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新枝独宠老树摧
- 汉家天下5:七国之乱
- 清秋子
- 18445字
- 2020-11-19 10:32:12
话说前元初年的祸事,缘起还在于用人。景帝由太子而即位,未能免俗,最喜提拔太子宫旧人。用了别人还罢,却偏偏重用了旧属晁错,迭出险策,这就埋下了天大的祸根。
那晁错,早在文帝朝时,就已崭露头角,先为太子舍人,因屡次上疏,言辞激切,纵论内外利弊,大受文帝赏识,接连擢为博士、太子家令、中大夫[8]。
这中大夫一职,虽属要职,然终究是顾问,并不参与朝政大事。景帝即位,看满朝皆为父皇旧臣,心中不快,便要培植羽翼,更换九卿之外,又将晁错擢为内史。
内史之职,执掌长安及京畿数十县民事,位次九卿,可参与朝议,已属十分显要了。如此超秩拔擢,可见晁错得宠之深。
昔年晁错在太子家令任上,任事干练,太子僚属无不敬服。景帝为太子时,亦十分看重晁错,今日超擢为重臣,就更是言听计从,特允他一日十二时,可随时入见。
晁错素来才思敏捷,敢于言事,如今更无所忌惮,动辄便单独进见,每月都有上疏,建言变更旧法。
昔日在文帝朝,晁错曾一口气连上《言兵事疏》《守边劝农疏》《论贵粟疏》《贤良对策》等奏疏,景帝为太子时,便已逐字读过,满心钦敬。今日坐了龙庭,凡晁错所言,自是欣然准奏。每见晁错,总难掩赞赏之色:“晁公所言事,皆深思熟虑,能想到朕所未料。朕初登大宝,本欲无为,然有此良臣,何能忍心无为?朕愿爱卿能日有良策,助我早些平天下。”
得此赞赏,晁错只矜持一笑:“臣虽愚鲁,却不敢怠惰,凡胸中所有,必倾囊呈与陛下。”
时日既久,公卿中无论新旧,都觉晁错言僻行险,难以捉摸。朝政诸事,本已有规矩,大臣们行之多年,并无错谬,如此一月月改下去,岂非要重演贾谊旧事?
群臣之中最恼恨晁错的,当数丞相申屠嘉。申屠嘉是武人出身,阵上胜败见得多了,行事一向稳健。见晁错日日唐突,务求更张,堪堪要将守成之风败坏完了,便起意要扳倒晁错。
岂料晁错那边,圣眷正隆,哪里将申屠嘉放在眼里,只想着放手施展。
在内史府就任才数日,晁错忽觉府衙所在,实在局促。衙门正朝东,出门便是太上皇庙。往来官吏,欲至外面大道,须绕庙墙而过,令人十分不耐烦。
手下吏员,窥破晁错心思,便故意当晁错之面,议论不休。说得晁错火起,便唤了主事掾吏来,吩咐道:“就近闾里,发百十个民夫来,另开南门两个,直通大道,免得我官吏多费腿脚。”
那掾吏诧异,脱口问道:“开南门?向南正是太上皇庙南墙垣,如何能穿过?”
“一道矮墙,又非王屋、太行,破墙而过就是。”
“这……如何使得?”掾吏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原来,那太上皇庙,即是高帝之父刘太公庙,尊贵无比,即便外墙,又岂是随便能破的。
晁错愤然道:“京畿数十县,诸事头绪如麻。署内吏员,更须惜时如金,方可免民怨。像如此每日绕路,天长日久,不知空耗了多少光阴。太上皇庙一道墙,岂如百姓生计之贵?”
掾吏仍不敢冒昧,提醒道:“禀主上,拆这太上皇庙南垣,事涉奉常府,须上报丞相方可。”
晁错便一拂袖,笑道:“改路,又不是动兵。京畿三百里,何处不属本衙管辖?又何须惊动丞相?你照办就是。”
那掾吏不敢违命,立时召来附近里正、啬夫,限时将民夫征齐了。又择了吉日,一众民夫便拿了锄头、石锤,前来改路。
动工这日,百十人一拥而上,乱锤齐下,轰然一声,便将太上皇庙南垣拆倒两段。
太上皇庙内,庙仆射闻听外面人声鼎沸,连忙奔出来看,见南垣已凿出两个大洞,不由大骇,急忙喝止:“呔!尔等何许人也,敢动圣庙,便不怕杀头吗?”
内史府诸吏应声道:“奉内史之命,本府出入不便,拆太上皇庙南垣,另开南门。”
“大胆!丞相可有令?今上可有旨?你内史府管辖京畿,三百里内任你拆。莫非拆疯了吗,竟敢拆到我这里来?”
话音未落,但见晁错自人群之后踱出,哈哈一笑,朗声道:“仆射多虑了,本官又不是要拆庙,不过拆外墙而已。此南垣所在,乃长安之土,本官拆墙改道,有何不妥?”
那仆射气得浑身颤抖,戟指晁错道:“晁内史,太上皇庙,天子祖宗所在也。无诏令者,擅拆一砖一瓦,即可弃市。你有几颗头颅,可抵此罪?”
晁错微微一笑:“区区小事,何须本官拿命来抵?内史府出入绕路,空耗光阴,才是对不起祖宗的大事。此中有何差池,由本官担当,仆射可不必惊慌。”说罢便向众人一挥手,呼道,“左右,休得迟疑。拆!”
众民夫一声欢呼,便又蜂拥上前,七手八脚拆起墙砖来。
那仆射脸色惨白,呆了呆,遂一顿足,转身便奔出庙门,赴奉常府告状去了。
再说那丞相申屠嘉,这日在公廨,见奉常朱信踉跄奔入,报说晁错竟凿穿太上皇庙南垣,不由大怒:“放肆!一个新任内史,竟敢擅动圣庙?自汉家建礼仪以来,闻所未闻。今日若放任他,明日就敢拆未央宫了!”当即唤了长史来,命起草奏章,要弹劾晁错大不敬之罪。
那长史提笔拟文,写到结句处,停了笔,抬头问道:“晁内史当拟为何刑?”
申屠嘉厉声道:“蔑视太上皇,当处极刑。”
长史脸色微变,略一犹疑,才落笔写毕。
申屠嘉接过拟文,浏览一遍,对朱信道:“好。明日上朝,我便递入,要教他不日即赴黄泉,向太上皇谢罪。足下今夜请安睡,奉常府从未有之奇耻,明朝便可雪洗。”
朱信闻得此言,怒气渐平,便躬身谢过,回府去了,只等看晁错下场。
不料,丞相府中有那一二曹掾,素与晁错交好,当夜便疾奔至晁邸中,通报了消息。
晁错在白日里,带人凿了太上皇庙墙,本不以为意,心想朱信又能奈我何。此时忽闻申屠嘉要大动干戈,便心有不安。欲往宫中入见,抢先辩白,又见夜色已深,怕惊了圣驾。若等明日朝议,听候上裁,又恐君上不好袒护,事将不可测。当下纠结不已,绕室徘徊。
晁错精通《尚书》,见案头有数卷《尚书》,便拿来翻阅,以求良策。翻罢,弃卷而叹道:“我素习儒典,以备大用;然事急时,却百无一用。”
遂去书架上取了《商君书》,展开来看。只看了几行,猛见有“夜治则强,君断则乱”之语,不由拍案,大赞道:“正是此理。治事,哪里能过夜?若拖过今夜,明日全凭君上裁断,则大事去矣!头颅能否保全,还未可知呢。”
当即便起身,唤了家老来,如此这般,吩咐了一番……
次日早朝,是为小朝会。上朝议事者,仅有三公九卿,以及太中大夫、内史等十数人。
诸臣昨夜多半都得了消息,知丞相今日要劾奏晁错,于是满廷肃然,都侧身注目两人。但见两人神色自如,皆是无事一般,不像要斗狠。众人不知底细,只得佯作不知内情。
待殿上诸琐事议毕,景帝才乘软辇临大殿,坐上龙床,循例问道:“今日事如何?”
