盐州道(一作过)胡儿饮马泉(一作过五原胡儿饮马泉)

绿杨着水草如烟,旧是胡儿饮马泉(鹈泉在丰州城,胡儿饮马于此)。几处吹笳明月夜,何人倚剑白云天。从来冻合关山路,今日分流汉使前。莫使行人照容鬓,恐惊憔悴入新年。

【诗歌来源】

此诗为明铜活字本《李益集》之《拾遗》第四首,无注文,说明很可能原集未收,自他书(《御览诗》等)辑出。《唐诗百名家全集·李君虞诗集》作第六十七首。

【校勘】

[盐州道胡儿饮马泉],此诗题目颇多异文,《御览诗》作“过五原胡儿饮马泉”,《文苑英华》卷二百九十九、《全唐诗录》卷四十五、《骈字类编》卷一百三十九作“过五原至饮马泉”,《文苑英华》注云:“集作监州胡儿饮马泉。”“监州”当为盐州之误。《三体唐诗》卷四作“过九原饮马泉”,《唐诗鼓吹》卷四作“胡儿饮马泉”,《古俪府》卷十作“过五原饮马泉”,明铜活字本《李益集》、《石仓历代诗选》卷五十五、《唐诗品汇》卷八十七、《唐诗百名家全集·李君虞诗集》、《全唐诗》作“盐州过胡儿饮马泉”,《甘肃通志》卷四十九作“盐州过饮马泉”。

[绿杨着水],《三体唐诗》卷四、《唐诗品汇》卷八十七同,《御览诗》作“绿阳着水”,《唐诗鼓吹》卷四作“绿杨如水”,《石仓历代诗选》卷五十五作“垂杨着水”。

[草如烟],《文苑英华》卷二百九十九、《古俪府》卷十作“宛如烟”。

[何人],《御览诗》、《文苑英华》卷二百九十九、《古俪府》卷十、《唐诗鼓吹》卷四作“何时”。

[分流],《三体唐诗》卷四作“流分”。

[莫使],《石仓历代诗选》卷五十五同,《御览诗》、《文苑英华》卷二百九十九、《三体唐诗》卷四、《唐诗鼓吹》卷四、《古俪府》卷十、《全唐诗》、《全唐诗录》卷四十五、《甘肃通志》卷四十九作“莫遣”,《唐诗品汇》卷八十七作“莫道”。

【注释】

①盐州:地名,今宁夏回族自治区盐池县。《通典·州郡三》曰:“盐州,春秋戎狄之地,秦、汉属北地郡,后魏置大兴郡,西魏改为五原郡,后为盐州,以北近盐池,因以为名。唐为盐州,或为五原郡。”白居易《城盐州》:“城盐州,城盐州,城在五原原上头。”

②饮马泉:《唐诗鼓吹》卷四郝天挺注云:“郦善长《水经》曰:余至长城下,往往有泉窟,可以饮马。问之,皆秦筑城卒取水处也。”《三体唐诗》卷四高士奇注云:“鹈泉在丰州城北,又名饮马泉。”

③“绿杨”句:此句化用李白《阳春歌》“绿杨结烟垂褭风”意。

④胡儿:指胡人,多用为蔑称。《汉书·金日传》:“贵戚多窃怨,曰:‘陛下妄得一胡儿,反贵重之。’”李颀《古从军行》:“胡雁哀鸣夜夜飞,胡儿眼泪双双落。”

⑤“几处”句:用刘琨事。《晋书·刘琨传》:“在晋阳,尝为胡骑所围数重,城中窘迫无计,琨乃乘月登楼清啸,贼闻之皆凄然长叹。中夜,奏胡笳,贼又流涕歔欷,有怀土之切。向晓,复吹之,贼并弃围而走。”

⑥“何人”句:用宋玉《大言赋》“方地为车,圆天为盖,长剑耿耿倚天外”意,此处感叹国无良将以镇边。

⑦冻合:因天气太冷而道路无法通行。

⑧关山:关山,古称陇山,又曰陇坻、陇坂、陇首,在今甘肃省天水市张家川回族自治县境,是古丝绸之路扼陕甘交通的要道。陇山有道,称陇坻大坂道,俗云陇山道。《太平御览·地部十五》“陇山条”:“天水有大坂,名陇山……其坂九回,上者七日乃越。”是历史上有名的难越之山,古人到此,多有哀叹。王维《陇头吟》:“长安少年游侠客,夜上戍楼看太白。陇头明月迥临关,陇上行人夜吹笛。关西老将不胜愁,驻马听之双泪流。”

