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火圈
- 沈石溪激情动物小说·板子猴
- 沈石溪
- 5417字
- 2023-02-07 16:28:08
哈雷是一只两岁的雄虎,聪明伶俐,到阳光大马戏团只有半年多时间,就学会了高台跳跃、走跷跷板、龙虎斗等好几个节目,很受观众欢迎。高导演想让哈雷学一个新节目:钻火圈。所谓钻火圈,就是做一个直径为一米半的大铁圈,竖在离地面约一米高的铁架子上,空心铁杆里灌满易燃的油脂,驯兽员用火把点燃铁圈,霎时间烈焰腾空,驯兽员一声令下,威风凛凛的老虎从燃烧的铁圈里蹿跃而过。英国皇家大马戏团和俄罗斯国家大马戏团都有这个节目,十分叫座。这节目看上去很惊险,熊熊燃烧的火焰似乎要把老虎吞噬了,其实蹿越火圈只是一个短暂的瞬间,绝不会灼伤虎皮或烧焦虎毛。但所有的野兽天生都怕火,要让老虎克服对火的畏惧,勇敢地从烈焰中钻过去,并非易事。据统计,十只接受钻火圈训练的老虎,最多有一只能胜任这个节目。
训练动物演员,一般都采取食物引诱法。饥饿是最好的老师,在饥饿的催逼下,动物会变得十分听话。于是,把哈雷关进铁笼子,整整一天不给它喂食。翌日晨,将虎笼搬到专门训练动物用的一条狭窄甬道,甬道的中间支着燃烧的铁圈,甬道的另一头驯兽员用铁叉叉着一大块血淋淋的牛排。哈雷想吃到牛排,没有其他途径,只有从燃烧的铁圈中蹿过去。在这之前,哈雷钻过空铁圈,纵身一跃,就从铁圈中央蹿了过去,姿势优美,身手矫健,一点也不费力。此时,哈雷已饥肠辘辘,一闻到牛排的血腥味,兴奋得两眼放光,扑到铁圈前,可是,一看到跳动的火焰,一感受到火的热量,立刻就停了下来,掉头后退。驯兽员晃动铁叉上的牛排大声吆喝,哈雷惊恐地颠跳着,委屈地咆哮着,就是不肯接近炙热的火圈。从上午僵持到下午,牛排都变质了,驯兽员也累得筋疲力尽,哈雷仍不敢蹿越燃烧的火圈。
高导演失望地说:“就像有的人患有恐高症一样,有的老虎患有恐火症,哈雷大概就属于这一类老虎。”
训练动物演员,还有一个高招,就是适当地进行体罚。你不肯听话,鞭子伺候,或者用高压水枪射击,或者关你两天禁闭,看你还敢翘尾巴!但这类体罚,一般只适用调皮捣蛋的猴子或贪玩不肯专心学习的狗,不适合用在猛兽身上,尤其不能对老虎滥施暴力,老虎生性孤傲,很会记仇,稍有不慎,会闹出大乱子来的。对老虎这样的猛兽演员,通常只能采取怀柔政策。
到了傍晚,哈雷已饿得四肢发软,嘴角溢出大口唾沫,再不给它喂食,怕会饿出病来的。高导演只好下令停止训练:“算啦,取消老虎钻火圈的节目吧,瞧它见着火就跟见着鬼似的,没希望啦!”
