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明清福建家族文学研究:以侯官许氏为中心
- 郑珊珊
- 4861字
- 2020-11-29 17:11:56
第四节 科场得意 重振家声——许鼎、许均
许遇有六子,成就最大为长子许鼎及第四子许均。二人皆名擅科场,许鼎当过几任知县,许均则高中进士,官至吏部郎中。这一代的许氏由于科场得意,顺利地重振家声,修复石林涛园、编辑家集《笃叙堂诗集》,将许氏的四世文化繁荣推向了新的高潮。许均的妻子廖淑筹也是才女,能诗善画,与许均伉俪相得。
一 许鼎
许鼎,字伯调,号梅崖,雍正元年(1723)与子良臣同举于乡,做过浙江上虞、遂昌知县,为政不苟。著有《少少集》和《刺桐城纪游》。据《清人诗文集总目提要》,许鼎“世以诗鸣。此《少少集》,又名《梅崖集》,二卷,附于《桐城纪游》,为其在泉州时所作,清笃叙堂刻,《续修四库提要》著录”[46]。然而这些诗集笔者均未寻见,唯有福建省图书馆藏有许鼎与长乐陈学良合著的《石林倡和诗》〔康熙四十年(1701)刻本〕,可略窥其文采一二。此外,许鼎也继承了许氏历代工书画的传统,但遗憾的是,笔者未见其传世书画作品。
许鼎为修复石林涛园出力甚多,开辟瞻云堂、竹路、云巢、石床、独树坡、灵岩、流霞坞、天门、天光云影亭、梅坪、平泉(半月池)、松冈(松岭)、鹤涧、落珠岩等胜景,改其父匏庵为梦鹤寮。又与许遇外甥、长乐监生陈学良(字廷汉,号梅谷)读书其中,即景赋诗,合著《石林倡和诗》。这一行为被林佶比作王维与裴迪的辋川唱和。而二人的不少诗作中所透露出的意趣确实与王裴相似,多为写景短章,意境清幽,表达悠然放达的心态和超然物外的志趣。如《清泠台》,许鼎诗为:
石台望无际,台背列翠屏。到此万籁寂,心地为清泠。
陈学良和:
平台高且旷,长啸复微吟。东山上明月,呼童携素琴。
许鼎诗描写了清泠台的高远、清幽与寂静及作者内心的平静。陈学良诗则颇具动态,长啸、微吟、呼童、携琴,还有冉冉升起的明月,表明了作者旷达清远的心态。
朱书[47]为《石林倡和诗》作序称:“两人之诗,伯调沉着似杜甫,廷汉豪迈似李白。”比二人为李杜当然誉之太过,但可看出二人诗风确实各有特色。以《吞江石》为例,许鼎诗为:
俯瞰双江入,风涛淼无极。岚气忽沉江,千山皆变色。
陈学良和:
野外长江渺,山头片石雄。波涛何处涌,岩下起松风。
总体而言,《石林倡和诗》主要是二人即景唱和,或应长辈命赋,题材有限,二人心境又差不多,因此风格上并不会相距太远,朱书为人作序难免有所谀辞。试看许鼎的《辛未秋重辟石林敬步曾祖督学公勒石原韵》:
石林岑寂久,今日渐开颜。窗暝云侵案,山深月叩关。
霜花随地发,杯酒适秋闲。即此山栖足,何须问钓湾。
而陈学良的《前题敬步原韵》云:
旧迹重开日,诸峰顿改颜。种梅删竹径,结屋闭松关。
莫辨谁为主,只欣共得闲。所嗟千壑回,绝少一溪湾。
