我姥做的最好吃了,是天下第一好吃!”
全家都在一边笑,安玉尘客客气气地说:“小瑜,尝尝。”
佟瑞国拿起一块,放到程小瑜手里:“你妈亲手做的,多吃点儿,长点肉,营养得跟上。”
佟一琮也不客气,拿起一块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说着:“好吃,妈妈牌的,小瑜,快尝尝,我妈做这个是一绝。”
程小瑜一尝,果然好吃,桂花的淡淡香甜直接触到了舌尖上。这个婆婆太能干了,做出的味道比徐福记的还要好。她瞧向安玉尘,安玉尘盯着她的眼睛里有了一丝笑意。程小瑜感受到了婆婆的态度真的有所改变。
从表面上看,确实改变了。
佟一琮说:“我妈对你多好!”
佟一琮说得也对,婆婆对程小瑜是真好。比如会在饭桌上夹菜给她,会在她拿着抹布时抢过去,会把她的鞋垫取出来放到火炕上烘干……这些事,都让她感动。
可婆婆还是不大和她说话,也只有当着佟一琮的面才和她说,这让她委屈得要命。婆婆这不是做给佟一琮看的吗?那她程小瑜算什么?佟一琮的附属?若是没有佟一琮,估计婆婆理都不会理自己。越是这样想,程小瑜越觉得心里不得劲儿,堵得难受。
其实这种不得劲儿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了,一直攒着、存着呢!
从见面第一眼开始,程小瑜就觉得这个婆婆怎么看都和别人不一样,第一次来岫岩时是那个模样,现在还是那时候的模样,除了眼角有些小细纹,那张脸根本不见老。还有那身板,直直挺挺的,细细的腰,挺挺的屁股。脑袋像被一根线悬着,脖子挺得像是练过芭蕾舞,总是挺着的、直着的。要不是穿得太朴素、太老气,衣服松松垮垮的,谁能猜出她是做了姥姥的人?还有她身上那股子冷冰冰的劲儿,也不知是光对自己那样还是对别人也那样。
原本,程小瑜对自己充满信心,可到了安玉尘这儿,自信心愣是少了一多半,好像对着婆婆就矮了三分。婆婆是个农村妇女,自己是个白领丽人,有啥好自卑的?难道说婆媳注定是天生的对头,因为两人同时爱着一个男人,都觉得是对方抢走了心爱的男人?还是当年系在心里的结还没打开呢?
关于心结,程小瑜真的没打开。当年草草举行的订婚宴,是她的心病。
以前她不懂满族的婚礼规矩,后来听佟一琮讲,知道了岫岩婚礼正常情况下要举行三天。头一天称为“柜箱日”,也叫“过柜箱”。第二天才是婚礼正日,双方的迎亲车和送亲车午夜相向出发,新娘由自家哥哥同车护送。第三天,新郎新娘早起,拜完先祖,双手捧着长方形的枕头,依次拜见族中长者,俗称“认大小”。婚后第七天回娘家,俗称“回门”。婚后一个月,新娘回娘家住一个月,俗称“住对月”。婚礼过程中,还有抱宝瓶求富贵,抱栗子求早生贵子,坐福求一生不受颠簸。
这些规矩,到程小瑜身上全部简化了。
两人急匆匆地举办了订婚宴,直接去民政局领了证,一家人坐在一起吃了顿饭,就算结婚了。
终身大事,草草了事。
这种做法除了安玉尘谁能做得出来?婆婆就佟一琮一个儿子,隆重婚礼成为传说还不是因为不喜欢自己?除了这个,她找不出别的理由,给不出自己别的答案。
为了不让佟一琮受“夹板气”,程小瑜嘴上说不在意,谁让当年自己坚持要带着佟一琮去上海呢?她和佟一琮说,再隆重的婚礼也不如两人过得和和美美。可实际上她心里在意,有时还会恨恨地想,有生之年,如果还能再披一次婚纱,一定要嫁得风风光光的,让全世界的人都羡慕嫉妒恨。
佟一琮不是程小瑜肚里的蛔虫,不知道她心里的想法。见老娘和程小瑜相处愉快,他心里踏实,跟着老爹选年货,贴对联、窗花、福字、挂笺,佟家是镶黄旗,挂笺自然是黄色的。(挂笺按满族八旗所属,分别贴红、黄、蓝、白色。)
满族人都喜欢戴荷包,有皇上的时候,春节前宫廷要例行赏赐王公大臣“岁岁平安”荷包。佟家想着这事的人是佟一琪,她早就准备好了,腊月二十八就将荷包送到了佟一琮和程小瑜的手上,上面绣着并蒂莲。程小瑜很感动,她看出来这个大姑姐刀子嘴豆腐心,率真得可爱,她把这份感动传递到了可心身上。
程小瑜喜欢可心,佟一琪看在眼里,背地里劝安玉尘:“妈,你别对人冷冰冰的,咋说也是咱家的人,再说,现在人家还怀上了咱家的骨肉。”
安玉尘头也不抬:“我什么活儿都不让她干,好吃的好用的全可着她,这还叫对她冷啊?”
佟一琪说:“你那是做给你儿子看呢,真冷假冷您自己清楚。”
安玉尘抬头,眼睛里全是泪水,带着鼻音说:“你知道啥?我当然清楚了……算了,不说了,妈往后注意点儿。我不是不喜欢她,就是始终觉得他俩不适合,属于硬拴在一块的。”
佟一琪说:“人家两人你情我愿的,而且都结婚好几年了。您这心态也得转变了。咱家的人,咱不疼,谁疼?”
安玉尘说:“道理我都懂。可是我就觉得你弟和小让才是一对,才适合。”
佟一琪说:“我弟当小让是亲妹妹,他俩之间不可能。再说了,现在木已成舟。您得改,得把程小瑜当成自家人,真心对人家好。”
安玉尘说:“道理我都懂。实话说,程小瑜这孩子也不容易,自小跟奶奶一起长大,也挺苦的了。闺女,你不用劝我了,以后我能善待她。既然她进了咱们佟家的门,就是咱佟家的人了。”
母女俩这才算达成了一致。
其实,佟一琪心里也藏着疑问。老娘是善良的人,小时候家里来了要饭的,赶上没饭菜了,老娘都要现给人家煮鸡蛋,顾不上烫手,剥好了送到人家手上。为什么她单单给程小瑜冷脸?或许经历得多,老娘更懂得婚姻,更懂得什么是适合。可是人的路终归要自己走。爱情不是践踏亲情的理由,亲情也不应该成为爱情的束缚。
姐弟俩终于有机会单独在一起了,佟一琮问:“老娘还是初一、十五没影儿?”
