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 寄物柜婴儿(村上龙作品集)
- (日)村上龙
- 8900字
- 2020-11-24 17:41:22
阿菊和阿桥在上小学前一年的夏天被人领养了。有对夫妇想要一对双胞胎,于是修女推荐了阿菊和阿桥。
这份通过圣母互助会转来的申请来自九州西部的一个小岛。两个孩子起先拒绝离开孤儿院,在见到养父母的照片后答应了,原因是照片上那对夫妇的背后是大海。
临行的前一天晚上,修女和小伙伴们聚集在一起开了一个送行会,小伙伴的代表向两人赠送了纪念品,那是一条绣着樱花和所有小伙伴名字的手帕。阿桥痛哭流涕,阿菊则偷偷溜出房间来到礼拜堂。那里散发着一股发霉和灰尘的气息,他打开灯看着墙壁上挂着的画,基督双手高举着羔羊。直到修女找来并和他一起祈祷,阿菊一直呆望着那张画,心想不久自己也将和画上一样,登上俯瞰大海的悬崖。
他们乘新干线来到博多,在那里,护送的修女将他们交给了一个身穿黑西装的男人,是长崎县的福利专员。男人领着他们乘上火车,在一个小车站下车,换乘公共汽车。在公共汽车上,阿菊觉得这么热的天,光着膀子都出汗,这个人却穿着黑西装,实在奇怪。他小声对阿桥讲了之后,阿桥默默地指着福利专员的手背,原来那上面布满烧伤的疤痕。那人从前曾被烫伤,一定习惯了灼热的天气。
公共汽车爬上笔直的公路尽头,眼前出现了大海。渡轮的船体生出红色的铁锈,海角的左侧与海岛、白云在霞光映照下聚集在水平线的一端,阿菊和阿桥一到港口便飞奔向大海,登上水泥堤坝。“真棒!阿菊,这能看到很远呀。”大海周围的景象在暑热中膨胀,微微地颤抖着。阿桥凑过头去紧盯着钓鱼人的鱼筐,于是那人给了他一条鱼。那条鱼鼓着眼睛,肚皮膨胀,浑身沾满灰尘在地上翻滚,不久便纹丝不动了。阿菊抓住鱼尾尖,感到一股腥臭,便松开了手。
穿黑西装的福利专员在招呼他们,手里攥着渡轮的船票和雪糕。两人站起身扭头望去,从环绕海湾的悬崖背后闪现出一架巨大的飞机。银色的圆筒在两人头顶将突出的双轮折叠起来,收入机翼之中。两人惊奇地注视着喷气式飞机。飞机飞得极低,使他们感觉到似乎自己也会被带去什么地方。展开双翼的巨大阴影一瞬间笼罩了整个海湾,为两个小家伙带来了一丝清凉。
渡轮上散发着一股柴油的气味,让他们透不过气来。船上的小卖部已经关门,汽水自动出售机、电视以及墙上的风扇都贴着“故障”的纸条。福利专员将开始融化的雪糕递给他们。客舱座位上的尼龙布已经绽开,露出里面黄色的海绵,海绵的碎屑散落在沾着沙子的粗糙的地板上。福利专员的黑裤子上粘了雪糕,他皱着眉头用手帕擦了一下,往地上吐口痰,然后问阿菊和阿桥:“累了吧?”两人觉得很不舒服,柴油的气味和渡轮的摇晃使他们感到恶心。为了尽快清除堵塞在喉咙和鼻孔里的恶心气味,他们不停地舔着雪糕。“累了吧?不会说话吗?”福利专员提高了声调。阿桥吓得从嘴里拿开了雪糕,用细微的声音像背书一般地回答道:“我们是从……横滨的……樱野圣母育婴院来,要去新爸爸……妈妈那里。”融化的雪糕沿着阿桥的右手滴落在地板上。“我没问那个,我问你累不累?累了吗?”阿桥微微地颤抖着,他从前就害怕大人。阿桥吓得要哭出声来,又重复了一遍说:“我们是从……横滨的……樱野圣母育婴院来,要去新爸爸……妈妈那里。”福利专员舔着沾在右手背的瘢痕疙瘩上的雪糕,笑着说:“你只会说这句话吗?你们简直就像鹦鹉一样。”