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金屋深藏银灯摇艳影 魔城自陷锦字惜华年

他们一走进戏院,那看座儿的就走过来叫了一声“周大人”,一直引到楼上包厢里去。周西老的听差,拿着茶壶垫褥子,也就跟了进来。他把垫褥子展开,铺在椅子上,打开藤壶桶,又倒了三杯茶,然后退后一步,轻轻地问周西老道:“还有什么事吗?”周西老道:“晚上有客,在致美斋定个座。”听差道:“要不要招呼吴老板一声?”周西老道:“那自然。”听差答应了两个“是”,退出去。这里他们就落座看戏。

华伯平见这戏院子里面黑暗暗的,低头一看楼底下,一排一排椅子,人挤着人,椅子中间露出尺把宽一条路,卖香烟的,卖水果的,卖糖的,用手托着一个木托盘,在人脑袋上端来端去。进门那个地方,越发是人进人出,闹哄哄的。那台像一乘轿子一样,伸出座位中间来,也不过一间房子那样大,柱子上的油漆全都剥落了。台正面的雕格上,灰尘积得有一寸多厚,尘灰沾在蛛丝上,一根一根往下垂着,像挂了流苏一般。满戏院子是个四方的样子,柱子屋梁,门窗户格,没有一样不是黑黝黝的。屋的顶棚上有几处画着红绿的故事,仿佛还看得出。猛然一看这戏院子,倒像几十年没有修理过的一座破庙。华伯平心里想道:“北京的皮簧戏驰名中外,怎么这戏院子这样腐败?”就是这包厢里,也就是个名,靠栏杆摆了四张方凳,凳子上蒙着一块又脏又臭的薄蓝布垫子。凳子后面,一条高些的板凳,板凳后面,又一条最高的板凳,这就是看戏人最优等的地方。

华伯平看着,心里很不以为然,不免将头摇了两摇。吴碧波笑道:“你摇什么头?戏唱得不好吗?”华伯平道:“不是,这戏院子内容太坏。”吴碧波道:“这就算坏吗?坏的你还没有看见呢!看戏吧。”说时,吴碧波将手对台上一指,华伯平看时,场面上的人已经在那里换通红的绣花桌围和椅垫子。桌围上有三个金字,就是吴芝芬的名字。这种布置,正是吴芝芬要出台的暗示。大家就都注意着台上。这时突然在身后面有一个苍老的声音,在这里哈哈大笑道:“她数着脚步儿行,靠着这窗槛儿待。”回头看时也是一个小帽穿马褂的老头儿。帽子上绽了一颗圆的宝石,尤令人注意,周西老看见,早就笑着站了起来,说道:“我猜你一定上天桥听落了去了,所以没有打电话约你,不料你还是摸着来了。”华伯平吴碧波都站了起来。这老人吴碧波是认得的,便轻轻地告诉了华伯平道:“这是逸老中的才子,名流中的狂儒,林雪楼先生。”华伯平一看那人虽然须发皓白,脸上的气色,却是很好。因为大家站起来,他连连地说道:“坐下,坐下,不要客气。”

这时,台下轰天轰地似的一声“好”,华伯平对台上一望,却没有看见一个人出台,不知好声从何而起。好声停住了,门帘子一动,那才走出一个二十岁附近的青衣,台底下的人看见她,接上又是一阵“好”。周西坡早是笑得眼睛合了缝,回转头来对林雪楼一看,问道:“如何?”林雪楼笑道:“好,大家风度。”又摇着脑袋笑道:“行一步,可人怜,解舞腰又娇又软,千般袅娜,万般旖旎,似垂柳在晚风前。”华伯平心里想道:“这老头儿肚子里好熟的《西厢》。他开起玩笑来,真比少年人还要厉害。”周西坡听林雪楼背了一大串《西厢》,笑得把一嘴零落的牙齿,合也合不拢。手上捧着一支水烟袋,脑袋只往后仰。华伯平和吴碧波在老前辈面前,不敢放肆,倒是静静地坐着听戏。唯有这两位老头儿,一会儿背古文,一会儿背四六,一会儿又背词曲,闹了一个不歇。一直到戏要散,吴碧波告辞要走,周西坡道:“不必,一块儿吃小馆子去。”林雪楼却笑道:“他们年轻的人,还是不让他们去的好,危险哪。”他这一说,大家都笑了。

