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斗酒只鸡凄凉祭绿野 闲花野草惆怅悟青衫

到了晚上,何剑尘到报馆里去,和杨杏园提起。杨杏园道:“交际场上的人,原来这样不齐,怪不得有几个窑姐儿也喜欢往华洋饭店跑呢!”何剑尘道:“这也难说,窑姐儿尽有在交际场中大出风头的。譬如盖金枝盖二爷,这个时候她要到华洋饭店去,说出真姓名来,包有许多人注意。”杨杏园道:“她也算得天宝宫人,隔江商女了。现在还在京吗?这样一个与历史有关的大英雌,社会上竟没有人提起她了。”何剑尘道:“嗐!美人自古如名将,不许人间有白头。提起盖二爷,我要为普天下美人一哭。”杨杏园笑道:“你这样感叹之深,难道盖二爷的晚景不佳吗?”何剑尘道:“岂但是不佳而已,恐怕她的境况还不如我们。当年她红极一时,谁知年纪一老,颜色衰了,才具减了,鸦片烟瘾又一天大似一天,简直成了废人了。当年盖金枝名列金刚的时候,谁都怕花了钱巴结不上。等到她颜色衰了,名也减了,少年当然不会去理她,就是一般老客,当年以她一笑为荣的,如今就是盖金枝亲自去找他,他也避开唯恐不及。后来有个叫卫什么的,把盖金枝讨去续弦,偏偏嫁去两年姓卫的又死了。”杨杏园听了这话,感叹道:“这样看来,我要是设身处地,情愿做短命死了的梨云,不愿做这鼎鼎大名的盖金枝了。”何剑尘笑道:“梨云要是不死,晚景绝不至于像盖二爷,我是可以断言的。我想你也可以做一个保证。”杨杏园笑笑,说道:“提起来,我倒想起一件事。我早就说要到义地里去看看,总是为事纠缠住了。今天恰好下了一阵雨,把尘土都打湿了,城外的路一定好走,我想明天出城走一趟,怕回来得晚了,请半天假,你帮我一点儿忙,好不好?”何剑尘道:“你若是为别的事请假,我不管那本账,为去祭奠情人,我一定帮你的忙。”杨杏园却自笑笑。

办完了事,他回到家里,自己一人盘算一番,带些什么东西做祭品呢?心想,纸钱、束香、蜡烛,这都是些俗物,绝对用不着,就是带些鲜花鲜果,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还是这样,自己来作一篇祭文吧。他这样一想,兜动一肚皮的牢骚,好像就有许多句子,俯拾即是,当时打开桌上墨盒,坐下去,就打起草稿来。这时已经一点多钟了,屋子外面,听不见一点儿人声。一个人和背上一个影子,对着一盏灯,低着头只是写下去。稿子打完,这才觉得背上和脚底下,都有些凉飕飕的。猛然间听得远远的一声鸡叫,心想怎么写几百字就五更了。打开门,往外一看,西墙头上,半轮残月,有盘子那么大,黄澄澄地照着满院子都是朦胧的。隐隐之中,好像很远的地方,有人在街上赶牲口和说话的声音。心里想道:“真是夜阑闻远语,月落如金盆了。”忽然回过头去,只见自己窗户外,梨花树底下,有一个女子的影子很快地一闪,定睛仔细看时,却又不见了。这时一想,刚才看见的,好像那人小小的身材,还梳的是一个辫子。心想道:“难道我这一点儿的意思,已经感动幽冥,她先来看我吗?”这样一想,索性向梨树底下看去,但是哪里有一点儿影子。杨杏园平生是信仰无鬼论的,他看不见什么痕迹也就算了。走回房去,倒觉得有些倦,倒上床就睡了。

一觉醒来,已是十点钟了。赶快爬起来,洗了脸,吃了一点儿东西,又忙着誊写那篇祭文,足足有一个半小时,耳边轰隆一声,已经打了午炮。心想若是骑驴子坐马车出城,一定赶不回来了,不如多花两个钱雇一辆汽车吧。既可以带东西,人也痛快些,好在走大路,汽车是可以到的。主意算定,便叫长班打一个电话给汽车行,雇了一辆小汽车来。自己在阶沿下挑了四盆心爱的玫瑰花,叫长班搬上车去,又把书架上那只仿古乌玉铜鼎和那只雨过天青色透明漏花御窑的海杯,一块儿带着。书架底下抽屉里,现成的鹧鸪牌檀香,是他自己常常烧着玩的,也用纸包了一小包。坐上车去,走不多路,又想起一桩事,想着自己那祭文里,不是有这样一联吗?“白马素车之约,敢负今生。只鸡斗酒之情,有如此日。”我这里哪来的只鸡斗酒,不是当面撒谎?这样想着,在果酒公司门口过身,又下车买了一瓶上等的葡萄酒,复身上车。这车子虽小,却是极快,一会儿工夫,就出了城。

