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欲以一身撼天下》:苦学生,踯躅成长

四岁以后的事——平南县署

我是光绪七年六月二十二日在恭城县署生的,但是父母离开恭城很早。四岁的时候,父母带我到平南,平南的事,至今尚记得很清楚。

我记得平南是一个很小的城,我们住的是平南县衙门西北角上一间小屋。屋门前有一株大榕树,树上有许多合群同居的八哥鸟。每天清早和晚上,它们叫得非常高兴,也很好听。大榕树底下有一对蛤蚧。衙门里的人都说这一对蛤蚧年岁很老了,年年都在榕树底下叫蛤叫蚧。出门向西走不多远,有一个水池。这水池到了夏天,开满荷花。水池向南有一间小屋,一厅两房。我父亲的东家姓曾的(名纪平,四川人),请一个姓阳的先生在这里教他的小儿子读书。我是我父母初生的第一个儿子,祖母把我当作宝贝,自己抚养。父亲和祖母商量的结果,叫我附在阳先生馆里读书。

小孩子初次上学的时候,照例要经过“发蒙”礼式。和我发蒙的就是姓曾的县知事。寻常发蒙时要读“人之初”这一部书上四句,就是:“上致君,下泽民,扬名声,显父母。”

我父亲以为这未免太俗,并“人之初”一本书也全不要我读。他所指定要我读的是两部关于历史的书,就是《历朝鉴略》和《龙文鞭影》。《龙文鞭影》现在书坊尚有得买,《历朝鉴略》一书现在很不容易见了。我记得书头四句是:“粤自盘古,生于太荒,首在御世,肇开混茫。”

一般人认盘古好像犹太《旧约》上开天辟地的上帝。最近上海戏场竟编有《盘古开天地》一出戏。好胆大的优伶,你们想解答世界开辟的神秘么?我们且谈谈“盘古”的来历:

《太平御览》卷二引徐整《三五历记》说:“天地混沌如鸡子,盘古生其中,一万八千岁。天地开辟,阳清为天,阴辟为地。盘古在其中,一日九变,神于天,圣于地,天日高一丈,地日厚一尺,盘古日长一丈。如此万八千岁,天数极高,地数极深,盘古极长。”

活到一万八千岁的动物,且日长一丈,这真是任何动物家所意想不到的。犹太说上帝无生无死,盘古却有生有死。《还异记》说:“死后头为四岳,目为日月,脂膏为江海,毛发为草木。”

《绎史》引《五运历年记》所说,大概相同。但加了下几句:“气为风云,声为雷雹,肌肉为田土,齿骨为金石,汗流为雨泽。”

凡稍有近代科学知识的人,都应该知道这些话绝对不可能。大概中国人的始祖传说,历时愈久,追溯愈远。《商颂》说:“洪水茫茫,禹敷下土方……帝立子生商”,《商颂》据王国维考证是西周中叶宋人所作的。中国人始祖是禹,禹又同商人的建立有关系。到了《论语》说:“尧舜其犹病诸。”始有尧舜。秦国一般方士出来,始有黄帝。战国时许行出来,始有神农。《易·系辞》出来,始有庖羲氏。到秦始皇统一六国后,李斯说:“古者有天皇,有地皇,有泰皇,泰皇最贵。”始有三皇。最后到汉代,中国与苗族关系愈密切,苗族的祖母——盘古——便变成了中国人的公共祖宗,变成了中国开天辟地的上帝,坐在三皇以前第一把交椅上。

我们住屋后有一个花园,园内满地都是喇叭花。园边围墙后是菜地。我记得围墙经大雨倒了,又没人去修理它,家里人却借此出入。祖母和母亲时常与附近种菜园的人来往,他们也时常送些新鲜菜蔬来。到年节的时候送一两只鸡来,祖母也送些东西回敬他们。有一天全衙门的人都非常骛慌,说是土匪要来围城,没多时土匪居然来了。城门都关闭了。直到夜很深时候父亲由县知事处回来,说:“谢天谢地,土匪并不多,已经被团兵打散了。”我们大约住平南县一年。当时署理县知事大概是一年一任的,曾知事卸任,我们一家人都随着回到桂林。