申屠嘉遂将细事逐一禀明,景帝微微颔首,又问道:“可还有他事?无有,便可罢朝了。”
申屠嘉忽就一昂首,高声道:“还有!”说罢,自袖中摸出奏疏来,双手呈上。
景帝眉头稍动,接过奏疏,随口问了声:“这是甚么?”
“内史晁错,目无纲纪,昨日借口内史府另开南门,擅自动工,将太上皇庙墙垣凿开,惊动列祖列宗,骇人听闻,为神鬼所不容。臣弹劾晁错,有大不敬之罪,按律当诛!”
申屠嘉言毕,诸臣都大惊,拿眼去瞟晁错神色。却见晁错仍泰然自若,并不看申屠嘉一眼。
景帝阅毕奏疏,也只淡淡一笑:“丞相心细,容不得秋毫之过。然晁错昨日事,乃因衙署与太上皇庙比邻,出入不便,开南门以取直道,此为利民俭省之举,如何就论起死罪来了?”
“圣祖之庙,岂容惊扰?且官署开门,不过区区细故,以细故而坏纲纪,为法所不容。臣请诛晁错以谢天下。”
“呵呵,丞相年纪大了,要制怒才好。官署开新门,是为公事,公事便不是细故。开新门,免得吏佐绕路,事亦不算小。且所毁并非庙墙,乃为外垣,祖宗又何以受惊动?”
申屠嘉未料景帝不问情由,便回护晁错,不禁哑然,稍顿才又争辩道:“若为公事之故,则应有公文呈报,否则便是擅举。擅自毁庙,如何就能无罪?”
景帝抬眼望望申屠嘉,不疾不徐道:“此乃朕之意。朕授意晁错而为,并非他擅举,丞相可以息怒了。”
诸臣闻景帝之言,都惊诧万分,原想看晁错落败,却不料,所见反倒是丞相张口结舌。
原来,昨夜晁错在邸中打定主意,唤来家老,命其备车,要夤夜赴北阙求见。
那家老备好车,便自任御者,载着晁错穿行闾里,飞驰至阙门,跳下车来高呼:“内史晁错求见!”
门内的公车令闻声,心中纳罕,忙登高去看。见北门外甲士提灯,照亮了来人面孔,果是晁错无疑,便慌忙开了宫门,又去请谒者通报。
其时已近夜半,景帝沐浴已毕,正待入睡。忽闻谒者来报内史求见,便满心疑惑,对那谒者道:“晁错夤夜入宫,所奏非贼即盗,怎不见中尉同来?速传他入内。”
少顷,景帝便披了常服,出来见晁错。但见晁错身着朝服,宛如上朝一般,趋入大殿,伏地便拜。
景帝见晁错神情惶急,也是吃惊,忙问道:“爱卿,何事如此之急?”
晁错道:“白日里臣有一事,未及禀报。恐明日事有意外,特来奏明。”便将内史府另行开门一事,详细奏来。
景帝仔细听罢,颔首道:“不错,爱卿倒是想得细。绕路事小,日积月累,却也误了许多大事。”言毕忽又疑惑道,“夤夜入宫,便是为此事吗?”
“正是。”
景帝正要责备,何必为此小题大做,忽而悟到玄机,便一笑:“晁公,是怕丞相有意留难吧?”
晁错并不直接作答,只回道:“臣于今夜,读《商君书》,心有所感。商君言,官衙治事,不应过夜;故而夤夜求见,惊动了陛下。”
景帝心中有数,便含笑道:“好,朕已知。晁公也是不易,且去歇息吧。”
晁错谢恩再三,才退下殿来。行至中庭,望见月光如水,一泻千顷,心情便大好,长长嘘了一口气,自语道:“终无事矣!”
再说这时申屠嘉在殿上,见景帝无动于衷,便知劾奏一事已泄露,定是晁错昨晚抢了先机。如此一来,反倒显得自己唐突。万般无奈之下,只得伏下身,叩首谢罪。
景帝挥挥手道:“丞相也无甚过错,不过是躁进了些。治长安,颇不易,今后要多体谅晁内史。”
申屠嘉在心里暗骂道:“晁错小儿,鬼捣得好,老夫倒成了躁进!”
一场弹劾风波,就此化为乌有。返归丞相府,申屠嘉越想越恼,脸色便不好。各曹吏员也都闻知弹劾事,便来打问,申屠嘉恨恨道:“乱天下者,晁错也。此竖不除,还有何事可做得?”
有曹掾便劝道:“丞相勿急,晁内史行事一向乖戾,假以时日,他必有苦头。”
“悔不该昨日未绑了他,送去廷尉府!只这一夜间,便教他得了转圜。世事不平若此,这丞相还有甚么好做?”正说到此,忽觉一股急火攻心,就涌出一口痰来。痰中,可见血丝缕缕。
众吏员慌了,忙抢上前去,将申屠嘉扶住,又唤仆役抬来软舆,送回了邸中。
家中眷属见了,也是慌作一团,急请了太医来看。如此,申屠嘉便不能视事,每日卧于床上,时有呕血,眼见得病体支离,一日不如一日。
众公卿闻知,心中不安,都纷纷前来探望。申屠嘉见旁人来,并无一语,唯见袁盎来,则执其手不放,似有千言万语要说。
其时袁盎已罢吴相,归乡赋闲;闻丞相病重,专程自安陵故里来探。
这袁盎免归之事,说来也缘起晁错——此前晁错屡次上书,蒙文帝赏识,暴得大名。时袁盎已在朝,甚看不惯;于是两人同朝,竟无一语。后袁盎罢吴相,回朝复命,忽又遭晁错弹劾,称其私受吴王刘濞(bì)财宝,应坐贪渎罪。
此事混沌不清,袁盎亦是百口莫辩。文帝命御史府清查,却也不得要领,似在有无之间。文帝觉如此甚不妥,便诏令袁盎免官,归乡了事。
袁盎落拓至此,之所以独得申屠嘉推重,却是另有一番缘故。
原来,申屠嘉性素耿直。自文帝后元二年为相,侍奉了文帝五年,一向孤清自守,不结私交。僚属见之不忍,屡有劝谏,他也一概不听。
当日,袁盎罢归途中,恰遇申屠嘉车驾迎面而来,便连忙下车施礼,口称拜见。那申屠嘉孤傲惯了,不喜臣僚恭维,只在车上拱了拱手,谢也未谢一句,便命御者驱车而去。
远望丞相车驾尘头,袁盎大窘,便是左右随从,也都看得目瞪口呆。
返回家中,袁盎思之,觉大失颜面,心中颇不平,便专程赴长安,往叩丞相府求见。申屠嘉闻袁盎登门,心中好不耐烦,令袁盎在堂上等候良久,方才出来,只淡淡问道:“袁公远来,可有要事吗?”