⑨分流:冰冻的泉水融化流动,谓季节变换,由冬而春。

⑩汉使:汉朝的使者,此处指汉点唐,指诗人自己。

⑾莫使:不要使。

⑿行人:详《夜上西城听凉州曲二首》注③。

⒀容鬓:容颜鬓发。杜甫《早花》:“直苦风尘暗,谁忧容鬓催。”

【辨析】

李益集中,此诗题目版本最多,迄今所见有近十种。《御览诗》作“过五原胡儿饮马泉”,《全唐诗》诗题下注:“一作‘过五原胡儿饮马泉’。”《文苑英华》卷二百九十九作“过五原至饮马泉”,下注:“集作‘盐州胡儿饮马泉’。”《三体唐诗》卷四作“过九原饮马泉”,《唐诗鼓吹》卷四作“胡儿饮马泉”。明铜活字本《唐五十家诗集·李益集》、《唐诗类苑》、《唐诗品汇》、《诗宿》、《唐诗百名家全集·李君虞诗集》、《全唐诗·李益集》等皆作“盐州过胡儿饮马泉”。道光刊二酉堂丛书本《李尚书诗集》又作“盐州道胡儿饮马泉”。

尽管众说纷纭,但眉目尚清楚,问题的焦点集中于此泉是在五原、盐州,还是在九原、丰州。而且,盐州、五原、丰州、九原究竟在何处?诗人所指为何?检《旧唐书·地理志·关内道》,可知:“盐州,下,隋盐州郡。武德元年改为盐州,领五原与兴宁二县,其年移州及县寄治灵州。四年省兴宁入五原县,贞观元年废盐州,五原县入灵州。二年平梁师都,复于旧城置盐州及五原、兴宁二县,隶夏州都督府,其年改为灵州都督府,天宝元年改为五原郡,乾元元年改为盐州,永泰元年十一月升为都督府,元和八年隶夏州。……在京师西北一千一百里至东都二千一十里。”“五原,隋县。武德元年寄治灵州,贞观元年省,二十年复置。”“丰州,下,隋文帝置,后废。贞观四年以突厥降附,置丰州都督府,不领县,唯领蕃户。二十一年废,地入灵州。二十三年又改丰州,天宝元年改为九原郡,乾元元年复为丰州。”“九原,永徽四年置。”以此来看,五原为盐州所辖一县,二者所指大同小异,概与九原、丰州无涉。但“旧是胡儿饮马泉”一句又在明白告诉我们,此泉所处原为胡地,后为唐得,故曰“旧是”。自汉以来,胡汉以河为界,河北为胡地,营游牧生活;河南乃汉区,以农耕为业。盐州在河南地,怎会旧是“胡儿饮马泉”?如果此处“胡儿”指六州降胡,但距盐州最近胡居区——宥州亦有千馀里。据《元和郡县图志》卷四:“新宥州,上,本在盐州北三百里。初,调露元年,于灵州南界置鲁、丽、含、塞、依、契等六州,以处突厥降户,时人谓之‘六胡州’。……开元十一年,康待宾叛乱,克定后,迁其人于河南、江淮诸州,二十六年还其馀党,遂于此置宥州。”《旧唐书》卷四十三下《地理志》:“宥州……去京师二千一百里,去东都三千一百九十里。”“盐州……在京师西北一千一百里,至东都二千一十里。”“丰州……在京师北二千二百六里,至东都三千四十四里。”宥、丰二州相距仅百馀里,“旧时胡儿”怎会舍近求远,去盐州饮马?即使是胡儿真愿意又能够在盐州饮马,李益《从军夜次六胡北饮马磨剑石为祝殇辞》又云:“圣君破胡为六州,六州又尽为胡丘。”《过降户至统汉烽》云:“统汉烽西降户营,黄河战骨拥长城。”可知,六州降胡依旧,为何“旧是胡儿饮马泉”,而当今不是?更重要的是,唐五原即今陕西省定边县,本在长城之内,将其与“旧是胡儿饮马泉”相连,实难自圆其说。