我自从五岁离开平南县,以后虽然坐船到南宁经过平南两三次,但从没有时间去看看我“发蒙”的地方。直到民国十一年五月我在贵县遇难后逃到平南县住一晚,发蒙读书的小屋已不见痕迹了。我们曾经住过的一间屋,虽然存在,但是已破坏不堪。经过三十六年,门前的一株大榕树尚巍然犹存啊。

我的家世——曾祖的苦学

前清嘉庆末年,湖北蒲圻县有做豆腐卖的夫妇二人,只生下一个儿子。他们虽然境遇很苦,却很愿意这儿子读书。这儿子也能体贴他父母的心事,读书分外用功。

他所从学的是一个姓吴的先生(我祖母告我此事,也忘记了这吴先生的名字),是蒲圻县很有名的一个教书先生。见这做豆腐人的儿子读书进步很快,甚是诧异。午饭放学的时候,他常常出去,不一会儿,就回到书馆里。吴先生问:“你吃过午饭吗?”他应答:“吃过了。”吴先生终不相信他吃午饭这样快,侦察之后,方知这学生并未回家吃饭,不过将几文小钱买些便宜糕饼,吃了之后,却赶紧又到书馆读书。吴先生很看得起这个学生,此后每天就留他在馆里吃饭。这学生后来考试中了道光××科进士,由主事留京任福建道监察御史,这个做豆腐卖的是我的高祖云台公。这个没有吃饭而苦读的是我曾祖郁斋公(名丽文)。

蒲圻县一带,至今许多人都知道这一位苦读成名且曾做好官的马丽文先生。前几年我和朋友杨时杰君谈起我的家世,他说:“我们沔阳地方,民间至今尚传唱马青天道情,就是纪念马丽文先生的。”可惜我当时未曾问得这道情的词句。

我幼时尚看见家中遗下的曾祖奏折草稿数通,写的是褚遂良字体,秀美可爱。我记得有一套奏折是参劾对鸦片烟战争误国的耆善。不幸己亥年我和母亲住在桂林凤凰街的时候,邻舍失火,瞬息间住屋被焚,我曾祖所遗下的奏稿,我祖父手写的诗稿(《短笛集》)和我父亲的许多字迹,通通烧完。至今先人的遗墨便只字无存。

我曾祖为奏劾一般误国的满洲大臣的缘故,结果是遭他们的嫌恶,不久被外放做广东高州府知府。在高州时,有许多美政,颇为地方人所爱戴。但是一般满洲大臣,以为尚不免便宜了他,更向远处迁谪。由高州调至广西思恩府,当时的思恩府与现今的思恩当然是远不相同,是一个有名的烟瘴地方。我曾祖到任不过数月,便病故。我曾祖有两个儿子,大伯祖仍住蒲圻县未来。我祖父光吴公(祖母说:“取这个名字,是纪念吴先生的。因为吴先生无子,曾祖欲将祖父过继吴姓,但是未能实行。”),随至任所。曾祖死后,家徒四壁,灵柩不能运回湖北,后来就葬在桂林北门外两湖义地。我祖父不能回到原籍,就流寓桂林了。

我幼时见一部近人笔记(仿佛是《金壶偶谈》,但记不清楚了),说我曾祖有一天与同僚会集,有人举我曾祖的名“马丽文”求对。在座的有一位“蔡振武”。一人说:“蔡太守的名就对得很工整。”他一人说:“丽文对振武固不错,可惜蔡字对不上马字。”那位先生说:“你不记得《论语》上臧文仲居蔡之朱注么?”坐客大笑,从此那位姓蔡的太守,便得一个“蔡大龟”的绰号。我祖母常对我们说:“你们切记不要忘记了你们曾祖的勤苦。家里虽然穷得常常没有饭吃,也会读书出名。”这是我们儿童时所受的深刻教训。

四十余年前桂林的物价和生活状态——慈父严母

我祖父是一个人跟随曾祖父到广西来的。祖母雷太夫人在蒲圻县去世,父亲不过几岁。后来祖父在桂林续娶吴太夫人,因父亲年纪太轻,便托同乡姓张的带到桂林。姓张的是时常往来汉口、桂林间的商人。

