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尚书诗集》编年校注
- 王胜明
- 5324字
- 2021-01-05 11:37:34
盐州①道(一作过)胡儿饮马泉②(一作过五原胡儿饮马泉)
绿杨着水草如烟③,旧是胡儿④饮马泉(鹈泉在丰州城,胡儿饮马于此)。几处吹笳明月夜⑤,何人倚剑白云天⑥。从来冻合⑦关山⑧路,今日分流⑨汉使⑩前。莫使⑾行人⑿照容鬓⒀,恐惊憔悴入新年。
【诗歌来源】
此诗为明铜活字本《李益集》之《拾遗》第四首,无注文,说明很可能原集未收,自他书(《御览诗》等)辑出。《唐诗百名家全集·李君虞诗集》作第六十七首。
【校勘】
[盐州道胡儿饮马泉],此诗题目颇多异文,《御览诗》作“过五原胡儿饮马泉”,《文苑英华》卷二百九十九、《全唐诗录》卷四十五、《骈字类编》卷一百三十九作“过五原至饮马泉”,《文苑英华》注云:“集作监州胡儿饮马泉。”“监州”当为盐州之误。《三体唐诗》卷四作“过九原饮马泉”,《唐诗鼓吹》卷四作“胡儿饮马泉”,《古俪府》卷十作“过五原饮马泉”,明铜活字本《李益集》、《石仓历代诗选》卷五十五、《唐诗品汇》卷八十七、《唐诗百名家全集·李君虞诗集》、《全唐诗》作“盐州过胡儿饮马泉”,《甘肃通志》卷四十九作“盐州过饮马泉”。
[绿杨着水],《三体唐诗》卷四、《唐诗品汇》卷八十七同,《御览诗》作“绿阳着水”,《唐诗鼓吹》卷四作“绿杨如水”,《石仓历代诗选》卷五十五作“垂杨着水”。
[草如烟],《文苑英华》卷二百九十九、《古俪府》卷十作“宛如烟”。
[何人],《御览诗》、《文苑英华》卷二百九十九、《古俪府》卷十、《唐诗鼓吹》卷四作“何时”。
[分流],《三体唐诗》卷四作“流分”。
[莫使],《石仓历代诗选》卷五十五同,《御览诗》、《文苑英华》卷二百九十九、《三体唐诗》卷四、《唐诗鼓吹》卷四、《古俪府》卷十、《全唐诗》、《全唐诗录》卷四十五、《甘肃通志》卷四十九作“莫遣”,《唐诗品汇》卷八十七作“莫道”。
【注释】
①盐州:地名,今宁夏回族自治区盐池县。《通典·州郡三》曰:“盐州,春秋戎狄之地,秦、汉属北地郡,后魏置大兴郡,西魏改为五原郡,后为盐州,以北近盐池,因以为名。唐为盐州,或为五原郡。”白居易《城盐州》:“城盐州,城盐州,城在五原原上头。”
②饮马泉:《唐诗鼓吹》卷四郝天挺注云:“郦善长《水经》曰:余至长城下,往往有泉窟,可以饮马。问之,皆秦筑城卒取水处也。”《三体唐诗》卷四高士奇注云:“鹈泉在丰州城北,又名饮马泉。”
③“绿杨”句:此句化用李白《阳春歌》“绿杨结烟垂褭风”意。
④胡儿:指胡人,多用为蔑称。《汉书·金日传》:“贵戚多窃怨,曰:‘陛下妄得一胡儿,反贵重之。’”李颀《古从军行》:“胡雁哀鸣夜夜飞,胡儿眼泪双双落。”
⑤“几处”句:用刘琨事。《晋书·刘琨传》:“在晋阳,尝为胡骑所围数重,城中窘迫无计,琨乃乘月登楼清啸,贼闻之皆凄然长叹。中夜,奏胡笳,贼又流涕歔欷,有怀土之切。向晓,复吹之,贼并弃围而走。”
⑥“何人”句:用宋玉《大言赋》“方地为车,圆天为盖,长剑耿耿倚天外”意,此处感叹国无良将以镇边。
⑦冻合:因天气太冷而道路无法通行。