“还那样,几十年了,下雹子都挡不住。”
“姐,你说咱姥姥家到底在哪儿呢?妈为啥从来不带咱们去见呢?自从离了家,我越想越觉得老娘孤单。”只有说正事的时候,佟一琮才会叫佟一琪姐,平时经常直呼大名,姐弟俩也都习惯了这样的叫法。在外人看来的“没大没小”是姐弟俩的一种亲近方式。
佟一琪不理会他,说道:“孤单啥?老爹对老娘多好!老爹又倔又犟又臭的脾气,硬是让咱妈给制服了。再说了,现在比原来好多了,老娘还有可心天天陪着。今年春节,韩风和他爹妈说妥了,我们破例回娘家过。”
佟一琮没心思听佟一琪的后半句,自言自语道:“我指的是心,你不觉得没人走得进老娘的心吗?”老娘的心不容易走进,佟一琮说的是实情。但最牵安玉尘心的人是佟一琮,这事全家人都看得出来。
除夕晚上,自家西墙祖宗板下供上了“天地桌”,大饼、蜜供、面鲜、果品、素菜、年糕、年饭,各种供品摆得整整齐齐,金字红烛火苗正艳,子午香轻烟袅袅。佟瑞国在前,安玉尘和孩子们在后,大家叩拜祖宗,祈求神灵保佑全家老小在新的一年中平安无事、万事如意。
拜过神,红烧肉、炖羊肉、红焖肘条、元宝肉、四喜丸子、鸡冻儿、鱼冻儿、猪肉冻儿、豆豉豆腐、芥末墩儿、炒酱瓜儿等年禧套路荤素菜一齐上了桌。佟瑞国端起烫好的头窑烧酒,喝得有滋有味。可心把筷头伸进小酒盅里蘸了蘸,放进嘴里舔舔,辣得缩脖端腔,笑得大家前仰后合。
团圆饺子,俗称“揣元宝”,是半夜12点上的桌,里面有两只包了硬币,谁要是吃到了,这一年都会有好运。巧的是程小瑜夹起第一个饺子就吃到了。可心一脸遗憾,瞧着程小瑜的眼神里充满了敌意,小嘴也噘了起来。程小瑜再夹起一只饺子,刚咬了一角,觉得硌牙,于是放到可心碗里。可心精着呢,也不客气,吃到了硬币,尖声喊着:“我吃到钱啦!”大家又是一阵笑。
佟瑞国说:“好事,媳妇儿吃到了,就是孙子吃到了,孙子是富贵命。”
可心嚷着:“我也吃到了。”
佟瑞国说:“孙女也吃到了,佟家子孙万代富贵有余。”
可心这才满意了。
安玉尘刚吃了两个饺子,就放下了筷子,拿出一根红绳,要换下佟一琮脖子上从周岁开始就没离身的河磨玉平安扣。
佟一琮说不急,明天再换来得及。
安玉尘说:“就现在换。过了12点又是新一年了。”灯下,她娴熟地穿好、系好,重新挂到佟一琮脖子上,说:“儿子,记住了,这只平安扣片刻不能离身,这根红绳也不许换,一直到下次回来,妈亲手给你换。”
“知道了妈,这玉从来没离过身。”佟一琮鼻子发酸。
母子俩话说得沉重,像是在暗示什么。佟一琪听得不安,心慌,忙转移话题道:“可心,赶紧拜年,收压岁钱。”大家全乐了,佟一琪自嘲:“我是财迷,可心,一个也别落下了,红包越多越好啊!”
可心接着说:“我是小财迷。”说完她就跪在火炕上说起了吉利话,伸出小手讨红包。
小财迷收获多,六个长辈,六个红包。
程小瑜收到了两个红包,一个是公公婆婆给的,一个是佟一琪和韩风给的。佟一琮和程小瑜都明白,厚厚的红包是补上以前的,是态度,也是实际行动。
正月初一。宗族近亲都来拜年,穆明是第一个到的,进屋就嚷:“快让我干儿子给我拜年。”羞得程小瑜满脸通红。佟一琮不客气,和穆明两人你一拳我一掌打得热闹。
佟一琮想问嫂子咋没来,话到嘴边咽回去了。牛高马大的穆明怕老婆,老婆要是说不想来,他肯定拉不动。穆明的老婆叫吕秀,不喜欢佟一琪,因为当年佟一琪结婚时,穆明拉着准老婆的手,开玩笑似的说过一句,如果不是韩风先下手为强,自己一定追佟一琪,女大三抱金砖。完全不知情的佟一琪,就这样莫名其妙地成了穆明老婆的假想敌。
跟在身边的穆小让进屋拉住安玉尘的手:“干妈,我想吃你做的萨其马。”
安玉尘脸上全是笑:“少不了你的,给你留了一大盘呢!”
穆小让更水灵了,每次回来都让佟一琮眼前一亮,他逗穆小让:“属猪的,光记着吃。你就不想你小哥小嫂?”
穆小让看着他笑,不回答。
安玉尘说:“真是姐姐不在家了,逗妹妹玩了。”(歇后语:姐姐不在逗妹子,其实就是“逗闷子”。)
可心说:“妈妈在呢。妈妈,舅舅找你呢!”
屋子里全是笑声,只是安玉尘能说出这句,着实让大家意外,她平时可是从来不开玩笑的。任谁都看得出来,她今天是真开心。这份开心,一半是因为她打开了心结,接纳程小瑜成为这个家里的成员,一半是因为干女儿穆小让的到来。
3
程小瑜心里不痛快,婆婆对她是比从前好了,可是对穆小让更是眉开眼笑,好像干女儿比儿媳妇还亲,这算什么道理?究竟是一家人亲,还是外人更亲呢?自己在这个家里又算什么人,处在什么位置?
过了一阵,她又觉得自己有点小心眼儿,穆小让从小就在佟家出来进去,和佟家的老闺女一样,婆婆对穆小让好也正常。再说了,小让和她年纪相差那么多,难道还要吃一个小孩子的醋?或者真像佟一琮说的,她得了孕期综合征?
佟一琪看出了程小瑜的不快,一个劲儿地炫耀:“咱家小瑜可真是命好,昨晚第一个饺子就吃到钱,今年就等着在上海发大财了。”语气夸张,让她自己都觉得不自然。
程小瑜开心了,这个大姑姐为人实在是好,时时处处为自己撑着脸面,这使得她再望向婆婆的眼光柔和了很多。
穆小让不理程小瑜,拉着安玉尘叽叽喳喳地说个没完。那样子简直就是一对亲母女。
程小瑜也不理穆小让,拽着可心玩得热火朝天。她本来就是要强的性格,气起人来,更是有着各种各样的鬼把戏和小手段。她在心里较着劲,倒要看看,这是谁的领地,谁说了算。
佟一琮和穆明看在眼里,对视几眼,同时挑起眉毛,不约而同地出了屋,又不约而同地嘟囔出一句话:“女人的心事你别猜。”接着仍旧是一个抡拳、一个拍掌。
“说吧,又有什么新鲜事?”兄弟多年,佟一琮了解穆明就像了解自己,眉毛挑起是准备爆料,而且是狠料。
“初九,有家玉石店开业,全是河磨,不少人去赌石,看热闹不?”
“全是河磨?看来老板是相当有实力了。不过初九……恐怕不行,我答应陪着小瑜去看她奶奶。要不下次回来再去?”
“你就差这几天了?别说我没提醒你,人家可是新开的店,全是河磨,开窗的半赌原石,可遇不可求的机会……现在河磨越来越少了,去晚了,让人家选走了,你不眼馋?”(开窗,即在赌石仔料上切掉一小块外皮,露出一个口子,这样的做法被称为开“窗”,人们可通过开窗的地方观察其内部有没有玉料。)
“你别激我啊,不过怎么定了正月初九开业,这也太早了。”正常情况下,玉店的开业时间都会在正月十五之后,提前了这么多天,完全不合常理。
“西山赵瞎子算的日子,大家都信赵瞎子,算得灵。”
佟一琮还是担心和程小瑜的约定。两人最初约好初二之后去看程小瑜的奶奶,后来改到初五,除夕晚上程小瑜主动提出改到初六,现在如果提出再推后几天,程小瑜能同意吗?咋编这个谎?