出了戏馆子,吴华二人坐着周西老的马车,周西老却坐在林雪老的车上。华伯平对吴碧波道:“我们凭空扰西老一餐,什么意思?而且老少在一处,我们反受了许多拘束。”吴碧波笑道:“不要紧。和他们谈起三纲五常来,少不得要受老先生一点儿教训。至于酒绿灯红之场,他们却生怕人家说他老呢。我是没有和戏子在一处混过,今天要借此尝一尝什么味儿。”这戏馆子和致美斋本来路近,说话不多大工夫就到了。他们四人进去,在预定的房间里坐了,约有一刻钟的工夫,外面有人喊道:“周大人在八号。”这时进来一个伙计,对周西老道:“吴老板来了。”一面说着一面将门帘掀开,吴芝芬就走进来了。这时她不是在戏台上那样的打扮,身上穿着宝蓝印花印度绸的长夹袍,罩着琵琶襟青缎子小坎肩,戴着平顶阔边呢帽,领上搭着湖水色纺绸围巾,长长的脸儿,擦着雪白的粉,很像个翩翩美少年。

她进来先笑了一笑,然后轻轻地叫了一声“干爹”。林雪老把嘴一努,胡子一翘,表示不依,说道:“这儿有许多人,你就叫你干爹一人。”吴芝芬站在桌子角上,用手拈碟子里的白瓜子吃,笑着脸红了一阵。说道:“林大人。”林雪老道:“谁不知我是林大人,要你叫我林大人。得,芝芬看我不起,我要走了。”说着站了起来,就像要走的样子。吴芝芬走了过去,一把将林雪老按住,叫道:“干爹,干干爹!这行了吧?”林雪老握着她的手,这才哈哈大笑。周西老笑着和她给吴华二人介绍,说道:“这是吴先生,这是华先生。”吴芝芬笑着略为点了一点头,这才取下帽子,露出轻松乌黑的一把辫发。她随身坐了下去,就坐在周西老的下手,扶起筷子蘸着茶杯子里的水,在桌上乱画。周西老笑道:“你瞧这淘气的样子。”林雪老笑道:“这是春香闹学,你这个陈最良可要仔细挨打呢。”周西老笑道:“说起来,我倒想起来了。”便问吴芝芬道:“《游园惊梦》现在学得怎样了?”吴芝芬道:“唱都学会了,就是身段还没有学会。昆腔就是这个麻烦劲儿,腻死了。干爹老是一死劲儿地要人家学。”周西老道:“昆腔虽然难学,可比皮黄古雅得多。”吴芝芬道:“什么叫古雅呀?”周西老道:“这就很难说了。譬如说吧,桃花和梅花都是花,桃花是华丽的,梅花就是古雅的。”吴芝芬道:“这我可糊涂死了,花也有什么古雅的华丽的?照干爹说,昆腔和梅花都是古雅的,但是唱昆腔戏的行头和梅花一点儿也不同样呀。”周西老见吴芝芬还是不懂,只得说道:“昆腔好听。”吴芝芬笑道:“这不结了。早说这句话,省得这些个比方。”周西老道:“《游园惊梦》有几句身段,你要注意。”又道:“像‘如花美眷,似水流年’这八个字,就要把这话里的意思唱得现诸眉宇。”吴芝芬道:“什么又叫现诸眉宇?”周西老道:“就是连眉毛上,都要做出这个神情来。”吴芝芬道:“这话我就不知它闹些什么,我怎做出来?”林雪楼道:“这有什么不懂,就是说花一样的人,禁不起水样的流年。”吴芝芬笑道:“我知道了。算命的瞎子老在胡同里吆唤,问流年八字,不就是这个流年吗?”这句话说得周西老林雪楼都笑了,连吴碧波华伯平也止不住笑。吴芝芬道:“说对了也不值什么。你瞧,乐得这个样儿。”大家正要止住笑的,听她这样一说,又都笑起来了。周西老吴芝芬坐得近,一面喝酒吃菜,一面和她谈《游园惊梦》词曲的意思。他拿着筷子,绕着酱油碟子画圈圈,一面又摇着头道:“‘良辰美景奈何天’,是说这风清日朗的天气,有那鸟语花香的景致,正是闺中人徒唤奈何的日子。”说着又举起筷子,在空中画了两个圈。吴芝芬坐在一边,呆了眼睛,眯眯的脸上现出笑容,周西老见她这个样子,以为是听得来味了,越发摇头摆脑,讲得有味。吃一餐饭,就讲了一餐饭。吃过饭之后,大家起身漱口。林雪老趁着这个当儿,就着桌上的笔墨,拿了一张局票,在纸后面写了两首诗,题目是《即席赠芝芬女士》,诗是:

好是秋波剪水清,拈衣平视不胜情。

断红飞入双蓬鬓,笑向生人道姓名。

扑朔迷离辨不真,蛮装掩饰女儿身。

不须更着何郎粉,羞煞当年卫璧人。

他那张纸先递给周西坡看,说道:“如何?”周西老摸着胡子说道:“好!”便顺手递给吴碧波道:“这两首诗,却牵连二位在内呢。”吴碧波接着同华伯平同看,笑道:“都不是事实,第一,吴老板没和我们道姓名,第二,我们也没有哪个配称璧人。”吴芝芬听他们这样说,明知道是说自己,却不知道是说些什么。周西老笑着道:“林大人作了两首诗送你呢,这是难得的事。你回去,明天拿一张好纸誊着,你将来可以裱糊起来。”说时在吴碧波手里接了诗稿过来,递给吴芝芬。又说道:“我解给你听。”吴芝芬道:“你们这样说了一阵,我还不明白吗?别解了,透着麻烦。”说时,将那两首诗的稿子,揣在衣服插兜里,用手捏成了一个纸团儿。心里想道:“诗也诗,见面就作诗,贫透了。”一赌气,乘大家闹着在说话,把那纸团捏在手心,冷不防,扔在痰盂子里面,戴上帽子和周西老道:“干爹,今天晚上,我还有堂会,我要先走一步了。谢谢您哪。”周西老道:“吃一餐干爸爸,算什么?林大人送了的诗,你倒是真要谢谢呢。”吴芝芬为情面所拘,没奈何,也向林雪老谢了一谢,这才走了。吴碧波华伯平也向周西老道了谢,一路出了致美斋。

华伯平自回了旅馆,吴碧波却顺道来访杨杏园。他走进皖中会馆,正值杨杏园在客厅里打电话。他站在一边,等杨杏园电话打完,一路走到他屋子里来。吴碧波道:“你一个人占这一个院子,真是舒服,就是打电话远些。”杨杏园道:“这院子我也占不久了,我要在外面赁房子住了。”吴碧波拱一拱手道:“恭喜!恭喜!你要组织小家庭吗?”杨杏园道:“不组织小家庭,就不能赁房子住吗?”吴碧波笑道:“我也不用得和你辩,不久自有事实来证明。你这一搬,倒是很凑巧,华伯平可以搬到你这里来住。”杨杏园道:“他到北京来,又说是已经有事,又说是为省自治来的,究竟为着什么?”吴碧波道:“他的野心很大呢!想在京里活动活动,弄一个监督或者盐运使做做。”杨杏园道:“这倒无所谓野心不野心,只要他有本钱,总有希望。我昨天新认识了一个朋友,不上二十岁,已经买了一个督办做。那么,华伯平就买一个关监督,那也很不算稀奇。只是他一来局面就很小,恐怕不是大干的样子。”吴碧波道:“你认识一个什么督办?”杨杏园就把昨天在蓝桥饭店的事,略略说了一遍。