再从诗歌本身来看,这是一首典型的具有中唐风格的边塞诗,写景精丽而细致。首句色彩明丽,景色诱人,但见五原原野上,杨柳拂水,丰草映目,风光绮丽,春意盎然,言情真切。前四句因咏泉而思镇边之无人,后四句因咏泉而发思客戍边之伤感,声律铿然,语意渊如。整体而言,“胡儿饮马泉”无疑是联结写景和言情的话语桥梁。因此,此泉是打开诗人情感世界的钥匙。但泉在何处?元郝天挺注《唐诗鼓吹》卷四曰:“郦善长《水经》曰:余至长城下,往往有泉窟,可以饮马。问之,皆秦筑城卒取水处也。”高士奇注周弼《三体唐诗》卷四曰:“鹈泉在丰州城北,又名饮马泉。”《全唐诗》“胡儿饮马泉”下注:“鹈泉在丰州城北,胡儿饮马于此。”检《新唐书·地理志》:“西受降城北三百里有鹈泉。……中受降城正北中东八十里有呼延谷,谷南口有呼延栅……又五百里至鹈泉,又十里入碛。”《元和郡县图志》卷四:“丰州。九原,下府……管州一,军一,城二:丰州,天德军,西受降城,中受降城。”“西受降城在丰州城北八十里……北至碛口三百里。”“中受降城……北至碛口五百里。”可知,“胡儿饮马泉”应为鹈泉,大约在丰州城北四百里处。李益诗中不止一次歌咏此泉。如《暖川》:“胡风冻合鹈泉,牧马千群逐暖川。塞外征行无尽日,年年移帐雪中天。”《再赴渭北使府留别》:“平戎七尺剑,封检一丸泥。截海取蒲类,跑泉饮鹈。汉庭中选重,更事五原西。”《早发破讷沙》:“破讷沙头雁正飞,鹈泉上战初归。平明日出东南地,满碛寒光生铁衣。”分别以不同手法、从不同角度反映了不同时空环境下鹈泉周围的边塞生活状态和戍边客在不同季节的内心情态。其中《暖川》一诗的情感主题与《过五原胡儿饮马泉》简直如出一辙。

基于上述资料,可知此“饮马泉”应在丰州而非盐州。据《元和郡县图志》卷四:“右三受降城,景龙三年张仁愿所置也。初,突厥入寇,朔方军总管沙咤忠义为贼所败,诏仁愿代之。先是朔方军北与突厥以河为界,河北岸有拂云堆神祠,突厥将入寇,必先诣祠祭酹求福,因牧马料兵而后渡河。时突厥默啜尽众西击突骑施婆葛,仁愿奏请乘虚夺取漠南之地,于河北筑三受降城,首尾相应,绝其南寇之路。太子少师唐休璟以为两汉以来皆北守黄河,今于寇境筑城,恐劳人费功,终为贼所有。仁愿固请不已,中宗竟从之。……六旬而三城俱就,以拂云祠为中城,与东西两城相去各四百馀里,遥相应接。北拓三百馀里,于牛头、牟那山北置烽堠一千八百所,自是突厥不得度山放牧,朔方无复寇掠,减镇兵数万人。”前述《新唐书·地理志》谓“西受降城北三百里有鹈泉”,而这“三百里”正好是仁愿“北拓”之地,因为“自是突厥不得度山放牧”,故此泉应该“旧是胡儿饮马泉”。且据《隋书·地理志上》:“五原郡,开皇五年置丰州,仁寿元年置总管府,大业六年废。”《元和郡县图志》卷四:“中受降城,本秦九原郡址,汉武帝元朔二年更名五原。”则唐丰州自汉代以来曾多次为五原郡,由此,《御览诗》、《文苑英华》等较早版本将本诗题为《过五原胡儿饮马泉》便不难理解了。

