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白天鹅红珊瑚(十二)

无论是美的生命还是丑的生命,时间对每一个生命都是公平的,生活总要在时间轨道上慢慢向前滑行,日子终究是要一天一天地过。

梅里雪山短暂的夏天过去了,绿意葱茏的山麓,换上了金色的秋装。秋天来临,气候一天天凉了下来。

随着天气转凉,疣鼻天鹅群忙忙碌碌开始做各种迁飞前的准备。

疣鼻天鹅是一种候鸟,生性娇气,既不能适应梅里雪山严酷的冬天,也无法适应南方炎热的夏天,对气候十分挑剔。每到深秋季节,梅里雪山飘洒第一场雪前,鹅群就会飞离漾濞湖,千里迢迢飞往温暖的南方去过冬,每到春花烂漫时,覆盖在漾濞湖面上的冰层破碎消融,鹅群又会从遥远的南方飞回梅里雪山。

从漾濞湖到锦绣江南某块湿地,空中距离少说也有两千公里。长途迁飞,既辛苦又危险,途中会遭受金雕、苍鹰、冰雹、狂风、鸟网、猎枪等各种天灾人祸的侵害,夜晚在一个陌生的宿营地,还要防范狐狸、豺狼、灵猫、猎狗等各种食肉兽的捕杀。需要强健的筋骨、充沛的体力、矫健的双翼和坚强的意志,才能顺利到达目的地。

对群体里的每一只天鹅,长途迁飞都是一个严峻的考验。

我在望远镜里看见,每只疣鼻天鹅都在抓紧一切机会拼命进食,积蓄营养,积蓄体力,以迎接生活的挑战。

最忙碌的就是那批今年孵化出壳的新生代天鹅,最早出壳的那些雏鹅,经过亲鸟四个半月的精心哺育,经历雏鹅、幼鹅和半成鹅三个发育阶段,已变为成年鹅,能笨手笨脚起飞、歪歪扭扭飞翔、跌跌撞撞降落。那些做父母的从早到晚不断催促这些刚刚学会飞行的年轻天鹅一次又一次从漾濞湖上起飞,在漾濞湖上空翱翔。有些淘气的年轻天鹅觉得没完没了地飞行太辛苦了,想偷懒少飞几趟,平时一贯慈祥的亲鸟,这时候个个都变得凶神恶煞,凶猛扑飞过去,用扁扁的嘴壳在年轻天鹅背上恶狠狠啄咬,逼迫偷懒的小家伙再次起飞。

我完全能理解父母天鹅的良苦用心。迁飞途中充满风险,积累飞行技巧,锻炼飞行意志,培养飞行耐力,是何等的重要。在广袤的天空中,缺乏经验的年轻天鹅一旦掉队,或者迷航,就会失去生存机会,被生活无情淘汰。对第一次参加迁飞的新生代年轻天鹅来说,多掌握一些飞行技巧,多磨砺一份飞行意志,多积聚一点飞行耐力,就意味着多一份存活下去的希望。

前面已经交代过,同样是今年孵化的天鹅,由于出壳的时间参差不齐,因此飞行的时间也有早有晚。当萧瑟秋风如扫帚般吹落梧桐树上枯黄的叶子,大部分今年孵化的年轻天鹅都掌握飞行本领能遨游蓝天了,却还有七八只半成鹅,因为出壳时间晚,迟迟没学会飞行。那些迟迟没能飞起来的半成鹅的父母,焦虑写在脸上,整天愁眉不展,坐卧不安。每一个做父母的都知道,今年出壳的年轻天鹅,如果赶不上在鹅群南飞前学会飞行,后果会非常严重。有一对疣鼻天鹅夫妻,雄鹅因为脖子中央突起一块,我给它起名叫脖瘤雄;雌鹅两只翅膀在背脊上交叉得特别厉害,大半只鹅屁股都露了出来,就像穿着一件超短裙,我就给它起名叫超短裙。夫妻俩膝下有三个儿女,由于出壳晚而至今不能飞行,夫妻俩急得火烧眉毛,在漾濞湖抓到鱼虾,自己舍不得吃,叼到三个儿女面前,强行塞进它们的嘴,就好像成年天鹅在给刚刚出壳的雏鹅渡食,但三个儿女都已经是半成鹅,早就过了嘴对嘴渡食阶段了啊。那天半夜,我起来小解,皓月当空,能见度很高,我看见,脖瘤雄和超短裙还泡在漾濞湖里捕食,脖瘤雄捉到一条细鳞鱼,迫不及待跑回窝巢,塞进儿女嘴里,超短裙啄到一只青蛙,也摇摇摆摆登上岸,弄醒正在酣睡的儿女……