这时是四月初旬,乡下地里种的高粱玉蜀黍,都有几尺深。到空旷的地方望去,一碧万顷,远近村庄上的树木,都是绿油油的。一丛丛的树,拥着一重重的人家。汽车走的路上,两边都种着夹道的杨柳,人在柳荫里面走,那种吹面不寒的东南风,在身上拂了过去,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想。一会儿走过一个庄子,前后几里地都是枣林,嫩绿的叶子里,雪也似的枣花开得一球一球的,香气扑鼻。乡下人挑着菜瓜之类,看见汽车来了,早早地让开,歇在柳树下。杨杏园不由得想起苏东坡的词,自己便吟起来:“簌簌衣巾落枣花,村南村北响缫车,牛衣古柳卖黄瓜。”那汽车夫听见,便问道:“先生,你要买瓜吗?”杨杏园笑道:“不要。这就快到了吧?”汽车夫道:“还有十几里呢。”两个人因话答话,便谈了下去。汽车夫道:“这地方去年还出了一档子新闻,你先生知道吗?”杨杏园道:“不知道。”汽车夫道:“这个年头,什么事情都有。有一个人,不知道是师长还是将军,他姨太太上旅馆,给他撞上了。姨太太倒没理会,第二日,他哄着姨太太,说自己开车出城来玩玩,姨太太当真的和他出城来,到得这个地方,那人一手枪就把姨太太送了终,扔在苇塘里。你说,这人手段厉害不厉害?”杨杏园道:“这种秘密的事情,你们怎会知道?”汽车夫笑道:“大公馆,大宅子里的事,打外面瞧,谁也看得规规矩矩,可是说到骨子里,总是糟透了。这样的事,别人不知道,我们这一行的人,比谁还要清楚。”说到这里,义园外面那一丛柳树,已经依依在望,一刻儿工夫就到了。

杨杏园下车,那看园子的王管理员听见喇叭响,早跑着迎了出来,他猛然一见是杨杏园,心里想道:“这人阔得真快,腊月来这儿,还是马车,不到半年工夫又坐汽车了。”杨杏园一进门,他先就作一个揖,说道:“今年清明,杨先生没来。”杨杏园点了一个头说道:“请你吩咐园丁把我车上那些东西拿下来,搬到坟边去。”管理员道:“是的是的。”说时,一个园丁正从里面出来,管理员道:“你去把那汽车上的东西,搬到杨太太坟上去。你仔细一点儿,别碰了车上的玻璃。你总说坐一回汽车,死也甘心,你搬东西的时候,倒可以坐下试一试。可是话又说回来了,开汽车的瞧你这个德性,恐怕也不能让你坐。”他正说时,杨杏园走上前去了,他三脚两步赶着上前,跟着说话,问道:“上回那位总裁大人好吗?杨先生常见吗?”杨杏园知道他问的是何剑尘,心里好笑,便道:“我们同事,常见的。”管理员听说杨杏园和总裁同事,脸上不由得现出笑容,又问道:“杨老爷在那位总裁手下办事吗?”杨杏园道:“我们是平等的地位。”管理员弯着腰道:“杨大人,您这出来一趟,还不是都要给国务总理上呈子请假?我们虽是乡下人,常看《群强报》也知道点儿。”他一路说着,杨杏园哪有工夫理会他,只把鼻子哼着答应。一直走到梨云的坟前,只见坟上盖的青草皮还没有绿遍,一望而知是一所新冢。坟的前面,两树垂杨,柳条拖得有几丈长,被风吹拂到石碑上去。坟的四周,都种着树木。后面也是一带枣园,枣树上的花已经到了半谢,被风吹着四散,满园都是清香。天气到了这个时候,别的花都不见了,四围全是绿油油的树叶子。这坟在两株柳树底下,绿荫黯然,映得人须眉皆绿,偏是这时,天上一阵浓云将日光遮住,越发阴森森地。