袁盎长揖道:“请屏退左右,愿与丞相私语。”
申屠嘉冷笑一声:“袁公昔为中郎将,应知规矩。若有公事,请至衙署中,与我长史、掾吏商量。有何建言,我定如实上奏;若非公事,则我从不知何谓私语。”
袁盎料到申屠嘉孤傲,定是这副冷面孔,便伏地恭谨问道:“敢问丞相,足下与陈平、周勃比,何如?”
“这个……我自是不如。”
“还好,丞相倒还有自知。昔陈平、周勃辅佐高帝,诛杀诸吕。足下仅为弓弩手,后为淮阳郡守,也不过循序而升,并无尺寸战功,缘何却敢傲视群僚?再看今上,自代地入都为天子,逢有郎官上书,必停车询问,纳其可用之言。世人闻之,无不称道。今上谦逊如此,见闻日广,圣明亦日增;足下却反之,不听劝谏,拒人甚远,则日愚一日。我见今日朝堂上,乃是以圣明之君,督愚蒙之相。以此而论,足下祸将不远矣!”
一席话,说得申屠嘉大惭,连忙跪下,向袁盎敬拜道:“我本粗人,从来愚钝不明,幸得袁公指教。”说罢,恭恭敬敬将袁盎扶起,引入内室同坐,奉为上宾。
自此,申屠嘉便视袁盎为奇才,病笃之时,唯愿与袁盎私语几句。
袁盎看申屠嘉憔悴,心有不忍,伏床劝道:“天下事,不平者多,丞相不必愤懑。”
申屠嘉摇头道:“我岂是小童,不知世事?然晁错一人,便致大局动摇,实可堪忧。老夫为相,却不能救天下之危,又何以心安!”
“丞相劾奏晁错,非为过也,乃事不密也。恰如韩非子言:‘事以密成,语以泄败。’然这又如何?天下安危在大道,不在小技。一事之成败,不足为凭,丞相请安心将养。”
纵有袁盎这般劝慰,申屠嘉心中仍不能平,郁积渐重。又过了半月,所有药石针砭,全不见效,太医只是摇头叹息,无可奈何。未挨过四月,忽一日里,申屠嘉吐血数升,竟含恨而卒了。
丧报传入宫中,景帝亦大感意外,叹道:“武人迂执,何至于此?”为之戚戚不欢半晌,方遣奉常朱信往吊。
郎中令周文仁,此日正侍奉在旁,见景帝郁闷,便提醒道:“外间传闻,丞相是为晁错所气死。虽为流言,亦不可小觑。”
景帝眼睛便睁大,哂笑道:“居然如此!也罢,丞相丧仪,务必隆重些,免得朝野议论。”便传令少府,赠予丞相家眷重金,以作丧仪。又令奉常府礼官,要为申屠嘉拟个好谥号报上来。
隔日,朱信入朝,将所拟谥号呈上。景帝看了,见是一个“节”字,便频频颔首称道:“好好!申屠嘉也恰合此谥。”
原来,古之谥字中,“节”为“好廉自克”之意,正合申屠嘉品行。朱信原就厌恨晁错,见申屠嘉弹劾不成,反倒积郁而死,不免物伤其类,便令属下好好找一个字,要为已故丞相出口气。此番所议谥号“节”,又另含有“直道不挠”之意,暗讽景帝不公。景帝只知其一,却不知其二,看看甚妥,当下就准了。
申屠嘉病故,丞相一职由谁接任,令景帝颇费了一番踌躇。申屠嘉虽无显赫战功,但到底是高帝时旧部,阅历深厚,压得住百官。在他之后,竟然无一人能与之相比了。
如此延宕三月,丞相仍旧空缺。景帝赴长乐宫问安时,窦太后就问起:“启儿,百官之上,不可无人。我身边涓人都在议论,你还犹豫甚么?”
景帝便摇头:“丞相之才,实难寻觅。”
“那晁错,可中你意?”
“不可!今申屠嘉死,外间就有人归咎于晁错。若用了晁错为相,朝堂之上,怕是乱就在眼前了。”
“也是。晁错固然精明,然其性苛急,似全不信黄老。启儿用他,万不可过急。”
景帝点头应诺,便扶起窦太后,一边在庭中慢慢踱步,一边慨叹道:“老臣在时,万事都觉掣肘;老臣一朝病亡,却又似失了依凭。当年父皇,怕也是这般两难……”
转眼来到秋八月,景帝想想也无法,只得循序,将那御史大夫陶青,擢为丞相。空出御史大夫一职,恰好授予晁错。如此,晁错亦是位列三公,能左右朝政了,与丞相实无差别。
诏书颁下,朝中众臣心头都一震。想那晁错原为内史,竟能略过九卿,一跃而成三公,看来是圣眷日隆,谁也挡他不住。众臣中,有半数心中不服,却又不敢声张,只敢腹诽。
那继任丞相陶青,亦为新晋之人。其父名唤陶舍,乃高帝时功臣,曾任中尉,得封列侯。父死,陶青便袭了侯,为人素无大志,只知听命。
晁错闻听任命下来,心中大喜,知景帝这步棋,甚是绝妙。陶青为相,只是个摆设,日后朝政大事,便可由自己随心摆布了,虽不是丞相,却也不远矣。
罢朝归来,步入邸中庭院,晁错忽嗅到满庭桂香,便捺不住狂喜。唤来家老,召集邸中随从,在桂树下摆宴,把酒庆贺。
席间,晁错对众人道:“尔等随我,已有多年,尝尽我家清苦,今日可望出头了。记得年少时,我在颍川(今河南省禹州市),随郡中高人张恢,研习法家之术,邻人皆笑无用,今日如何?”
众随从便都恭维,大赞主人有异才,来日方长,更有高爵厚禄在后头。
晁错趁着酒兴,又放言道:“韩非子曰:‘智术之士,必远见而明察。’我生也晚,无由获战功,若非依凭远见,何能一夜间便为三公?正所谓乱世唯勇,承平唯智。无智者,空有抱负,也只能潦倒一生,我辈焉能如此?”
