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分之一大于一

乔玉光先生是蒙古族人,也是业师林谷芳先生多年的老友。那年夏天,他们二人于内蒙古再次相逢,自然一场欢喜。待相互问讯之后,其实也多是闲话家常。聊着聊着,乔先生忽生感慨,当初只生一个孩子,现在想想,总觉得是个遗憾。林老师接腔,是呀!家里有两个小孩,彼此就可以有个制衡。说罢,又指着我言道:“他有三个小孩。”乔先生一听,微微诧异,我于是笑着说:“三个就可以合纵连横呀!”

这是玩笑,但也有几分实情。

话说,二十年前,刚刚结婚,逢人便被问起生育打算,我每每笑说:“生十二个!”这回答,当然没人当真;如此一说,别人也懒得再问。但是,若有人较真,继续追问,我也只好老实招认:“希望能多生几个,少说,三个吧!”

后来,果真生了三个。这又和我的父母亲多少有些关联。

老人家想抱孙子,天经地义。这尤其体现华人的文化基因。有此基因,华人于是瓜瓞绵延、生生不息。有一回,我在台北搭车,出租车司机是六十来岁的大爷。途经敦化北路,林荫道上林木蓊郁,但见路旁有一妇人,推着娃娃车,迎面而来,司机深深地望了一眼,然后,转头言道:“你知道吗?到了我这年纪,最希望的就是有这样的孙子可以抱抱!”

我当然知道。

自年少以来,我好几个重大的人生抉择,都没让二老称心。他们常用闽南话说我,“大主大意”。但作为长子,我很明白,他们渴望抱孙;我也清楚,这事对于他们,更对于我自己,可能比什么都重要。因此,那年八月,我和内人开始交往,一看合适,十一月订婚,十二月便马上结婚。速度之快,快到内人来不及做好“心理准备”。婚后数年,夫妻难免龃龉。每回争吵,她总要数落我,当初都没让她想清楚,就糊里糊涂嫁进门了!

呵呵!有些事儿,可真不能事先完全想清楚的。

譬如结婚,譬如生子。

来年十二月底,长女出生。

长女才出生,我的老同事萧春生老师题字相赠,曰:“三千宠爱在一身。”果然,作为家中头一个第三代,二老的欣喜,岂止非常!事实上,不仅欣喜,他们简直兴奋!内人生了长女后,在我茄萣老家住了好一阵子。那晌,假日我回茄萣,返抵家门后,总得枯等半个小时,还未必轮得到我这当爹的抱抱女儿。总是家父先抱,家母再抱,然后内人,接着又是孩子的叔叔与婶婶。他们口中念道,先抱一下就好,然后,个个爱不释手,也个个忘了我这个当爹的已然一星期没抱过闺女了。

以婕作为家中第一个第三代,刚出生时,真是集“三千宠爱在一身”。

早抱晚抱,并不要紧。要紧的是,我每周这么一趟,回家坐在客厅,忽觉像个旁观者:看他们这般疼爱女儿,固然是好;天伦之乐,和和熙熙,孰曰不宜?但这疼爱,显然有些过了头。我感觉他们的亢奋,已处在一种发烧状态,离该有的平常之心实在遥远。家里的一群大人,整日围绕着一个婴儿团团转。但凡孩子一哭,他们东慌西张;孩子一病,他们手忙脚乱。尤其家父,自我懂事以来,看他一向淡定,岂知才有了孙女,性情竟变了。以前从不说人是非,但这回却连续数落了某位邻居,只因那人弄哭了他的孙女。更别说,小孩一旦生病,夜里才微微发烧,他便急忙慌张,催着要送医院、要挂急诊。老人家疼爱孙子,虽说天经地义,但如此反应过度,当然是宠溺太甚。

我劝了几回,但完全没用。不劝还罢,真劝了,有时反倒愈演愈烈,完全适得其反。深知无效之后,也只好另谋他途。

我还向内人提过几回,初初她隐约有感,却不甚在意。随着孩子一天天长大,知觉渐增,全家人的宠溺,对其性情之影响也逐日可见。那会儿,才六个月大的娃娃,竟已娇纵出某些乖戾之气,襁褓中的娃娃,已清楚地感知到,所有的不如意,但凡一哭闹,爷爷就会“乖乖顺从”。一旦“擒住”了爷爷,她便可恣意而为。如此情状,我在一旁,看得心惊。此时,内人也瞿然警醒,急急问道:“怎么办?”