杨杏园站在坟面前,不禁胸怀怆然,不是那管理员在这里,便要掉下泪来。一会儿,园丁把四盆玫瑰花,一瓶酒,一只铜炉,一包檀香,都送在坟前坦地上。杨杏园这才把手上拿着的瓷杯放在坟前,将酒瓶打开,倒了一杯酒。把檀香放在铜炉里,叫园丁取了火来燃着,对着坟先是作了一个揖,一阵心酸,不觉跪了下去。这时面前只有那个管理员,杨杏园磕了头起来,便对管理员道:“这地方买得到鸡吗?”管理员道:“村子里有的是。”杨杏园道:“好,不论多少钱,请你和我买一只来。最好是劳驾一趟。”管理员道:“可以,可以。”说着便走了。

杨杏园等他走了,便在怀里取出那张祭文稿子来。他两只手捧着祭文,走近两步,直到石碑的边下,然后弯着腰对坟又作了一个揖。这时,四围万籁俱寂,不听见一点儿声音,只有两只小小的黄蝴蝶儿在坟面前飞来飞去。他便念道:

嗟夫!鞭回北里,空停游子之车。月满西楼,久断故人之梦。河梁携手,犹惨生离。青冢埋香,何堪永别?抚摩旧剑,攀树低徊。惆怅啼鹃,临风呜咽。白马素车之约,敢负今生。只鸡斗酒之情,有如此日。魂兮归来,伊其戚矣!犹忆闲云偶出,新月初逢。挥青案之琵琶,灵犀暗引。比画屏之蝴蝶,彩凤双栖。小鸟依人,私传玉佩。长旛无恙,稳缀金铃。盟记牵牛,背寒灯而割臂。装成堕马,藏画管以修眉。真知袁派之诗,甘为弟子。自称郑家之婢,愿学夫人。莲叶前身,共证白璧。桃花年命,暗写红笺。固已沦落同悲,青衫有泪,未忘凄凉一语,皓首为期。

杨杏园念到这句,禁不住想起前事,而今对着这一种伤心情景,真也不是局外人说得出的。坟头上那两只小蝴蝶,现在不知道哪里去了,远远地却听见画眉鸟叫。那后面枣园里的枣花,被风一吹,飞到坟面前,打一个胡旋,落在地上,一点儿影子都没有。再一听画眉鸟不叫了,坟面前越发现得沉寂。杨杏园又念道:

尔乃名成扇坠,瘦小堪怜。袖染啼痕,繁忧致疾。已作沾泥之絮,奋不能飞。终成飘溷之茵,弱还易断。

念到这里,杨杏园自然地一阵心酸,不觉掉下泪来,有几点眼泪直滴到祭文纸上。他哽咽着喉咙,继续地念道:

暮春风雨,苦虐梨花。早岁龙蛇,忽占噩梦。虽鹧鸪之呼断,扁鹊无灵。疑玲旛之长奔,彩云何在?不信亭亭净植,蒲柳先零。可怜落落孤芳,芝兰竟折。呼春去也,将奈之何!夫春蚕欲睡,犹抽不尽之丝。鲛目虽枯,终有未干之血。桃花人面,戚惨重来。燕子楼台,凄凉永闭。相思灰尽,原无可补之天。魂梦徒劳,尚隔未填之海。伯牙琴碎,安问焦桐?东野诗寒,心如止水。直十年而呼薄幸,四海无家。将一死以报知音,小人有母。玉台镜破,量珠遗后死之悲。药店龙飞,市骨留来生之约。人生到此,天道宁论?呜呼,蔓草荒烟之外,幻蝶迷春。枫林黑塞之间,哀乌哭夜。茫茫天路,长此孤眠。莽莽风尘,空悲独活。呼苏台之风月,剪纸招魂。约皖国之莺花,买山归葬。可怜饮冤千古,应羞留苏小之名。尚望待我九泉,到底合韩凭之冢。