众人又是齐声赞和。晁错一时兴起,便起身,抖了抖衣襟上落英,引吭高歌了一曲。歌曰:
皎皎白驹,贲然来思。
尔公尔侯,逸豫无期。
慎尔优游,勉尔遁思。[9]
唱罢,邀众人举杯,慨然道:“大丈夫贵在有为。我学问尚欠,胜不过韩非子;然智术却不逊前人,或可比肩李斯。来日,还有待诸君助我。”
此时,正有一缕微风拂过,桂花忽就飘落如雨。摇曳烛光中,唯见各人脸上,全是喜色。
再说申屠嘉含恨故去,朝野多有哀伤者;唯蜀郡中有一人,心中却是暗喜。此人便是前朝宠臣邓通。
此时,邓通免官已有两年,在故里南安闲居。文帝一朝,邓氏所铸“半两钱”,成色既足,品相又佳,压过官铸的“五铢钱”。百姓喜用,都称:“邓氏钱,布天下。”二十年来,不知聚财多少,其身家富过天子,堪比在东南铸钱的吴王。
此时,他虽无官做,又被夺了铜山,却也是优哉游哉一个富家翁。此前文帝所赐十数次,每次皆是巨万(一亿钱),加上铸钱所获,只怕是十代也消受不完。
日子虽富,邓通却贪恋往日风光,常感寂寞。当初被免,他不疑是景帝之意,只道是申屠嘉挟嫌报复。这日闻听申屠嘉死,便觉有望再返长安,立遣心腹赴长安,广施钱财,买通故旧,为他活动起复。
钱撒了出去,自然见效。不多日,便有近臣收了钱,在景帝耳边提起,称邓通忠直,被申屠嘉无故罢免,实为不公。
那景帝是何等聪明,闻此言,知是邓通仍存侥幸之心,希图再起,便唤来周文仁问道:“前太中大夫邓通,百无一用。近日,如何为他辩白者甚多?”
周文仁略一踌躇,回道:“邓通钱,流遍天下。邓大夫想也是富过王侯,或是在都中使了钱,教人为他辩白。”
“中涓诸人,亦有盛赞邓通的,莫非钱已使进了宫里来?”
“内外朝诸臣,皆是俗子,如何能见钱而不喜?”
“焉有此理!如此,朕之安危何人能保?你这便去彻查,有收邓通钱财者,都逐出宫去!”
周文仁便一时不语,稍后,才缓缓道:“陛下,倘是如此,则未央宫内,将无一个涓人矣。”
景帝闻言,几乎惊倒:“莫非,你也收了邓通钱财?”
周文仁慌忙伏地,额头冒汗道:“……臣下虽受贿,却不敢为他美言。”
“你为朕亲信,位列九卿,仍恨钱少吗?”
“望陛下宽恕。微臣若不收,便为众人所猜忌;无须多时,必为众口流言所毁,捏造些罪名。我便是有百张嘴,又如何说得清?”
景帝默然良久,方叹息一声:“朕明白了:水在潭中,原是不能至清。世间人情,竟要强过天子诏令,奈何!此事……收便收了,不助他人作恶就好,你下去吧。”
周文仁连忙谢恩,战战兢兢退了下去。
景帝望望周文仁背影,心中不禁怒道:“邓通!吮痈之辈,竟猖獗至此乎?”
权衡数日,景帝打定主意,要处置邓通,以解当年之恨,不再顾忌先帝脸面了。
于是召来廷尉张敺,密问道:“前太中大夫邓通,被免归家,如今竟贿买涓人,诬言申屠嘉不公,希图起复。日前朕欲治他罪,还是申屠嘉为之说情,仅免官而已。邓通所为,实是小人不知好歹。只不知他往日在朝,可有何不法情事?”
张敺答道:“查廷尉府旧档,多年前,蜀郡曾有密报,邓通归乡探亲时,行踪诡秘,有潜出关外之嫌。”
“哦!他去了哪里?”
“往西南夷之地。”
“往那里去做甚?”
“尚不知。此前仅为风闻,又碍于文帝颜面,廷尉府未便深究。下官接任后,觉世易时移,不宜再重提此事。”
景帝便一笑:“张公治讼,还是往日做派,宁纵不枉。朕之意,刑名既开新政,则此事理应查清楚。可遣一得力掾吏,赴蜀郡将他拿下,解来京师,一问便知。”
张敺惊道:“莫非邓通……竟有谋反之意?”
景帝笑笑:“邓通,小人也,谋反尚不至。然此人不知礼法,恃宠骄横,当年私自潜出,焉能无不法之事?你拿问便是。”
张敺原为太子旧属,亦知景帝素恶邓通,当下会意,便领命而去。
隔日,便有廷尉府一曹掾,带了数名法吏,飞马出都。一月之后,邓通便被押解至长安,下了廷尉诏狱,械系待罪。
张敺唤来狱令周千秋,吩咐道:“邓通一案,为钦案。昔年有蜀地郡丞告发,邓通曾潜出西南夷,不知何为。你为廷尉狱老吏,执事三十余年,深谙关窍。今务求严讯,不得包庇。”
那周千秋闻知是通天大案,也知张敺为人精明,便不敢怠慢,当下承诺:“廷尉放心,有周某在,管教他招认。”
过了数日,周千秋便命狱吏,将邓通押上来,提审按验。
那邓通本在蜀郡听候佳音,不料,却等来了廷尉府差人,不问情由,一副锁链套住,便押解进京。路上打问犯了何罪,公差却只是不理。入长安后,又知是押入廷尉狱,心下这才慌了,不知是得罪了何人。
邓通往日养尊处优,享惯了富贵,入狱不过才几日,便觉度日如年。听闻提审,反倒是高兴,心想在故里未曾犯法,廷尉又岂能诬人,好歹敷衍几句,料可无事。
待上得堂来,狱卒摘去足枷,邓通抬眼一望,见诏狱大堂上,是一老迈狱令在问案,心下就一松,料定未必有甚大事。
周千秋见邓通神色倨傲,心中便有气,猛一拍惊堂木道:“下面人犯,可是邓通大夫?”
邓通揖道:“正是在下。”
“你既做过太中大夫,便问你,可知韩非子为何人?”
“在下读书少,只知是……法家先贤。”
周千秋便仰头笑:“你既知法家,便应知法不可违。孝文皇帝一朝,邓大夫权倾一时,可有过不法之事?”
邓通挺了挺身,答道:“并无。”
周千秋瞄一眼邓通,轻蔑一笑:“初来此处的,都说无罪……”说着倏尔就变脸,猛地招呼道,“来人,先以笞刑伺候,重重打!”
两旁狱卒一声呼喝,拥上前来,将邓通按翻在地,掣出竹板便要打。
邓通急得大呼道:“狱令留情!我往日在朝中,做事千头百绪,不知何事犯了法,可否指点一二。”
周千秋冷笑道:“你可知本官姓名?”
“不知,还望指教。”
“在下周千秋,昔日曾折辱过周丞相的,料你也有所耳闻。你纵有铁骨四两,可比得过周丞相骨硬吗?”
“邓某不敢!然我因何事系狱,也请指教。”
周千秋眯眼片刻,忽而睁圆眼喝道:“本官问你,汉家臣民无数,可有几个能潜入西南夷的?”
此言一出,邓通顿时色变,知昔日擅出关外事,已被人举发,不由汗出如雨,只得咬紧牙关道:“在下不明,狱令此言究是何意?”
周千秋冷冷道:“邓大夫既不明,老夫可教你懂。左右,动刑!”
几个狱卒得令,便将邓通死死按住,撩开他深衣,褪下内裤,一人抡起竹板便打。
才打得数十下,邓通便耐不住,一迭连声地惨叫:“娘哟!我招,我招!”
周千秋便抬手,示意停刑,教狱卒扶起邓通,拽至案前问道:“你出关去了哪里?”
“只在滇国勾留。”
“潜出关去,有何图谋?”
“久闻滇国异域,有苍山大泽,景致奇佳。在下饱食无趣,便忽生奇想,欲往异邦赏玩山水。”
“那么,有何所见?”