⑧关山:关山,古称陇山,又曰陇坻、陇坂、陇首,在今甘肃省天水市张家川回族自治县境,是古丝绸之路扼陕甘交通的要道。陇山有道,称陇坻大坂道,俗云陇山道。《太平御览·地部十五》“陇山条”:“天水有大坂,名陇山……其坂九回,上者七日乃越。”是历史上有名的难越之山,古人到此,多有哀叹。王维《陇头吟》:“长安少年游侠客,夜上戍楼看太白。陇头明月迥临关,陇上行人夜吹笛。关西老将不胜愁,驻马听之双泪流。”
⑨分流:冰冻的泉水融化流动,谓季节变换,由冬而春。
⑩汉使:汉朝的使者,此处指汉点唐,指诗人自己。
⑾莫使:不要使。
⑿行人:详《夜上西城听凉州曲二首》注③。
⒀容鬓:容颜鬓发。杜甫《早花》:“直苦风尘暗,谁忧容鬓催。”
【辨析】
李益集中,此诗题目版本最多,迄今所见有近十种。《御览诗》作“过五原胡儿饮马泉”,《全唐诗》诗题下注:“一作‘过五原胡儿饮马泉’。”《文苑英华》卷二百九十九作“过五原至饮马泉”,下注:“集作‘盐州胡儿饮马泉’。”《三体唐诗》卷四作“过九原饮马泉”,《唐诗鼓吹》卷四作“胡儿饮马泉”。明铜活字本《唐五十家诗集·李益集》、《唐诗类苑》、《唐诗品汇》、《诗宿》、《唐诗百名家全集·李君虞诗集》、《全唐诗·李益集》等皆作“盐州过胡儿饮马泉”。道光刊二酉堂丛书本《李尚书诗集》又作“盐州道胡儿饮马泉”。
尽管众说纷纭,但眉目尚清楚,问题的焦点集中于此泉是在五原、盐州,还是在九原、丰州。而且,盐州、五原、丰州、九原究竟在何处?诗人所指为何?检《旧唐书·地理志·关内道》,可知:“盐州,下,隋盐州郡。武德元年改为盐州,领五原与兴宁二县,其年移州及县寄治灵州。四年省兴宁入五原县,贞观元年废盐州,五原县入灵州。二年平梁师都,复于旧城置盐州及五原、兴宁二县,隶夏州都督府,其年改为灵州都督府,天宝元年改为五原郡,乾元元年改为盐州,永泰元年十一月升为都督府,元和八年隶夏州。……在京师西北一千一百里至东都二千一十里。”“五原,隋县。武德元年寄治灵州,贞观元年省,二十年复置。”“丰州,下,隋文帝置,后废。贞观四年以突厥降附,置丰州都督府,不领县,唯领蕃户。二十一年废,地入灵州。二十三年又改丰州,天宝元年改为九原郡,乾元元年复为丰州。”“九原,永徽四年置。”以此来看,五原为盐州所辖一县,二者所指大同小异,概与九原、丰州无涉。但“旧是胡儿饮马泉”一句又在明白告诉我们,此泉所处原为胡地,后为唐得,故曰“旧是”。自汉以来,胡汉以河为界,河北为胡地,营游牧生活;河南乃汉区,以农耕为业。盐州在河南地,怎会旧是“胡儿饮马泉”?如果此处“胡儿”指六州降胡,但距盐州最近胡居区——宥州亦有千馀里。据《元和郡县图志》卷四:“新宥州,上,本在盐州北三百里。初,调露元年,于灵州南界置鲁、丽、含、塞、依、契等六州,以处突厥降户,时人谓之‘六胡州’。……开元十一年,康待宾叛乱,克定后,迁其人于河南、江淮诸州,二十六年还其馀党,遂于此置宥州。”《旧唐书》卷四十三下《地理志》:“宥州……去京师二千一百里,去东都三千一百九十里。”“盐州……在京师西北一千一百里,至东都二千一十里。”“丰州……在京师北二千二百六里,至东都三千四十四里。”宥、丰二州相距仅百馀里,“旧时胡儿”怎会舍近求远,去盐州饮马?即使是胡儿真愿意又能够在盐州饮马,李益《从军夜次六胡北饮马磨剑石为祝殇辞》又云:“圣君破胡为六州,六州又尽为胡丘。”《过降户至统汉烽》云:“统汉烽西降户营,黄河战骨拥长城。”可知,六州降胡依旧,为何“旧是胡儿饮马泉”,而当今不是?更重要的是,唐五原即今陕西省定边县,本在长城之内,将其与“旧是胡儿饮马泉”相连,实难自圆其说。