祖父多病,流寓桂林十余年,干了些不要的差事。他一生穷愁的产物——《短笛集》,不幸于己亥年被火烧失。他十年左右在桂林所经历“穷”与“病”的生活,全靠吴太夫人安慰他。我父亲到桂林没有几时,祖父一病不起。家中一大部分人都在湖北,在桂林的,只有祖母和父亲。

“衡臣(我父亲的别字),你干点什么事好呢?捐官做没有钱,投考没有籍贯,你还是学‘刑钱’罢。”这是吴太夫人和父亲商量的话。

我父亲这时不过二十岁,我祖母是一个有本领、善应酬的人,居然托熟人介绍得临桂县刑幕李申甫先生的许可,收了我父亲做门生。

我父亲就恭城县幕职好几次。由平南县回到桂林,又去恭城两年,但是家眷都没有同去。我父亲过年节时或回到桂林,在家住得最久是年假,大概十二月底回家,住到过了元宵又去恭城。

我六岁或七岁时从汤荫翘先生在盐道街关帝庙读书,初学做三个字对子。有一天汤先生出一副对是“鸡唱午”三字。我想了一想,写了一副对,抄在小本子上交去,对的是“鸟鸣春”三字。我父亲恰好来看汤先生,汤先生把我对的打了双圈,说:“这小孩子很奇怪,如何对得出这三个字?”我那时弄得莫名其妙,心想这三个字有什么好,值得两位老前辈这样称赞。其后我过了几年,读韩昌黎文至“以鸟鸣春……”才知道汤先生和我父亲称赞的缘故。

我父亲每月馆修所得不过三十余元,留几元零用,每月以三十元寄与吴太夫人做家用。那时我大伯父、大伯母和道隆哥、巧姐,都由湖北来了。伯父长孙道铨哥、和二伯父杞臣也来了。但杞臣伯父是不常在家的,他去做他的把总老爷,常往南宁。我们住在义仓街姓萧的房子里,全家连男女仆役有十余口人。

我们所住义仓街的房子是三开间两进半,最前半进做书房和门房,中间一进祖母和伯母、巧姐住,最后一进母亲带弟妹和女仆住。每月房租银五元。

那时的物价不及现今十分之一,米一千五六百文制钱一担,猪肉九十六文一斤,牛肉六十四文一斤,青菜豆芽每斤不过十余文,所以三十元一个月的收入,十几个人吃饭(仆役的工资,每月不过六百文至一千文),居然绰绰有余裕。吴太夫人午餐要饮一小壶三熬酒。她非常好客,常来我们家里做客的有:吴家婆婆,李太师母——就是李申甫先生的夫人和李九娘——就是李太师母第九个女儿,拜给我祖母做干女的,李家九叔——是祖母义姊的儿子。每次父亲有家信回来,都请李家九叔来写回信。李家九叔是临桂县秀才,但是他书桌上除了一部《小题正鹄》之外,并无他一部书。这是我们做小孩子的时候,觉得很奇怪的事。

我自从在平南县与父亲同在一处之后,与父亲见面的时候,都在他年假回桂林的十几天。我父亲是非常慈善的人,对吴太夫人非常孝顺。吴太夫人酒后脾性不好但虽甚怒之时,得父亲一言即解。吴太夫人最宝贝长孙,父亲却四个儿女都是他的宝贝。祖父去世时,父亲才十六七岁,已经写得一笔好颜字。仪表都雅。外舅祖(母亲的舅父)陈允庵先生最爱他。与东家相处,个个投契。所以父亲自就幕以来,未曾闲过。父亲就馆的地方,或是荔浦,或是恭城,都距桂林很近。年假回家的时候,我和妹妹弟弟都围绕着他,他好不喜欢。他年假所带给我们的东西,不是荔浦芋头,就是恭城柚子和恭城柿饼,这都是我们小孩子最爱吃的东西。

我一直到九岁未曾受父亲骂过一句,且并未见过父亲有一次发气骂人。由父亲所听都是和霭的话和鼓励我们读书成才的话。母亲则大不相同。她说:“铁不打不成好钢,孩子不打不成好人。”她教我们读书的时候,手中所拿的是一根粗重的大棍。或者我十七岁的时候,所受的一次痛打,是最后一次罢。唉!现在父亲过去四十二年了,母亲过去一年多了。母亲过去前一个月,到杨行去看我的病,偶然说到小时挨打的事。母亲说:“你不挨打,焉有今日?”我今日有什么半点成就?真辜负我的慈父严母啊!