“民皆从楚俗,男女衣裳同款,喜猎取人头以祭祀……”
“哦?”周千秋面色一沉道,“太中大夫,你是好兴致,本官信了,然夹棍却不信。来人,抬上夹棍!邓先生一肚子学问,非用夹棍方能讲得出。”
众人一声唱喏,便将夹棍、石锤搬上。有皂隶如狼似虎扑上,捆绑邓通脚踝。
那邓通早知夹棍厉害,料想今番是逃不过了,便将心一横,仰天叹道:“罢罢!拿笔墨来,我自写供状,绝无隐瞒。”
周千秋这才拈须一笑:“知时宜便好,莫要再藏了心机。”遂命书佐将笔墨、竹简拿来,递给邓通。
无多时,邓通将供状写就,周千秋接过看了,见上面写道:“邓某昔年潜入滇国,乃闻听彼处有铜山,故而入夷地,聚游民挖铜,驮回铸钱,有私逃货税之罪。”
周千秋心中一惊,脱口问道:“只是此事吗?”
邓通叩首道:“在下既服罪,便不敢有所隐瞒。”
“出关外挖铜,所获几何?”
“滇国铜山甚小,仅获利千金而已。”
周千秋又看一遍供状,沉吟不语,心中暗想:“无怪此案通天,这邓通,真有包天之胆。既如此,千金是他,万金也是他,何不问成获利十万金?成就我大功,也令廷尉高兴。”于是沉下脸来,将供状掷还邓通,叱道:“潜入关外,必图大财,何止区区千金?怕是十万金也不止。”
邓通慌忙辩白道:“狱令有所不知:若获利十万金,铸钱便不止数十亿枚。那西南夷,山高路险,如何驮得这许多铜回来?”
周千秋立时横眉立目:“邓大夫,你欺蒙本官,莫非想断足吗?”
邓通一怔,注目周千秋片刻,反倒是不慌了,反问道:“足下无凭而严鞫[10],是要令我自诬吗?”
周千秋未料邓通出此言,一时竟哑然,猛然想起:邓通终究是前朝重臣,今虽入狱,朝中或还有朋党,须探个究竟,才好下狠手。于是微微颔首道:“邓大夫倒还有骨气。也罢,今日过堂,便如此吧。容你先退下,好生思量。”
提审毕,周千秋便整理好衣冠,来至廷尉府厢房,求见张敺。
张敺见是周千秋,劈面便急问:“邓通可曾招供?”
周千秋俯首答道:“回廷尉,邓通招认:昔年曾潜入滇国,在彼处招流民,挖铜载回,可值千金。”
张敺大喜,不禁拍掌道:“老吏断狱,到底是爽快,我这便草拟上奏。”
周千秋却故作迟疑道:“下官以为,邓大夫私出边关,偷逃货税,已是铁案。然其所得利,远不止千金。”
“何以见得?”
“廷尉也知:邓氏钱常年流遍天下,其家财,何止万万钱。他岂能为千金之利,便犯险偷出边关?下官以为,他在西南夷挖铜所得,定在十万金之上。”
张敺未置可否,沉吟片刻,只说道:“那邓通,佞臣也,一向不为今上所喜。虽如此,狱令断案,也不可无凭,更不可罗织成罪。”
周千秋闻听此言,知邓通入狱乃是触了逆鳞,心中便有了数,于是断然道:“廷尉放心,无须下官动刑,明日便教他自招。”
自廷尉府出来,周千秋便去找了相熟的涓人,探得邓通当初开罪今上,原是为“吮痈”一事,心中更有了主意,要教邓通甘心自诬。
次日,复又提审,邓通心怀恐惧,以为必会有大刑伺候。不料上得堂来,却不见如狼似虎的皂隶,仅有两案相对,案上摆有酒馔。
只见周千秋独自在堂上迎候,施礼见过,便请邓通入席。
押解狱卒立刻上前,卸下足枷,扶邓通入座。周千秋挥一挥袖,众人便皆退去。
邓通不明就里,于恍惚中坐下,只听周千秋好言劝道:“邓大夫,且饮美酒。你我相识一回,便是前缘。此后何时再饮,怕是未可知了。”
邓通听出此言蹊跷,便不举箸,抬眼问道:“狱令究是何意?可以直说。”
周千秋却不理会,只以平常语气问道:“下官曾闻:太中大夫在昔日,竭诚尽忠,曾为孝文皇帝吮痈。可有此事?”
“有过。为臣之道,在于不避繁难。”
“哦呀!能为此者,岂非与孝子无异了?”
“在下以为:孝道便是臣道,并无不同。”
周千秋微笑片刻,忽就话锋一转:“然臣子到底是外人,不是皇帝真孝子。你如此做,教那真孝子的颜面,又如何安放?”
邓通不禁愕然,略一思忖,这才猛省:原是当日为文帝吮痈事,触怒了今上。今日系狱问罪,即由此事而发。
正恍惚间,又闻周千秋举杯劝道:“你既知原委,便不须本官费力了,招或不招,总归逃不过的。”
邓通哀叹道:“往日事,追悔也是莫及了。”
“不然!若你招认曾潜入外邦挖铜,获利十万金,愿以家财抵罪,今上岂能不顾文帝颜面,叫你去死?”
“去死?”邓通脸色一白,不禁喃喃道,“且慢且慢,容我细思量……”
周千秋这番威逼,果然见效。才过了一夜,便有狱卒交上邓通供状,招认潜出挖铜,获利十万金,罪无可逭,愿以全部家财抵罪。
周千秋看过大喜,命狱卒安抚好邓通,便急赴廷尉府厢房,将供状呈递张敺。
张敺看过供状,将信将疑,只问道:“可是拷问所得?”
“非也。下官未动一指,仅晓以利害,邓通便自愿招认。廷尉若不信,可往狱中掀衣验之。”
张敺想了想,才面露喜色,赞许道:“秉公断案,当如是。邓通既服罪,你便立有大功!”
旋即,张敺将邓通案卷呈上,请景帝定夺。景帝看过,冷笑一声,询问张敺道:“以爱卿之意,当如何决此狱?”
“臣以为:邓通铸钱,终究是先帝特许。潜入外邦固然违禁,然只为铸钱,亦无大罪。法之威严,乃在于持平,不如准其所请,罚没家财,以示儆惩。”
“只抄了他家财,岂不太轻?”
张敺一笑:“邓氏家财虽厚,然亦不足顶罪。其不足之数,可视为官债,令他限期偿还,不得通融。如此办理,既不伤先帝颜面,亦可令天下之人心服。”
景帝望住张敺,笑道:“张公到底是精明,也好!一个黄头郎,如何就能富逾天子?‘吮痈大夫’,只恐要贻笑万年了,若不惩戒,又怎向后世交代?”
