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采弥的布口袋

阿洛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能成为邮局的正式员工，不过，布罗镇越来越多的人开始认识他，记住他了。

太阳升起的时候，阿洛背起邮包就像背起了快乐，他走起路来脚底生风。

“阿洛，又开始送信了？”

“阿洛，我马上开始写信，太阳落山之前记得过来取一下哦！”

“阿洛，我这里有一封信你帮我带给镇子东边的泥瓦匠好不好，让他下个星期三的下午来帮我修一下壁炉，不要忘了。嘿嘿嘿，信里都写着呢，你什么都不用说，记得把信给他就好！”

……

阿洛来到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这么多人跟他说过这么多话。母亲生阿洛的时候大出血死了，父亲从来也没管过阿洛，阿洛不知道什么是温暖。

现在，太阳是温暖的，这么多人的问候和托付也是温暖的。

阿洛进入森林的消息很快传开了。

“阿洛，你真的去那儿了吗？”

“阿洛，里面可怕吗？”

“阿洛，要小心啊，以前有人进去再也没有出来呀！”

阿洛不是个多言多语的人，他只是笑笑。不过，对森林的恐惧程度已经降到了最低，森林是黑暗又寒冷，可也没有他们形容的那样可怕。

或许，是阿洛幸运一些，最可怕的事情没有遇上。谁知道呢？

特沃先生没有跟阿洛去松鼠先生那里，他亲自把当天写的信交给了阿洛，说：“我，我还是没有勇气。阿洛，你帮我把手表给松鼠先生吧，希望它不要那么悲伤。”

“好吧！”阿洛把手表和信都放进了邮包。

阿洛敲着松鼠的门，一声，一声，一声声，门没有开。在黑暗寂静的森林中，轻轻的敲门声显得格外响。

阿洛压低嗓门喊着：“松鼠先生——先生——你在吗？”

他把耳朵贴在木门上听，屋内什么动静也没有。

松鼠先生还在睡吗？生病了吗？还是有什么意外发生了？

阿洛不由得焦急起来，他顾不得害怕，用力拍打着门大声喊着：“先生——开开门——我是阿洛——”

门还是没有开。透过门缝看进去，黑漆漆一片，没有灯光。

阿洛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他只好把信从门下面的缝隙中塞了进去，看看手表盒子，太大了，没办法塞进去，放在门口，也不行，这是特沃的心血和诚意，万一丢失就糟了。

阿洛想了想，把表重新放回邮包。

静静地又等了一会儿，阿洛准备离开。

“喂——”一个沉闷的声音从背后跳入阿洛的耳朵。

阿洛扭头看看，黑漆漆一团，没见到说话的人。

“在这儿呢，往上看！”阿洛仰起头，我的神啊，两只亮闪闪的灯笼在阿洛的头顶上一亮一亮的，太吓人了！

“你……是……谁？”阿洛哆哆嗦嗦地问道，森林显得更凄冷了。

“我是天下无双的大力熊！”

怪不得黑漆漆一团呢，是一只硕大的黑熊啊！阿洛不禁往后退了几步，“咚”一下撞到了松鼠的木屋门上，退无可退了。据说森林中的黑熊会用它肥硕的熊掌拍死人！眼前的这位老兄还是“大力熊”，要是被它拍一下不成肉泥也成肉饼！阿洛把自己的身体缩成一团，挤进榛子树屋的门洞内。

“不要怕，我是从不拍人的天下无双的大力熊！”这么黑，大力熊也能看透阿洛的心思呀！

大力熊眨巴着灯笼一样的两只眼睛，伸出它的巨爪，摸了一下阿洛的头顶。阿洛只觉得它的爪子落在头上，像一块热气腾腾的糕饼，厚实而沉重。阿洛浑身又是一阵哆嗦，他闭上眼睛祈祷着：“千万不要用力，千万不要用力啊！”

大力熊说：“你是那个人类送信的小子？”

“是……的……我、我、我给松鼠送信来了……”

“敢往我们森林里送信，你是第一个！”大力熊终于挪开了它的巨掌，“你是个不错的小子。我们左邻右舍都听说了！”