家庭的崩溃——一碟臭咸菜的生活

十几口人吃饭的家庭,总不能不算一个大家庭。这样的家庭,靠一个人供养,这一个人一遇不测,如是全个家庭必然分崩离析,不可收拾。我们的家庭就是这样。

我父亲是光绪十六年五月九日在马平县过去的。头一年到马平的时候,一个姓傅的朋友和我父亲说笑话,他说:“马平二字于你不利,你不好去。”父亲头一年年假回家,祖母因为家眷未去,叫道铨哥跟去马平。

李九叔得我父亲凶讯最早。有一天他来见我祖母,吞吞吐吐说道:“听说三哥(父亲行三)在马平有病。”祖母说:“他身体本来虚弱,容易得病。”李九叔又吞吞吐吐说道:“听说他病很重。”祖母说:“有道铨在那里,会招呼他。”李九叔便也不再说了。有一天早上,祖母在门口买菜,我突然跑到她身边说:“叔叔今天动身回家。”祖母说:“不要瞎说,五月节过去好几天了,你叔叔哪有工夫回来?”(因为二伯父未娶亲,一定要我过继他。所以我叫父亲做叔叔,叫母亲做婶娘。)后来问起道铨哥,父亲的灵柩恰好是这天由马平起程回桂林。

又过了八九天,道铨哥回到家中,满身穿白,先到祖母面前跪下,叩了几个头,哭过不止。祖母看见发呆,说不出话来,一家人集合到一处。道铨哥起来说我父亲过去的经过,说:“病初起并不要紧,父亲想快快医好病回去过端午,吃药太杂。最后吃错了秦医生的药,服了什么牛黄,如是大泻不止,不过一二日便不可救了。现在灵柩停在万寿寺。”

祖母和母亲哭得死去活来,一家人都慌张无主。我们这一家是吃在口里,穿在身上的,一点储积都没有,眼前丧事就办不下来。

祖母把陈允庵外舅祖请来了,说一切请他做主。允庵先生是广西抚署的第一幕宾,平日穷亲戚靠他吃饭的不知多少。无论亲戚朋友有什么事求他,他无不尽力帮助。何况我母亲是他独一的外甥女,我父亲是他最爱的外甥女婿呢。他好好地安慰了祖母和母亲一番,说:“一切有我做主。”

允庵先生和我父亲择日开吊,并且在我们家中请了一次客,向大家说了一番“衡臣不幸过去了,母老子幼,请大家帮忙”的话。如是几个至亲好友有认定一次帮助数十元的,有认定每月帮助一元或一二元的,除了办丧事之外,大概剩下一百元左右。每月由各亲戚帮助的总共不过五六元。一个家庭由每月收入三十元突然减到五元六元,是何等不了的事,当然要四分五裂了。大伯父死去多年,大伯母带了道隆哥和巧姐去依她的堂兄易小川先生。巧姐我记得非常美丽,又非常和蔼,我小时候最喜欢跟她。她不久嫁了小川先生的大儿子。易小川后来做容县知县,他们三人都同去。道隆哥和巧姐都死在容县,易小川先生也死在容县。大伯母病得很重,同易家表哥回到桂林,不久也死去了。

道铨哥已经有二十余岁了,看到这种局面不得不出去自寻生活。离开我们以后,真穷得不像样子。但不久也找到一种生活方法,做些手工艺,混到民国十年死在桂林。

一个月五六块钱,一家老小六七口人如何过得去。舅父诸嵩先生有一座祖遗房子,他就馆在外,叫我母亲去住他的一份。我祖母是一个素来骄傲的人,自然不愿跟媳妇去住她外家的房子。于是祖母和母亲分居两处。一弟一妹跟随母亲,我是自幼跟惯祖母的,仍然同祖母住一处。

祖母和母亲都是读过书的人,祖母对于中国历史最熟悉。我从小跟祖母睡。她床头堆积的是《聊斋志异》《水浒传》《三国志演义》几部小说,看了又看。我这时才十岁,也跟住学看过这几本书。我和祖母住在大白果巷伍家。伍家老太太是祖母的义姐,有几个孙子请一个先生教书。我也跟住他们读书,这位先生就是赵健卿先生,现今在广西大学做秘书。教过我小学读书的先生,现在只有赵健卿先生一个人了。

