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在未来

班诺尔说未来我们能够跟死者对话。

当人脑和计算机能够天衣无缝地结合在一起,这是必然的结果。他说生物芯片植入在将来会变成常态,并且逐渐从植入手腕方便日常付款这样琐碎的功能升级为植入头骨防御老年失智这种具有深远影响的用途。

第一个能够从坟墓中与活人世界对话的就是失智病人。她叫萝丝,生前脑袋里植入了一个普通的生物芯片,无线连接着一台电脑,以便监控和维持大脑功能。萝丝九十四岁时在睡梦中安详离世,她女儿第二天早晨才发现她死了,可没想到电脑突然开口问她早饭是什么,差点儿吓得她跳窗。萝丝虽然医学死亡了,但不知道什么原因居然能够通过电脑说话,意识到这个事实,萝丝和女儿一时间不知所措。她们的对话持续了三分钟,紧接着萝丝的神经传导路径就被程序烧毁了,即便如此,这也是一次出乎意料的惊人成就,公众称之为“萝丝的复活”。

这件事引发的轩然大波可想而知,首先,未经许可挖掘尸体的人越来越多。随之而来的打架斗殴、动乱和恶臭引发了不少危机,不只有伦理危机,更有公共健康危机。万幸的是,科学家发现死亡超过几天的大脑无法达成“萝丝的复活”之后,大部分掘墓活动也就不了了之。

第二个麻烦是这项技术——这种操作,随便怎么称呼——是否应该普及。一小部分人出于宗教、伦理、法律、爱国主义、经济等往往自相矛盾的复杂理由,要求彻底禁止应用该技术。但是,未来是宽容的世界,而且起死回生似乎没有对任何人造成伤害,因此,反对的声音根本没成气候就销声匿迹了。

现在该领域最大的争论是:我们真的在和死去的人对话吗?据说,萝丝和她女儿之间的谈话条理清晰,内容也是她们母女之间的私人话题。但情况不总是这么顺利。有时候,去世的人不认识他们的爱人,有时候胡言乱语,重复唱一首歌,或者根本什么也不说。这些不太成功的对话虽然是个例,但是反对派认为这恰好证明人类无法真正与死者的意识对话,“复活”只是神经突触受电击后随机放电。不过对于那些意识清醒的对话,反对者也无法解释,他们只是赌气地说如果把一千个复活的大脑放在一起,时间够长的话总会得到一个莎士比亚。这究竟是真的还是纯粹的奇迹,其实很难说,不过大部分人不在乎,大家都想跟死人说话。

谁有权做这件事也引发了激烈的争执。“复活”的技术虽然一直在提升,但是目前为止对话时长依然保持着萝丝和女儿的三分钟纪录,科学家也束手无策。三分钟,不多也不少,也就是说,我们和逝者对话的时间是有限的,可每个人都想多争取一点儿时间。相关的法律立了又撤,撤了再立。法院大厅总是挤满了打官司的人。为了让后代免于陷入漫长的法律纠纷和巨额开销之中,很多人立遗嘱时说明自己是否愿意被复活;如果愿意,被谁复活;什么时候。

复活虽然带来很多麻烦,但在未来仍然非常普遍,据班诺尔说跟分娩和室内管道维修一样,已经变成了一种日常的奇迹。世界上每天都有人跟死者对话,只是场面尴尬了些,因为死人往往不是很健谈,当生死线两边的人做完最后的告别仪式,喋喋不休发问的都是活着的人,有些问题很现实,有些是质问,总之什么样的问题都有。你邮箱密码是什么?你把猫砂放在哪儿了?你还爱我吗?为什么雷蒙德继承了房子、车和钱,我只得到了玫瑰花丛?对于自杀身亡的死者,等待他们的还有额外的一类问题:你怎么什么都不说?为什么要这样做?是因为我做了什么吗?面对这些老生常谈的质问,大部分死者选择沉默,最多轻声说一句“对不起”,仅此而已。

当然了,还有一个问题,是死者最常被问到的最后一个问题,也是挑起最大争端的话题,对峙的双方甚至都有了(取了)各自的称号。精神永生主义者一方认为“萝丝的复活”无可辩驳地证明了灵魂不灭以及存在死后的世界。另一方的肉体现实主义者认为意识仅存在于实体中,因为只有完整、没有损坏的大脑才能实现“萝丝的复活”,一旦大脑失去了功能,这个人也就彻底不存在了。肉体现实主义者常说:只要过了三分钟,死亡如约而至,绝不缺席。

对此,精神永生主义者则反驳:有时候,死者会说一些活人世界不会发生的奇怪故事。有的死者形容自己和其他“同胞”排着长队等待,或是看着自己生前的身体。肉体现实主义者不屑一顾,说这些故事跟几百年来传说中的濒死经验一样,从未被证实过;死亡是一件压力非常大的事,死而复生,即便是短短的三分钟,也不是什么容易的事,发疯也很正常。

引发精神永生主义者与肉体现实主义者争论不休的终极问题也不难猜——“你去哪儿了?”或者,“你待的地方是什么样的?”

班诺尔说,死者总是感到很困惑地回答:“你是什么意思,我就在这里啊?”

“不是,”生者追问,“你已经进入了下一段旅程,之后是什么样?”

不知是出于无知还是故意隐瞒,死者坚称:“我和你在一起,我们都在一起,永远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