阿菊将攥在手里的雪糕按在福利专员的上衣上便跑开了,他想冲出甲板跳进大海。被弄脏黑西装的男人追上去将阿菊按倒在地上,在他耳边怒吼道:“喂,你给我道歉!”他呼出的气息里有一股臭味,好像刚才堤坝上那死鱼的腥臭。阿菊盯着男人咧开嘴微笑,男人轻轻拍打了一下他的脸说:“你笑什么?老实道歉!”阿桥为阿菊道了歉。阿桥抓住福利专员的上衣,反复不停地说对不起。“阿菊不喜欢说话,修女姐姐让我替他说。”福利专员放开阿菊,脱下上衣,在厕所水龙头上洗掉雪糕。阿菊和阿桥躺在坚硬的座椅上,他们拼命想忘记柴油的味道,临睡前不停地闻着留在手心里的香草的甘甜气味。
海岛的外形像一个动物。渡轮进入港口时太阳已经落山,眼前的海岛只剩下一个乌黑的轮廓,看上去如同吞噬着光束的猛虎的上身。
养父母来到港口栈桥上迎接他们。大概是周围昏暗的原因,阿桥心里暗想:“这个妈妈不是有孩子吗?”养父桑山修一身材十分矮小。福利专员为双方作介绍时,阿菊观察了一下父亲,觉得十分失望。桑山不仅身材矮小,肤色白皙的手脚十分纤细,肩头、胸部、大腿、屁股也很消瘦,没有留胡须,头发也不多,和画里的基督判若两人,如果掀翻在地,抽干血液,然后填上锯末,拉开脸上的皱纹的话,简直就可以当枕头用。“站在这里说话不方便,咱们还是去吃点什么吧?”阿桥听到父亲尖利的声调,捅了一下阿菊的肚子,笑出声来。阿菊说:“好像宇宙飞船上搞精确计算的机器人一样。”孩子们在港口的饭馆要了一份蛋包饭,大人们点了面条和酒。
桑山给福利专员斟酒的时候,福利专员提起了阿菊弄脏西装的事。“要好好管教这两个小家伙,他们让尼姑宠坏了,实在不像话。”养母脸上涂满厚厚的白粉,突出的锁骨上留着汗水冲下来的白粉。阿菊和阿桥的养母桑山和代比丈夫大六岁,已经四十出头。
这个海岛的海底煤矿蒸蒸日上的时候,和代与前夫分手,来这里投靠叔父。叔父也是矿工,当时岛上居住着五千多个矿工,其中一半是单身汉。刚刚开始学做美发生意的和代每天都十分愉快,她虽然身材高大,淡眉细眼,蒜头鼻子,但单身汉们还是竞相前来挑逗。和代决不轻易上钩,这并不是因为她曾经婚姻失败,对男人抱有戒心。勾引她的男人太多,致使她头脑发热,认为总会等到更好的男人。男人们夸奖她漂亮,她最初并不相信,来海岛之前从没人夸奖她长得漂亮。每天美发店工作结束,她都随意挑选一个男人一起去吃饭,打弹子机,跳舞或看电影,然后才回家。直到上床睡觉之前,她总是久久凝视着镜子。她回想着男人的每一句甜言蜜语,照着镜子寻找自己美在何处,煞费苦心却没有收获。不久,她觉得好像是嘴唇,还有白皙而细嫩的肌肤。和代之所以没有特定的男朋友,原因是依照她原先的审美观,她觉得周围有三个帅哥。
离婚之后,和代初次上床的男人并不是矿工,而是采矿勘探技师,还是个有妇之夫。她是和两个矿工一起去跳舞时在舞厅结识了那个人。技师有私家车,开车带她乘渡轮去长崎和佐世保兜风。技师的老婆抓住他们时,骂和代说就凭你这长相还敢勾引我家男人,和代听了很吃惊。虽然技师的妻子比和代漂亮,但她很久没听人当面骂她丑,所以她无法相信。从那天起,她又重新长时间端详镜子,看着自己的嘴唇和白皙细嫩的肌肤。