经廷尉府一番忙碌,待得邓通蒙赦出狱,方知全部财物及家宅,尽已没入官家。如此,昔日巨富,转瞬便成赤贫,且身负数亿官债,独自流落长安,衣食无着。
邓通遭罚一事,数日之内,即哄传于长安城内,百姓皆喜形于色,只恨罚得太少。
这日,馆陶长公主刘嫖在长乐宫,正为窦太后剥枣。闻听宫女说起此事,不觉黯然,对窦太后道:“那邓通,也是可怜。父皇在时并无劣迹,不过擅逢迎而已。”
窦太后亦感叹:“正是。人不可以骤贵,即便小人得志,也是要遭妒的。”
“启弟行事,向来苛急。邓通在往日,尽心伺候父皇,并无差池;如今落拓,总要留些颜面给他。”
“嫖儿心慈,便赐些财物与他吧。免得人议论,说咱家忘恩负义。”
如此,刘嫖便遣心腹,送了些衣物、钱财给邓通。邓通得了这接济,好歹在长安赁了屋,东奔西走,指望有朝一日,赚些钱来偿还官债。至于家眷落魄南安,已是顾不得了。
哪知廷尉府一班法吏,早盯牢了他。见邓通有钱财到手,便如狼似虎般闯入,声称索取官债,要收缴财物。
邓通连忙辩称:“此为长公主所赐。”
法吏却不理会,呵斥道:“赐物亦是所得。按律法,所得须先拿来偿债,不得私用。你若不服,可诣阙告状,天子自会处置。”便将所有财物,一掠而空,连一根金簪也未留下。
邓通哪里还敢告状,只得忍下。次日,又被房东驱赶,仓促间无处可去,只得寄身桥洞下过夜。
夜寒难眠,邓通睡了一刻,又掩衣坐起,远望城内万家灯火,不禁大哭:“先帝,邓某愚忠,可曾有片刻负过你……”
长公主刘嫖闻知,亦是忍不住落泪,忙又遣人送去衣食,密嘱邓通,只说这财物是借贷而来,方不至为法吏夺走。
果然未过几日,法吏又闻讯而来,其势汹汹,邓通便照密嘱所言,搪塞了过去。如此勉强撑持,又苟活了多时。
此后,长公主为儿女事操心,已无暇顾及。邓通便日渐潦倒,竟至不名一文。只得在故旧家中寄食,饥一餐,饱一餐,困苦至极。久之,那旧友见他起复无望,便也厌烦,渐渐将他冷落了。
初冬日,邓通栖身的偏屋中,四处裂隙,不能遮风。邓通感染风寒,已有数日粒米未进,浑身无力。那旧友本不是良善之辈,施舍多日,已觉亏本,此时便故作不知,也不来问。
这日晨间,天降初雪,雪花飘进窗棂,一层层覆于身上。邓通睁眼醒来,饥肠辘辘,更觉周身寒彻,便想起往日,珍馐满盘,食不厌精;到如今,枵腹忍饥,欲求一钵黄粱而不得,又何其哀哉!
此时,耳边隐约响起人声,似是喃喃咒语:“或将饿毙……”便想起当年,方士阴宾上曾有此言,当时只道是诳语,今日却应验了。只恨自己,年少时为何不守本分,偏要来长安。若留在蜀郡做个船夫,或还可以善终。
想到此,邓通不禁万念俱灰,只顾闭目呻吟,奄奄待毙。
至朝食时分,邻家有汤饼熟了,一股香气飘进。邓通眼前,忽就现出一只大陶碗,碗中是狗肉汤饼,上覆紫苏,香满陋室……
隔了数日,那旧友不见邓通动静,进来看时,才见邓通竟已活活饿毙!那人自认晦气,忙找来里正、啬夫验过。又邀众邻人帮忙,以破席裹住尸身,抬去城西,埋在了乱葬沟中。
消息传入宫中,有涓人与邓通相熟,说起此事,都唏嘘不已。景帝闻知,只微微摇了摇头:“当今之世,怎会有饿死沟渠者?”
可叹一代嬖臣,聚财数十亿,富逾天子,万人垂涎。其终局,竟如此凄凉,实是出人意料。
邓通虽死,景帝对此人犹自痛恨不已,暗暗发了毒誓,终其一朝不用佞臣,只用大才。对晁错,就更是信任不疑。
再说那晁错,自升任御史大夫之后,权倾九卿,势不在丞相之下,不免就顾盼自雄。想汉家开辟以来,受天子宠信者,无过于此,或是天将降大任于己。于是每日罢朝,便将那《商君书》《韩非子》翻了又翻,誓欲有一番作为。
这日夕食后,又在书房翻阅《韩非子》,偶见“事在四方,要在中央;圣人执要,四方来效”一句,不禁击节赞道:“大哉韩非子!书生坐屋中,竟能洞见古今千年。仅十六字,便说尽了治天下之道。”
放下书卷,抬眼望窗外,直觉有慷慨之气鼓荡于胸。狭室内不能安坐,便独自踱至后园,见雪落纷纷,冬景萧索,满园竹篁已成琼枝,更痛感时光易逝,不能再蹉跎了。
恰好这日休沐,景帝起意赴郊外赏雪,召来晁错、周文仁同往。三人皆着便装,纵马在前,带了一队郎卫随后。
出东南霸城门,但见原野起伏,皆覆薄雪,天地间清朗之至。景帝不禁挥鞭喜道:“人在此间,便无杂虑,今日你我君臣,可学田忌、孙膑,驰逐决胜。”
周文仁喊了声好,打马便跑。景帝、晁错哈哈大笑,随即亦加鞭催马。雪天行人无多,一行人放胆驰骋,马蹄过处,腾起片片雪雾。雾中唯见白裘飘飞,似仙人御风而行。
快意之中,并不觉路远,不足半个时辰,堪堪已驰上白鹿原。三人便勒住马,放眼观看。此时远处梁峁,皆落满雪,起伏如素帛飘逸。有三五人家,点缀其间,望去似墨迹点点。
片刻之后,随行郎卫也赶到,景帝遂挥鞭向北一指,问道:“尔等可见否?”
众人皆往北望,见霸陵高矗,隐于薄雾之后,宛若神山。
晁错见此景,不由大赞道:“壮哉!”
景帝亦是心潮难平,回首道:“先帝遗我,真是一片好河山。”
晁错低回片刻,忽然叹道:“可惜这等河山,却是片片如褴褛,不得连缀。”
“唔?”景帝便觉惊异,直视晁错道,“晁公此是何意?”
晁错便跳下马来,以鞭柄在雪地上画个圈,指道:“设若这就是天下,陛下以为,是否已尽在股掌中?”
景帝、周文仁也都跳下马来,驻足观看。景帝瞥过一眼,便道:“不错,自长沙国改封,化内之境,皆已姓刘。晁公于此有何异见?”
晁错微微一笑,便以鞭柄作笔,边画边说道:“昔年高帝初定天下,觉异姓王不可信,故而大封旁枝同宗。陛下请看:高帝庶长子齐悼惠王,封得齐地七十余城;庶弟楚元王,封得楚地四十余城;族侄刘濞,封得吴地五十余城……”
景帝定定望住雪地,只见那圈中,已被划走一半大小,不禁倒抽一口冷气。
晁错见景帝有所动容,便趁势道:“仅这三支庶孽,便分去天下一半;父子相传,自成一统,遂与天子分庭抗礼。陛下如何便能说,天下已尽在股掌之中?”
周文仁望望雪地上图画,也是惊异万分,脱口道:“以晁公所见,天下之半,竟是危殆了吗?”
景帝沉默有顷,忽拽住周文仁衣袖道:“话说到此,也无心游赏了。来,且席地而坐,你我恭听晁公高见。”
三人遂解下白狐裘,铺于地上,面对雪上图画而坐。周文仁抬头,以目示意,众郎卫便都散开,拔剑警戒。
景帝耐不住,先开口问道:“依晁公之见,天下事,已等不得了吗?”