吴碧波道:“你说这两个女的,我倒有所闻,是西城两个著名的土货。”杨杏园道:“你瞎吹,你们当学生的人,哪能和她们接近?”吴碧波道:“你不要看轻大学生,每年花整万学费的,很多很多呢。”杨杏园道:“难道你也认识她?”吴碧波道:“我是不认识,我有个同系的学生,很和叫爱思的要好。听说她们的总机关,在西城什么街,门牌说不清了。”杨杏园失口道:“对了,你是有些知道。”吴碧波道:“这样说,你一定去过的。”杨杏园道:“老实告诉你,这爱思也有些和我拉拢,昨天临别的时候,暗下递了一张字条给我,约我吃饭,我没有理她。刚才她又打电话,约我到她那地方去。”吴碧波很高兴,笑道:“去去!我开一开眼界,究竟是怎样?”杨杏园笑道:“一个当学生的人,不好好念书,只是在这些个地方走,那是什么话?我不去,我也不能陪你去。”吴碧波道:“要什么紧?我们学堂里的博士教授,研究娼妓问题,还实行到二等茶室三等下处里去过一回啦。”杨杏园笑道:“那么,倒是有其师必有其弟子了。”说时,掀起一点儿衫袖,一看手表已经有七点多钟,便笑着道:“我倒是想去看看,又不知道应该要花多少钱,又不知道这钱是怎样给法?难道也像班子里一样,扔在碟子里吗?”吴碧波笑道:“这算什么难题目?到了那里,看事行事,也就解决了。从前我们常听见说什么李五奶奶,陈七奶奶,家里花天酒地,闹得很厉害,不知道是怎么样的!而今有这个机会,为什么不去看看?”杨杏园道:“没有熟人带进去,恐怕她那里不承认呢,岂不拿着我们当贼办?”吴碧波听了这话,抓着耳朵边的鬓发,却没有主意。忽然一笑道:“有了,她既打电话来,你不知道打电话去问一问吗?”杨杏园笑道:“我以为你有了什么好主意,原来就是这个主意,要知道她的电话,我自然会问,但是我因为她们什么都含有一种秘密意味,并没有问她的号码,怎样问呢?我倒有个办法,到那里去再说。”吴碧波道:“好,就是这样办。天下事顾全不了许多,只有到那里再说,是一着妙棋。”

两个人商议好了,就坐了车,按着目的地,走了来。在街口上,就下了车,慢慢地走过来。

其初杨杏园知道西城什么塔寺,什么沟沿,有这样的人家。无非转弯抹角的胡同里,东倒西歪的人家。爱思虽也说过这里是伟大的组织,猜想也不过平常。及走到爱思所告诉的那号门牌一看,却是朱漆的两扇八字大门,门上一只大电灯,点得通亮。白瓷的电灯罩上,大书特书一个“金”字。朱漆的门上,钉着铜环,左边门上嵌着一个铜制的信箱口子,有“金宅信箱”四个字。杨杏园和这种社会,向来是隔阂的,看着这个样子,腿早软了一半,哪里还敢前进?这时呜呜地响,又开来一辆汽车,就停在这大门口。吴碧波也呆了,便轻轻地对杨杏园说道:“你不要记错了门牌吧?”杨杏园道:“绝对不会记错,恐怕是爱思拿我开玩笑,故意告诉我这一个地方。”两人说话,并不停步,一直走了过去,走到街的尽头。吴碧波笑道:“这样呆走,走到什么地方为止?”杨杏园也好笑,说道:“快走原路回去吧。”二人转回身子,又一步一步地走着。却不免左顾右盼,看看两旁住户的门牌。