他念到“合韩凭之冢”,拿着祭文,双手又作了一个揖。

这时那位管理员两只手抱着一只雄鸡,踉踉跄跄地跑来了。杨杏园叫他取了一把刀来,将鸡冠割破,滴了几点血在酒杯里。又取了火柴,把祭文焚化了。杨杏园望着坟头洒了几点泪,在身上取了五块钱给那管理员,说道:“这鸡嘛,我买了吧。另外几个钱送给你,请你对这坟多关照一点儿。”管理员一眼看见五块雪白的洋钱,心里倒是扑通地一跳。嘻嘻地笑着,伸出手来接了,然后给杨杏园一躬到地,深深地作了一个揖,说道:“照应坟墓是我们应尽的责任,怎好受您的?”杨杏园道:“一点儿意思。你给我买一些花,在坟上栽着得了。秋天里,我还要来一趟,那个时候,我再有报酬。”管理员捧着两只手,直举到鼻子尖上,口里连说不敢。依他的意思,还要拉杨杏园到他屋里去坐,杨杏园道:“不必了。”他将那盆玫瑰花摆在坟面前,其余的东西,依旧带着上车。

这时太阳还没十分偏西,坐着车子回到家里,竟不很晚,叫长班胡二开发了汽车钱,便叫他泡了一壶茶,躺在睡椅上休息休息。胡二问道:“桌上一张名片,杨先生看见吗?”杨杏园道:“没看见,谁来了?”胡二便把那张名片,送给杨杏园一看,是他的旧同学华伯平。名片后面,用铅笔写了几行字,是现寓西河沿三阳旅馆十号。便问胡二道:“他说了什么没有?”胡二道:“他说是刚到京的,他在店里候着,杨先生来了,就请过去。”

杨杏园听得这样说,喝了一杯茶,就到三阳旅馆来。问明了十号房间,走过去,见房门虚掩着,桌上堆满了点心盒、茶叶瓶、罐头和新鲜水果之类。华伯平拿了一张北京的地图,正凑着窗子边的光线,在那里看。杨杏园便先喊了一声“伯平”。华伯平丢了地图,抢着过来,口里“啊哟”一声,便拿着杨杏园的手摇个不住。杨杏园和他是久别的朋友,见了面之后,少不得有一番畅谈,可是问了一个什么时候动身的和到京时的情形,也就无话可说了。只是东问一句,西问一句,偶然谈到别后一两桩事情。坐了一会儿,走进来一个穿旧竹布长衫的茶房,手上捧着一本油纸面的大纸折,递给华伯平,说道:“马上要开饭了。您哪!预备些什么菜?”说时,垂着手站在一边,笑嘻嘻的。华伯平一想,北京的旅馆,这样客气。刚才我在火车上问过了的,优等房间,一块五毛钱一天,连饭在内。怎么着,还让客人点菜呢?

一面想时,一面打开那折子,只见上面鸡鸭鱼肉、冷热荤菜,居然样样都有,下面糊里糊涂画着码子,也有价钱。又一想道:这是预备客人添菜用的。他看见我来了客,所以送了菜单子来,便说道:“我也不懂你们北方的菜,你和我来一客饭好了。”那茶房笑嘻嘻地道:“是!那么,来一个鱼?另外来一个炒鸡子?豌豆肉丝汤?还来个……”杨杏园插嘴道:“得了。他是初到北京,我可不是初到北京。我在家里吃了饭,你只预备这位华先生的得了。”茶房道:“那么,来一个鱼?”杨杏园道:“不要那些。你来一个炒木樨肉,一碗酸辣汤,就得。”说毕,将手对茶房一挥,茶房只得走了。他便笑着对华伯平道:“不是我在这里,不定这餐饭,你要给他敲去两三块。”华伯平道:“奇了。这饭他和我说明的,连房钱在内,怎么另外要敲我的?”杨杏园笑道:“这就是北京人所说的话,冤你。所谓饭,就是白米饭,菜并不在内啊。再说这家若是纯粹北京式旅馆,你就赶快搬的好,他除了赁这间屋子给你而外,茶水电灯,都得另外算钱。”华伯平道:“啊呀!我哪里知道?难怪他劝我吃鸡吃鱼呢?”说着两个人都笑了。华伯平道:“既然这旅馆这样不方便,你和我想个法子,我好快搬。地方最好是西城,因为我要在那方面办事。”杨杏园道:“那自然是快搬的好,要不然,你住一块钱一间的房子,倒要吃两块钱一天的饭呢!你是吃不惯苦的,而且为和朋友往来,也要有个地方坐坐。你不必问,我明天一准和你办好。”华伯平自然是欢喜。大家又坐谈了一会儿,天已经黑了,茶房送进饭来。杨杏园道:“你初到,大概还有许多地方要去,我也不坐了。我这就先进城,和你去找旅馆。”说着,杨杏园就出了三阳旅馆,到西城的蓝桥饭店来。