阿洛紧缩成一团的身体有些松弛下来，缩得紧紧的心也松开了：“熊大哥，松鼠先生去哪里了？”

大力熊走上前，猛地一拍榛子树屋的门：“松鼠老兄——来客人了——快醒醒吧——”

看来，松鼠先生在家？

屋内还是没有动静。大力熊长叹一口气：“唉——那什么，阿洛呀，松鼠老兄大概又喝醉了，它这一醉呀，没个十天半个月大概是醒不过来的。你还是过段日子再来好了。”

阿洛舒了一口气，没出什么问题就好。他说：“那好吧，熊大哥，我就先走了！”

“慢！”大力熊伸出巨掌抓住了阿洛。

又怎么了？难道它后悔了？准备给自己一巴掌吗？

大力熊似乎有些忸怩起来，它说：“阿洛，你可不可以帮我一个忙？”

“我行吗？”

“你行的，你行的，你是第一个送信到我们这里来的人啊！”

“那我试试，你说，什么事？”

大力熊把脸凑近阿洛：“阿洛，你看，我的眼袋是不是很深？”

阿洛使劲看，黑暗的森林里，黑色的熊，哪里看得清什么眼袋呢？阿洛胡乱地点头。

大力熊说：“你知道森林里为什么这么安静？因为大家都在睡觉，拼命地睡觉。我们为什么要拼命睡觉呢？因为我们都想找到我们丢失的梦。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把梦弄丢了，以前我们是喜欢做梦的，我们的梦总是又香又甜。夜里做一个好梦，每天早晨醒来总会觉得新的一天是那样美好。可现在呢，没有梦的夜是那样漫长。为了找到梦，我们连白天也失去了。你听，周围多么安静！松鼠在睡，百灵在睡，猫头鹰在睡，蛇也在睡……”

阿洛：“我怎么帮你呢？”

大力熊：“我们的梦不是自己跑丢的，是人类偷走的！我希望你能帮我们找到那个偷走我们梦的人，让他把梦还给我们！”

“谁偷走了你们的梦？”

“我也不知道，不过我猜那个人一定是夜里悄悄地来，带着一个袋子，装满我们的梦，再偷偷地溜走了。我不知道他的样子，不过我想，他一定会背着一个大袋子，他也许还会去其他地方偷走更多人的梦。对了，那个袋子，应该比你背上的那个还要大吧！”

阿洛在脑子里把布罗镇认识的人挨个儿都想了一遍，除了邮局的邮递员们，就只有街角专门捡破烂的老婆婆采弥了，她每天都背着一个超大的布口袋，捡拾着大家丢掉的东西。阿洛总是看见她喜气洋洋地背着鼓鼓囊囊的口袋走过来，又走过去，他还奇怪，捡垃圾有什么好高兴的呢？原来采弥很有可能就是那个四处偷梦的人，她的布袋里一定装满了各种快乐的梦！

可是，就算采弥真的是那个偷梦的人，阿洛又该怎么办呢？

采弥对阿洛的照顾可不少。阿洛的父亲整天喝酒，喝醉了就打阿洛。一天夜里，阿洛从家里逃出来，他一头撞到了采弥的身上。采弥不但没有骂他，还把阿洛带回家，给他吃给他喝，后来阿洛就经常逃到采弥家。阿洛的父亲有几次追过来，破口大骂采弥是个变态的老太婆，自己没有孩子就想霸占人家的孩子。采弥弓着腰驼着背，可她一点儿也不怕阿洛的醉鬼父亲呢，她用扫帚劈头盖脸地抽打阿洛的父亲，边打边诅咒他，最后总是阿洛的父亲落荒而逃。

后来阿洛的父亲喝醉酒掉到臭水沟里淹死了，阿洛不用逃跑了，但采弥依然三天两头就送吃的给阿洛，还给阿洛洗衣服收拾屋子。就是这样，阿洛才能活下来。

就算采弥真的是那个偷梦的人，阿洛也不会拿她怎么样的。阿洛不是个忘恩负义的人。

阿洛说：“我回去帮你们找找。”