在美发店工作两年之后,和代辞了职,开始在闹市区的酒吧打工。她在白皙的肌肤上淡施白粉,涂上厚厚的口红。她清楚地记得和技师上床的次数,一共十八次。她还清楚地记得是从第几次开始热恋上那个男人,那是第四次,在长崎一家房顶上镶着镜子、摆着圆形睡床的旅馆。技师和她喝了一种咖啡味道的鸡尾酒可可菲士(Cacao Fizz)。在酒吧打工的第四天,一个矿工请她喝了可可菲士。和代回忆起往事痛哭流涕,当晚便和那个矿工夜宿于岛内旅店。一个月之后,和代每天晚上和不同的男人欢爱,这时已经不再需要可可菲士了。
每晚听着男人赞叹、欢爱之后长时间凝视梳妆镜的幸福之夜随着矿山关闭而了结。废矿之后,劳资纠纷持续了三个月,没人来逛酒吧,不久,岛上的年轻人销声匿迹,海岛上人口减至十分之一。和代刚三十岁。她的叔父分配到四国的造船厂,和代随叔父来到四国,在新居海滨的酒吧打工,那里不是远离海岸的孤岛,几乎没人称赞她的长相。和代仍然凝视着镜子,回忆着在海岛时欢爱过的男人的面容。一天晚上,她在自己光滑白皙的肌肤上发现了斑点。在眼下、面颊、前胸查看斑点时,和代察觉到嘴唇失去了弹力,肌肤出现了皱纹和松懈。叔父一家为生活疲于奔命,晚上洗完澡以后没有工夫听刚从酒吧回来的和代诉苦。
和代离开了新居海滨,在大阪做了两年,在福冈做了一年,精疲力竭回到了海岛。她在岛上唯一的一家旅店帮忙时重新遇见了桑山,他是曾经请她喝过可可菲士的男人中的一个,离开矿山之后去了佐世保的铁工厂,攒了一点积蓄,在岛上开了一间小作坊。桑山介绍着自己的经历,带和代来到一间简陋的、仅有一台生满铁锈的机器的小屋里。和代决定嫁给桑山,因为那天夜里,桑山颤动着嘴唇夸她漂亮。桑山使用冲压机制作方便饭盒,随着需求的增加,他增购了新机器,可以制作多种规格的饭盒,他还贷款为和代开了一家美发室。贷款偿付到一半时,夫妇俩开始寻找养子。
阿菊和阿桥穿上了为他俩准备的印着火车头图案的睡衣。大概是因为疲劳过度,阿桥上床便发了高烧。和代为他准备了冰袋,并为他摇着扇子。福利专员刚走,桑山便开始干活了。从窗口飞进一只阿菊从没见过的棕色飞蛾,阿菊眺望着漆黑的窗外。从孤儿院窗户看到的街灯和车流的灯火十分壮观。窗外漆黑一片,不过仔细端详可以看到大片树叶在暖风中颤动。桑山打开冲压机的电源,虫子的声音消失了。和代解释说:“有点吵,不过不干点活儿,他睡不着觉。”阿菊踩死了飞落在脚边的小甲虫。“不要随便杀生。”阿菊发现远方有一点微弱的灯光。他以为是星光,其实不是。“那是灯塔。晚上有船经过,为了避免撞上礁石,一直亮着。”灯光在旋转,朝向这里时一瞬间照射出摇荡的海面。“快睡吧,你今天也累坏了。你也睡吧。”阿菊突然想大声呼唤,自己变成巨大的喷气飞机,用轰鸣声吹散飞虫、树叶、窗户、桑山的机器以及灯塔。阳光烘烤过的树木在夏夜里散发出的气息让他难以忍耐。阿菊壮着胆子,震颤着喉咙,小声说:“我的名字叫菊之。阿桥和修女叫我阿菊。”说完便流出了眼泪。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流泪。和代默不作声地摇着扇子。阿菊独自一人钻进被窝,新床单随即被汗水浸湿了。
第二天两人醒来时,桑山已经开动了冲压机。和代让他们穿上了新短裤、衬衣和球鞋,然后去美发室上班。“中午我和你爸爸都回来,你们在家看电视吧。”阿菊和阿桥吞下浇上生鸡蛋和酱汤的米饭,数着印在衬衣上的帆船,打开电视,发现是烹饪节目立即关掉,在榻榻米上摔跤,投掷桌上的锥子捅漏纸拉门,然后跑到屋外。狭窄的庭院里种着番茄和茄子,车间的窗户上映出桑山的背影,他只穿一条短裤,弯腰弓背,热汗淋漓,上下扳动着粗大的铁棒。“他真像机器人。你不觉得吗,阿菊?”