因为这家饭店颇有点儿规模而且还便宜,杨杏园的朋友在这饭店里住的很多,由他介绍过去,房钱可以格外公道点儿,所以他就看看有房间没有。谁知他一进门,茶房早笑着点头道:“您刚来,他们早到了,全在十七号。”杨杏园摸不着头脑,鼻子里哼着答应了一声。便问道:“都有谁来了?”茶房道:“张八爷、李四爷,还有王三爷,全来了。”杨杏园这才明白了。原来他的朋友张达词,是一个有钱的闲员,终年无事,只在外头玩,他另外有一班吃喝嫖赌的朋友,在蓝桥饭店组织了一个小俱乐部,随便集合。今天大概又是集合的日子,在这里赌钱了。杨杏园走进十七号房间,只见围了一桌子的人在那里打扑克。另外还有三个年轻的女客,在一块儿说笑。内中有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孩子,穿着蓝印度绸的裙子,上面绿哔叽夹袄。雪白的脸,连脖子上都擦的是粉。烫着的头发,高高蓬起,打了一条辫子,戴着一朵很大的大红绸结子。鼻梁上,架着一方玳瑁框眼镜,眼球在里面直转,时髦极了。杨杏园想道:“奇怪,他们这群人里面,哪里来的这时髦女子?”这时,桌上的人回头都看见了他。张达词连忙嚷道:“难得!难得!怎么杨先生今天也有工夫来玩?”杨杏园道:“就不许我玩吗?”此外桌上赌钱的李公耳、王眠石是两位大学生,也是杨杏园所认识的,都忙着打招呼。张达词道:“杏园兄,加入加入。”

杨杏园这时已走到桌子边,看他们桌上的场面。张达词伸出一只手,握着杨杏园的手。又把这女子的手,也一把拖了过来,将两个人的手都捏在一处,口里笑着说道:“叫你们认识认识。”杨杏园出其不意,倒不好说什么。那女子操着纯粹京腔,却笑着先问道:“您贵姓?”杨杏园一看那样子,早已瞧了八分账,便笑着说道:“我姓杨。你呢?”那女子笑了一笑,然后才说道:“姓刘。”杨杏园目视张达词,含着微笑。张达词道:“你别笑,和我没关系。我和她是一对儿。”说时,伸出手去,将站在身边那个姨太太装束的肩膀,拍了一下。那妇人道:“小张,你不怕小桂枝儿吃醋吗?我是不在乎,一对儿就一对儿,怕什么?”张达词伸出一个大拇指,对那姨太太道:“小吴儿!好的。”另外有个女的,穿着蓝色旧湖绉的夹袄黑羽毛裙子,脸上擦了一片胭脂,倒像一个良家妇人,拿着一条手绢,捂着嘴笑。这时王眠石走了过来,扯着杨杏园坐在一张沙发上,将头就到他肩膀上,用手掩着半边嘴,对着他的耳朵说道:“这三个你瞧怎么样?那个穿蓝衣服的,还是新出马的。”杨杏园听了这话,脸色未免一变,轻轻地对王眠石道:“你们这事,未免有些丧德。老的罢了……”王眠石伸出一只手,将杨杏园的嘴一堵,笑着说道:“废话。”杨杏园因对手方在当面,这话也不便深说,只好算了。