我知道,脖瘤雄和超短裙之所以不辞辛苦星夜捕食,是想用增加营养的办法催促儿女快快成长,争分夺秒,与时间赛跑,让小家伙抢在鹅群南飞前学会飞行。

两天后的下午,脖瘤雄和超短裙的三个儿女,相继歪歪扭扭飞了起来。

我当时正举着望远镜观察,当三个儿女终于飞上蓝天,脖瘤雄和超短裙一会儿你啄我的脸我咬你的嘴,兴奋地拍扇翅膀,好像在弹冠相庆,一会儿又相拥着嘴对嘴唏唏嘘嘘,呜呜咽咽,好像在喜极而泣,激动得都有点神经不正常了。

可怜天下父母心。

又过了两天,这群疣鼻天鹅里今年出壳的五十余只年轻天鹅绝大多数都能够飞翔了。

唯独红珊瑚养大的青青和蔻蔻,翅膀还嫌稚嫩,还无法飞上蓝天。

青青和蔻蔻是整个疣鼻天鹅群里最后一窝出壳的雏鹅,当然也就最后才能飞翔。

红珊瑚的焦虑可想而知,它像其他雌天鹅一样,一会儿不辞辛劳捕捉鱼虾塞进青青和蔻蔻嘴里,用增加食物的办法催促它们成长,一会儿扮演凶神恶煞的角色,无情地啄咬它们的背羽,用暴力手段威逼它们起飞。

遗憾的是,生命发育成长是有严格的时间表的,它们还不到成熟的年龄,还不到翅膀硬朗的年龄,拔苗助长,根本就无济于事。

青青两只翅膀竭尽全力拍扇,两只蹼掌噼里啪啦踩踏,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身体腾空约两米高,仅仅往前飞了三十多米,就又落到水中。蔻蔻的情况就更不容乐观了,咬紧牙关拍打翅膀,两只蹼掌稀里哗啦踩得水花四溅,身体刚刚能脱离水面,就又扑通栽了下来。

在红珊瑚伤心绝望的鸣叫声中,青青和蔻蔻满脸沮丧,躲进早已枯黄的芦苇丛。

我观察研究疣鼻天鹅好几年了,以我的经验判断,最乐观的估计,还要约一周的时间,青青和蔻蔻才能翅膀长硬飞上蓝天。

鹅群南飞,并没有精确的时间表,通常是以气温的变化决定南飞的时间,如果今年天气暖和,梅里雪山第一场雪下得迟,就会推迟南飞的出发时间,要是今年天气寒冷,梅里雪山第一场雪下得早,就会提前南飞的出发时间。

我暗暗祈祷,气温降得慢一些、再慢一些,梅里雪山的第一场雪下得迟一些、再迟一些,命运之神请再宽限七天,让青青和蔻蔻能飞起来!

红珊瑚的命太苦太苦,红珊瑚遭受的磨难太多太多,它的丈夫和亲生子女死于非命,它把全部的爱和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了青青和蔻蔻身上,为了养大青青和蔻蔻,它的胸脯和左蹼掌被水獭咬伤,由最美丽的雌天鹅变成最丑陋的雌天鹅,可以这么说,它为青青和蔻蔻付出了全部心血乃至生命。我知道,它现在唯一的希望和最大的心愿就是看到青青和蔻蔻能抢在鹅群南飞前学会飞翔,母子三个能跟着鹅群迁飞到遥远的南方去过冬。我希望这一次命运能特别照顾红珊瑚,老天爷迟几日再泼洒寒冷的雪花,让多灾多难的红珊瑚这一次能心想事成,能好梦成真。

季节变化、气象规律,不是以我的意志为转移的。

气温迅速下降,天气一天比一天冷。第三天早上起来,我的军用帐篷上结了一层亮晶晶的薄霜。留给红珊瑚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根据我多年积累的经验,至多还有两天,疣鼻天鹅群就会动身南飞。

果然不出我的所料,当天中午,在深秋季节一片淡薄的阳光下,鹅群进行迁飞前的最后一项准备工作——确认权威。大大小小一百多只天鹅都聚集在湖心岛一块平整的沙滩上,一只翅膀特别亮就像涂了一层银粉似的老雄鹅,伫立在一块隆出地面约二十厘米高的岩石上,所有天鹅无论雌雄老少,都用一种肃穆的表情摇摇摆摆依次走到这只翅膀像涂了层银粉的老雄鹅面前,用弯曲的脖颈在老雄鹅银色的翅膀上摩蹭两下。老雄鹅高高挺起胸脯,显得威严而高贵。