此外,“几处吹笳明月夜,何人倚剑白云天”两句,分别用伪宋玉《大言赋》“长剑耿耿倚天外”和刘琨登楼吹笳退敌典故,喟叹国势衰微,时无英雄开边拓土的无奈。而于河北强筑三受降城、“北拓三百馀里”、“自是突厥不得度山放牧”,并因此改变“西汉以来皆北守黄河”被动局面的张仁愿,自然就是被歌颂对象。此诗虽未直接颂美,但“胡儿饮马泉”一句已包含无限感慨之情。此心此意,可从《从军夜次六胡北饮马磨剑石为祝殇辞》中感知:“韩公三城断胡路,汉甲百万屯边秋。”这又是盐州为丰州的另一间接证据。

综上所述,可以推定,此诗原题应为“过五原胡儿饮马泉”,此“五原”指汉、隋五原郡,此饮马泉本指丰州城北鹈泉。因唐世盐州有五原县,后人遂将古五原郡与唐盐州五原县混淆,而将此诗题改为“盐州过胡儿饮马泉”。

【集评】

《删补唐诗选脉笺释会通评林·中唐七律下》:

周敬曰:“通篇慷慨悲壮,结就题上生,感慨有趣。”

唐汝询曰:“次联中唐壮语,三联说泉亦佳,结极多致。”

王家鼎曰:“‘何人’句对得化,末句极言其清,兼影边寒意。”

郭濬曰:“风趣不乏,后半着泉上,妙。”

周启琦曰:“此诗可谓探源昆仑,雄才灏气,更笼络千古。”

周珽曰:“前四句因咏泉而思镇边之无人,后四句因咏泉而思客边之伤感。声律铿然,语意渊如,真作家老手。”

《唐七律选》卷三毛奇龄评语:“赋题能把捉,且尚有高健之气,稍振卑习。”

《唐诗合选详解》卷七:“此奉使巡边,道经泉水而赋也。言此绿杨芳草之水,尝为胡人饮马矣。今闻吹笳之声,而不睹倚剑之士,何其无备若是乎。人言我始来之时,水尚含冻。今已分流,则经春矣,而憔悴风尘,是以不敢照其容鬓耳。王一士曰:‘三、四中唐壮语,结亦趣甚。’沈归愚曰:‘惜其无备,语殊含蓄。’”

《重订唐诗别裁集》卷一四:“‘几处吹笳明月夜,何人倚剑白云天’,言备边无人,句特含蕴。”

《小清华园诗谈》卷下:“韵之自然与句凑者。……李君虞之‘几处吹笳明月夜,何人倚剑白云天’……之类是也。”

《昭昧詹言》卷一八:“盐州为汉北地、五原二郡地,唐属关内道。今甘肃、宁夏后卫是。起句先写景。次句点地。三、四言此是战场,戍卒思乡者多,以引起下文自家,则亦是兴也。五、六实赋,带入自家‘至’字。结句出场,神来之笔,入妙。此等诗,有过此地之人、有命此题之人、有作此题诗之人之性情面目流露其中,所以耐人吟咏。不是咏古无情,不见作诗人面目,如应试诗‘赋得’体及幕下张君房所为;低手俗诗,皆犯此病,所以为庸劣无取。且如西昆诸公,只以搜用故实,裁剪藻饰为能,是名编事,非作诗也。此死活之分,王阮亭辈乃不能悟。此等诗,以有兴象章法作用为佳。若比之杜公,沉郁顿挫,恣肆变化,奇横不可当者,则此等止属中平能品而已。下此一等,则但有秀句而无此兴象作用,犹可取。又下一等,则并杰句亦无,乃为俗人之诗矣。”

【编年】

由此诗之“辨析”可知诗题所谓的“盐州”乃古五原郡即丰州之误,“胡儿饮马泉”即西受降城北三百里的鹈泉,诗中意象皆在单于大都护府及朔方节度使管辖范围内,且亦有与《夜上西城听凉州曲二首》相似者,如“几处吹笳明月夜”与“何处关山无此曲”意同,“金河戍客肠应断”与“恐惊憔悴入新年”意近,皆述边思乡愁。又两诗都自称“行人”等,可见此诗也应是随从崔宁巡边时作,从“绿杨着水草如烟”看,时间应在初夏,由此可以推定,此诗当于建中二年(781)初夏在丰州所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