王眠石将手一招,对姨太太装束的说道:“小吴儿来。”那小吴儿果然走过来,挤在他们两人中间一坐。她对杨杏园道:“这儿我来过两回,怎没有见过您?”杨杏园笑笑。王眠石道:“小吴儿,你不是说有一个很好的妹妹吗?介绍给这位杨先生,好不好?”小吴儿道:“好哇!干吗不好?”那边张达词叫道:“眠石进牌不进牌?别胡闹了。”王眠石听说,便过去打扑克去了。这里只剩杨杏园和小吴儿两个人。杨杏园这时候真有些穷于应付,一时找不出话来说,便问了一句道:“住在什么地方?”小吴儿笑了一笑又顿了一顿,然后才说道:“后门。”杨杏园恍然大悟,她们这些人,是不会告诉姓名住址的,自己怎样这般傻,开口就问她住在什么地方。这样一想,未免有些不安,也过去看打扑克。一会儿工夫,倒有二三百块钱的输赢,就散了场,却抽了有六七十块钱的头钱。张达词将头钱钞票一卷,说道:“全在我这里了。”说着一拉小桂枝,同倒在沙发椅上,说道:“怎么样?这够两套衣服的钱了,你怎样谢我?”那小桂枝儿便趴在张达词的肩膀上,对他耳朵说话,说话的时候,眼睛斜着望着王眠石笑。赌客里面,就有一个人神头鬼脸,拉着小吴儿,往王眠石身上一推。这一群人,就闹得不亦乐乎。

杨杏园有些不耐,告诉张达词就要走。张达词一把将他拉住,说道:“我有话和你说。”站起身来,便拉杨杏园到里面一间屋里来说话。杨杏园看他那个样子似乎有点儿要紧的事,只得跟他进来。张达词道:“我给你介绍一个,好不好?”杨杏园笑道:“别事奉陪,这个我不敢遵命。不是别的,我觉太……”张达词笑道:“你是个什么人,岂能干这剿匪的勾当?我是给你介绍一个西洋留学生的女朋友。”杨杏园道:“什么?你们认识女留学生?哪一国的留学生?”张达词昂着头想了一想,嘴里又吸了一口气,说道:“听说是美国康桥大学的学生。”杨杏园道:“不对!美国没有这样一个大学。”张达词道:“啊!是法国的哥伦布大学。管他呢,我也闹不清,反正是个留学生得了。她极会跳舞。什么英格兰跳舞,西班牙跳舞都会。她回国以后,就在北京住,有些人知道她会跳舞,都请她教授。她先是不肯,后来经许多人要求,她才答应了。来教一点钟,只要五块钱汽车费,可也不算多。昨天我们经朋友的介绍,已经在这儿会过一次。今天约了再来,我已经另外开了一号房间等她。这样的朋友,也算上等人,你会她一会儿,不好吗?”杨杏园一想,这话恐怕靠不住。既然说是留学生,当然是文明点儿的人,我倒要看看。想定了,便说道:“什么时候来?久了,我可不能等。”张达词道:“迟一点儿就来了。”

说时,小桂枝一推门,也进来了。张达词拉着她的手往怀里一拖,小桂枝趁势倒在他怀里,反过脸来问道:“大格的事怎么样?人家坐在那里怪别扭的。”张达词道:“这个我哪里管得着?各有各人的交涉。”小桂枝道:“你还不知道,那个柳三爷赌输了,他塞了一块钱在我手里,他就走了。大格是初出来的人,就这样叫人回去,我真不好意思。人家不过为的家里穷,含着一包眼泪干这个,真是没法子,人家可是一位小姐。”张达词道:“既然来做这个事,管她小姐不小姐!人是老柳找的,你还是去问老柳要钱。”小桂枝儿举起拳头,在张达词的胸面前衣服上轻轻敲了一下,把眼睛一瞪道:“什么?我和他要钱?”说时又抱着肩膀,对他耳朵说话,眼睛斜看着杨杏园。张达词对杨杏园摇摇头,笑道:“不行,不行!”杨杏园看他这样子,早料定了八分账,忽然冲动了他的好奇心,便笑说道:“你们又弄鬼,我早知道了。你能带我到你们那个地方去看看吗?”张达词便道:“告诉你也不要紧。她家住在中沟沿两号,红漆的门……”小桂枝道:“别瞎说,那是她家里,哪里乱撞得的!人家家里还有老爷子。”张达词道:“啊!是了。有一天我走她门口过,看见一个五十上下的人,脚下穿着高底靴,身上穿着开岔袍子,手上提着一个包袱,里面还露出一管花翎,一个大红顶子,那就是她的父亲。”小桂枝道:“有点儿花白胡子吗?”张达词道:“是的。”