程小瑜还是同意了,架不住佟一琮的软磨硬泡,他自然不会说是去看赌石,只说是穆明跟老同学的约定,要是不参加会让人笑话。他说:“全是男同学,好哥们儿,不去好吗?穆明那个‘妻管严’都去了,我不去不得被人家埋汰死?”好话说了一箩筐,程小瑜才点头答应,佟一琮兴奋得差点儿没把程小瑜扔到房顶上。
怀孕初期,程小瑜最大的生理反应除了恶心呕吐,就是犯困,随时随地上下眼皮都会向一块儿集中。两人说了会儿话,程小瑜就依偎在佟一琮的怀里睡着了。佟一琮的两眼瞪得滚圆,精神得像注射了兴奋剂。这几年,虽然人在上海,关于岫玉的各种新闻,仍然像长江之水滔滔不绝地灌进佟一琮的耳朵,不说别的,光是关于河磨玉的新闻就已经多得数不清了。
《矿产资源法》和《岫玉资源保护条例》根本阻挡不了利益的诱惑,为了能采到河磨玉,河磨玉的主产地岫岩县偏岭镇,大批人马蜂拥而至,人们发疯一样地在河里捞。更让人觉得可怕的是,现在河磨玉是一石难求。手里有河磨玉的藏家好像达成了共识——如果想把一个东西卖出去、卖个好价钱,最好的办法,就是在这个东西上面标上两个字:不卖!所以,现在基本上就是有市无石了。这是商业竞争中的手段之一,还是很多其他的手段,当时的佟一琮并没有细想。
一家玉石店开业,专门销售河磨原石的吸引力对于佟一琮来说,绝对不低于当年程小瑜对他的诱惑。
深夜,程小瑜翻了个身,从佟一琮怀里滑了出去,依然睡得很香。
佟一琮给程小瑜掖了掖被角,活动下已经被压得麻木的胳膊,仍然睡不着。关于赌石,佟一琮也算略知一二。
整个玉石产业链,包括采挖、开料、设计、加工、成品交易、拍卖各个环节,都有成本和收益,都能得到合理量化,做到相对公平、透明。即使发生以假乱真、以次充好的事件,也是单方面的欺诈。
赌石不同,赌的是原石,无论是硬玉翡翠,还是软玉岫玉,或者其他种类的软玉,由于地质和人为的原因,原石都以不同形式的皮壳包裹着,里面的品质怎么样,没有切割之前,根本辨别不出来。到现在也没有一种仪器能通过外壳判断出里面是宝玉还是败絮。买卖风险很大,也很刺激,所以才被称为赌。
赌石古已有之。最早赌的是和田玉,中国历史上,最著名的一块赌石是“和氏璧”。现在,人们赌的最多的是翡翠原石,最著名的是缅甸翡翠赌石。
岫岩赌石主要赌河磨玉。但赌岫玉无论在岫岩还是鞍山,或者在辽宁省内,比起其他地方的赌石都没有那么疯狂,即使如此“低调”,也有不少人因为玉石一夜暴富,或者走投无路。
对于赌石,佟一琮心里并不赞成,这与他从小接受的教育有关。佟家的孩子是不允许赌博的,即使是岫岩人都会玩的扑克小牌麻将,老娘安玉尘也是深恶痛绝。佟一琮小时候因为和同学打扑克赢零用钱,被安玉尘罚跪,心疼得奶奶踮着小脚不停地吵着“大赌败家,小赌怡情”。
从来不和长辈顶撞的安玉尘理直气壮地回嘴:“大赌小赌都是赌,只要赌了就是败家!您惯他吃喝我不管,绝不能让他沾赌。”安玉尘说得狠,罚得也狠。罚跪不是跪在地上,而是跪在砖头上,身板挺得直直的,绷成一条线,不能偷懒屁股着地。刚开始跪着不打紧,一会儿工夫,佟一琮的汗珠子就成串地往下滚。
佟瑞国悄悄拉了拉安玉尘的衣角,又给佟一琮使眼色,示意他服软。
佟一琮也是个犟种,就是不服软。没过多久,佟一琮脑袋一歪,倒在地上,昏了过去。虽然没认错,倒是长了记性。打那以后,佟一琮再没和人赌过。他也下了决心,明天和穆明去看赌石,只看不赌。话说回来,他也没钱赌,光是看一看,过过眼瘾,已经是莫大的满足了。
想着传说,想着赌石,想着小时候的故事,佟一琮入了梦。他先是梦到了奶奶讲故事的场景,梦到了奶奶的岫玉烟袋嘴儿、奶奶左手腕的河磨玉手镯、右手腕上的花玉手串,看到火盆里的烤地瓜。
接着又梦到他成了那个背着老头儿过河的小伙子。佟一琮背得累,走到河中间停下了,白胡子老头儿问:“你还背不背,不背我换人了!”佟一琮回头一看,岸上站着一群人,呼着喊着抢着要背老头儿,忙说:“我背,指定背,您能把怎么赌河磨玉的秘密告诉我吗?”老头儿说:“一刀天堂,一刀地狱。”佟一琮惊得脚下一滑,打了个趔趄,说:“老爷子,您别吓我呀,我求您了还不成吗?您是神仙,指定知道怎么能瞧出哪块河磨的玉肉好。”老头儿说:“神仙难断寸玉。”佟一琮恳求:“您老人家告诉我一点点吧,就一点点。”老头儿终于给出了一句话:“不怕大裂怕小绺,多摸多看,好玉上手就润心。”佟一琮记住了这句话,放下老头儿就在河里摸了起来,摸到手里觉得自己肯定摸着了,而且这河磨玉成色好,滑溜溜的,越摸越舒服。
佟一琮是被程小瑜打醒的,原来梦里他使劲儿摸的不是河磨玉,是程小瑜胸前的两坨肉,因为太用劲,还给人家弄疼了。挨了程小瑜的打,佟一琮一点儿也没生气,因为当时他正想着梦里白胡子老头儿的话。
按照事先定好的时间、地点,佟一琮赶了过去。从家里出来的时候早,岫岩大街上人少,岫岩中学操场上更是只有佟一琮一个人。等了好久,不见人来,只见不远处停着一辆黑色的桑塔纳,远远地看着车还不停地晃动着。
佟一琮心说,这车里的人可真不老实,大清早的在里面忙乎什么呢?又等了一会儿,居然是穆明和一个短头发女人一左一右从车后面钻了出来,一看两人潮红的脸色,还有穆明挺着肚皮、重新系皮带的模样,佟一琮明白刚才车里发生什么事了,心里十分不得劲儿。一大早,自己在外面冻半天了,原来穆明猫在车里忙乎上了。就那一米八的个头儿,那大身板儿,车后座居然折腾得开?再瞧那女的,眉毛像两条黑虫子,眼睛画得像熊猫,身子又细又长像根竹竿,竟然没被穆明弄散架,正一脸春风得意地挥手和穆明告别。
坐进副驾驶,佟一琮把车窗全拉开了。
“你关上,我这暖风白开了。”
“有腥味儿!”佟一琮没好气地瞪着穆明。他真是想不明白了,穆明怕老婆是同学熟人都知道的。可从眼下这事上分析,他怕老婆究竟是真怕还是装的呢?
