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有些炫目,关文移动了一下位置,完全躲入檐下的阴影里,松松地握着铅笔,在写生簿上快速地涂抹着。
他画的,是扎什伦布寺的密宗院大殿飞檐与远处的尼色日山诸峰。灰色的瓦,灰色的草,以满山五颜六色的经幡为背景,形成强烈的对比,更显出扎什伦布寺的古老宁静。
在寺内,关文的心永远都是宁静淡泊的,如同大殿内外终年不熄的酥油灯,无论人来人往变换多少次,灯仍是灯,不为任何人而容颜更改。
就在这时,他注意到了由前院走过来的一队奇怪的人。他们既不是衣着鲜亮的游客,也不是满身尘土的朝圣者,更不是披着绛红僧袍的本寺修行者。
这队人总共有十五名,无一例外,全都穿着宽大的黑色风衣,风帽拉起,低低地遮住了额头。
排在队伍末尾的那人经过关文身边时,忽然转过头瞥了他一眼。一瞬间,关文眼中仿佛有两颗星子突然炸开了,对方的眼神犀利明亮,带着一种极睿智、极敏锐的湛湛光芒。
关文立刻判断出,那是一个容颜姣好、秀外慧中的年轻女子。他是画家,有着非同一般的观察力,自信不会看错。
眼神交错的刹那,关文忽然觉得自己的心被轻轻触动,那女子的容颜看上去似曾相识,但在记忆中搜寻,却又渺然无踪。
那队人鱼贯进入密宗院的灰色木门,木门随即关闭,挡住了关文的视线。不过,他记住了对方身上的味道,那是极其淡雅的香水味,香远益清,并未被寺内空气中弥散的酥油味、檀香味盖住。
关文一直认为,XZ各大庙宇中保留下来的佛像都是有其内心世界的。无论是铜佛、金佛、玉佛、木佛、石佛还是泥胎佛,最初的铸造过程中,都灌注了来自于铸造者的某种奇特的信仰、颂赞、祝祷在里面。作为一名画家,唯有透过佛像的表面深入探究其渺远的深层,才能笔下传神,为千万佛像留下不朽的近影。
强巴佛前的蒲团上跪着一个人,垂着头,双手合十于胸前,正在虔诚地默祷。
关文的心思全在铜佛上,根本没有看清那人是男是女,只是一门心思地仰头看着强巴佛的脸。
在藏传佛教中,强巴佛是掌管未来的未来佛,所以很受信徒的重视,每天来此朝拜的人不计其数。对于这些人,关文已经熟视无睹了,所以他只沉浸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
如果不是那人骤然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惊扰了他,他可能永远都不会侧过头去看对方一眼的。
“唉……这么多年了,我苦苦寻觅、苦苦等待,终于在这里看到了黑暗世界中的一线微光,可是你总该给我多一些启示啊?不要让我再惶恐不安地徘徊在梦里……再多给我一些启示吧,哪怕是一个字、一幅画、一些声音……你不给我,却把我困在黑暗中……如果不能给我启示,就放了我吧,让我忘掉那些奇奇怪怪的事……”
那是一个年轻女孩子的声音,大约在二十几岁的样子。
关文侧过头,看到了女孩子左侧脸部的剪影。她有着瘦削的颧骨、挺直的鼻梁,立体感极强的人中和嘴唇以及一个尖刻秀气的下巴。她的眼睛紧紧地闭着,修长细密的睫毛一直在不安地跳动,显然内心正在经历痛苦的挣扎。
“洗掉我内心那些痛苦记忆,那些是不属于我的,我只希望跟别人一样,能在夜晚安然入睡。我只想做个普通人……”女孩子的声音颤抖起来。
黄昏的山雾已经由寺外涌进来,聚集在殿外的空地上。
天色一暗下来,酥油灯的光就变亮了许多,寺院内外,到处可见一圈圈温暖的昏黄光晕。
这是关文在一天中最喜欢的时刻,因为这种明与暗的交替对比,总能带给他一些懵懵懂懂的哲思。他虽然无法捕捉住心灵在刹那间的悸动,但却非常享受这一刻。
他闭上眼,闻着空气中飘荡的酥油灯燃烧时发出的香味,耳边偶尔听到火焰中灯芯轻轻的爆裂声。
“嗒嗒嗒嗒”,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进了强巴佛殿。
关文没有睁眼,他的思想正飘在云端,灵魂也仿佛离开躯壳。
“哎哟——”女孩子叫起来。
关文睁眼,正看到一个穿着黑色皮夹克的男人向殿外逃去,手里抓着一个黑色的挎包。
女孩子站起来,惊惶地叫着:“抢劫,有人抢我包!”