驯兽员老章不大甘心,提议说:“要不,到圆通山动物园请宋大妈来帮帮忙,或许会起点作用。”
马戏团的动物演员大部分来自动物园,排演节目时若遇到犟头倔脑不听话的角色,便会去动物园请来从小把它们养大的饲养员,动物对从小把它们养大的饲养员有一种特殊的感情,饲养员配合驯兽员一起调教,效果要好得多。
驯兽员老章所说的宋大妈,就是哈雷在动物园时的饲养员。哈雷的妈妈是一只患有心脏病的母虎,产下哈雷后就死了,是宋大妈一手把哈雷抱养大的。
高导演想了想点点头说:“好吧,那就请她来试一试。”
驯兽员老章跑到圆通山动物园找宋大妈,却扑了个空。三个月前,宋大妈为了给毒瘾发作的儿子筹钱买海洛因,偷了动物园一对小孔雀,拿到花鸟市场去卖,发现后被开除了公职。驯兽员老章找了好几天最后在垃圾场找到了正在捡破烂的宋大妈,把她带进马戏团。
宋大妈衣衫褴褛,身上散发出一股垃圾场腐酸的臭味,娇滴滴的女演员纷纷掩鼻躲避。哈雷还没沾染人类社会嫌贫爱富的坏毛病,见到宋大妈亲热得不得了,脖子在宋大妈腿上来回摩挲,还伸出舌头去舔宋大妈脏兮兮的鞋子,宋大妈叫唤它的名字,它就呼噜呼噜从喉咙深处发出一串欢快的叫声,宋大妈伸出黑黢黢的手抚摸它的脑袋,它高兴得在地上打滚,乖得就像一只大猫。
久别重逢,“母子”相会,情景很是感人。
遗憾的是,将哈雷移到训练甬道,隔着燃烧的火圈,宋大妈大声呼唤,哈雷却又望着明亮的火焰畏缩不前了。
“跳呀,宝贝,我的小哈雷,为了我,你就跳一次吧!”隔着火圈,宋大妈张开双臂作出拥抱状。
“<口欧>呜,<口欧>呜。”哈雷在火圈的另一边踟蹰徘徊,伤心地呜咽着,好像在说,对不起了,我害怕火,我不敢跳。
试了好几次,都未能让哈雷蹿越火圈,所有的人都泄气了,高导演掏出十元钱扔给宋大妈,挥挥手说:“去吧,去吧,这里不再需要你了!”那不屑的神态和轻蔑的口气,活像在打发叫花子。
本来嘛,宋大妈就是一个标准的叫花婆。
宋大妈遗憾地望了哈雷一眼,畏畏缩缩朝马戏团大门走去,走了几步,又踅转回来,怯怯地对高导演说:“我……我想起一件事,不知当说不当说,哦,兴许能让哈雷钻那个火圈的。”
“说吧,简单点。”高导演皱着眉头说。
“哦,事情是这样的,哈雷半岁时,我那个不争气的儿子,交上一些不三不四的朋友,开始吸毒。他爹死得早,靠我一个人把他拉扯大,哪有钱供他吸毒呀,他就趁我上班时,把家里的东西偷出去卖,家里几样旧电器几件旧家具很快被他折腾光了,只剩下两床旧棉絮几只破碗……”宋大妈说到这里,眼圈泛红,快要哭泣了。
“行了,行了,我们没空听你诉苦。”高导演打断宋大妈的话,没好气地说,“你讲跟哈雷有关的事,其他就不要胡扯了。”
“是是。”宋大妈擦掉眼角的泪珠,接着说,“我心里苦,又不敢对外人说,儿子吸毒不是件光彩的事啊。有时候,心里憋得慌,就搂着哈雷哭一哭说一说。哈雷从小没有娘,也是我一把屎一把尿抱大的,对我可亲了。它不嫌弃我,它愿意听我哭诉。我抱着它哭,它就用舌头来舔我的泪水,就像个懂事的儿子在帮我揩泪;我说到伤心的地方,它也会跟着我‘噗噗’地叹息。你们别笑,我说的都是真话呀。大概有半年的光景,我几乎天天都要搂着哈雷哭一场,哭一哭心里就痛快些。每次我一哭,哈雷准会贴在我身上来安慰我。”
“有一次,哦,哈雷满一岁的时候,那天傍晚,动物园关门了,我也打扫完笼舍,准备回家,就在这时候,我那个不争气的儿子毒瘾发作,跑到动物园里来找我要钱。我说没钱,他晓得我这天刚领薪水,就动手来抢。唉,吸毒的人,一旦毒瘾犯了,没有廉耻,没有天良,连亲娘都要抢的啊。我捂住口袋不让他搜,这是我的活命钱,给他抢了去,我怎么活呀!他……他就动手打我,揪住我的头发拼命往铁笼子上撞。我这是作的什么孽呀,一把屎一把尿把他养大,二十几岁的大小伙子了,不指望他挣钱来孝敬我,也不该像打冤家一样的来打我呀。