祖母住在伍家的时候,道铨哥在桂林下关做事。每个月送点钱来,不久祖母为李九叔请到车井巷去住,在他的间壁住了一个房,我就从李九叔读书。但是祖母的光景实在为难,依了母亲的请求,把我交与母亲教养。我离开祖母的时候是十一岁。

桂林的物价当时虽然很低,但是五块钱一个月,如何能维持大小五个人的生活?于是母亲除了照顾两个儿子两个女儿之外,要向裁缝店领衣服来缝衣边,又向爆竹店领爆竹来插引线。我和大妹年纪稍长,每天有许多时候帮母亲缝衣边,插爆竹引线。母子五人吃一碟臭咸菜送饭,午后吃剩下的,晚饭再吃。弟妹识字是母亲教的,把我送往通泉巷廖先生处读书,每天所读的书,晚上要背给母亲听。那时我十二岁,读的是《书经》和《唐诗》。母亲在一个油灯下,一面缝衣服,一面监督我读书。旁边放有一条很粗的竹板子,背错了一个字,头上至少挨一板。我记得挨打最多的,是背《书经》中的《盘庚》和《唐诗》中的李白《蜀道难》吧。

堕落与悔改

二妹当父亲过去的时候不过一岁,这时有四岁了。为营养不良的缘故,得所谓“癪”病渐渐地瘦得不像样子。母亲哪里有钱去请医生,由这个亲戚和那个朋友得些方子去医她,医了两个多月不见效,死去了。

我一直到十二岁尚未见过母舅诸嵩生先生的面,他在陆川就馆很久,这一年才回桂林。母亲只兄妹二人。他看见母亲这样光景,自然有许多话安慰她。同时想减轻些母亲的担负,就和母亲商量带我到阳朔读书。又带了跟随我父亲很久的仆人阳贵去,就叫他照顾我。

舅父说我的字写得好,所有一切批词和公文都叫我抄写。除了经书之外教我看《雍正上谕》《东华录》《大清律例》等书。又教我抄写许多“例案”。我此时对于这些书可谓毫无趣味。我和阳贵住在后房,前房就是舅父的公事房。舅父到公事房是有一定时间的,只混到舅父离开公事房之后,我便开始我这时期的山上活动。

阳贵是年纪已老的人,我又未得有志向相同的朋友,所以我的活动是单独的。阳朔是山水很好的地方,我每天等到舅父离开公事房之后,就一个人去跑山。阳朔城内外的山,没有跑不到的。看见奇异的植物,就采集回来。阳朔产的李子最佳,有紫色的,有黄色的。遇到李园,就随便吃李子,还带许多回家。好在那些园主人都知道我是诸师爷的外甥,遇见了不但不干涉,还和我说些客气话。有一天看见人家园里有许多很大的果子成熟,我很奇怪,何以没有人去摘来吃呢?摘了一个,开口便嚼,哪知又苦又涩,说不出的怪味。那主人却笑嘻嘻地向我说:“这是油果,吃不得的。”

阳朔山下随处都是蟋蟀。我每等到天黑的时候,便去捕蟋蟀。捕了许多,使它们相斗,非常得意。有一天已经天黑了,看见一个很大的蟋蟀,用手急罩过去。一看见一个蝎子,吓得赶快掷去,幸而没有螫伤手呢。

阳朔的柚子是圆而苦的。舅父家眷住的屋后有一株柚子,却是沙田柚种,但是他们不知道。我发现之后,也等不到十分成熟,一个一个摘来吃。舅父对此颇为担心,以为吃酸柚会生病,屡次责备。后来写与我母亲的信中,这偷吃酸柚,也是我几大罪状之一。

阳朔附近的山我没有不上去的。倦了就坐在山上或城边看漓江的河水下流,或仰看碧天上的行云浮动,欣赏那自然的美,幽然意远,自寻得出一种乐趣。

十二三岁的人是喜欢结交朋友的。这时与我年龄相当的就是县衙里一般年幼仆人,我自然容易和他们玩在一处。到了晚上,我的自然界活动不能不停止了。如是就与这些年幼仆人同化,跟着他们一路去打天九或斗纸牌。