说到这里,只见那个穿蓝绸夹袄的女人也来了。一推门,先笑了一笑。张达词道:“你进来。”她又笑了一笑,用手抚摩了一下鬓角,又取出手绢,捂着嘴笑,低了头在一边坐了。杨杏园一想,这就是刚才的“大格”了。一看这人,倒也五官端正,只是沾了旗人的风气,脸上的胭脂擦得多一点儿,却还没有轻佻的样子。她挨到小桂枝旁边,轻轻地说道:“大妹,我们走吧。”那小桂枝有话又说不出来,说道:“待一会儿。”杨杏园一想,这些人真没有良心,把人家女子当玩物,还不给钱。一这样想着,老是不忍。后来小桂枝和大格唧唧哝哝地说了一阵子,那大格顿时脸色变了,几乎要哭出来。张达词也觉得难以为情,便对大格说道:“你不要听她说,她是闹着玩的呢。老柳他是实在有事,不能耽搁,对你并没有什么不好的意思。款子他已经交给我,我这里交给她了。”说着拿了一张五元的钞票,递给小桂枝。那大格羞得满脸通红,搭讪着和小桂枝走到外面房间里去了。杨杏园道:“唉!这种人可怜得很,我看她含着两包眼泪,实在是强为欢笑。”张达词道:“你信她!她们这种人有一个规矩,设若你招之来,而又挥之去,乃是不给她面子,就是奇耻大辱,这大格哭的原因在此。她们还害什么臊?”杨杏园道:“据你们刚才的话,她是个小姐,说她甘心做这个事,我不肯信。”张达词道:“你是涉世太浅,哪里知道社会上的种种怪事。还有些小姐,不为钱干这个呢!将来也许有一天我带你长长见识。”说时,杨杏园靠着椅子,望着楼下的街上,只见刚才在外面屋里的那个小吴儿走出饭店大门,有一个人拉过来一辆油亮崭新的包月人力车,放在她面前,她一坐上车去,那人拉起就飞也似的走了。杨杏园道:“咳!这人居然还有包车。”张达词伸出头一望,笑道:“你这是少见多怪。坐包车就下了居然两个字,若是坐马车汽车的呢?”杨杏园道:“人家有马车坐,还至于做这个事?”张达词道:“多着哩!”

这个当儿,突然有个穿灰色制服的军人,腰上挂着“自来得”,推门而进。杨杏园出于无意,不由得心里吓了一跳,以为这又是拿赌拿娼的来了。本人现在是非之地,少不得要受池鱼之殃。谁知那兵士进来,满脸放出庄重的样子,将右手一抬,往眉毛尖上一比,行了一个举手礼。在这个时候,只听见噗的一声,是他脚后跟比齐皮鞋碰着响,同时行了一个很规矩的立正式。他面朝着张达词,说道:“我们督办请张老爷过去。”张达词很不在乎似的,说道:“我就来。”那兵士倒退几步,才掉转身子走去。张达词便对杨杏园道:“他就住在这里一、二两号房间。走,咱们同过去坐坐。”杨杏园笑道:“我有些怯官,你要我去见督办,那不是和我开玩笑?”张达词也笑道:“得了,我又不和你演戏,来这一套假话。”杨杏园道:“真的我不去。你想无缘无故,我和阔人往来什么?”张达词笑道:“你把他当个陆军上将,或者是两湖或者是三江的督办,其实他也是一个好玩的人,最喜欢结交朋友。若像你们报界的人,他尤其是欢迎。走,咱们过去。回头那个教跳舞的女士,也是在他那里相会。”

杨杏园听说教跳舞的女士也在一处,心想这个督办,大概没有什么官派,要不然,也不会同他们公子哥儿在一处瞎混,去会会也不要紧。这样一想,果然就和张达词一路出来,走到外面房间,却不看见一个人。杨杏园问道:“刚才那一班人呢?”张达词笑道:“这班人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不知道又到哪里凑局面去了。”他们二人说着话,走出房间,走过一个很长的甬道,就到了一号房间。推门进去,照例是间空房,一进来就闻到一股浓厚的鸦片烟气味。转过里面只见雾沉沉的,有一个人躺在床上,有一个听差半跪半伏,在床沿边烧烟。床上的那人,看见有生客进来,就往上一跳,赶紧站了起来,那听差也就走开一边。张达词便给杨杏园介绍道:“这是甄宝荫督办。”又给甄宝荫介绍道:“这就是我前回和你说的那位秘书杨杏园先生。”杨杏园见他说谎,很不愿意,但是碍于情面,也不便否认,唯唯而已。而且他一看那位督办,早就十分诧异,来不及照顾其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