这两首诗韵脚是固定的,诗人发挥的余地更是受限。集中诸诗大多有一定的“套路”,基本上是叙事、写景、抒情的排列组合,作为青年诗人的练笔来看,诗歌还较有表现力,有些佳句还颇耐人寻味,以表达安适清恬的文人雅趣为主。放在福建全省来看,还有一定水平。但总体而言,仍是缺乏新意,放到当时的全国来看,应该就比较普通了。
许鼎诗中常常出现“寂”“清”“闲”等字,隐隐透露出他对禅意的追求,其《涛园坐雨喜晴》更是鲜明地表现了这一点:
多病耽幽癖,茅斋谁往远。诗心连夜雨,春色四围山。
爱客琴尊好,窥人松竹间。悠然清磬落,绕舍有禅关。
地癖尘能远,林深鸟独远。雨声犹在树,月影渐垂山。
花亸悬崖静,泉流小圃间。更攀高处望,空翠满江关。
此诗颇近王维之诗境,雨后的山中,幽远避世,但诗人并没有感觉到孤独寂寞,他体察到大自然的生生不息,这里不受俗世的干扰,没有孤独,没有惆怅,只有一片空灵的清幽,花、鸟、月、树和水,构成一幅澄澈宁静的画面,人在其中尽享琴与酒,自然之美与心境之美完全融为一体,创造出一种微妙的禅境,而这正是诗人所追求的清妙的境界。
许鼎显然很喜欢山居生活,除了一一吟咏石林中的景物外,他在《道山亭怀古》中也写道:
山亭无复傍层岑,太守遗踪不可寻。
断碣岁深苔自长,荒台日落鸟孤吟。
江光回抱千峦迥,树色遥连万井阴。
我喜片椽山下结,闲携琴卷独登临。
在道山亭上抚今追昔,感受历史的沧桑变化和自然的神奇秀美,诗人对自然的钟爱表露无遗。而自己的居所就在山下,能够随时登临,享受山林之趣,这也让诗人尤其欣喜。
从目前可见的诗作来看,许鼎的诗风比较清冷,贴近他的山居生活。郑杰云:“梅崖诗佳句颇多率处。”[48]这表明许鼎诗在一些诗评家眼中还是颇获好评的。
二 许均及其妻廖淑筹
1.许均
许均,字叔调,号雪村,康熙五十七年(1718)进士,改翰林院庶吉士,散馆,授吏部考功主事。性严正,冰心铁面,勇于任事,人不敢干以私。擢吏部郎中。雍正七年(1729),以荐出清查扬州亏空钱粮,不苛不纵,次年卒于任上[49]。扬州知府陈宏谋为之殡,又捐俸助其归丧,葬于城东王厝山。
许均工诗善书画,著有《玉琴书屋诗集》《雪村集》。又编辑许氏家集《笃叙堂诗集》,收许氏自许豸起共五代七人的八部作品。福建省博物馆藏有其画作《松图轴》一幅。乾隆年间,叶观国[50]曾作《题许编修雪村(均)先生折枝墨梅,为李给事敬堂(廷钦)作》诗云:“淡似杨无咎,清于沈启南。靓妆呈面半,游舫及春三(先生题款云)。能事家庭擅(先生尊人月溪翁亦工六法),残缣箧衍探。好将京洛去,一幰供花龛。”杨无咎乃南宋词人、书画家,擅画墨梅。沈启南即沈周,是明代吴门画派领袖人物,兼工山水、花鸟。将许均的墨梅画与杨、沈二人相提并论,虽不免有过誉之嫌,却也足见叶观国对许均的画作十分欣赏。
许均不少诗写得清新飘逸,如《梅坡》:
吹我月中笛,枝枝见清绝。半夜起松涛,香积一坡云。
梅花清绝,诗亦清绝。诗境明净淡雅,颇有格高调远的韵味。又如《涛园探花》:
买酒携蔬过草堂,梅花狼藉带残妆。
一声玉笛风前弄,片片飞来不断香。
矮矮茅亭花底斜,冬寒犹忆在山家。
酒香染袖衣蓝缕,啼鸟山堂扫落花。
饮酒赏花,是文人最喜的雅事之一。落花的狼藉在诗人看来并无不美,更衬托出诗人的洒脱情怀。再有《山居晓起》:
露重空山晓,岚光半未收。好风随叶落,高木任云留。
懒性宜于野,衡门恰到秋。但凭屐几两,乘兴与寻幽。
秋日的清晨,诗人穿着木屐,乘兴寻幽,尽情领略山林之趣。诗中勾勒了一幅清俊的画面,刻画出沉浸于自然美之中的诗人悠闲愉悦的心境,展现出随意轻巧的风格。
与其祖、父一样,许均也颇好陶渊明,曾作《读书涛园步陶渊明移居韵》:
昔我居南山,皇祖有遗宅。沧桑非一朝,惘然秋复夕。
嗟我父与兄,堂构劳形役。疏泉煮清茗,展卷布越席。
时有高贤至,匡坐陈夙昔。悠悠何足云,精微义共晰。
小子日无事,但事书与诗。诗书本世业,我宠惟受之。
日月会常度,草木寄遐思。斯迈复斯征,黾勉无废时。
斯文今未坠,眷言将在兹。皇祖有遗训,力学无自欺。
诗中道出许遇、许鼎修园之苦,又叙许多文人雅士会集涛园的风雅,最后表明许氏诗书传家的优良传统与自己致力诗书承继家业的决心。文字古朴疏旷,颇有渊明遗风。
许均与谢道承交好。谢道承(1691~1741),乃林侗[51]外甥,字又绍,一字古梅,号种芋山人。谢道承于屋后凿池,池上手植二梅,题曰“二梅亭”。许均为之作《二梅亭记》:
种芋山人有梅癖,然居近阛阓,无种植之所也,因割所居后屋三楹为读书处,中虚其地宽半亩,复以半为池,留余地以种植。先是屋西角有梅一株,山人时巡檐索,笑种非良,志弗慊也。一日庄犀水以绿萼一本遗之。绿萼品特贵,花较晚瘦幽致,寥寥数枝,以少为贵,适严冬,出入拥裘,坐树下如肃大宾。晨起向枝头简点,复短视肤碍枝有痕,弗觉,灌溉以时,如慈母之护赤子,方蓓蕾如豆子大,山人作歌以催之,清茗一壶,山人跪拜如仪,犀水旁立唱礼,读长歌竟,花为放数枝,以助幽兴,后复得二种,一红梅,置东角,一灯影,移与绿萼并,半皆临池,霜月之下,交影横斜,低昂相向,疑两异人拱揖空山流水中,而二童子亭亭侍也。于是山人借以名亭,而削其二如附庸,附诸侯,不得列朝会之数,复易其字,曰“古梅花”。时予与林子苍岩、黄子莘田辄过访,亭前有石几,覆以毡,列金石古文其上,以秘本善拓为胜负。浮大白,落英满杯,咽之使清气沁心脾。有时相对忘言,手一编倚树立,穷日夕不去,几忘主人之为梅与梅之为主人也。客有谓予曰:“山人,长者也,而言多欺,治举子业,而称山人,市居而言种芋,二梅而颀尔而命,曰古,山人欺我哉。”予曰:“山人之志各有寓也。山人束身如处子,惧声名太甚,故以山人自晦。少嗜芋,因以种芋为名,昔柳子厚记愚溪,举水而愚之,人不以为非。今山人貌甚古,行有古风,爱梅而不侔于俗,则二梅虽非古,山人,古之,即古矣。方今岭徼荒寺,老梅不啻数百本,落落穆穆,不得山人啸傲于其间,又安得古哉。然则二梅之古乃真古,不宜以山人为欺也。”客唯唯而退。莘田曰:“是宜记之,以质于古梅也。”
文章从辟地种梅说起,又述其得佳梅之经过,植梅、护梅之心细,而后叙与梅为伴的二三风雅趣事,最后借客之口,驳客之言,赞谢道承之韬光养晦的古雅情操。文风疏朗清远,平易自然,生动地写出谢道承之爱梅雅趣,着墨不多,而人物风神尽出,字里行间也流露出作者对谢道承的欣赏与二人醇厚的友情。谢道承《砚史》中也曾说过:“余与雪村同馆阁者三年,每敝车羸马联辔看天坛牡丹、丰台芍药,月夕花朝无胜不与。”[52]二人乃同乡好友同朝为官,又有相同的风雅情趣,无怪乎能成为莫逆之交。