走到那朱漆大门时,只见里面走出一个花枝般的女子,后面跟随着一个大脚老妈,正要上汽车。吴碧波一看,暗想道:“糟了,幸而没乱闯进去。这不是李家公馆里的小姐吗?”不料吴碧波这样想时,那女子就先向杨杏园笑了一笑,说道:“她正在等你呢!”杨杏园道:“就是这里头吗?”那女子道:“是的,我有事要走,我们回头再见。”说毕,她和老妈子上了车子,飞也似的开车走了。这时,那大门里站着一个老头儿,像个门房的样子,手扶着大门,侧着身子站在一边,笑着说道:“二位请进。”杨杏园经种种方面的证明,知道绝不会错,便和吴碧波大步走着进去。那老头儿就随手将门关上。杨杏园以为那老头儿必在后面跟着,一直闯到院子里来。只见月亮门里又出来一个衣服干干净净的大脚老妈子,她看见生客,重重地问了一声道:“找谁?”杨杏园慌了,无词可对。幸而那老头儿也赶来了,说道:“是会你们二小姐。”那老妈子看见这样说,早就满脸堆下笑来,说道:“请里面坐。”她就在前面引路。杨杏园等她背转身去,对吴碧波看着笑了一笑,吴碧波摇了摇头,二人跟着这老妈子转过两道转廊,经了两个院子,几乎都分不出东西南北。老妈子抢上前走了一步,一扭电机。当时面前电灯一亮,站在一个长方形的小客厅面前。走进小客厅去,里面糊得雪亮,地下铺着厚厚的地毯,在南边屋角上,对设着两套沙发。沙发上的靠背鸭绒枕头,都是宝蓝缎子的,上面绣着牡丹花。正中壁上挂着四幅湘绣花卉,其余大大小小,陈列几十幅爱思的化妆相片,很是别致。老妈子道:“二位请坐,我去,就来。”她顺手将门边的双幅印花垂幔放了下来,却退出去了。吴碧波和杨杏园坐在一张沙发椅上,轻轻说道:“即此一斑,可窥全豹,这种组织,要多少资本?”杨杏园道:“资本大,才能做大生意。你以为这种组织是接待我们这班顾客的吗?”

二人说话时,隐隐地听见一种笑声。这声浪很是复杂,不像是一个人。他们沙发椅子背后,正临着一个窗户,两人便回过头,揭开一点儿窗纱朝外望去,只见走廊外是个小四合院子,院子中间,高高低低摆了许多花,对面的屋子,下半截全被花遮住了,那边也是一列走廊,走廊里电灯通亮,映着满院子的绿叶,很有意味。只见那上面一阵皮鞋橐橐之声,灯光下过去一个人。人的相虽看不清楚,一顶外国的女帽,高出树影头上,那是很分明的。这人过去,接上又有人影子过来,因为高跟鞋声,起落参差,断定是两个人。高跟鞋声渐渐走远了,只见一团小小的光线,在电光下一闪一闭,杨杏园和吴碧波都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恰好那发光的东西,遥遥地定住了,仔细看时,好像光下也是一个妇人。一阵风来,树枝一闪,露出缺处,果然是个妇人,手撑着走廊上的柱子,另外和一个妇人说话。那发光的东西,就在那妇人头发上。吴碧波对杨杏园道:“你看清楚了没有?那是嵌钻石的鬓花。”杨杏园道:“我想也是那样。但是这一朵鬓花,不值一万,也值好几千,她们这样阔的人,到这里来做什么?”吴碧波道:“我想她们来,决计不是为的赚钱。”杨杏园微笑道:“你还只猜到一半,她们不但是不赚钱,恐怕是来花钱。这钱不花则已,一花,就比男宾要多出若干倍。”吴碧波想了一想,说道:“你这话有理!我们无意中倒发现了一种新鲜事情。”他们一面说话,一面看着,已经出去四五个女人。吴碧波道:“我正有一句话要问你,一进这屋子,人就到了秘密党的机关里一样,有些慌乱,却忘记了。刚才门口那上汽车的妇人,始招呼你进来,你怎样认识她?”杨杏园道:“这就是爱尔女士,你还不知道吗?”

两人说话时,只听见一阵高跟鞋声,到了门口,杨杏园回头看时,爱思捧着一包东西进来,看见杨杏园笑了一笑,把东西放在桌上,原来是一匣雪茄烟和一匣埃及烟。杨杏园道:“我介绍介绍,这是吴先生,这是爱思女士。”爱思和吴碧波彼此点了一个头,爱思就和杨杏园坐在一张沙发上。她问道:“我昨天请你吃饭,你怎样不去?”杨杏园笑道:“你不知道,昨天一班朋友在那里请客,我先就推辞了不去,倘若去了,遇见了他们,吃你的呢,还是吃他们的呢?吃他们的吧,辞了又来未免笑话,吃你的吧,那简直要得罪朋友,所以干脆不去。”爱思笑道:“你真会说话。”说时,老妈子捧着一个铜盘子,送了三杯咖啡进来,一样的还有牛乳和糖块。杨杏园笑道:“完全是外国派头。”爱思道:“不!这里另外有两个做西餐的厨子,我特意叫他们预备的。”老妈子将咖啡放在三人面前,放下糖块,冲上牛乳,站在一边。爱思拿着一根雪茄,先给了吴碧波,然后又拿了一根,放在嘴唇边,把四个雪白的门牙对着咬掉烟头,便塞在杨杏园嘴里。那老妈子擦着火柴,先给吴碧波点上,然后又要过去给杨杏园点上。爱思接过火柴,说道:“你到那边去瞧瞧。”老妈子听了这话,答应着去了。爱思却擦了火柴,扭着身子和杨杏园来燃那支雪茄,吴碧波坐在一边,都看在心里。杨杏园抽纸烟原不很在行,抽雪茄更是不行,因为爱思那样敬客,只得勉强抽着。他又以为和爱思还是第一次会面,总不能十分放浪形骸坐在一处,也不过是谈些电影和京戏的问题。谈了一会儿,老妈子又进来了,说道:“请到那边去坐吧。”爱思也笑道:“请到那边去坐坐。”说着站起来,并且去牵杨杏园的衫袖,吴碧波巴不得一声,倒要去看看。