这只老雄鹅我给它起名叫银粉雄,是这群疣鼻天鹅的首领,也是这次向遥远南方迁飞的领队。天鹅们是在用一种独特的方式,向领队银粉雄表达信任、尊重和服从。

这有点像人类出征前召开的誓师动员大会。

疣鼻天鹅群通常都由年长的雄天鹅担当首领,尤其长途迁飞,必定是由阅历丰富的雄天鹅领航。疣鼻天鹅不是信鸽,不会根据地球两极的磁性来辨别方向,只有经验丰富的雄天鹅才能轻车熟路地驾驭迁飞方向和飞行路线。让人很难理解的是,雌天鹅似乎天生缺乏辨别方向的本领,只有年长的雄天鹅才具备为群体导航的能力。毫不夸张地说,在鹅群迁飞过程中,有经验的雄天鹅,是整个群体的核心和灵魂。没有富有迁徙经验的雄天鹅领队,极有可能会迷航,还有可能会途中找不到理想的宿营地,而遭到更多的野兽和猎人的偷袭。

庞大的疣鼻天鹅群长途迁飞,必须要有一个公认的权威来领航。

确认权威的仪式很快就结束了,疣鼻天鹅们又三三两两散落开来,或到芦苇丛溜达,或到漾濞湖觅食。按照惯例,凡举行完确认权威的仪式,少则六小时,多则四十八小时,鹅群就会动身南飞。

而据我估计,青青和蔻蔻最快也要四天后才能飞上蓝天。

换句话说,当鹅群迁飞后,青青、蔻蔻和红珊瑚将被迫成为漾濞湖的滞留天鹅。

我很清楚,我想,红珊瑚心里也一定很清楚,鹅群迁飞后,滞留在漾濞湖的天鹅将意味着什么。失去哨兵老雌鹅的警戒,失去群体的庇护,孤零零留在漾濞湖,很容易成为狐、獾、猫之类野兽的袭击目标。就算侥幸没有遭到野兽袭击,冰雪寒流和骤降的气温也会夺走它们的生命。就算运气特别好,不仅躲过野兽袭击,还赶在寒流来临前学会了飞行,它们能成功飞往南方重新融入疣鼻天鹅大家庭的可能性也几乎没有,且不说沿途有金雕、苍鹰、冰雹、狂风、鸟网、猎枪等各种天灾人祸,能不能沿着正确的路线飞到南方就是个大问题。前面已经交代过,长途迁飞,必须有富有经验的年长雄天鹅来领航,否则极易迷航,而青青、蔻蔻和红珊瑚,两只是从未经历过长途迁飞、今年刚刚出壳的新生代天鹅,一只是左蹼掌被水獭咬断的残疾雌天鹅,根本不具备沿着正确的路线飞到南方去的条件。一句话,这三只天鹅滞留在漾濞湖,凶多吉少,生存几率几乎为零。

事实上,据我观察,疣鼻天鹅群每年都会发生滞留天鹅现象。大前年秋天,一只名叫南极洲的雄天鹅,因翅膀被狐狸咬伤,丧失飞行能力,鹅群南迁后,被迫滞留在漾濞湖,当天夜里,就被野猫咬杀了。前年秋天,一窝四只新生代天鹅因出壳晚,当鹅群南飞时,还没学会飞行,被迫滞留在漾濞湖,它们的父母,一只鼻疣颜色像茄子酱因此我给它起名叫茄子酱的雄天鹅和一只身材肥壮我给它起名叫胖胖白的雌天鹅,陪伴它们四个孩子一起留了下来,很幸运,这家子滞留天鹅躲过了野兽袭击,四天后,四只新生代天鹅会飞了,在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一家六口高高兴兴往南方迁飞,可来年春天疣鼻天鹅群从遥远南方飞回漾濞湖时,我用望远镜仔细寻找,茄子酱和胖胖白跟随鹅群回来了,它们的四个孩子却一个也不见了。去年秋天,两只新生代天鹅,一只叫百合花,一只叫白蔷薇,它们的父母在它们一个月大时不幸惨遭狐狸猎杀,或许是从小就是孤儿的缘故,它们发育迟缓,鹅群南迁时,它们还不会飞,只好滞留在漾濞湖,一周后,它们会飞了,那天清早,迎着火红的朝霞,它们振翅疾飞,但傍晚时分,却又垂头丧气地飞了回来,它们没有方向感,找不到路,在空中迷航了,不得不返回漾濞湖,当天夜晚,梅里雪山下了一场暴风雪,第二天我登上湖心岛一看,百合花和白蔷薇变成了两只冰冻天鹅……

毫无疑问,青青、蔻蔻和红珊瑚将会步这些罹难者的后尘。

我觉得,已经可以把青青、蔻蔻和红珊瑚从这群疣鼻天鹅的户口册上删除了,如果疣鼻天鹅也有户籍制度的话。

我在心里叹息,老天爷很不公平,好人未必就能有好报,好天鹅也未必就有好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