舅父已知道我的山上活动,斗蟋蟀,吃桐柚果,已经很不愿意。况且又知道我去和一般年幼的听差打牌赌钱,于是忍不住勃然大怒,认为不可教诲,着阳贵伴我由阳朔送回桂林。同时有封长信给我母亲,列举我在阳朔的种种劣迹,要母亲严加管束。

这一次所挨的打,恐怕是这一世最厉害的吧。遍体都是伤痕,几天睡在床上不能行动。大妹和二弟年纪虽轻,都来说些话来安慰我。大妹说:“哥哥学好罢,这样使母亲怄气,成什么话?”我听了这些话益加流泪,此时便下一个很坚定的决心,就是“拼命读书”和“立志做人”。

十二表舅陈智捷(允庵先生的第四个儿子)有一天向母亲说,他的亲戚张善庭家延有伍连城先生教书,西门街离五美塘不远,我可以去搭馆。我十三岁至十四岁从伍连城先生读书,于是年完篇(就是能做整篇的八股),把父亲遗下来的书通通读完。每天上学和下学的时候,我并不虚费,手中拿着袁了凡《纲鉴》《圣武记》或其他的书,一边去街,一边读书。

祖母往南宁——陈太夫人

我从阳朔回到桂林之后,急着去看视祖母。因母亲这边得陈允庵先生的扶助,尚勉强地支持最低生活,祖母的状况就很不堪了。她租了一间房住在鼓楼底萧姓药材店内。有两三个义女时常来往,往来最密的是区家姑妈(现在在南宁财政厅做科长区炳辉的原配,过去已久)。招呼她的是父亲在时已在我家服务最忠实的婢女财喜。但是财喜年纪很大了,由区家姑妈做媒嫁往广东。从此,祖母便孑然一身了。

祖母看见我回来,当然非常喜欢,时常还勉强做些好饭菜给我吃。但是,生活已实在不能支持了。恰好此时杞臣二伯父在南宁有点小差事,写信来接她到南宁。祖母此时不能不去,由她姓张的义女雇了小船,独自一人往南宁。母亲带了弟妹来送行,说了些伤心的话便回去了。我和张家姑妈送她下船过了下关,总是不忍分离,一直送到斗鸡山下。祖母叫我回家,我不住地流泪,站在岸上看见小船已开远了,方走过许多沙地、菜园回来。我记得这一天日光很大,树上的蝉声不住地叫。斯飞呀!斯飞呀!这就是甲午年夏天我与祖母吴太夫人永别的一天啊。

祖母之外,对我很钟爱的就是我母亲的舅母陈允庵夫人。我由阳朔回到桂林,仿佛是癸巳年九月。未曾到张家搭馆之前,母亲带我去见她。她自己无女,很钟爱我母亲。她常叫我母亲做外甥姑娘,叫我做外孙。她说:“外孙再去别处搭馆不方便,就到我们家中和梅子读书,由几个先舅教他读书罢。”

梅子,是夷初表弟的小名,他是七表舅的儿子。此时陈太夫人只有他一个孙儿,年仅七岁。间或来教我们读书的是俊卿八表舅和月三十二表舅。我们读书的地方是陈府后花园。园的北边有一座楼,楼上藏有许多书。楼下有四间房。中间一厅,便是我和梅子表弟读书的地方。

我此时最喜读的一部书,叫作《读书乐趣》,书中载有许多花卉栽培方法。书房中有一部《快雪堂会帖》,我时常取来临写。花园中种有许多芭蕉,芭蕉叶就是我写字不费钱的纸。

陈府人口甚多。但是,陈太夫人吃饭,必叫我和梅子坐在她身边。夜间,就睡在她前面相邻的房间里。真待我和她的自己孙儿一样。

甲午中日之战——唐薇卿先生

甲午年我仍在陈府读书。这年,中国史上起一大变迁,就是中日开战。我常由诸位表舅谈话听到战争事情。起初,他们都说中国是一定打胜的。以后,消息愈来愈坏,他们每每不胜愤慨,都痛骂李鸿章主和,是中国秦桧。后来,听到割台湾,割辽东,大家更是悲愤填膺。其后,又听到台湾独立,桂林府灌阳县人唐景崧做了伯里玺天德[1],大家又兴高采烈了。“唐景崧、刘永福,真是当时的英雄!”一般长辈见面时都以此二人作谈话资料。及唐景崧离开台北,大家的希望又集于刘永福一人。不幸刘永福几个月后也不能支持,台湾从此遂沦于日本人手中了。