蜿蜒伸展于房前的山坡小路在和纵贯海岛的大道交叉之后一直延伸到大海,小路两旁遍地盛开着美人蕉的花朵。在一棵大树下,三个浑身晒得黝黑的孩子正在捕蝉。阿菊和阿桥走近他们,他们紧盯着两人的新衣服。阿桥问道:“你们在干什么?”一个孩子举起装满知了的竹笼。阿桥接过竹笼,知了如同摔坏的收音机一般嗡嗡作响。他数着知了的个数。孩子们将装在贝壳里的黏胶巧妙地抹在竹竿头上。阿菊和阿桥顺着孩子们手指的方向望去,但树枝间透过的阳光十分刺眼,根本分不清树干和知了,看到孩子们用竹竿静静地探向树干,知了突然发出尖利的鸣叫声,粘在竿头的知了像玩具鸟一般扑动,他们如同观看魔术表演一样异常兴奋。高大的树枝上好像有一只梨蜩,一个孩子将竹竿递给个子最高的阿菊。阿菊说:“我看不见。”于是那个孩子转到旁边,用手指给他看。顺着他那沾满污泥的手指的方向,阿菊看见了一只如同树上的瘤子一样的梨蜩。阿菊屏住呼吸,一点点凑近,知了在阿菊拼命伸直胳膊才能碰到的地方鸣叫。阿菊站到水泥砖头上,孩子们告诉他要将竹竿靠近知了复眼的死角。砖头晃动了一下,阿菊摔了下来。阿桥叹了口气。阿菊顺势伸手将竹竿捅向知了,竿头触到知了的翅膀,知了挣扎着想飞走。阿菊摔倒后,竹竿在空中沿着抛物线慢慢跌落下来。周围响起了欢呼声,一个孩子轻轻抓住粘在竹竿头上死命挣扎的知了,抹掉黏胶拿给阿菊看。阿桥问孩子们沿着这条坡路能不能走到海边,他们告诉他说前面是悬崖,下不到海边,从那条大路向前走,在第二个路口拐弯儿就到海边了。
他们沿着大路向前走,路过坐落在汽车站前面的和代的美发室。和代见到他们便走出来高声喊道:“你们到哪儿去?”阿菊默不作声,用手指着大海。“记住不许去旧煤矿!”阿菊和阿桥从来没有听说过煤矿这个词。
孩子们告诉他们的第二个路口淹没在草丛中,两人走错了路,转进一条小路,途中有很多岔路,他们东碰西撞,迷失了方向。两人被蚊子叮咬,脚被野草划破,越来越害怕。他们想高声呼救,但觉得不会有人来。眼前的小路分为两条,右面是一条幽暗的隧道,他们走向左边,发现一条蛇从路中穿过。他们惊叫着跑向隧道,隧道缓缓地弯曲延伸,尽头的出口看上去像一条细长的光柱。隧道内很阴冷,脚下泥泞,洞顶的水滴落在脖子上,阿桥嘶声的惊叫震撼着隧道,他拔腿逃跑,脚下一滑摔倒在地。阿桥哭出声来,阿菊高声喊道:“别哭!阿桥,站起来向前走,马上就到洞口了。”阿菊绕过水洼,直奔洞口。水洼里的积水散发着臭味。他们身上沾着泥水,走出洞口一看,路被铁丝网和荒草堵住了,不过右边有一个漏洞,小孩子可以钻过去,两人不想返回隧道。衬衣上的帆船被生锈的铁丝网撕破,阿桥胆小,不敢向前走,阿菊吓唬他说后面有蛇。两人趴在地上匍匐向前,不久肘部触到了水泥地面,已经到了草地尽头。他们站起身来,发现眼前的景色与一年前阿桥摆设的模型很相似。