他们走出客厅,到对面的屋子里来。这里是三间房,正中也是客厅的样子,正中摆着一张绒面的方桌,旁边还放着一个麻雀匣子,好像是刚才用过了的一样。爱思把他们让进右边房间去坐,只见满房的器具,全是红色,鲜艳夺目,铜床上的帐被,是红色,桌椅的围垫是红色,甚而桌上的香烟瓷缸,都是红色。杨杏园笑道:“你怎么这样爱红?”爱思道:“这个也不是我办的,不过我出的主意罢了。”杨杏园被她这样一提,笑道:“我们也大意了,还没拜访主人翁呢。”一言未了,听见一个南音而说北字的妇人口音,在外面答应道:“对不住,没有先出来招待。”说时,进来一个妇人,有四十来岁年纪,虽然擦得很白,还有些烟容。身上穿着一件黑色滚白边的旗袍。两只手插在衣袋里,口里衔着一管玳瑁烟嘴。爱思看见她进来,便给两个人介绍道:“这是阎五奶奶,这个俱乐部虽然是李太太筹的经费,可是她一手支配的。”杨杏园和吴碧波都和她点了一个头。阎五奶奶道:“我把什么比李太太呢?她中国字也认得,外国字也认得。”杨杏园心里想道:“你别瞧这样一个私立公司,还有个经理和个后台老板,这真是出乎我们意料以外。”爱思道:“李太太这两天怎样没来?”阎五奶奶道:“她为牛家六少奶奶的事,忙得很,正在和她想法子呢。”爱思道:“牛六少奶奶有什么事?”阎五奶奶道:“说起来呢,也是她胆子太小了。据说,她家里有个从前的卫兵,很能打拳,六少奶奶进进出出,在外面玩的事,他都知道。六少奶奶恐怕他多事,一个月也就津贴他十块八块的。后来这个卫兵被他们大人免了职,无事可干,只找六少奶奶。六少奶奶也是因为外面拆白党太多,哪里分得出来,就借这个卫兵做一个保镖的,每月给他二十块钱。这样也有好几个月了,不知道近来怎样闹翻了。有一回在游艺园,便和六少奶奶吵起来,闹得许多人来看,偏偏不凑巧,给报馆里的访员打听去了,把这事全登在报上。他们家大人看见报,就质问六少奶奶是怎么一回事?她说了许多谎,拉出李太太去做证人,才把这事遮瞒过去。”吴碧波笑道:“事情无论大小,总不可让新闻记者的耳朵听见,听见了就要乱喊。好比这个地方,有新闻记者来了,他还不赶快登出新闻来吗?你们对于生朋友,总要留心点儿,莫让新闻记者混进来了。”

