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杏邨《死去了的阿Q时代》

1928年3月1日

钱杏邨论文《死去了的阿Q时代》(1928年2月17~18日写于上海)、书评《幻灭》,载《太阳月刊》三月号。

《死去了的阿Q时代》占刊物的头条。文章的内容提要是:“鲁迅创作中所表现的时代——庚子暴动与辛亥革命——超越时代与追逐时代——过去的呐喊与现在的彷徨——人生咒诅论与《野草》[6]——六面找不着出路的碰壁——坟的前途——小资产阶级的观察者——病态的国民性的表现者——《阿Q正传》的评价——死去了的阿Q时代——时代文艺与时代技巧。”

文章首先讲时代,即社会思潮与文艺思潮。远的不说,就说最近10年的思潮:

“10年来的中国文艺思潮的转变”,“它的速度和政治的变化是一样的急激”。

“我们便从五四运动说起。五四运动在形式上固然是起源于外交的刺激,实际上却是潜伏在青年内心的初期文化运动的精神的推动,这是谁个都不能否认的事实。初期的文化运动创造了光荣的五四,复又因五四的冲激而得到尽量的发展,新文化运动的第一期思潮便这样的建立了它的基础。这个时期的思潮,个人主义已经变成了可咒诅的名词,社会的职任已被青年认为切身的责职,引起了青年的对于一切的怀疑,怀疑社会,怀疑家庭,怀疑社会上的一切旧势力,旧制度,大家都站起身来走向社会,去做社会改革的伟业。所以真能代表这个时期的作家,他的创作是涂满了怀疑的色调,对于社会是整个的不信任,个人主义的精神是死亡了的。

“这种思潮渐渐的伸展,还没有到十分展开的时候,便遇到孙中山的死,接着就是五卅惨案的继起,因为这内外两大激刺的侵袭,以及几年来主义思潮在青年内心暗地的酝酿,遇到五卅这个时期,便如伟大的火山突兀的爆发起来,于是思潮又有了一大转变。这时期的思潮是有了绝大的进步,举国的青年有了民族的觉醒,有了阶级的觉醒,有了对于帝国主义的认识,同时有了很强烈的革命的要求,个人的家族的观念在青年的心里差不多完全死亡了。而潜伏的革命文学的呼喊也渐渐的接着第一期的文艺思潮伸起头来,在文坛上得到了许多进展。

“五卅惨案发生以后,中国的阶级地位又突然的起了一大变化,工农阶级的力量逐渐的表现出来,上海的工人对于惨案的奋斗,香港工人的19个月的大罢工,湘鄂工人的响应革命军运动,上海工人驱逐奉鲁军的三次大暴动,以及前此的京汉路的二七惨案,以及革命军所到的地方的农民对于革命的帮助,以及革命军的以工农为革命的主力军,在在都给予青年以莫大的激刺,使他们对于第二期的思潮发现了不满,彻头彻底的站到工农一方面来向着压迫他们的资产阶级抗斗,激起了还没有终止奋斗的激烈的血潮,逃出了国的制度的束缚,思潮转向全世界被压迫阶级联合的抗斗。所以在这个时候,酝酿了很久的第四阶级文艺运动的呼喊,又渐渐的高涨起来,造成了现在的革命文艺与劳动文艺交流的局面。”

概述了10年来中国文艺思潮的转变,“我们现在可以再回转来一检鲁迅的创作,究竟能代表新文艺运动的哪一个时期的思想呢?除去在《狂人日记》里表现了一点对于礼教的怀疑,除去《幸福的家庭》表现了一点青年的活性,除去《孤独者》,《风波》表现了一点时间背景而外,大多数是没有现代的意味!不仅没有时代思想下所产生的小说,抑且没有能代表时代的人物!阿Q,陈士诚,四铭,高尔础这一些人物究竟是什么时代的人物呢?……他的创作在时代的意义上实在是没有什么好处的。他不过是如天宝宫女,在追述着当年皇朝的盛事而已;站在时代的观点上,我们是不需要这种东西的”。

钱杏邨的结论是:“所以鲁迅的创作,我们老实的说,没有现代的意味,不是能代表现代的,他的大部分创作的时代是早已过去了,而且遥远了。他的创作的时代背景,时代地位,把他和李伯元,刘铁云并论倒是很相宜的,他的创作的时代决不是五四运动以后的,确确实实的只能代表《新民丛报》时代的思潮,确确实实的只能代表清末以及庚子义和团暴动时代的思想,真能代表五四时代的创作实在不多”。“无论从哪一国的文学去看,真正的时代的作家,他的著作没有不顾及时代的,没有不代表时代的。超越时代的这一点精神就是时代作家的唯一的生命!然而,鲁迅的著作何如呢?自然,他没有超越时代;不但不曾超越时代,而且没有抓住时代;不但没有抓住时代,而且不曾追随时代。”“所以,关于鲁迅的创作的时代地位问题,根据《呐喊》《彷徨》和《野草》说,我们觉得他的思想是走到清末就停滞了;因此,他的创作即能代表时代,他只能代表庚子暴动的前后一直到清末;再换句话说,就是除开他的创作的技巧,以及少数的几篇能代表五四时代的精神外,大部分是没有表现时代的!”