再从诗歌本身来看,这是一首典型的具有中唐风格的边塞诗,写景精丽而细致。首句色彩明丽,景色诱人,但见五原原野上,杨柳拂水,丰草映目,风光绮丽,春意盎然,言情真切。前四句因咏泉而思镇边之无人,后四句因咏泉而发思客戍边之伤感,声律铿然,语意渊如。整体而言,“胡儿饮马泉”无疑是联结写景和言情的话语桥梁。因此,此泉是打开诗人情感世界的钥匙。但泉在何处?元郝天挺注《唐诗鼓吹》卷四曰:“郦善长《水经》曰:余至长城下,往往有泉窟,可以饮马。问之,皆秦筑城卒取水处也。”高士奇注周弼《三体唐诗》卷四曰:“鹈泉在丰州城北,又名饮马泉。”《全唐诗》“胡儿饮马泉”下注:“鹈泉在丰州城北,胡儿饮马于此。”检《新唐书·地理志》:“西受降城北三百里有鹈泉。……中受降城正北中东八十里有呼延谷,谷南口有呼延栅……又五百里至鹈泉,又十里入碛。”《元和郡县图志》卷四:“丰州。九原,下府……管州一,军一,城二:丰州,天德军,西受降城,中受降城。”“西受降城在丰州城北八十里……北至碛口三百里。”“中受降城……北至碛口五百里。”可知,“胡儿饮马泉”应为鹈泉,大约在丰州城北四百里处。李益诗中不止一次歌咏此泉。如《暖川》:“胡风冻合鹈泉,牧马千群逐暖川。塞外征行无尽日,年年移帐雪中天。”《再赴渭北使府留别》:“平戎七尺剑,封检一丸泥。截海取蒲类,跑泉饮鹈。汉庭中选重,更事五原西。”《早发破讷沙》:“破讷沙头雁正飞,鹈泉上战初归。平明日出东南地,满碛寒光生铁衣。”分别以不同手法、从不同角度反映了不同时空环境下鹈泉周围的边塞生活状态和戍边客在不同季节的内心情态。其中《暖川》一诗的情感主题与《过五原胡儿饮马泉》简直如出一辙。
基于上述资料,可知此“饮马泉”应在丰州而非盐州。据《元和郡县图志》卷四:“右三受降城,景龙三年张仁愿所置也。初,突厥入寇,朔方军总管沙咤忠义为贼所败,诏仁愿代之。先是朔方军北与突厥以河为界,河北岸有拂云堆神祠,突厥将入寇,必先诣祠祭酹求福,因牧马料兵而后渡河。时突厥默啜尽众西击突骑施婆葛,仁愿奏请乘虚夺取漠南之地,于河北筑三受降城,首尾相应,绝其南寇之路。太子少师唐休璟以为两汉以来皆北守黄河,今于寇境筑城,恐劳人费功,终为贼所有。仁愿固请不已,中宗竟从之。……六旬而三城俱就,以拂云祠为中城,与东西两城相去各四百馀里,遥相应接。北拓三百馀里,于牛头、牟那山北置烽堠一千八百所,自是突厥不得度山放牧,朔方无复寇掠,减镇兵数万人。”前述《新唐书·地理志》谓“西受降城北三百里有鹈泉”,而这“三百里”正好是仁愿“北拓”之地,因为“自是突厥不得度山放牧”,故此泉应该“旧是胡儿饮马泉”。且据《隋书·地理志上》:“五原郡,开皇五年置丰州,仁寿元年置总管府,大业六年废。”《元和郡县图志》卷四:“中受降城,本秦九原郡址,汉武帝元朔二年更名五原。”则唐丰州自汉代以来曾多次为五原郡,由此,《御览诗》、《文苑英华》等较早版本将本诗题为《过五原胡儿饮马泉》便不难理解了。