我越想越悲伤,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我和我那个不争气的儿子就在虎笼外厮打,与哈雷隔着一层铁丝网。我一哭,哈雷在笼子里吼了起来,天还没有黑,我看得清清楚楚,它眼睛睁得比铜铃还大,张着大嘴巴,朝我不争气的儿子咆哮。唉,哈雷当时如果能撞开铁笼冲出来就好了,啊呜一口咬死我那个不争气的儿子,倒也干净,我也就不会沦落到今天这个地步了,他也不会因为贩毒被判个无期。我那个不争气的儿子听到威风凛凛的虎啸,愣了愣,揪住我头发的手也松开了,可瞄了一眼铁丝网,朝笼子里的哈雷‘呸’地啐了一口,又扭住我的胳膊来掏我的口袋。他肯定这么想的,老虎虽然厉害,但此时关在笼子里,就等于是只纸老虎,没什么可怕的。这时候,哈雷大吼一声扑了过来,重重撞在铁丝网上,跌翻后,爬起来又不顾一切地扑蹿上来,爪子撕抓,虎牙啃咬,铁笼子被摇得‘哐啷哐啷’响,好像马上就要散架了。我那个不争气的儿子到底害怕了,放开我转身逃跑了。我开了锁跑进铁笼子一看,哈雷满脸都是血,左脸给铁丝钩破,嘴唇也裂开一道口子,左前爪第二只指甲也断了半截,我赶紧替它擦洗伤口,抱着它痛哭了一场。哦,我说的都是实话,你们不信可以看看哈雷身上的伤疤。”
驯兽员老章去检查哈雷的脸,嘴唇上果然有一道隐约可见的裂纹,翻开虎脸上的毛丛,确有一条粉红色的疤痕,再抬起它的左前爪,第二只指甲也比其他指甲要短了一点。
“你的意思是说,要是你哭泣,哈雷会钻火圈?”高导演上下打量宋大妈,很不信任地问道。
“我想大概是这样的吧。”宋大妈没什么把握,说得也不肯定。
“那就试试吧。不过,十有八九是天方夜谭。”高导演说。
重新来到狭窄的甬道,重新点燃火圈,重新将宋大妈和哈雷相隔在甬道的两端。
宋大妈身世凄苦,根本不需要酝酿感情,眨巴眨巴眼睛,泪的闸门就打开了,伤心地“嘤嘤”哭泣。
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哈雷本来是懒洋洋侧身躺卧在甬道尽头的,宋大妈的哭声一起,它倏地翻爬起来,虎耳陡地竖得笔直,耳廓颤抖扭动,双眼圆睁,闪动着幽蓝的光,脸上的虎毛可怕地蓬松开来,张开血盆大口,露出四枚尖利的虎牙,急步奔到铁圈前。铁圈燃着橘红色的火苗,火花发出“哔哔啵啵”的声响,它后退了两步,在火圈前不断地来回奔跑,似乎是要寻找不用钻火圈就可以去到宋大妈身边的其他路径。它当然是找不到的。
宋大妈大概是想到了最悲惨的往事,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我的儿啊——哈雷——我的儿啊——”
就像战士听到冲锋号,船长听到鸣汽笛,运动员听到发令枪声,哈雷虎尾猛地一抡,朝火圈龇牙咧嘴怒吼一声,纵身一跃,姿势矫健优美,刹那间蹿越火圈,来到宋大妈跟前,用舌头帮她揩拭眼泪。
高导演迷惑不解地搔搔脑壳说:“真是怪事,再试一遍,哦,把火弄大一点。”
按照循序渐进的训练原则,刚开始铁圈只灌了少量油脂,十几个火孔燃烧十几朵不大不小的火苗,烧得不够旺,铁圈中央没有火。按高导演的吩咐,几名工人重新给铁圈灌了油脂,十几只火孔也从小挡扭大到中挡。点燃后,大片大片的火焰遮住了整个铁圈,就像蒙着一道火帘。宋大妈一哭,哈雷照样毫不犹豫地钻透火帘去到宋大妈身边。又试了一次,将铁圈灌满油脂,火孔扭到最大一挡,火焰熊熊燃烧,呼呼有声,就像一道厚厚的火墙。宋大妈哭声再起时,哈雷短暂地犹豫了一下,又勇敢地撞开火墙落到宋大妈身边。
钻火圈的节目大功告成,可以搬到舞台上去演了。
高导演对宋大妈说:“好吧,你就算我们雇的临时演员,我在舞台上给你搭一个屏风,演这个节目的时候,你躲在屏风后面哭一哭。哦,我一个月付你三百元,怎么样?”