吴碧波说时,故意佯若无事,不望着杨杏园。阎五奶奶道:“这个我们也不怕。报馆要发一段新闻,总要有真凭实据。譬如你两位,就有一位新闻记者在内,也不好登出来,因为不是你到这儿来了,你怎样会知道?你若是承认来了,岂不是自己登自己的新闻吗?”吴碧波目视杨杏园,正想说什么。杨杏园怕他疯疯呆呆,真闹出破绽来,大家都不好意思,便把话扯开去,对爱思道:“我猜你一定爱看电影,对不对?”爱思笑道:“那是你刚才看了我的照片,猜出来的。”杨杏园笑道:“你看电影是一个人去,还是和别个人?”爱思道:“一个人也去,同姐妹伴里也去。”杨杏园道:“两个人去就好,可以多交几个男朋友。”爱思道:“胡说,这种事情,我是不来的。”杨杏园问道:“我问你一句玩话,你肯告诉我,不肯告诉我?”爱思道:“你说,尽管说。”杨杏园道:“听见人说,交朋友,总要先吃大菜,吃大菜还有一定的地方,这话对吗?”爱思红着脸道:“我又没在外面交过男朋友,我哪里知道?”吴碧波指着杨杏园道:“他不是你的男朋友吗?哦!我知道了,比朋友的关系还要深一层啦。”爱思走到吴碧波面前捏着拳头,笑着在他肩膀上敲了一下。回头又走到杨杏园身边,对着耳朵,轻轻地问道:“给他介绍一个好不好?”杨杏园一想,自己就是来参观的,原不算回事。若给吴碧波介绍一个,他是年轻的人,岂能够把持得住?也轻轻答道:“他有一个顶好的未婚夫人,他是不再交女朋友的。”爱思哪里明白杨杏园的意思,说道:“是我一个小妹妹,很好,可以引她来看看。”杨杏园道:“你说这话,我又想起一桩事。仿佛听人说,交际场中有个十八姐妹,你知道不知道?”爱思道:“你听外面的谣言瞎糟蹋人呢。这话他们就是说我们的。其实我们的姐妹共总算起来,三个十八姐妹也不止。但是各人拜各人的姐妹,顶多也不过七八个人,一个团体,没有十八个人的,外面一谈到不相干的事,总是说十八姐妹,那真冤枉。”

说时进来一个女孩子,约莫有十五六岁的样子。穿着白地鸳鸯格的褂子,套着鸡心领圈的云霞缎坎肩,印度绸短裙子,杏黄色皮鞋,湖水丝袜。那一张鸭蛋脸,配着漆黑的眼珠,十分清秀。乌油油辫子上插着一朵大红结子,越显得玲珑。她探进头来,看见有人,又缩了转去。爱思道:“小妹妹来,别走,我给你介绍介绍。”她听了这话,果然进来了。杨杏园一看,她的面孔极熟,常在游艺园碰到她的。她到游艺园去,有时候穿着一身绸,有时候又穿着一套女学生平常的蓝布衣服,因为她年纪小,常在女座里走进走出,很令人注意。当时就想着,不知道哪家的女孩子,怎样一点儿不拘束?三百六十天,至少有二百天在游艺园,恐怕没有好结果。不料今日居然在这里碰着了。这一点儿小小年纪,就到这地方来,她家若是有父兄,恐怕做梦也想不到呢。杨杏园这样一想,伤心已极,呆呆地望着。爱思笑道:“嗤!怎么了?看人也没有看成这个样子的。”杨杏园醒了过来,笑了一笑,把那女孩子倒臊得满脸通红。

吴碧波对于这女子,也好像很熟识,他便插嘴道:“不但他看呆了,我也看呆了,我们似乎是相识的呢。”那女孩子望了吴碧波一眼,把头一点,小嘴一撇,好像表示不相信的样子。阎五奶奶便拉着她的手道:“小妹妹,坐一会儿。”那女孩子就挨着阎五奶奶坐在一处。吴碧波道:“什么?她的名字就叫小妹妹吗?”爱思道:“是的。她就叫小妹妹。”吴碧波道:“那么,我们要叫起来,岂不是占了便宜?”阎五奶奶道:“占什么便宜,本来她就是小妹妹呀。”吴碧波道:“小妹妹,贵姓?”那女孩子笑道:“你听她们的呢。谁叫小妹妹?”说时,在身上掏出一个小粉装镜匣子,在里面抽出两张名片,给了吴碧波一张,又给杨杏园一张。片子只有一寸来长,印着五个字。中间是余秀英三字,旁边是浙江两字。吴碧波一想:“是了。我常在一个会馆门口碰见她,大概那是她的会馆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