关于鲁迅的创作:

钱杏邨说,“展开《野草》一书便觉冷气逼人,阴森森如入古道,不是苦闷的人生,就是灰暗的命运;不是残忍的杀戮,就是社会的敌意;不是希望的死亡,就是人生的毁灭;不是精神的杀戮,就是梦的崇拜;不是咒诅人类应该同归于尽,就是说明人类的恶鬼与野兽化……一切一切,都是引着青年走向死灭的道上”,他为跟着他走的青年掘了坟墓。鲁迅对人生的观察,“说明他是一个怀疑现实而没有革命的勇气的人生咒诅者而已”。

“《阿Q正传》藏着过去了的中国的病态的国民性”,“同时解剖了在辛亥革命初期的农村里一部分人物的思想”,扩大点说,“阿Q的思想也代表了那时都市里一部分民众的思想”。因此,《阿Q正传》“是鲁迅创作中最可纪念的一篇”。然而《阿Q正传》究竟不能代表时代,不是中国10年来文坛的力作。“10年来的中国农民是早已不像那时的农村民众的幼稚了。所以根据文艺思潮的变迁的形式去看,阿Q是不能放在五四时代的,也不能放在五卅时代的,更不能放到现在的大革命的时代的。现在的中国农民第一是不像阿Q时代的幼稚,他们大都有了很严密的组织,而且对于政治也有了相当的认识;第二是中国农民的革命性已经充分的表现了出来,他们反抗地主,参加革命,近且表现了原始的Baudon的形式,自己实行革起命来,决没有像阿Q那样屈服于豪绅的精神;第三是中国的农民智识已不像阿Q时代农民的单弱,他们不是莫名其妙的阿Q式的蠢动,他们是有意义的,有目的的,不是泄愤的,而是一种政治的斗争了。”“现在农民的趣味已经从个人的走上政治革命的一条路了。”

《阿Q正传》“没有代表现代的可能,阿Q时代是早已死去了!阿Q时代死得已经很遥远了!我们如果没有忘却时代,我们早就应该把阿Q埋葬起来!勇敢的农民为我们又已创造了许多可宝贵的健全的光荣的创作的材料了,我们是永不需要阿Q时代了!”

“不但阿Q时代是已经死去了,《阿Q正传》的技巧也已死去了!……现在的时代不是阴险刻毒的文艺表现者所能抓住的时代,现在的时代不是纤(按:原文为忏)巧俏皮的作家的笔所能表现出的时代,现在的时代不是没有政治思想的作家所能表现出的时代!旧的皮囊不能盛新的酒浆,老了的妇人不能恢复她青春的美丽,《阿Q正传》的技巧随着阿Q一同死亡了,这个狂风暴雨的时代,只有具着狂风暴雨的革命精神的作家才能表现出来,只有忠实诚恳情绪在全身燃烧,对于政治有亲切的认识自己站在革命的前线的作家才能表现出来!《阿Q正传》的技巧是力不能及了!阿Q时代是早已死去了!我们不必再专事骸骨的迷恋,我们把阿Q的形骸与精神一同埋葬了罢,我们把阿Q的形骸与精神一同埋葬了罢!”

作者在本篇《附记》里的几句话读者不能漏掉。他说,本文的根据只是鲁迅的《呐喊》《彷徨》《野草》,因此不能算是一篇“完善的鲁迅论”。“我觉得鲁迅的真价的评定,他的论文杂感与翻译比他的创作更重要。他在中国新文艺运动的初期是很有力量,很有地位的,同时他的创作对于新文坛的推进,也有很大的帮忙,这是不可抹煞的事实。”

书评《幻灭》(茅盾著)是肯定这部小说的,实属难得。他说:“《幻灭》是一部描写在大革命时代及革命以前的小资产阶级女子的游移不定的心情,及对于革命的幻灭,同时又描写青年的恋爱狂的一部有时代色彩的小说。全书把整个的小资产阶级的病态心理写得淋漓尽致,而且叙述得很细致,结构很得力于俄罗斯的文学,已有了相当的成绩。”

作者的观点是:一部作品的技巧幼稚不关紧要,关键是要“适合时代”,“技巧幼稚,是不难修养的,思想的落伍,却永没有方法追赶得上!”

关键词:钱杏邨 《死去了的阿Q时代》 鲁迅的创作不能追随时代、抓住时代、超越时代,总之是不能代表时代,只能代表清末以及庚子义和团暴动时代的思想。他的思想走到清末就停止了 作品的关键是要适合时代 阿Q时代早已死去了。我们不必再专事骸骨的迷恋,应该把阿Q的形骸与精神一同埋葬 狂风暴雨的时代只有具着狂风暴雨的革命精神的作家才能表现出来 若要全面论述鲁迅的真价,他的论文杂感与翻译比他的创作更重要 肯定茅盾的《幻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