另外,从《二梅亭记》中也可看出许均性好金石:“时予与林子苍岩、黄子莘田辄过访,亭前有石几,覆以毡,列金石古文其上,以秘本善拓为胜负。”其时,许鼎、许均兄弟,谢道承、黄任和林正青与林在峨兄弟时常往来唱和,几人都出身于书香世家,诗文俱善,皆爱金石书画。林佶《朴学斋诗稿》中有二诗《为许雪村题高房山云山图次卷中韵》《为许雪村题元高房山真迹》,可见许均藏有元代著名画家高克恭真迹云山图,这也是一件稀世珍品。
许均藏书颇富,现存世不少书籍上皆可见许均藏书之印,有“许均之印”“许均”“叔子”“雪村”等。后随家道中落,藏书亦散落各处。张际亮在许珌《铁堂诗钞·序》中道:“国家治平久矣,吾乡无兵火之患。许氏旧家其先人遗书乃多散佚,其生平游处之地亦废圮。”[53]许均也好砚,黄任诗自注云:“雪村砚铭,皆予同寓吴门三山会馆所刻。”说明早年许均、黄任流寓苏州之时,生活清苦,却不改嗜砚雅兴。许均曾有一首诗题于砚上:
端溪璞玉夜珠色,探向骊龙颔下得。
吴趋孀女女娲手,炼石如泥工翦刻。
蚌形琢出月初圆,秋水澄江练一幅。
案傍亦有玉蟾蜍,对此垂涎敢吞蚀。
镂肝刻肾玉川子,笺奏天公枉费墨。
何如研露写乌丝,翠袖佳人勤拂拭。
此诗作于康熙六十一年(1722)九月九日,细致描绘了一方材质上好、经过吴女巧手雕镂的精致端砚,显露出作者由衷的赏爱之情。
许均妻廖淑筹亦工诗画。雍正丙午年(1726)腊月,夫妇俩曾于大雪中围炉拥酒,合作梅花大幅,许均画枝干,廖淑筹圈花,画上题字:“滴露乌丝,翠袖拂拭。”该画“笔墨精润,极闺房之韵事”[54]。
2.廖淑筹
廖淑筹(1684~约1763)[55]字寿竹,侯官(今福州市)人。本姓林,为林侗之女。幼抚于廖,因从其姓。廖淑筹,字寿竹,号古闽女史,福建侯官人,原为林侗之女,自幼抚于舅氏廖氏,遂从其姓。随翁许遇宦陈留,恰逢官署遭灾,廖淑筹先保护小郎小姑,而后才照顾自己的孩子。许均去世后还归故里,困踬无以为生,写花竹自适,教养子孙,有“清时弦诵重,廉吏子孙贫”句,为世传诵。时与亲友中一些女诗人结社联吟,诗画往来,蔚为风雅。据载有《琅玕集》,今不存。恽珠《国朝闺秀正始集》录其诗一首《南旋度仙霞岭》:
岭路乡关近,危峰高接天。地虚编竹补,山断借云连。
客思惊秋至,归心趁雁先。篮舆闲小憩,身在翠微巅。
此诗运用了夸张的修辞手法,写景惟肖,颇有妙思。既突出山的高大险峻,又表现作者思归急切之情,结尾含蓄蕴藉,意在言外。又有《遣儿子东游诗》云:
先人长物本来无,只抱遗经付阿奴。
清白儿孙今至此,衰年看汝作饥驱。
羞涩言词未易陈,二三君子是周亲。
何妨悬磬频频说,汝父贫交有几人。
孤儿寡母生活艰难,酸楚之言,尽道其中,令人不忍卒读。然不改其清白之志,又让人叹服。
据不少记载,其画也甚精致,时人称之,以为不减管道升、赵文淑风味。但遗憾的是不见其画作传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