穆明的老婆吕秀最开始是穆明店里的服务员,两人闹来扯去睡到了一起。穆明原本不是认真的,只是玩一玩。吕秀却不依不饶,最后逼婚成功。
结婚没到一星期,穆明打电话告诉佟一琮:“肠子悔青了!”
佟一琮答:“你活该!”佟一琮和穆明是铁哥们儿,可对于“玩一玩”的态度坚决反对,不,是唾弃。他经常警告穆明:“感情不是用来玩的,感情是以心换心,以情换情。你这样做,迟早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果然,佟一琮说中了。
吕秀拿着“证据”告诉穆明:“要么进洞房,要么进牢房,你怎么选?”穆明自然知道只有一条路可以选,便嬉皮笑脸地进了洞房。不过,在他心里吕秀不像媳妇儿,更像个管家婆兼保姆。
吕秀对穆明是真爱,事事都依着他。唯独一件事,不许拈花惹草,要不然就会引发天崩地裂的人民内部战争。
前三年,穆明不断斗争,两人之间风起云涌,战事不断。
三年后,穆明举起白旗,在吕秀面前对别的女人看都不看。
这件事还曾让佟一琮敬佩不已,可没想到事实是,穆明不但沾了,而且还是在岫岩县城,在他老婆的眼皮子底下,这不是典型的两面派吗?沾了就沾了,作为发小,佟一琮了解穆明是本性难移,骂一万句也不改。只是凭佟一琮的眼力,那女人肯定不是什么好鸟,穆明怎么能沾那种女人呢?这几年也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岫岩县城里来了一堆外地女人,专门从事特种行业,经营原始资源。佟一琮看到那种女人气就不打一处来,那些女人说好听了是一辆辆公共汽车,说难听了是一个个公共厕所。没想到穆明也坐上了,他心里自然不得劲,穆明的品位也太差了,当哥们儿的都替他害臊。
“你别看不惯我,我就俩爱好,一个爱美食,一个爱女人。”
“你那不是爱,是烂!”佟一琮话说得狠,一脸的恨铁不成钢。
“行了,别埋汰我了。告诉你,今儿我可是带钱了,要是觉得合适,咱也赌一把?”穆明成功转移了话题。
两个人商量半天也没决定赌或不赌,不过,蠢蠢欲动的并不单单是他们,其他有着同样想法的人早就钻进了那家店。
穆明和佟一琮出现在那家店里,顿时被震住了。一百多平方米的店里全部摆放着大小不一的河磨玉,只是店里冷得吓人,寒气沿着缝儿往衣服里钻,呼出一口气就凝成了雾。这不是店主小气,不肯给暖气或者空调,而是玉石自身就带有寒气,近两百块河磨玉原石足以将店里变成寒室,何况店主懂得玉石怕热,绝对不会把店里弄得像花房一样暖和。冷的是空气,热的是人们的兴致。店里除了河磨玉就是人,每块河磨原石前都有人在小声商量买不买,出多少钱,一个人买还是几个人合伙买。
不到一个小时,店里十几块河磨玉原石已经被人买走了。有三个人合资买走了店里最大的一块。人们连声祝贺,不过也有人猜,这三个人是真正的买家还是托儿。各行各业都有托儿,玉石行当然也不例外,至于能不能看出来,就是个人的眼力了。
三三两两合伙买原石的人不在少数,这样做是为了降低风险。赌石不同于其他投资,皮色好、开窗看到玉肉,不代表里面的玉肉一定多一定好。这事没规律可循,几百万买来的河磨玉,切开了如果什么都没有,或者只有很少的玉肉,不逼得人自杀才怪。
赌石的人里,佟一琮认识几位岫岩玉雕师,那几个人一直在观望,迟迟没出手。他想索阿姨应该会来看一看,岫岩玉雕师哪有不喜欢河磨玉的?
想到这儿,他脑门上突然冒出了冷汗,因为他忘记了一个重要人物——老爹佟瑞国。老爹最喜欢河磨玉了,穆明能知道新店开业出售河磨,老爹会不知道这样的信息?如果老爹知道了,百分之百会来转上一圈儿。
怕什么来什么。佟一琮正想着,佟瑞国果然出现在了玉石店,推门径直奔向河磨玉原石,表情严肃,两眼放光,那样子和猫见了鱼一样。也幸亏佟瑞国的注意力都在玉石上,并没有发现自己的儿子也在店里。佟一琮快速闪身躲到一块大原石旁边,眼睛寻找着穆明,一眼看到那个大身板儿正对着一块河磨原石转圈儿,眼神飞过去一个又一个,穆明全都没接。佟一琮正琢磨着接下来怎么办,却发现老爹正向他的方向走来,顿时急得两手攥成了拳头,打定主意不管穆明了,自己想办法先溜出去。
想到容易,做到难。一共才那么大的空间,怎么溜?从哪儿溜?
佟一琮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这时店门又开了,店主和佟瑞国还有几个人立刻迎了过去。佟一琮瞧得很清楚,推门进来的正是索秀珏。和大家打招呼的索秀珏眼神扫到了隐藏着的佟一琮,别有意味地笑了笑,说道:“一琮,我让你等等我,你这小子仗着个高腿长,走得飞快。”
佟瑞国的眼睛瞪得溜圆,脸色铁青地望向原石后面闪出的佟一琮。
穆明不知所措地看看佟瑞国,再看看索秀珏,两条粗重的眉毛拧成了麻花儿。眼神传递给佟一琮一个信息:等着挨收拾吧!
“我让一琮过来看看,难得赶上。姐夫,我擅自做主,你不生我气吧?”
索秀珏这句话说出来轻轻柔柔的,很随意。佟一琮和穆明同时长出了一口气,悬在嗓子眼儿的心脏重新落回了胸腔。
“你让他来,我自然是不敢生气,要是他自己来的……”佟瑞国用了“不敢”二字,话里的意思含着对这位小姨子的敬重,不过心里的怒气夹杂在里面,藏都藏不住。
索秀珏并不介意,笑着跟别人说话,笑着看原石。
别人呼啦一下子围了过来,大家都知道索秀珏的身份,玉雕大师看原石的经验可是比旁人丰富得多,看走眼、赌垮的时候也少。
只是,索秀珏只看不说,别人便没了兴致,也就不再问东问西的,渐渐不再围着了。
索秀珏把佟一琮拉到一块石头前,问道:“还记得我雕的斗蟋蟀不?”
佟一琮当然记得。
他读高中时,索秀珏买到一块皮色非常出众的河磨玉,偌大的一块河磨切开后,里面只有很小的两块玉肉分散着。大家纷纷摇头,那么一丁点儿的玉料,做个挂件都嫌小,明显是块废料,都劝索秀珏把那块玉石扔了,看着晦气。索秀珏只是一笑,继续把那块石头摆在工作室里。没想到,几个月之后,她把那块河磨玉雕成了斗蟋蟀,两只活灵活现的蟋蟀是玉肉,其他部分是石头,因材施艺,设计巧妙。
“对玉雕师来说,玉石的材质非常重要,同等重要的还有设计和雕工。至于赌石,全当是来看热闹,赌什么都是赌,十赌九输,把心思放到应该放的地方吧!”索秀珏的话说出来轻飘飘的,却从佟一琮的耳朵直接砸进了他心里。
4
一直到回到上海,这话还在佟一琮的耳朵里飘着。
回到上海的他根本没有多少时间和精力投入到玉雕的研究上。拍卖行里的工作压得他整天像是高速运转的机器,不停地旋转,有时他想冲到黄浦江边大吼几句,真累啊!他伸长脖子,瞧瞧举步生风、忙得连喝茶时间都没有的步凡,那句骂悄无声息地咽了下去。
你累,比你累的人多了去了!谁不是每天都在和生活进行着战斗?