我只回答:“赶快生第二个!”

六个月下来,我非常明白,理性说服的力量,其实有限。若真劝不动,与其徒耗口舌,不如从根本形势改变起。是的,形势比人强。若一味迷信理性,只会让自己进退失据;若老爱强调沟通,也难免无以为继。多言无益,只有“量变产生质变”,形势改变了,一切才可能翻转。换言之,唯有赶紧生第二个,到那时,一家子的大人,不仅二老,还包括内人,甚至也包括我,真正的平常之心,才庶几可得。

因此,十个月后,二丫头出生。这回,萧老师依然题字相赠,曰:“也好!”

来这“也好”,可真是好!二丫头出生没多久,大女儿便开始激烈地大调适。人生的调适,越早越好,副作用既小,受益也深。这时,她一岁四个月,都还算早。从“三千宠爱在一身”,开始得和“也好”妹妹平分关爱,甚至,还需不时稍让三分。

隔阵子,我们一家四口离开茄萣,回到了池上。那时,“也好”身子孱弱,经常生病,一发烧就三十九摄氏度起跳,动辄四十摄氏度,呕吐尤其厉害。我夫妻照料未及,大女儿就得一旁帮办。竟日忙乱中,碗筷甚至无人洗涤,狼藉一堆。内人没辙,只好试着教她洗碗。大女儿站在椅子上,颤颤巍巍,当然洗不干净,但是,也只能将就着。那时,她未满两岁。

从此,她性情大变。过了这段调适期之后,原有的乖张,已然隐去,照料妹妹的当下,让她真正成了大姐。大姐开始分担家务,照顾别人。在这样的形势下,一天天变化,变得温婉、变得忠厚。于是,她的生命有了第一次大翻转。

照料弟妹的当下,隐去了乖张,以婕真正成了大姐。黄华安摄

暑假过后,内人销假,返校上班,带着大姐同住教员宿舍。至于二丫头,则由茄萣二老照顾。说是照顾,其实也是陪陪二老。此外,我始终觉得,小孩有段时间长住茄萣那样的老聚落,是会终身受益的。茄萣是个三百多年的老聚落,亲戚邻里,往来极为频密。打从襁褓起,小孩就在大人怀里,静听家常,最有人世之安稳感。然后,大人们相继接手、轮流抱着,那人情之温厚、风日之闲静,自然会沁入婴孩的心魂深处。这对小孩性情之助益,比起幼教专家倡导的种种方法,都来得更真实,也更深切。

更何况,这样的老聚落,最懂得敬天与畏人。台湾的品德教育之所以愈盖推行,是因为他们始终执着于西方观念,从不知回返中国几千年来敬天畏人的古老传统。事实上,只有回到自己的老传统,才可能获致真正的新生命。茄萣祭祀繁盛,别的不讲,单单每天清晨,家母先到家中三楼,向神明、祖先敬奉清茶,然后,带着孙女,缓缓走到庙里,一阶阶楼梯,拾级而上,先上香礼拜,后喃喃祝祷。在这样的袅袅馨香中,她们祖孙的每一天,都可以既深稳又清扬。岁岁年年,日日如新,一如那天天初升的朝阳般新亮。