那个由废品玩具和瓦片摆设的领地膨胀起来,展现在眼前。废墟和荒无人烟的城镇,排列整齐的灰色矿工宿舍。如果没有看到从破窗里探出的野草,就会产生一种错觉,好像是拉响警报之后,人们都躲藏起来,只剩下他们在等着受死。告示牌上仍然贴着海报,内容是海上自卫队九州吹奏乐团的公演,演出的节目有“桂河大桥”、“起锚”、“星条旗永不落”。两人站在那里,发现附近没有人迹,便飞跑起来。跑过房子之间,他们自己的脚步声在四壁回荡。他们看到一辆三轮车,便停下脚步,塑料车座已经褪色,中间长出了小草,阿桥和阿菊觉得刚才捉知了的那群孩子似乎躲藏在什么地方探头探脑。阿桥摸了一下车把,随着如同宰猪一般的尖利声响,车架断裂了,混杂着铁锈和油污的积水从裂口流了出来。断裂后向前扑倒的三轮车吓了他们一跳,他们跑出了宿舍区。水泥地面的尽头又出现了荒芜的草地,他们登上木头和碎石台阶,眼前的景色染上了一片红色,阳光从砖墙的缝隙射进来,围墙延绵伸展,他们从墙缝里望去,望到从来没见到过的房屋纵横交错。漏斗形的塔,纵横分割规整的水泥池,连接铁塔和水池的圆底水沟,裸露的脚手架,红砖砌成的圆筒,缠绕在上面的青藤,阿桥觉得这个画面好像和什么很相似,他刚想告诉阿菊,但欲说又止,因为阿菊脸色铁青。他想起来了,那是人体消化器官模型图,他们去医院进行音乐治疗时见到的贴在候诊室的那种。阿菊全身泛起了鸡皮疙瘩,他觉得这个渺无人迹、只由阴影和温度所支配的遗迹,正是自己所惧怕的巨大旋转物起飞后展现出的景色。
水泥内脏后面是一所破落的校舍。干涸的喷水池布满裂缝,粗壮的植物探出了叶尖。尖利的叶子不是生物而是机器,似乎可以挖掘海底隧道。喷水池的周围还有花坛,被人遗忘的花种随风飞扬,在废弃的便池底部仅有的一点残土中绽开着鲜花。校舍的一半被掩盖在防水布之中,连接着的钢丝绳有几处断裂,随着破布在风中扑打飘动。聚集在屋顶的数百只乌鸦受到扑打声的惊吓不停地飞起,从远处望去好似建筑物的一部分正在破裂开来。
阿桥一直在思索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他只记得隧道里摔倒之前所发生的一切。身上的污泥已经风干,无法分清衬衣和肌肤,污泥中散发着油污和臭水沟的气味,他只记得曾经穿过隧道。阿菊发现太阳已经西斜,天黑了,废墟就不再是游乐园,要赶快找到出口,回到孩子们捉知了的地方。
两人横穿过操场,单杠弯曲着倒插在地面上。沙坑里密密麻麻地生长着仙人掌,灌满绿色污水的游泳池里四处漂浮着仙人掌的尖刺。有三根电线杆的木桩从中间断裂,白蚁在裂缝中筑巢,数万只透明翅膀编织成各种图形。半透明的窗帘对面坐落着一个城镇,商店街和闹市隔街相映,中间的石板路表面已经剥落了。
阿桥叫道:“你瞧,很漂亮。”酒吧和餐厅招牌的霓虹灯管的碎片汇集在一个土坑里随风摇荡,编织成一条发光的地毯。由于风力的强弱和方向不同,反射出阳光的细小碎片的种类和位置也有所变化,光色互相融合,土坑好像是精致的霓虹灯广告牌一般。阿菊凑上前拾起一块碎片,玻璃很轻,微微弯曲的曲面,两面手感各有不同。表面是粉色,十分光滑,背面是比较粗糙的黄色。他扔掉碎片,碎片没有落在土坑里,而是跌入尘土。