此外,“几处吹笳明月夜,何人倚剑白云天”两句,分别用伪宋玉《大言赋》“长剑耿耿倚天外”和刘琨登楼吹笳退敌典故,喟叹国势衰微,时无英雄开边拓土的无奈。而于河北强筑三受降城、“北拓三百馀里”、“自是突厥不得度山放牧”,并因此改变“西汉以来皆北守黄河”被动局面的张仁愿,自然就是被歌颂对象。此诗虽未直接颂美,但“胡儿饮马泉”一句已包含无限感慨之情。此心此意,可从《从军夜次六胡北饮马磨剑石为祝殇辞》中感知:“韩公三城断胡路,汉甲百万屯边秋。”这又是盐州为丰州的另一间接证据。
综上所述,可以推定,此诗原题应为“过五原胡儿饮马泉”,此“五原”指汉、隋五原郡,此饮马泉本指丰州城北鹈泉。因唐世盐州有五原县,后人遂将古五原郡与唐盐州五原县混淆,而将此诗题改为“盐州过胡儿饮马泉”。
【集评】
《删补唐诗选脉笺释会通评林·中唐七律下》:
周敬曰:“通篇慷慨悲壮,结就题上生,感慨有趣。”
唐汝询曰:“次联中唐壮语,三联说泉亦佳,结极多致。”
王家鼎曰:“‘何人’句对得化,末句极言其清,兼影边寒意。”
郭濬曰:“风趣不乏,后半着泉上,妙。”
周启琦曰:“此诗可谓探源昆仑,雄才灏气,更笼络千古。”
周珽曰:“前四句因咏泉而思镇边之无人,后四句因咏泉而思客边之伤感。声律铿然,语意渊如,真作家老手。”
《唐七律选》卷三毛奇龄评语:“赋题能把捉,且尚有高健之气,稍振卑习。”
《唐诗合选详解》卷七:“此奉使巡边,道经泉水而赋也。言此绿杨芳草之水,尝为胡人饮马矣。今闻吹笳之声,而不睹倚剑之士,何其无备若是乎。人言我始来之时,水尚含冻。今已分流,则经春矣,而憔悴风尘,是以不敢照其容鬓耳。王一士曰:‘三、四中唐壮语,结亦趣甚。’沈归愚曰:‘惜其无备,语殊含蓄。’”
《重订唐诗别裁集》卷一四:“‘几处吹笳明月夜,何人倚剑白云天’,言备边无人,句特含蕴。”
《小清华园诗谈》卷下:“韵之自然与句凑者。……李君虞之‘几处吹笳明月夜,何人倚剑白云天’……之类是也。”
《昭昧詹言》卷一八:“盐州为汉北地、五原二郡地,唐属关内道。今甘肃、宁夏后卫是。起句先写景。次句点地。三、四言此是战场,戍卒思乡者多,以引起下文自家,则亦是兴也。五、六实赋,带入自家‘至’字。结句出场,神来之笔,入妙。此等诗,有过此地之人、有命此题之人、有作此题诗之人之性情面目流露其中,所以耐人吟咏。不是咏古无情,不见作诗人面目,如应试诗‘赋得’体及幕下张君房所为;低手俗诗,皆犯此病,所以为庸劣无取。且如西昆诸公,只以搜用故实,裁剪藻饰为能,是名编事,非作诗也。此死活之分,王阮亭辈乃不能悟。此等诗,以有兴象章法作用为佳。若比之杜公,沉郁顿挫,恣肆变化,奇横不可当者,则此等止属中平能品而已。下此一等,则但有秀句而无此兴象作用,犹可取。又下一等,则并杰句亦无,乃为俗人之诗矣。”
【编年】
由此诗之“辨析”可知诗题所谓的“盐州”乃古五原郡即丰州之误,“胡儿饮马泉”即西受降城北三百里的鹈泉,诗中意象皆在单于大都护府及朔方节度使管辖范围内,且亦有与《夜上西城听凉州曲二首》相似者,如“几处吹笳明月夜”与“何处关山无此曲”意同,“金河戍客肠应断”与“恐惊憔悴入新年”意近,皆述边思乡愁。又两诗都自称“行人”等,可见此诗也应是随从崔宁巡边时作,从“绿杨着水草如烟”看,时间应在初夏,由此可以推定,此诗当于建中二年(781)初夏在丰州所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