宋大妈想了想,摇摇头说:“三百块,还不够吃饭呢。我捡破烂每个月还要挣三百块哩。总不能说我当了马戏团的演员,还上街去捡破烂,我倒不怕寒碜,怕是会丢了马戏团的脸面。”
“你说要多少?”高导演不悦地问。
“我一个孤身老婆子,一日三餐,粗茶淡饭,花费倒不大,可我那个不争气的儿子,关在监狱里头,虽说毒瘾发作时丧尽天良,为了钱开口骂我动手打我,但怎么说他也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啊,每个月总得去看他两次,当然不能空着手去。”宋大妈唠唠叨叨地说。
“行了,别叹苦经了,你想要多少,说嘛!”高导演眉心拧成了疙瘩,很不耐烦地说。
“一千。”宋大妈瞄了一眼卧在她身边的哈雷,咬咬牙说。
高导演的脸垮了下来,圆脸变成了长脸,心想,这不是存心在敲诈吗?马戏团正式演员月工资也才一千块左右,你这个捡破烂的老婆子,就哭那么两声,值那么多钱吗?
“好了,你先回去,我们研究一下再通知你。”高导演说。
宋大妈刚走,高导演就找来几位女演员,重新点燃火圈,让她们哭。高导演心想,不就是几声哭泣吗,有什么了不起,哭哭笑笑本来就是演员的拿手好戏,假如这几位女演员的哭声也能让哈雷钻火圈,那就不用花这个冤枉钱去雇宋大妈来当临时演员了。一切都布置得跟刚才宋大妈在的时候一样,只是把铁圈的火焰扭到了低挡,以方便哈雷蹿越。高导演一声令下,女演员哭泣起来,哈雷只是竖起耳朵朝火圈这边看了看,又懒洋洋地躺卧在地。“哭响一点,再响一点!”高导演说。女演员们放声嚎啕,遗憾的是,哈雷就像聋了一样,慢条斯理地用舌头梳洗自己的爪子。“哭得伤心一点,哦,要哭出感情来。”高导演就像在排练节目一样不断提示女演员,“不要假哭,要真哭,想想你们遭遇过的悲惨和不幸,哦,钱包被偷了,哦,被男朋友抛弃了,哦,分房名单中没有你,悲恸欲绝,痛不欲生!”女演员们果然越哭越伤心,涕泗横流,差不多快哭晕过去了。凄凄惨惨,悲悲戚戚,马戏团快变成殡仪馆了。可恼的是,哈雷仍无动于衷,躺在地上伸了个懒腰,竟然闭起眼睛打瞌睡了。高导演摇头叹息,不得不下令停止试验。
哈雷只对宋大妈的哭声有反应,换句话说,只有宋大妈的眼泪才能让哈雷克制对火的过敏和恐惧,从熊熊燃烧的火圈中蹿越过来。没办法,只好依照宋大妈提的条件雇她来当临时演员。虽然一个月付她一千块有点冤枉,但比起老虎钻火圈这个节目所带来的经济效益,对马戏团来说毕竟还是很划算的事。
一位动物行为学家是这样解释这件颇为蹊跷的事:“解剖学证明,老虎半岁龄到一岁龄,是智力发育的高峰期,也是培养行为模式形成行为特征最重要的年龄段,对动物来讲,一旦养成某种行为模式和行为特征,终其一生都不会逆转。宋大妈恰巧是在哈雷半岁至一岁这个关键年龄段生活中遇到了不幸,天天搂着哈雷哭泣;宋大妈的哭声已深深镌刻在哈雷的脑子里,在经常性的强刺激作用下,随着哈雷大脑发育,在大脑皮层变成一个类似于病灶的敏感点,一旦触动这个敏感点,就会使行为机制产生连锁反应,也就是无论如何也要去到宋大妈身边,做出表示安慰的举动。就像一把钥匙开一把锁,只有宋大妈的特殊的哭声能触动这个敏感点,形成条件反射,引起哈雷中枢神经的高度兴奋,抑制住对火的恐惧。”
宋大妈对这件事却有她自己的解释:“哈雷是只通人性的老虎,看我这个孤老婆子可怜,在报答我对它的养育之恩哩。”
宋大妈收入颇丰,又很节俭,日子变得好过起来,添置了新家具和新衣裳,穿戴整洁干净,脸色也滋润了许多。碰到街坊和熟人,问起她的境况,她便笑眯眯地说:“托老天爷的福,养了个孝顺儿子,每月给我一千块钱养老哩。”
宋大妈的亲生儿子还在监狱里头,她说的儿子,就是老虎哈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