佟一琮想起了一个段子:你花六块八买个便当吃,觉得很节省,有人在路边买了七毛钱的馒头,吞咽后步履匆匆;你6点起床看书,觉得很勤奋,发现曾经的同学6点就已经在面对繁重的工作;你周六补个课,觉得很累,打个电话才知道许多朋友都连续加班了一个月。亲爱的,你真的还不够苦,不够勤奋和努力。
为了程小瑜和她肚子里的小佟一琮或者小程小瑜,佟一琮告诉自己,要更勤奋、更努力,怎么累都值得。有女人在,再小的窝也是家;有了孩子,再年轻的男人也是爹。
人总得有目标。现阶段,佟一琮的人生目标就是让老婆孩子过上好日子。来上海几年了,一直到现在,他才充满激情。
他在日记里写下这样一段话:男人的责任是什么?事业有成是一份责任,孝敬父母是一份责任,疼妻爱子是一份责任,我要做的是把三者结合在一起,而后两者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事业有成。程小瑜的理想是在上海拥有一个家,那我就把这个定为目标,在上海实现腾笼换鸟。三年内,事业小有成绩,给老婆孩子一份安全、一份幸福。
写完了,佟一琮突然觉得“腾笼换鸟”这个词用得不恰当、不吉利,把它改成了“腾飞跨越”。想想觉得像口号,可他懒得再改了。已经这么写了,就这样吧,意思自己明白就成了。
佟一琮鼓足勇气,制定了明确的目标,工作状态焕然一新。他听到公司里的同事小声议论:“佟一琮春节后怎么像打了鸡血似的?”
“是不是步总要提拔他?”
“谁知道呢?反正感觉那小子和步总关系好,整个儿一跟屁虫。”
……
佟一琮才不理会这些话呢,心说你们知道“打鸡血”这词是哪儿来的吗,就敢用在我身上?
脑子走神儿的工夫,佟一琮被通知到步凡的办公室开会,会议内容是一场拍卖会的具体安排部署,前脚进去,办公室门还没关上,同事就喊:“小佟,电话!”
佟一琮看了看步凡,步凡点头:“去吧,说不定有急事。”步凡没有说明,但佟一琮心里清楚,步凡知道程小瑜怀孕的事,私下里还和佟一琮说,家里有特殊的事儿打个招呼,再过七个多月就升级当爹了,借孩子的光,给准爸爸创造宽松的环境。工作上的上下级,私生活里的好哥们儿,佟一琮打心眼儿里喜欢,不,应该说敬佩步凡。
步凡真是神机妙算,果然是程小瑜打来的电话。
“虫虫,我在医院,你来接我吧,我一点儿力气也没有了。”程小瑜有气无力地说道。
“在医院?出什么事儿了?”佟一琮的第一反应是程小瑜和孩子是不是出什么事儿了。
“我……刚才做了手术。”程小瑜的声音越来越小,蚊子叫一样挤进佟一琮的耳朵。
“手术?什么手术?车祸?呸,我这张嘴,胡说八道,老婆你别生气。到底怎么了?”各种不祥的念头一下子蹿了出来。
“人流手术。”程小瑜的声音还像蚊子一样。
佟一琮顿时大脑一片空白,血液迅速奔涌上头,他对着电话大吼:“程小瑜,这么大的事,你为什么不和我商量一下?孩子是你一个人的吗?你有什么资格一个人做主?你有什么资格结束我儿子的生命?!”
程小瑜的声音还像蚊子,却特别有力量:“佟一琮,你现实点儿好不好?就凭我们现在挣的那点儿钱,我们拿什么养孩子,自己都养不起……我要挣大钱,我要陪客户,怀着孩子,你让我怎么陪?人家让我喝酒我喝不?人家让我陪着跳舞我陪不?”
“程小瑜,你的眼里只有钱吗?一条小生命在你眼里不如挣钱重要是吗?”
“我是不想让我的孩子吃苦,不想我的孩子上幼儿园、读小学、读中学、读大学时让人瞧不起,你以为这里是在岫岩?这是大上海,现在是什么社会,笑贫不笑娼,没钱就是孙子!再熬几年吧,我们还会有孩子的。”程小瑜的声音越来越微弱。
佟一琮真想抡起拳头捶上几拳,拿着电话听筒哑口无言,全身哆嗦,直到对方又传来一句话。
“佟一琮,你不来接我,我也不会怪你……总之,孩子没了。”程小瑜的鼻音特别重,接着只剩哭声。
佟一琮猛地想到了另一件事:程小瑜的一次次晚归!他脸色铁青得吓人:“说吧,在哪家医院?”
“九院。”
重新走进步凡的办公室请假,步凡在佟一琮肩上拍了一下,说了两个字:“保重。”
佟一琮打了出租车直奔九院,车轮向前,他的目光飘向窗外,眼泪大滴大滴滚落,原本想和他聊天的司机知趣地闭上嘴巴。
和程小瑜相识后的一个个片段重叠放映在佟一琮的脑海中,第一次牵手,第一次拥吻,第一次水乳交融,跪别父母,黄浦江边的无奈酸涩,吵闹和好,再吵闹再和好,春节时全家其乐融融……让他没想到的是幸福竟是这么短暂,还没来得及感受,就消失在空气里,抓不住,触不到,没有一丝痕迹。
猛烈的撞击惊醒了梦游般的佟一琮,只见一辆出租车从后面撞击着他乘坐的出租车,那辆出租车后面则是一辆公交车。佟一琮这辆出租车司机拼命地控制着方向盘,车子仍旧向前冲去,佟一琮抓住扶手,眼睁睁地看着出租车撞上了前面的另一辆出租车,而那辆始作俑者的公交车还在向前……当所有车终于停了下来,佟一琮哆嗦着下了车,活动了下四肢,发现自己没受什么伤,心才稳定下来。此时,他这辆出租车的司机已经趴在方向盘上,表情痛苦,佟一琮转到司机那一侧,努力想拉开那扇车门,费了好大劲儿,车门一动不动,司机摆手示意他不要白费力气。
这时,后面的那辆出租车里传出一个小女孩儿的呼救:“来人啊,救命……救命啊!”
佟一琮望过去,车里血迹斑斑,司机趴在方向盘上一动不动,脑袋上全是血,后排车座和前排车座紧密地结合着,呼救的是一个穿着嫩黄色外套、梳着马尾巴的十岁左右的小女孩儿。
隔着车窗,小女孩儿清澈的眼神让佟一琮的内心一动。
“哥哥,救救我!”小女孩儿的眼睛盯着佟一琮。
即使没有这句话,佟一琮一样会伸出援手,小女孩儿那边的车窗玻璃已经碎了,他走过去,使劲儿拉了下车门,如他所料,根本拉不开。他向里面看了看,小女孩儿的腿好像卡住了。他问:“我试着抱你出来,能出来不?”