晁错未答,只反问道:“臣要问:数十年来,汉家君臣治天下,以何为本?”
“无为。”
“正是!秦末之乱,荼毒已甚,若不尊‘无为’二字,则百姓不可活。即是高后称制时,亦尚无为,百姓有口皆碑……”
周文仁便不解,发问道:“下臣不明:高后临朝,正是多事之时,何以能称‘无为’?”
晁错瞟他一眼,微笑反问道:“郎中令以为,治天下,只是治王侯公卿吗?”
周文仁茫然不能作答,只得拱手道:“愿闻指教。”
晁错望了望景帝,便从容道来:“治天下者,其义有二,一为治百姓,一为治诸侯。治百姓事,在上者若无为,百姓不受扰,便似草木发荣滋长,无须人力相助。诸侯则不然,你若无为,他便想有为,放任既久,小兽亦成猛虎,反要来噬人了。”
景帝脸色微变,却故意问道:“刘氏诸王,到底是骨肉,如何便能骨肉相残?”
晁错淡淡一笑:“以臣愚意,骨肉相残本无可怪,恰是骨肉,最不相容。”
“何以见得呢?”
“百姓欲效陈胜王,揭竿而成大事,难似登天。诸侯王则不然,恰是顶着个‘刘’字,与天子之位,仅一步之遥,何人能不动心?人心不知足,自古而然,若不加约束,有几人能安分守己?故而治诸侯事,勿忘有所为,否则必酿大祸。”
周文仁闻言,登时张口而不能合,景帝亦是汗流浃背。一时三人相视,都默默无言。
少顷,景帝才叹息道:“诚如是,晁公并非危言。向时为太子,遵父命,常读贾谊上疏。贾谊眼光老辣,指同姓诸王,名虽为臣,实则无不以天子自居。每读至此,忧思难眠,方知父皇为难之处。”
周文仁却有疑惑,问晁错道:“各方诸侯王,锦衣玉食,代代享富贵;若谋反,则成败之数难料。彼辈不愚,何以甘愿冒此风险?”
晁错冷笑道:“赌徒之心,你我可测乎?”
景帝不由微微颔首,瞄了一眼雪上图画,又问:“依晁公之见,天下危殆,以何处为最?”
晁错拿起马鞭,指向图画东南隅,斩钉截铁道:“即是此处。诸王之心,唯吴王最险。此前,吴王因已故吴太子之事,心生嫌隙,诈称病而不朝。若按古法,当诛杀勿论,然文帝不忍,反倒安抚了事。文帝厚德至此,吴王本应改过自新,他却不然,反倒日益骄恣,挖山铸钱,煮海为盐,诱使天下逃人归附。此等虎狼,岂能无事?今若削藩王之地,当从吴王始。”
景帝沉吟道:“若削藩令下,吴王举兵而反,将奈何?”
晁错弃鞭于地,叩首道:“陛下,今削之亦反,不削之亦反。削之,其反急,祸小;不削之,其反迟,祸大。”
景帝尚未发话,却见周文仁面露忧色,连连向晁错拱手:“下官不才,请晁公也听我一言。吴王譬如火药,硝石硫黄虽在,然无火不发,我又何必举火?”
晁错挺身而起,高声道:“与其等他举火,不如我先举火!昔日陈胜王举事,天下皆郡县,尚且顷刻崩解;而今之势,天下半属诸侯,一旦吴王反,你我君臣,欲再来这原上闲聊,可得乎?”
周文仁正欲反驳,景帝连忙制止道:“晁公乃智囊,天下大势,你我皆听晁公之言。”
周文仁悻悻道:“晁公之言,固然高明,只恐诸臣不肯听。”
景帝望望二人,便对晁错道:“既如此,你明日上奏本,交公卿列侯及宗室共议。朕并无定见,只从众议。”
三人议罢,遂起身举目四望,见冬日昼短,天已微有暗色。景帝便道:“这便返回吧,今日听晁公高论,不虚此行。”
周文仁故意问:“归程可还要驰逐?”
景帝望一眼晁错,摇头笑道:“张弛有道,孔夫子之言,亦不可废。归程且徐行就好。”
一行人便揽辔徐行,缓缓下了白鹿原。
薄暮中雪意渐浓,漫天皆白,乡路蜿蜒伸入苍茫中。行至半途,忽见前面有一白衣老翁,手执长鞭,正赶着一群羊蹒跚而行。
景帝忙一摆手,众人皆勒住马,随在羊群之后。乡路两旁,植有冬麦,一行人欲下田绕过羊群,又恐践踏青苗。周文仁耐不住,嚷了一声:“如此缓慢,要走到何时?”便要去唤老翁让路。
景帝喝止道:“不得打扰!”
那老翁闻声,回头来看。景帝、周文仁便都一惊:原来此人,即是年前在轵道遇见的王禹汤。
王禹汤也认出二人来,仰头一笑:“天下路窄,故人又相见了。”
景帝担心道:“雪天路滑,王生如何远出至此?”
王禹汤苦笑道:“今夏蝗虫四起,将禾苗掠食一空,羊也无草可食,故而来原上放牧。”
景帝便笑:“天意乎,如何又遇老丈?”
“差矣!是老夫如何又遇诸公?”
“哦,这又有何不同?”
“老夫出门,本为生计,不欲有人搅扰。昔我刈草,被诸公无端拿问;今我赶羊,又遇诸公来争路,不是么?”
“不敢!我等只是乘兴出游,不意惊扰了老丈。”
“不知诸公是何处贵人,不事生计,却得终日优游。若是意在无为,便随老夫缓行;若是想有为,便请赶散羊群,只管前去。”
晁错在旁闻听,心中惊异,忍不住脱口道:“你是何人,敢论无为有为?”
景帝忙对晁错道:“这位老丈,即是高士王禹汤。”
晁错一怔,细打量王禹汤一番,才施礼道:“原来是王生!久闻大名,恕在下冒犯。”
王禹汤略一还礼,横瞥一眼道:“呵呵!阁下多礼了,我本布衣,谈何冒犯?然无为有为之道,各有所见,莫非唯有公卿方可谈论吗?”
晁错一笑:“非也。朝堂之人,草野之民,所守之道各不同,岂是交臂之间说得清的?”
王禹汤便止住步,注目晁错道:“如此说来,阁下当是朝堂之人了?无怪口气颇似晁大夫。”
三人闻听,皆惊愕不止,景帝忙问道:“晁大夫又如何?”
王禹汤仰头笑道:“晁大夫,当今之翘楚也,才比商鞅、韩非,只不要终局也相似便好。老夫以为,法家重刑名,虽多智,亦有一失,那便是:不知百姓安一日,君王也就安一日。若只顾朝夕更易,变动无穷,百姓不堪其扰,则君王天下又赖何以存?”
晁错听得刺耳,忍不住反驳道:“先生谬矣!韩非子曰:‘不变古者,袭乱之迹。’为政者,岂能惮于民心不安,便守古不变?”
“荒唐!韩非子亦有言:‘法禁变易,号令数下者,可亡也。’想那秦之一统,固是法家之功;然转瞬即亡,不也是法家搅的吗?”