说完，阿洛就赶紧跑出了森林，比当年逃脱父亲的追打还要仓皇失措。

阿洛跑得没影了，大力熊才反应过来，它嘟哝着回家继续找它的梦去了。

很巧，采弥来找阿洛。

“阿洛，看看，我给你带了件衣服，来试试。”采弥拿出一件七成新的衣服，估计又是在外面捡来的。

阿洛身上的很多衣服都是采弥捡来的。采弥把捡来的衣服用开水烫了，再放在大太阳下暴晒几天，然后给自己和阿洛穿。一开始，阿洛很不习惯，因为他穿着采弥捡来的衣服出去，总有人跟在他屁股后面叫：“阿洛阿洛，你身上这件衣服好像是我家扔掉的耶！”

阿洛埋着头装作没听到。说的人多了，阿洛反而无所谓了。捡的就捡的呗，反正衣服上已经全是太阳的味道了。

这次阿洛有些不开心，他看到采弥背着的那个大布袋了。他在想，难道采弥真的是个偷别人美梦的贼吗？这些衣服真的是她捡来的吗？

阿洛有些不情愿地穿上采弥带来的衣服，衣服太大了，空荡荡地在阿洛身上晃荡，阿洛走了几步，自己感觉像一个幽灵。

采弥拍着手咯咯咯地笑着。采弥有时候很奇怪，样子是老太婆，声音却又尖又脆像只有十八岁。

阿洛用脚尖踢了踢采弥放在地上的袋子，软塌塌的，里面是什么呢？

会是梦吗？

如果是，里面有多少梦呢？

采弥帮阿洛改衣服。不得不说，采弥是个很神奇的老婆婆，她改起衣服来又快又好，比镇子上最好的朱裁缝改得还要快还要好，要是采弥当了裁缝，估计朱裁缝的那些顾客都要跑去采弥家了，那时朱裁缝一定会眯着他那对小眼睛哭了。

阿洛出神地盯着那个大布袋，他决定解开那个袋子看看里面装的究竟是什么。刚刚蹲下来，采弥就说：“阿洛，你干什么呢？”

阿洛脱口问道：“你这个袋子里装的是什么？”

“我的生活，我的快乐，都在里面。”

阿洛听不懂。袋子可以装米，装豆子，装衣服，可以装的东西太多太多了，可生活和快乐怎么装进去呢？

这个采弥，难道是个巫婆？

“阿婆，这个袋子……可以……装进梦吗？”

阿洛问完了，就紧盯着采弥的眼睛。一个人的眼睛是说不了谎的，阿洛每次说谎都不敢抬眼睛看人。

采弥又咯咯咯地笑了：“当然可以呀！我这口袋里可是装了不少的梦哦！你想看看吗？”

“好啊！”

采弥把改好的衣服叠好了放下，顺手敲了一下阿洛的脑袋：“你这个傻小子，我这个梦可不能随便给人看！出门送信要记得吃饱肚子，还有，到那个森林里去可要处处小心啊！”说完，背起大布袋就走了。

阿洛张大嘴巴看着采弥的背影，好久都回不过神来。

夜晚，月亮像个饼，周围的云彩像冒出的腾腾热气。

阿洛躺在床上睡不着。

这会儿，松鼠先生还在睡吗？大力熊还在找它的梦吗？森林里真的一个梦也没有了吗？采弥这会儿又在干吗呢？

阿洛忽然想到，自己多久没有做梦了？

这一想，阿洛从床上跳了起来。老天！阿洛的梦也被偷了？！

布罗镇还有哪些人的梦被偷了？

阿洛打开门，他蹑手蹑脚地往采弥家走去。

阿洛悄悄拨开采弥屋子上的门闩，轻轻走进屋子。阿洛毕竟进过几回森林了，屋里黑黑的，他一点也不害怕，很快就找到了那个躺在屋角的布口袋。

阿洛侧耳听了听，没有动静。

他摸摸口袋，瘪瘪的，伸一只手进去摸摸，空空的，什么也没有！

“阿洛，找什么呢？”床上的采弥慢悠悠地问。

阿洛这回可吓死了。他想跑，腿却动不了了。

阿洛索性说道：“阿婆，你真的没有偷梦？你这口袋真的不是用来装梦的？”