“能!”小女孩儿的脸上挂着眼泪,这一刻眼里却写着坚毅。
顾不上理会围观的人群,佟一琮赤手拿掉那些碎玻璃,手很快就被扎出血了。
“哥哥,你的手出血了。”小女孩儿的声音发抖。
“没事儿,准备好,我抱你出来可能会疼,挺着点儿。”
小女孩儿用力地点头,伸出双手环住佟一琮的脖子。
佟一琮小心翼翼地把胳膊伸进车窗里,牢牢抱住小女孩儿,那个瘦小的身子一下子从车窗里钻了出来。佟一琮身后响起了掌声。
小女孩儿紧紧搂着佟一琮的脖子,放声大哭,显然吓得不轻。佟一琮轻拍着她的后背哄道:“不怕不怕,出来了,没事儿。”
“哥哥,我的腿疼。你带我去医院,可以吗?”
佟一琮这时才注意到,小女孩儿说着一口南方口音普通话。
救护车、警车这时也赶到了现场,佟一琮和小女孩儿同时被推进了一辆救护车。医院里的检查结果表明,佟一琮除了后来手被玻璃扎伤,没有其他伤处。小女孩儿的伤重,亲属赶到之前,小女孩儿始终拉着佟一琮的手。
佟一琮也知道了她是福建人,是到上海阿姨家玩,没想到居然出了这事。小女孩儿的亲属来了,佟一琮和她挥手告别,小女孩儿突然说:“哥哥,谢谢你的救命之恩。”
佟一琮一笑:“客气啥!是你的勇敢救了你自己。”
“你脖子上系的石头真漂亮。”
“我也觉得它漂亮。不过这不是石头,是玉,是岫玉,我的护身玉。小妹妹,谢谢你的夸奖。加油,快点儿好起来。再见。”佟一琮弯腰摸了摸她的肩,转身离开。
“哥哥,我叫花雪痕,花朵的花,雪花的雪,痕迹的痕!我记住你脖子上的岫玉了!”小女孩儿在佟一琮身后喊,“你叫什么名字?”
“佟一琮。单人冬的佟,一二三的一,王、宗加一起的琮。”佟一琮走路速度飞快,也不知道小女孩儿是不是能听清楚他的声音。他虽脸上挂着笑,心里却在着火。程小瑜还在九院等着他,天知道为什么要选那么远的医院。
九院的妇科医生们可是听清楚了佟一琮的喊声,大声呵斥道:“喊什么喊!程小瑜早让人接走了。”
“让人接走了?谁接的?”佟一琮一头雾水,难道是同事?
“一个男的,挺瘦的。”佟一琮的脑袋里又是嗡的一声响,一点儿也不比出车祸受到的撞击轻。
佟一琮记不清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进了门,佟一琮看到程小瑜已经躺在了床上,桌子上堆放着几大袋营养品。程小瑜脸色煞白,没有一点儿血色,见到佟一琮,她坐了起来:“一直等你你也不来,我有些晕,就给一个女同事打电话,让她把我送回来了。她真客气,买了一堆的补品。”她特意加重地说出了“女同事”这三个字。
佟一琮紧抿着嘴唇,坐到床边,轻轻抚摩程小瑜的脸,轻声问:“想吃什么,我给你做。”
程小瑜的眼泪冲出了眼眶:“虫虫,你别生我气,行吗?”
佟一琮的眼泪也流了出来:“是我不好,给不了你和孩子富足的生活,是我没本事。”
“虫虫,原谅我,行吗?如果再怀上,我一定生下来。我们还年轻,我们共同努力,日子一定会好起来的。”
那个晚上,佟一琮和程小瑜紧紧相拥,他们说了好多好多的话,比初恋时说的话还要多,回忆过去,憧憬未来。和往常一样,程小瑜先睡着了,她甚至没有留意到佟一琮手上的伤,更没有看到佟一琮心里的伤。
佟一琮心里清楚,原谅一个人容易,但要重新建立信任太难。他终于沉沉睡去了,梦境里出现了一个全身散发着凝脂般光泽的小天使,只是天使的翅膀受了伤,哀伤地看着佟一琮,欲语还休的样子。
第二天早上醒来,佟一琮在镜子里发现脖子上的河磨玉平安扣上出现了一道从没有过的裂纹,一道不用强光手电筒照射就能看得出来的裂纹。佟一琮一下子想起了老娘安玉尘在除夕之夜说过的话。
冷汗从佟一琮的头上溢出。
河磨玉平安扣有了裂纹,尽管已经不完美了,却依然和平常一样挂在佟一琮的脖子上。完美不完美这件事,从来不是由眼睛决定的。对于人也好,事也罢,如果自己的心觉得完美,那便是完美,比如那枚平安扣在他心里的位置和完美度。
河磨玉平安扣不离身,不仅因为老娘安玉尘的叮嘱,也是因为习惯。
孔圣人说过,玉有德,君子无故,玉不离身。佟一琮不敢说自己是君子,但他确实做到了玉不离身。一周岁起,这枚平安扣就跟着他,除了换挂绳,洗澡时都没摘下过。
多年过去,在他心里,这枚平安扣已经成了他身体的一部分,有了裂缝还挂在脖子上,为的是一种信仰。
这事说是巧合就是巧合,说是天意就是天意。本来,抓周的时候这块河磨玉离他最远,可他偏偏舍近求远,最先抓的就是它。这情形他当然不记得,可爹妈记得,家里的亲人们记得,人们时常把这件事抖出来,重新温习一遍。说这胖小子跟岫玉有缘,而且缘分深着呢!