三人顿又面面相觑,景帝连忙一揖道:“谢先生指教,惜不能朝夕俯身求教。前面有歧路,我等可择他路而行,先生请自为。”
王禹汤自顾赶羊,头也不回,只摆手道:“不谢。老夫妄言,诸公只当未闻。我素不信孔子,只信他一句‘血气方刚,戒之在斗’。你等尚在壮年,不知其玄奥,我是早已无此血气了。”
晁错又反讥道:“老人家阅世既多,胆量便小。当今天下,诸强藩环伺,你不与人斗,人却无一日不与你斗。若是君王坐困关中,待四方祸起,怕要悔之不及!”
王禹汤只一笑:“这世上人,管他是草民藩王,有一日可安稳,便图一日安稳;你若乐与人斗,他便不得不陪你斗,试问如此君王,可还坐得安稳吗?”
说话间,诸人已至前面路口。晁错还想反驳,王禹汤却不再理会,只回身扬臂,一声鞭鸣,将羊群赶向一旁,为景帝一行让开路。
景帝望望前面,对晁错道:“天色已晚,不宜耽搁,且赶路要紧。”便匆忙向王禹汤揖过,打马前行。
一行人驰驱片刻,景帝心绪仍不宁,又勒住马回看,却惊见王禹汤连同羊群,竟是踪影全无!
景帝久久凝望,只觉恍惚。晁错在旁道:“白衣人偕白羊远去,想是已隐于雪野中了。”
景帝微微摇头道:“王生,异人也,或是专为我而来……”
自原上归来,当夜晁错便遵旨,挑灯写好奏本,于次日入阙呈上。景帝看过,交还晁错,便令公卿、列侯及宗室齐集前殿,共议此奏可否。
待诸人会齐,景帝也来至前殿,旁听集议。丞相陶青略述过大意,便请晁错宣读奏本。
晁错此奏,经一夜斟酌,所论愈加有据,即是史上著名的《削藩策》。由晁错本人读之,更是滔滔雄辩,声震殿宇。
读罢,晁错昂然四顾,向众人揖道:“臣晁错,以此上奏,请告谕天下:责诸侯之罪过,削其地,以明尊卑。”
宣读毕,满堂公卿列侯皆屏息敛气,不敢作声。虽有人不以为然,却只道是天子授意,亦不敢发难。
陶青见此,便道:“诸君既无异议,可上呈御批,颁行削藩之策。”
“慢!”座中忽有一人,举手朗声道,“御史大夫此议,乃鲁莽之见,万不可行。”
话音落地,满堂皆惊。景帝也向前倾身,要看清是何人敢争辩。
待众人看清,原来此人是詹事窦婴。窦婴,字王孙,乃清河郡观津人,为窦太后族侄。他所任詹事一职,为宫内官,专掌皇后、太子家事。逢皇后法驾出行,詹事须为前导,乘导引车开路。
此次集议,本是公卿列侯议事,轮不到詹事这类小吏。然窦婴却是外戚,身份显贵。早在文帝朝时,曾任吴相,不久因病免归。景帝即位后,得窦太后之力,又入宫执事。这日,便是以宗室身份参与集议。
陶青也颇感意外,望了一眼景帝,才道:“窦詹事有何见教,不妨说来。”
窦婴便振衣而起,向众人一揖道:“御史大夫之议,乃申不害、韩非子一流,言必称赏罚,事必求功成。急功近利,锱铢必较,恨不能一日便成。此道,可以取天下,而不能治天下。今日所奏,竟不惜逼诸侯急反。试问,诸侯急反,我可有急备?我若无备,而天下之半皆反,又何以当之?”继而又转向晁错,直面问道,“晁公以文吏出身,娴于文牍,耽迷掌故,既不知财计,又未识兵革,有何胆量轻言削藩?”
此言一出,满堂哗然,诸臣皆面露惶恐,左右张望。
晁错遭此反驳,气得须髯偾张,当下叱道:“詹事之务,仅是眼前琐细,无怪你目不及廊下,耳不闻窗外。当今急务,乃在天下枝强干弱。诸侯居其国,法令自立,官吏自任,铸钱以富其国,聚徒以强其众;名为诸侯,实为敌国,是为不反之反。今若不削藩,天子之威日弱,崤关之外,不尊诏令;天下之半,难称汉家。大势如此,詹事你可知吗?”说到此,晁错意气愈盛,向前几步,又戟指窦婴道,“臣少时习从法家,诚惶诚恐,不意今日厨灶马厩间,竟有敢蔑视法家者!君不闻,韩非子素重‘上尊’‘主强’,若是上不尊、主不强,则天下纷乱,就在眼前。似窦詹事这般,浑噩如秦二世,坐待事发,则崤关如何能守,咸阳又如何能不焚?”
听晁错这番纵论,众人中便不乏叫好者,此处彼处,赞声四起。
窦婴却不为所动,双目炯炯,略一躬身道:“晁公所言,不无道理,然天下事,非道理可以言尽。今之汉家,其务不在扫六国,而在安民,故法家之苛急,便是无端肇祸!孔子曰:‘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诸侯虽不臣,然并非公然倡乱,若以礼而化之,则似引水浇火,可徐徐而熄之。晁公所本,乃商鞅之术,恃力而为,恃强而动,视诸侯为敌,必将逼反四方。天下得太平,迄今不过三十年,晁公便忍见刀兵四起、生灵涂炭乎?生于治世,却喜闻剑戟声,不是疯癫,便是文痴!似晁公这般,欲自取其乱,竟是何居心,还请指教。”
窦婴之言,说出多人心中隐忧,众臣便有大半高声赞同。
晁错不甘削藩之计为一小官所阻,当即叱责道:“腐儒之论!你岂知人性本恶,若水之下流,仅凭善言怎可以教化?殷纣作恶,非流血不可以止;齐楚称霸,循周礼则不能劝。今诸侯坐大,民间皆能预见其乱不远,若断然削之,便是利民。商鞅曰:‘苟可以利民,不循其礼。’若以礼教徐徐化之,则远地未服,都邑已破;丝竹未尽,鼙鼓惊梦;此处宫阙,恐早已不复为汉家了。覆亡之患,忠臣当挺身而救之;似窦詹事这般阻挠,又是何居心?臣是万万不可忍!”
待晁错言毕,众人心中一凛,都不敢当场置喙可否。
景帝细听了许久,一时也难以决断。又见两人论辩,语气愈加激愤,终不是事,便摆手劝止道:“二位所言,都不无道理。削藩事大,牵动国本,非一二日可筹划妥备。且搁置不论,容后再议。”
闻景帝发话,众人才觉松一口气,都低声议论不休。
陶青领会景帝之意,连忙打圆场道:“如此最好。孔子曰:‘朝闻道,夕死可矣。’今闻二公高论,可以放心死两回了。”
众人便一齐发笑,纷纷附和,赞成缓议削藩为好。
晁错见好事落空,满心恼恨,本想奋力再争,然碍于窦婴外戚身份,不便太过得罪,只得忍下。
待返归家中,晁错百事不欲再问,独立于廊下,痴望着满庭白雪,良久方叹道:“无怪《商君书》云:‘拘礼之人不足与言事。’先贤到底是聪明,早看得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