唐薇卿先生(景崧)和胞弟景崇、景崶都是翰林。“一县八进士,同胞三翰林”,这是桂林很夸耀的话。他散馆后官吏部主事。值中法战争起,他挺身走安南联络刘永福,为中法战争一个有力的支队。详细的经过,薇卿先生自著有《请缨日记》一书记载。此书现在桂林尚有出卖的。

唐薇卿先生是我的恩师,我初见他是在五美塘后边的菜地上。我们当时住在五美塘一小巷中,屋后便是菜园。薇卿先生以这片菜园在榕湖旁、风景甚佳,想买来建筑房子,所以常来看。有一次他和几个人同来,种菜的人指着他说:“这就是在台湾抗日失败回来的伯里玺天德唐景崧。”

桂林人有许多跟随唐薇卿先生去过台湾的,和我说当时台湾独立情形如下:

马关和议既成,清廷派李经方会日本桦山资纪交割台湾,台民异常愤激。台籍主事丘逢甲(号仙根),首建自主之义,全台响应,决立台湾为民主国,独立抗日。清廷召唐景崧内渡,不应。台民举唐为伯理玺天德,刘永福副之,于乙未年五月二日宣誓就职,年号永清。国旗长方,蓝地黄虎,虎首向内。改台湾旧司衙署为内、外、军三部,各置大臣一人。内政部大臣为桂林人李秉瑞,外交部大臣为台湾人丘逢甲。开上、下两议院,下院议员由人民选举,上院议员为各军政代表。统率全岛团练,唐守台北,刘守台南,林守台中。发放罪囚,募集军饷;并得张之洞汇到银八十万两,设官银总局于台南,总理财政的是江苏人任佑生。

光绪二十一年(即乙未年)五月三十日,日兵八十三人,由三貂角附近之澳底上陆,夜宿顶双溪。各地方的团甲村老姓名,日人俱已先事调查。日兵一到,即召集他们诱以重利,故三貂岭上虽驻有淮军,竟无人往通报,尚不知日兵已经登陆。拂晓,日军八十人,向草岭及三貂岭进发。大队日兵继至,即行进攻。统领王国经受伤,三貂失守,基隆继陷(唐见基隆危急,调广东兵守炮台,不料淮军营长姬高期受日运动,竟反穿号衣作先锋攻炮台)。而沪尾炮台,淮军又变,开炮轰击英国商船。英炮舰开炮轰击炮台叛兵,叛兵溃逃,日本兵遂进占淡水港。台北省城被围,唐欲退新竹已不及,整理衣冠,拔枪欲自杀,为其部下所阻。挟之奔淡水港,乘船赴厦门,台北城遂陷。这是乙未年六月十四日的事。林朝栋闻台北危急,率兵至新竹,而台北已陷,即在新竹防守。日兵来攻,血战两个月,日兵死伤数百,率因林之大炮破裂,退守至彰化。日人再攻彰化,刘永福派黑旗兵与林同守彰化,抗战约三个月,战争最为剧烈,击毙日军统将能久亲王。后彰化失守,林朝栋战死,刘永福以大势已去,外无援助,遂亦由平安港潜赴厦门。林朝栋所统率的台湾团练,颇能战,本驻防基隆,后因台中空虚,调往驻守。而守基隆、台北的淮军,竟不堪一战。昙花一现的台湾民主国,遂于出现后四十二日消灭了。

太平天国是两广人联合活动的历史,台湾独立也是这样。主角唐景崧是广西灌阳人,刘永福是广东钦州人,丘逢甲虽是台湾主事,但是广东蕉岭籍,台湾亡后回到广东,还做了几年广东咨议局的议长。《请缨日记》第一册载有薇卿先生所作的几首诗。我们知道他是诗家,但除这几首之外更无法找得他其他的著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