步凡听完佟一琮的往事回忆,对着那枚河磨玉平安扣仔细地端详起来,眼睛一阵儿睁大,一阵儿眯小,脸上始终放着光。仿佛要解开什么谜,可又找不出谜底。
“一琮,我个人觉得,你和岫玉的渊源太深。或迟或早,你也会和我一样。”
步凡的前一句话,佟一琮深信。后一句,佟一琮没听明白,却露出微笑。玄机,这个在老娘安玉尘身上适用的词,在步凡身上也适用。沾玉的人有灵气。老娘是,步凡也是。
步凡起身关紧办公室的大门,坐到沙发上,和佟一琮面对面:“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你也好有个心理准备。”
佟一琮心里一紧,正视着对方。
步凡表情严肃,夹杂着畅快,还有一丝丝说不出的怪异。
“我已经向董事会递交了辞呈,不出意外的话,半个月内会有人接替我的工作,那人你也认识,估计你能猜得出是谁。”
这个消息让佟一琮又震惊又意外。
他曾经设想过,有一天步凡会离开拍卖行。虽然步凡是行里的中坚力量,他尽心尽力工作,看上去一门心思扑在工作上,可佟一琮看得明白,步凡把自己分成了两个人,心思一半在工作上,一半在玉石上。步凡在两个世界里不断地切换频道,来去自如,从不混乱。
佟一琮最初特别佩服步凡的切换能力,他也努力过,但做不到。后来,他想明白了,人心的容量有限,放不下太多。太挤了,心会撑破。步凡是在硬撑着,撑不下去的那一天,或早或晚,总会舍弃一个。
结果,果然。
对于接替步凡的人选,佟一琮猜测是现在的副经理,姓董。那是位工作能力强、心胸略显狭窄的上海男人,是传说中董事长的妻侄儿。不过,他最关心的不是谁接替步凡,而是步凡离开后要做什么。他的关心出自朋友的真心,一时间反而忘记了想自己在公司的处境。
但步凡想到了自己离开后佟一琮的职场处境。
“中国有个特色,一朝天子一朝臣。公司里的人明里暗里差不多都知道我们两个人走得比较近,加上……你以后在各方面要多加小心。”
步凡的话支支吾吾,不太像他平时的性格。
佟一琮明白让他支支吾吾的是那位副总经理的个性,话到嘴边却没说,也是因为步凡的性格,不愿意讲人坏话。
步凡的叮嘱,听得佟一琮感动又难过,仔细想想,从最初走进这家拍卖行到现在,步凡给他的关照看似轻描淡写,实际却是沉甸甸地坠着人心。步凡知道佟一琮喜欢玉,只要是涉及玉石的拍卖会,每一场都会安排佟一琮从始至终参与。玉石的相关知识,古玉的鉴别方法,玉雕、绘画、陶艺、文学等艺术门类,只要步凡掌握的,便对他倾囊而授。只要方便,周末时两人准会同时出现在上海大大小小的古玩市场。反倒是在职务和薪水方面,这几年佟一琮前进的步子并不大,没有越过行里涨薪升职的规矩,按部就班,一步步地走着,都在步凡的权限之内,没有越级的地方。
程小瑜为这事时不时地敲打他,有时会说:“你以为步凡真心当你是兄弟吗?要是真当你是兄弟,是朋友,怎么会不提拔你呢,两人的好体现在哪儿呢?人和人关系好是用嘴巴说的吗?好得体现在行动上,得动真格的。”
佟一琮听到这话,不否认,也不认同。他知道,这事不怪步凡,步凡有步凡的难处,拍卖行有自己的规章制度,要拍卖的物件那么多,可是除了玉石珠宝类,他全都没兴致。至多再瞧瞧字画类的古玩,这样的情况下大跨度提职加薪,那是为难步凡。做事情总得服众吧,要不工作咋开展?真要提拔了也是为难他自己,没兴趣的事做起来不会让人心里畅快。但在玉石方面,佟一琮敢说,他和步凡在一起是提升最快的几年,这种提升不显山不露水,潜移默化,水滴石穿。不是有这样一句话吗?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行万里路不如阅人无数,阅人无数不如名师指路。步凡是他的良师益友,带给他的是大格局、大构想、大眼界,使他从一个安安分分的小打工仔,变成了一个藏着希望创建岫玉大平台的“野心家”。
步凡说:“咱们拍卖行虽然不大,但关系复杂,盘根错节。有些人看上去没什么能力,整天在混饭吃,可人家有背景。别说是你我,就是公司的老大,也不敢动人家。因为那些人的根子在外面,在上面。拍卖行指着外面、上面的那些人才有生意做。所谓打狗还得看主人,说的就是这个道理。以后,你也得注意,谁也不知道谁的背后是谁。在没弄清楚各种关系前,少说话,多观察,尽可能不要给自己树敌。在现在这个社会,想在工作中结交好朋友很难,得罪人就容易了。有时候,一得罪就是一串人,真心是犯不上。”
佟一琮点头称是,明白步凡所指的“那些人”是谁了,这才恍然大悟,“那些人”为什么悠闲得像神仙一样,却没有受到公司的任何告诫或者惩罚。
步凡说:“还有一点,得为自己打算。国家有五年计划,咱们个人也得有近期计划、中期计划、长远计划,这个计划不一定是固定的,可以调整,但总体方向应该是越来越明确。拿我为例,按照你的推想,我可能应该跟爷爷一样。可是一来我需要经验,二来需要经济基础,三来我也需要了解企业的运作,我这也算是‘曲线救国’。”
佟一琮这时猜到,步凡的去向。应该还是和玉石有关,难道是做自己的玉石平台或企业?
步凡说:“一琮,还要提醒你一点。”他停了一下,沉思片刻,继续说道:“一琮,你有一个比较大的问题,当然,这个问题我年轻的时候也有,就是格局。我们的格局都比较小。这和下棋差不多,有人下一步能看三步,但有人就能看到十步。再拿喜欢玉石来说,你想的只是做个玉雕师,这当然很好。但是,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放大一下格局,比如……做个玉石大亨呢?”
佟一琮精神一振:“玉石大亨?我想都没想过。”佟一琮其实想过,只是不敢承认,他觉得那是梦,太遥远了。
步凡笑道:“为什么没想过呢,是不敢想?还是……我觉得可以想一想。梦想还是要有的,有了梦想,才能在机遇出现的时候,抓住它,然后一步步去推进,去实现。这个,你真的可以想一想。”
佟一琮说:“谢谢您了,跟我说了这么多掏心窝子的话。”
步凡说:“咱俩还用客气吗?你我太像了,说不准,将来我们还会再合作,而不是上下级的关系。不过,我离开之后,你还是要在公司里处处小心。”
佟一琮鼻子发酸,鼻音重了,说道:“无所谓了,不行就跳槽。现在我也有了经验,找工作应该不难,就当积累经验了。对了,我最想知道的你还没说呢!”
步凡回答得很畅快:“就知道你好奇这个。我已经正式拜海派玉雕大师陈睿为师了。”
听到“陈睿”这个名字,佟一琮一点儿也不惊讶步凡的选择了。步凡祖上是扬派的玉雕师,对玉石的那份痴迷早就融进骨子里了,能够认全国玉雕的一派宗师做师父,难怪连总经理都不肯做了,这个决定值得,这次的放弃也值得。
“关门弟子吗?”