阿菊紧盯着碎片跌落的地方,突然脸色骤变。他跪在地上,瞅着地面向前爬去。“你怎么了,阿菊?”阿桥手握一只完整的S形霓虹灯管跟在他身后。地面上留有车轮胎印。地面柔软干燥,车轮印是最近的,只有一道,大概是摩托车,一定有人从这里经过。这个地方会有其他人吗?轮胎印在电影院前面消失。电影院坐落在闹市的角落,描绘着圆形广场的招牌已经倾斜。阿菊在附近仔细查看,其他地方没有轮胎印,也没有折返的痕迹。阿桥注视着在“下周上映预告”的字样下面残留着的半张海报和落在墙板缝中的一堆照片。海报上的女人的眼部被撕破,鼻子、舌头、下巴,以及下边不知何故只有胸部还保留着。照片上是端着手枪的外国男人,倒在地上淌着鲜血的金发女郎,接吻镜头的特写,在夕阳中双双乘马前行的贵妇人。阿桥小心翼翼地擦掉照片上的沙子仔细端详。如果不轻轻用衣角擦,照片就会破裂。照片上出现了裸体女人,他想将照片塞进衣袋时,照片裂开了。阿菊逐个查看电影院的窗户,所有的窗户都钉上了木板。
阿桥抬头望去,差一点吓破了胆。他想大声惊叫,但喉咙堵住了,叫不出声来。电影院的二楼上有个大活人正俯视着他们。那是一个年轻的男人,光着膀子,穿着一条皮裤。阿菊也察觉到了。年轻的男人交替看着他们俩,抬了下下巴让他们走开。阿菊他们哆嗦着抬不起腿,于是他便低声说了一句:“出去。”阿桥刚想跑开,但阿菊却迈不开腿。他不知该怎么办,便大叫了一声:“阿菊!”阿菊两眼紧盯着身体消瘦、长发、留着胡子的年轻男人,低声说道:“我终于找到了。原来他住在这里,在那个巨大的旋转物体毁坏的城镇里,那个将我高高举起的男人一直住在这里。”男人转身回去了,响起了关门的声音。阿菊使出全身的力气叫道:“摩托车怎么了?”
没有回答。阿桥眼含泪水走过来,扯着阿菊的衣角说:“快走吧。”阿菊也觉得没意思,便向前走去。拐过电影院的路口,传来了铁板和木材的摩擦声,阿菊和阿桥回头一看,只见从电影院的楼上伸出一条波浪形的薄铁板,很快戳到了地面。随后听到一声巨响,一辆摩托车从楼上顺着铁板冲下,闪亮的车体掠过他们眼前,卷起尘土飞驰而过。阿菊似乎感觉到年轻人一瞬间咧嘴朝他微笑。摩托车声渐渐远去。
见到衬衣上的泥土,和代厉声追问,阿桥只好如实坦白去了煤矿的废墟。两人被训斥了一通。和代对他们说废矿的拆迁没完,建筑材料也没有整理,矿区十分危险,从前有两个原是矿工的流浪汉去盗窃空屋的水管时被蛇咬伤,在那里玩的孩子曾经失足跌入坑道,堵塞矿道口的木材已经腐烂,矿井充满毒气,掉进坑道会直接落入三千米以下的海底,被可恶的虫子和蛇吃掉,地下的材料仓库还有毒药,沾上会立即烂掉骨头,废墟中现在还藏着流浪汉,有时出来糟蹋女孩子,那里出了事也没人来救,大声喊叫也没人听见。和代不停地唠叨着,让他们保证不再接近废矿。
桑山同和代商量,为了让阿菊和阿桥适应岛上的生活,决定美容室暂时歇业。和代领着他们俩挨家挨户串门,介绍给周围的人们,还买来游泳裤,带他们去海边游泳。