关文不假思索,拔腿向外追。
那男人的身手极其敏捷,关文追出殿门,已经失去了对方的踪影。
他茫然地在殿门外站住,不知道往哪边追。
女孩子跑出来,没再叫,无奈地在关文身边站住,连着叹了好几口气。
“小偷一般只要现金,挎包和里面的证件随手丢,有人捡到的话就会送到寺里的失物招领处去,别担心。”关文安慰那女孩子。
女孩子点点头:“谢谢你。”
关文苦笑:“别谢我,我又没帮到你什么。”
他是画家,不是什么武林高手,看这情形,就算追到小偷,也拿不回挎包来。
女孩子摇摇头:“你能帮我追出来,已经很感激了。”
她活动了一下右臂,脸上突然露出痛苦的表情,倒吸了一口气,发出一声低叫。
“怎么了?”关文问。
“挎包刚刚背在肩上,小偷拽断背带的时候用了很大力气,现在我的右肩很痛,整条右臂都不敢动,像是连根断掉了一样,好痛……哎哟好痛……”女孩子向后退了一步,倚在一根大柱子上。
关文皱眉,有点手足无措。
女孩子慢慢地动了动右臂,哎哟连声,痛得直掉眼泪。
“你还能不能走路?我送你去医院?”他问。
医院就在扎什伦布寺大门内右侧,本身便是一座古色古香的寺庙式建筑。
女孩子摇摇头,扯到痛处,又是一阵哎哟:“我动不了……我一点都动不了……”
关文又皱了皱眉,放下写生簿,但却不敢冒然走上去搀扶女孩子,毕竟是萍水相逢,瓜田李下,他得避嫌才是。
“关文。”有人从大殿拐角处走出来,脚步轻快,身着绛红色的僧袍。
关文抬头,松了口气:“巴桑师父,你来得正巧——”
浓眉大眼的年轻僧人走到台阶下,仰面向上,上下打量着女孩子。
“巴桑师父,你来得正好,这位小姐刚刚被人抢包,右臂受了伤,疼得不能动。你是都吉上师的得意弟子,精通医术——”
不等关文说完,僧人便三步并作两步上了台阶,并着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在女孩子的右肩轻按了两下。
女孩子又哎哟了两声,显然痛得厉害。
“是严重的关节脱臼加上筋络扭伤,有些麻烦,不过我师父就在白塔那边——小姐,你能不能站起来走?”僧人的汉语说得非常流利。
女孩子再次摇头:“我半边身体没有知觉了,一动都不敢动。”
僧人叹了口气:“没办法,那我只能去请师父过来了。”
关文悬着的心终于放下,因为年轻僧人巴桑降措的师父都吉上师全名都吉群佩,自修医术四十年,是扎什伦布寺一带首屈一指的名医。
“小偷太可恶了,等会儿抽出空,我把他的模样画下来,交到寺院民管会那里去。只要他再露面,就一定被抓住……”关文自言自语。
巴桑降措后退一步,对女孩子说:“请忍耐几分钟,我这就去请师父。”
女孩子点点头:“谢谢,那就麻烦你了。”
下了台阶,巴桑降措又回头望着关文:“尽快画下小偷的样子,对方下手那么狠,不赶紧抓捕,不知道还要坑害多少人。”
关文点头,掀开写生簿,略微思索了几秒钟,随即下笔,只用了半分钟,就把那个穿着皮夹克、牛仔裤、旅游鞋的汉族小偷画出来。小偷的头发很短,圆脸、小眼睛、薄嘴唇,左边耳垂上还挂着一颗小小的珊瑚珠。
他把写生簿展示给女孩子看:“小姐,你认识他吗?”