“是。但我年纪不是最小的,师兄里有比我小十岁的。不过,师兄弟间从来都是按拜师的前后算的,从来不按年纪……一琮,你特别像当年的我,这也是我特别喜欢你的原因。我们总是在矛盾纠结,总是跟社会较劲,其实是跟自己较劲。将来有那么一天,你会清楚地知道,你心里最想要的是什么。过最想要的生活,才是最幸福的。”步凡说话时,眼睛看着办公室的门,佟一琮觉得步凡的眼神有些飘,仙气缭绕的样子,那双并不大的眼睛像是飞出了办公室,看到了整个世界。
步凡说:“这可能是第一步,下一步,我可能会借助师父的资源,做自己的事。这是后续,将来有机会再讲给你。”
佟一琮没再追问,步凡可不是格局小的人。他肯定在下一盘大棋,能对自己说这么多已经不少了。他张罗着请步凡吃饭,步凡拒绝了:“将来有机会我去鞍山,到时候你得大请,带我游遍鞍山。玉佛苑里的世界最大玉佛、千朵莲花山,还有千山汤岗子温泉,都是我最向往的去处,要是鞍山市里再有个综合玉石交易平台就更完美了。汇集顶级的玉石,说不定我会乐不思蜀呢!一琮,我一直好奇,岫玉的产地在鞍山,为什么鞍山市里没有建设一个大型的综合玉石交易平台呢?鞍山可比岫岩更适合,毕竟是市里,区位优势、交通优势都明显,对资金和人才的吸引力也更强劲。这可能就是你的机会,出现时,抓住他。”
这事不光步凡想不通,佟一琮也想不通。
到上海这几年,他的眼界开阔了不是一星半点儿,让他浪费脑细胞最多的内容从始至终都是岫玉。每每想到岫玉,相关的千头万绪都会连带着冒出尖儿。
知道得越多,他越为岫玉的将来担忧。玉石产业发展太快了,早就从最初的资本市场升级为比人才、比品牌、比商业模式,这些恰恰成了岫玉发展的瓶颈。
以前他觉得岫岩不错,老百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日子过得安稳。光是岫玉就能养多少人?跳出来才知道,他是坐在家里夸自己,眼界太窄了。岫玉全贱卖了,亏大发了!岫岩本地县域经济发展程度较低,不利于人才的聚集和品牌的创立,至于商业模式的运作更有一定局限。如果把岫玉放在上海之类的一线城市,岫玉的储运、保护措施成本又太高。这样推算,鞍山市虽然在全国属于三线城市,但和岫玉产地最近,交通便利,成本适中,人才充足,还能辐射全国,建设一个大型的综合岫玉交易平台,同时融入文化、金融、收藏和家居各类产业,鞍山的玉石交易平台与岫岩原产地交相呼应,内外兼营,那岫玉的身价飙升,简直不可想象……
佟一琮记得,清末著名古玩收藏家赵汝珍曾经说:“居家无玉,宛如非士夫之宅第。服饰无玉,直同非完整之衣履。身上无玉,似不便与友朋相会。无玉之知识,直不能插入友朋集会之谈话。”
如果鞍山有一个综合的岫玉交易平台,岫玉的普及会不会达到赵老人家所说的人人争抢拥有?这些念头在佟一琮的脑子里只是一个闪念,可能衍生的相关产业他更是想都没想。其实在其他地方,也有人和佟一琮有同样的闪念,不过人家却将闪念做成了现实。因为一块石头改变一座城市的神话成了现实。
晚上,佟一琮把步凡的决定讲给了刚刚恢复身体重新回到工作岗位的程小瑜。
程小瑜的第一反应是:“虫虫,新老总会不会把你裁了?你可是步凡的人。”
“不至于吧,裁人总得有个合理的理由,我又没犯什么错误,又不会影响他什么。”佟一琮觉得这话说出来特别不自信,不自信不是由于他本身,而是由于那位新老总的性格,别说裁人了,他做出比那更绝的事情来人们也不会意外。
“就看人家想不想裁你,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那也无所谓。不行就换工作,树挪死,人挪活。换了工作,说不定还会有新的机会呢!”
“那倒也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两人在这件事上,观点倒是达成了一致。
步凡的推测方向正确,程小瑜的猜测十环命中。新上任的总经理做的第一件事是减员增效,减员的名单一共五人,“佟一琮”三个字赫然在册。新老总手段狠,不但裁人,还让每个人都主动写一封辞职信,要求字数一千字,否则不给结算工资。几个被裁的人当时就小声骂娘了:“当自己是老师?给留作业?”
佟一琮用了不到十分钟写了三百字,啪地拍到了老总桌子上。佟一琮心想,你要是敢和老子说什么,老子今儿就让你见识见识什么是东北爷们儿。老总没好气地瞪着他,正要发作,看着佟一琮比他还凶的样子,心中的小火苗自动熄灭了。
其他四个人找到佟一琮商量:“咱们不能任人宰割,得找董事长理论理论。要不咱们写个联名信,小佟,你看怎么样?”
佟一琮笑笑:“我不参与了。”
几个人听到这话散开了,聚到另一边商量怎么办。佟一琮隐约听到有人在说:
“姓佟那小子怎么跟没事儿人似的?”
“他和步凡关系好,步凡肯定早就帮他安排好新工作了,要不然他能那么安稳?”
“可不,我咋办呀?回家我老婆不得吃了我?”
“我更是,大人能过苦日子,我儿子咋办,断了奶粉钱,我儿子吃啥?”
……
佟一琮若无其事地收拾好东西,抱着一个纸箱出了拍卖行的大门,径直走向车站,上了车,一屁股坐在公交车的硬板凳上。他低着头,眼睛看进纸箱,心里空落落的,在这家拍卖行起早赶晚有偿奉献了几年时光,最后剩下的只是一个没装满的纸箱。
步凡说,让他去寻找内心最想要的生活,看似简单的一个问题,实际上最难回答。什么是最想要的生活?财富、地位还是权力?所有这一切与他根本不搭边,就像程小瑜生气时骂他:“佟一琮,你就是一个没理想没抱负自甘平庸的岫岩小市民!”佟一琮知道程小瑜的性子,口出无忌,伤人无形,听了让人心里难受。换成别人说这话,他宰人的心都有了,但换成程小瑜,他能包容、能理解、能宽容,他清楚这是因为对程小瑜爱得太腻、太泛滥。可他绝对不认可程小瑜的说法,到上海的每一天,他和程小瑜一样拼命,每天都像上了发条的机器疲于奔命,却常常忽略了自己的内心,幸福吗?快乐吗?累吗?值得吗?为了谋求幸福一路狂奔,最后却发现早已迷失了幸福的方向。是不是应该走慢一点儿,坐下来陪陪自己,让心静下来,做点儿自己真正喜欢的事,那才是真正的幸福生活。
佟一琮的心静不下来,不是因为程小瑜的劝慰少,程小瑜的性格没人比他更了解,真实不做作,心里怎么想,嘴上就怎么说,程小瑜如果嗲声嗲气地说些虚伪的劝慰,他反而觉得不得劲。程小瑜的劝慰是大大咧咧的:“虫虫别上火,此处不养爷,自有养爷处,找工作被裁跳槽是正常事。但你不能不着急,我们每天的柴米油盐、吃喝拉撒都要用钱,你是个爷们儿,就得想爷们儿的事。”佟一琮觉得程小瑜说得有道理,总不能让程小瑜挣钱养自己,那自己成什么人了?口号不是说了嘛:成功经不起等待,成功只争朝夕!
佟一琮心静不下来也不是因为重新找工作屡屡碰壁。又不是第一天来上海,找工作会遇到什么样的状况,他早有准备。被告知不适合,或者无声无息,又或者直言不需要……各种各样的情况都很正常。
让他闹心的是步凡提出的问题,什么才是自己最想要的生活?爱情、事业、理想、金钱、健康、快乐……哪一个才是第一位?清楚自己想要什么就一定能得到什么吗?孤儿最清楚自己想要的是父母都在身边,病床上的重病患者最清楚自己想要的是健康,但是他们能得到吗?
对于佟一琮来说,最关键的是确定自己现在最需要什么,要达到怎样的人生目标。他为自己突然想通这个问题感到小小的自豪。他现在最需要的是一份可以养家糊口的工作。至于最终要达到的人生目标……佟一琮吃饭时想,睡觉时想,去厕所时也在想,无论做什么都在想,得出的答案只有一个——岫玉玉雕,不,现在还要加上一个岫玉平台,这个念头填满了他的脑海。
像电影回放一样,佟一琮逆向往回推,最初来上海时,迟迟找不到工作,是因为想找份和玉石相关的工作,最终到了拍卖行。
认识了步凡,没事儿就往古玩市场钻,也是为了岫玉。
推理到这儿的时候,佟一琮的思路一下子打开了,自己为什么非得为别人打工,就不能为自己打工吗?就像步凡说的,自己可是有岫玉资源在手的,这个优势有几个上海人敢和自己比?步凡在拍卖行积累经验,自己靠岫玉资源积累经验,不一样是“曲线救国”吗?
这样的想法让佟一琮兴奋快活,但另一件事情却让他气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