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这个夏天,我和思特里克兰德太太可以说是经常见面。我时不时地到她家里吃顿愉快的午餐,或是参加热闹的茶会。我和她很合得来,那时我还很年轻,或许她想着在我初初迈上文学这条艰难的道路时给我些鼓励和指引;而对我来说,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事情时也乐于找个人倾诉,我知道她会很专注地倾听并给出合理的建议。思特里克兰德太太很会同情人。体贴同情本来是种迷人的本领,可却常常被那些知道自己有这一才能的人滥用了。他们一看到自己的朋友有什么不幸,便会贪婪地扑上去,施展出全部本领,这也太可怕了。他们的同情心像钻井里的石油一样喷发出来,任其恣意地泼溅,有时候会使倾诉者非常尴尬。有的人胸膛上已经沾了太多泪水,我不愿意再把我的眼泪洒上去。思特里克兰德太太没有滥用她的这一长处。你会觉得在你接受了她的同情时,对她也是一种满足。我因为年轻,一时冲动跟柔斯·瓦特尔芙德谈起了这件事,她说:“牛奶是好东西,尤其是在它里面加上几滴白兰地,就更好喝了,可母牛却巴不得让人快点儿把它挤掉。憋胀的乳头是很不舒服的。”

柔斯·瓦特尔芙德有一张很厉害的嘴。没有谁比她的嘴更刻薄了;可是另一方面,谁也说不出她那么犀利、讥诮的话来。

还有一件事也让我喜欢思特里克兰德太太。她把她的住所布置得十分优雅。房间里总是干干净净的,叫人觉得十分舒服,能放花的地方都摆着花,客厅里的印花窗帘虽然图案呆板,可是色彩亮丽,淡雅相宜。她的餐厅也布置得别致、怡人,餐桌式样大方,两个端饭的侍女穿戴整洁,待人有礼,饭菜又十分可口。不难看出思特里克兰德太太是个善于持家的家庭主妇。你还会觉得她是一个令人羡慕的母亲。在客厅里有她儿子和女儿的照片。儿子叫罗伯特,十六岁,在罗格贝学校读书;照片上他穿着一套法兰绒衣服,戴着板球帽,另外一张照片上他穿的是燕尾服,系着直立的硬领。他和母亲一样,一副宽宽的前额和一双漂亮深邃的眼睛。他看上去干净整洁,是那种身心都很健康的男孩。

“我并不觉得他有多聪明,”有一天,我正在看照片的时候,思特里克兰德太太对我说,“可是,我知道他是个好孩子。性格也蛮好的。”

女儿十四岁,像她母亲一样,长着一头浓密的黑发,长长的头发像瀑布一样披散在肩头,温顺的面庞和恬静、纯真的眼神也颇似她的母亲。

“他们两个都长得非常像你。”我说。

“是的,他俩都随了我,而不像他们的父亲。”

“为什么你从来不让我见见他?”我问。

“你想见他吗?”

她笑了,一种甜甜的笑,脸也微微泛红了;像她这样年龄的女人还这么容易脸红,让人觉得很特别。或许,她的纯真是她最迷人的地方。

“你知道,他根本没有文学方面的修养,”她说,“他是个地道的小市民。”

她说这话的时候,并没有贬低他的意思,相反,倒是显得温情脉脉,好像说出他最大的缺点,就能保护她的丈夫不再受到她的朋友们讥嘲似的。

“他在证券交易所工作,是一个典型的经纪人。我猜想,他一定会令你厌烦的。”

“他叫你感到厌烦吗?”我问。

“你知道,我刚好是他的妻子。我很喜欢他。”

她笑了一下,想掩饰自己的羞涩。我想,她担心我会说出什么取笑的话,要是换了柔斯·瓦特尔芙德,听见她这样说她丈夫,肯定会嘲讽上几句。她有点儿迟疑了,眼神变得更加温和了。

“他并不想假充自己有什么才华。就是在证券交易所里,他也没有挣到多少钱。但他是个心地非常善良的好人。”

“我想我会非常喜欢他的。”

“在方便的时候,我会单独请你来和我们吃饭的,不过你要记着,是你自己要来冒这个险的;要是你度过了一个乏味的晚上,可不要怪我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