女孩子忍着痛,认真地看了几眼,若有所思地点头:“好像有点印象,我到达日喀则的这几天,在城里城外都见过他。”
关文低头看着写生簿,铅笔笔尖停在小偷抓着挎包的那只手手背上。
他似乎看见那只手上有着某种纹身,但只是一瞥之间的事,他只是模模糊糊意识到,至于细节,无法看清。
很快,瘦削精干的都吉上师便赶来了,但他只是一个人,巴桑降措并没跟在后面。
都吉上师上了台阶,先观察了女孩子的伤势,然后右手握住女孩子的肘部,左手按在她的肩膀上。
“会有点痛,忍住。”都吉上师说。
女孩子倒吸了一口气,紧紧地咬住下唇。
“关文,你亲眼看到了抢包事件?”都吉上师回头,一脸严肃。
关文点点头,把写生簿立起来给对方看。
都吉上师冷冷地说:“扎什伦布寺的治安一向都没什么问题,近三年来,这还是第一次在寺内发生抢包事件。巴桑说的时候,我根本都不相信。”
关文能够理解都吉上师的心情,身为扎什伦布寺的僧人,对于寺庙的声誉看得比性命还重要。
“千真万确,我画下的,就是小偷抢包逃走的样子。”关文郑重地说。
都吉上师冷笑:“世间的万千纠葛,都是前有因、后有果的。如果那人只是跟这位小姐有矛盾,目标只是她,就不能称之为小偷了。”
女孩子开口:“我不认识他,根本不认识,怎么会有矛盾?”
都吉上师的双手突然一拉、一掀、一顿,不等女孩子痛呼出声,枯瘦如鸟爪的右手便沿着女孩子的肩头、上臂、手肘、小臂、腕部、手掌、指尖一路捋下去,而后撒手后退,拍打了两下手掌,低声说:“好了。”
“啊——啊……”女孩子猛地大叫起来。
“已经好了,过了今晚就不会痛了。”都吉上师抖了抖僧袍,不悦地摇头,“连这点痛都受不了,还怎么敢千里迢迢到XZ来旅游?”
女孩子连叫了七八声,蓦地跳起来,躲到柱子后面去,仅露出左臂向前指着:“看他,快看他……”
其实关文早就看见了踉踉跄跄闪出大殿拐角的那个人,他是倒退着过来的,右手捂着脖子,左手垂着,手腕上缠着一条黑色的带子,女孩子丢失的挎包就在地上拖拉着。
都吉上师回头,脸色一变。
“他就是抢包的小偷。”关文低声说。
女孩子急促地闪出柱子,跑到关文身后来,而都吉上师则展开双臂,把两人全都挡在后面。
小偷倒退了二十多步后,脚后跟磕到地面上铺着的青灰色页岩,险些跌倒,借势转身,变成了面对三人的情势。
“你是什么人?”都吉上师厉声问。
小偷放开了捂着脖子的手,他的喉结位置赫然出现了一个成人拇指粗细的血洞。
关文吓了一跳,写生簿落地。
“青……龙……”小偷叫出了两个字,嘴里、鼻子里一起冒血,但他没有叫出第三声便仰面倒地,双脚无力地蹬了几下就再也不动了。
女孩子吓坏了,双手抱着关文的胳膊,指甲几乎要隔着夹克衫掐到他的肉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