二丫头住茄萣,虽然甚好,但溺爱的问题,却仍难免。较诸大姐,那宠爱,其实不遑多让。所幸,她发育得慢,不似姐姐早熟,因此,宠溺之影响,不算太甚。但等她稍稍长大,还是不少问题。她天生会撒娇,没事总像麻糬般黏在爷爷怀里,爷爷一开心,啥事都依她。她依赖心又重,啥事都要二老代劳。到头来,二丫头竟成了不折不扣的千金二小姐。这当然不行。不能老让人呵着、护着她。她依赖的坏毛病,至今无以根治,但形势若有扭转,自然还会稍稍好些。

于是,她的小弟薛朴出生。那时,她已满三岁。因为年纪稍长,面临“失宠”的心理调适,比起大姐,困难许多。小弟薛朴出生,不仅大人的重心纷纷他挪,连大姐也无心旁顾。依赖成习的二丫头,顿时失落,直至如今,她与小弟仍经常闹矛盾。姐弟间合纵连横,她总落居下风。因此,她失衡甚久,动辄哭闹。但哭闹之“成效”,其实有限。山不转,路转;路不转,人转。她也只能慢慢调整自己了。

然后,问题又转到了薛朴那里。认真说来,薛朴上有大姐、二姐,这时,还另有堂哥、堂姐,换言之,他已是家里面第五个孙子,二老理应一片平常心才是。其实不然。一则,二老认定薛朴是长房长孙,总是另眼相看;二则,薛朴天生喜气,特别讨二老欢心;三则,也是最要紧的,薛朴住茄萣最久,他连续住了整整一年有半。

在那一年半里,他几乎是整个街坊的中心。每天但凡爷爷抱着,或是奶奶牵着,刚刚走出屋门,街坊中“阿朴”之声,便此起彼落,不绝于耳。左邻右舍要么轮流着抱,要么走过来轻拧一回,要么就笑脸照他一眼。若到庙里,不论识与不识,也都喜滋滋地望他、摸他。这喜滋滋,与庙里袅袅馨香中的深稳清扬,格外相称。薛朴的喜气与可爱,除了源于天生,也受益于那一年半的人气熏染,更感染自街坊邻里的笑语清和。

这一年半里,薛朴人人抱着,人人疼着,当然,二老也不时宠着。几年下来,我夫妻早有默契:但凡宠溺不算太过,我们多半就不甚言语;待来日回返池上,再慢慢调整吧!于是,日后薛朴回到池上,等于自天上坠落到人间。所谓人间,无非就是俗话所说,“不如意事十常八九”。

譬如吃饼。

茄萣有种“白香饼”,裹着麦芽,带着面粉香,很爽口。薛朴但凡想吃,二老立刻递他圆圆整整一块。他通常咬两口,便丢下不吃,然后径自玩去。隔会儿,又嚷着吃饼,二老拿起方才咬过的那块,他睇一眼,摇摇头。于是,爷爷奶奶赶紧又拿一块新的。这回,依然只吃一两口,便又撂开。如此这般,一天数回。

待他回返池上,形势丕变。薛朴若想吃饼,内人噘嘴要他找我,找了我,呵呵,可从没完整一块!头一回,我就剥了半块,他自然是摇摇头,我说:“不吃,拉倒!”他哭了起来,我当然毫不理会。隔了一会儿,他忍不住,又想吃,我便剥了四分之一给他。薛朴看了一下,又摇头,我笑着说:“你不吃喔?”又过了一会儿,他回心转意,低声说想吃。这回,我只拿了八分之一块饼,他熟视之,停了半晌,伸手便拿。这时,我反倒缩手不给。要拿,得先闭眼,再拍手,然后原地转三个圈。依此“程序”,完成了“仪式”,我才将这八分之一块小小的一份饼递交给他。他双手拿着,显得小心翼翼,然后,细细咀嚼,慢慢吃完。那滋味之绵长,即便再小的饼屑,他都没放过。吃毕,薛朴一脸清和,很认真地说道:“好好吃喔!”

三个孩子与爷爷奶奶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