采弥点亮了油灯，拍拍床沿说：“来，坐下，我给你讲个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我住在山那边的一个镇子里。我没有母亲，只有一个很威严的父亲。我的父亲是个瘸腿的神父，每天晚上，他喜欢背着一个大大的布口袋出去，一直到清晨才回来。走进家门的时候，他的鞋子和裤腿都湿透了，头发上也挂着露珠。他从来不告诉我他去了哪里，只是把布口袋扎得死死的，而且从不让我碰他的口袋。”

“我不知道父亲多大岁数，我很小的时候父亲是什么样子，长大后看到的父亲还是那个样子。镇子上的人都说岁月拿父亲最没有办法，他好像永远也不会老。父亲给我穿最好的衣服，吃最好的东西，我住的房子也是镇子里最漂亮最豪华的。可父亲从来不让我动他的布口袋，他说那里面是他的灵魂和生命。父亲还帮助了镇子上的很多人，老人、孤儿、病人，都得到过父亲的帮助。我也一直以为，父亲是最值得尊敬的神父。”

“直到有一天早晨，父亲提着口袋回来了，那次他的口袋里空空的。他失魂落魄，两眼失去了神采，他说他遇到了强盗，强盗抢走了他的口袋，解开了袋口，袋子里的东西一瞬间四散飘飞，逃向四面八方。父亲想抓，一个也没有抓到，强盗们同样也两手空空。他们愤怒地把父亲暴打了一顿。父亲带着空口袋回家了，从此一病不起。”

“父亲生病，很多人来看他，大家带来了糕点，送来了鲜花，他们把最真诚的吻印在我父亲的脸颊和额头上，教堂里的孩子们每天都为我父亲祈祷，希望他能快点好起来，镇子上最高明的医生每天都给父亲送药。即便这样，父亲的病还是一天天重了，他的头发一天比一天白，他的皮肤开始长出老年人的斑点，他的关节变得僵硬，声音开始嘶哑，慢慢地，父亲吃不下饭，甚至连喝一口水也困难了。”

“最后，父亲只剩一口气了。他让我把那个每天背在身上出去的布口袋拿给他。父亲告诉我，他其实不是一个好神父，他才是真正的盗贼，是偷梦的贼。父亲每天晚上出去，只是为了走进别人的梦里，遇到年轻的梦活泼的梦快乐的梦，父亲就会偷过来装进自己的布口袋，这些梦滋养着父亲，让他变得年轻和富有。有了这些梦，他就永远也不会老。父亲收集了一辈子的梦被强盗放走了，父亲的希望也破灭了。父亲把布口袋交到我手中，他要我牢牢守住这个秘密，希望我能成为一个永远年轻富有的盗梦人。我流着眼泪答应了父亲，父亲才闭上了眼睛。”

“父亲的葬礼隆重而盛大，镇子上所有的人都来了，他们流着泪送别父亲。我看着他们，心里无比痛苦。他们不知道，自己真心爱戴的人居然是偷走他们美梦的人。那一刻，我就下定决心，我不要年轻，也不要富有，我不能成为父亲那样的盗贼和骗子。”

“我离开了故乡，来到了布罗镇。这个布口袋，一个梦也没有装过，所以我又老又丑又穷，可我的口袋中装的是自己的人生和属于自己的快乐。”

采弥说完了，她的眼中噙满了泪水。

阿洛轻声唤道：“阿婆，我知道你是个好人。可是，那些梦被盗走的人该怎么办呢？”

采弥说：“这个世界上，像我父亲这样的盗梦人不止一个。如果梦被偷了，不要害怕，你只要不去想那个丢失的梦，该怎么生活就怎么生活，总有一天，那些梦还会找到自己的主人。不过，要是你因为丢了梦就失了魂，以后就算那些梦找到了你也不会认识你的！”

“我知道了，只要耐心等待，梦还会回来的！我要去告诉森林里的那些朋友，让它们不要再昏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