草丛中散发着海潮的气息,两人欢欣雀跃,跑向海边。他们赤脚踏入炙热的沙滩,海涛拍打着岸边,波浪溅出飞沫拥抱他们。螃蟹隐藏在海滨的细小洞穴之中。退潮后,海边的乱石中出现了多处水洼,被困的鱼隐身水中。他们决不抓比自己手指小的鱼。他们体验到手指伸入海葵触角之中的感觉,手指被吸住会感到十分舒服,每一条触角都有不同的颜色和花纹。他们还捉住来吃残渣剩饭的寄生蟹让它们赛跑。教他们捉知了的孩子们跑来了,阿桥朝孩子们挥着手。孩子们戴着潜水镜,手持鱼叉潜入海里,不久鱼叉露出海面,上面插着一个像塑料布一样的东西。孩子们口中叫着“章鱼”冲上海岸。阿菊和阿桥凑上前一看,和从前孤儿院郊游去水族馆时见到的不一样。章鱼是茶色的,很难和岩石区分,缠绕在鱼叉上不停地流出墨汁。水族馆的章鱼颜色更红,头、脚、眼睛也十分明显,眼前的章鱼简直就是一块润湿的抹布。孩子们从鱼叉上摘下章鱼时失了手,“抹布”逃向大海,朝阿菊和阿桥冲来,吸附在岩石上,向前滑动。“快抓住它!”孩子们向他俩喊道。阿桥伸出手,“抹布”缠在他的胳膊上。阿桥见到闪亮发光滑溜溜的“抹布”顺着胳膊向脸上爬来,吓得目瞪口呆。他用一只手拉开章鱼,章鱼顺势缠绕在这只手上。章鱼紧紧缠住手腕,一只触角伸向他的肩头。阿桥在慌乱中摔倒在地,从远处看好像是在跳舞。和代听到惊叫声赶来,章鱼正要爬上阿桥的脸。阿菊和孩子们拼命剥开章鱼,但章鱼像长在阿桥肌肤上一般紧贴着。和代一把脱下自己的衬衣,撕下一片干布卷在手上,一条一条地拨开章鱼的触角,连布一起抓在手上,不停地在岩石上摔打。阿桥的肩头和脖子红肿起来,留着吸盘的印记。阿桥站起身,看了几眼纹丝不动的章鱼和和代,突然哭出声来。和代抱起他,她的乳房触到他的肋上,让他感觉很痒。他将头埋在和代的肩头,嘴唇舔了一下她略带咸味的肌肤。
坡路旁的美人蕉花儿散落在地上,茶色的花瓣裂开,踩上便碎成粉末。垂在枝条上的花朵以及熟透的果实被台风吹得精光,和代在枯黄的山上教给阿菊和阿桥采集板栗的方法。踩开长满刺的外壳,只见里面有三个大小不同的板栗。其中一个最为饱满,独占了养分,有时剩下的两个会枯死。和代拿起一个给他们看,说:“损人利己,到头来只剩自己一个人,十分孤单可怜。”阿菊发现一个果实里有两个板栗,它俩个头相同,互相倚靠在硬壳中。“真稀奇啊,这个栗子一定是你们俩。”板栗壳里通常会出现空洞,腐烂变质,两人将两个板栗分别揣进了各自的口袋。
桑山一个月有两次租船出海钓鱼,而且必定在黎明前出发。入冬以后,即使阿菊和阿桥不情愿,他也要带他们去。他们在船东的房间里喝着加盐的热茶,朝阳放射出的第一道光芒在海面上泛出金光,寒冷的空气逐渐转暖,鱼跳跃出海面时露出蓝色尖锐的背鳍。不停地流动着的深蓝色的透明鱼血,干燥的鱼鳞的气息,金波荡漾的海涛,积雪在海面上融化时发出的细微声响。
当数千只纹白蝶在圆白菜地里孵化时,和代将两个扎着彩带的礼品盒放在阿菊和阿桥面前,里面装的是皮书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