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丽姬娅

意志就在其中,意志万世不易。谁知晓意志之玄妙,意志之元气?因上帝不过乃一伟大意志,以其专一之特性遍及万物。凡无意志薄弱之缺陷者,既不降服于天使,也不屈服于死神。

——约瑟夫·格兰维尔

我怎么也想不起来当初我是怎样,在何时,甚至具体在什么地方与丽姬娅小姐相识的。打那之后许多年过去了,由于太多的痛苦,我的记忆力衰退。或许,我现在之所以想不起上述几点,实际上是因为我所爱之人的性格、她罕见的学识、她非凡但娴静的美色,以及她那些低吟浅唱、拨人心弦、令人入迷的话语都曾是以那么平稳而隐秘的方式一点一滴地渗入我的心田,以至我从来就不曾察觉和知晓。但我相信,我和她的第一次见面以及后来的频繁交往都是在莱茵河畔一座古老衰微的大城市。关于她的家庭,我肯定听她谈起过。那毫无疑问可以追溯到非常久远的年代。丽姬娅!丽姬娅!虽说我正埋头于那些比其他任何事都更能使人遗世忘俗的研究,但仅凭这三个甜蜜的字眼——丽姬娅——就能使我的眼前浮现出早已不在人世的她的身影。而此刻,当我提笔写她之时,我才突然意识到,对于这位曾是我的朋友,我的未婚妻,后来又成为我读书的伙伴,最后终于成为我钟爱的妻子的她,我居然从来就不知道其姓氏。就我的丽姬娅而言,难道这是她一个调皮的告诫?或我不该问这个问题是对我爱之深切的考验?或这仅仅是我自己的一种任性?一份往至爱至忠的神龛上奉献的浪漫?连事实本身我现在都只能模模糊糊地记起,那我全然忘却产生该事实的原委或伴随该事实的细节又有什么可奇怪的呢?而实际上,如果真有那个被叫作罗曼司的神灵,如果在崇拜偶像的埃及真有那个长有缥缈翅翼的苍白的伊什塔耳忒,如果真像人们所说是由她在主宰不吉不利的婚姻,那我的婚姻肯定是由她主宰的。

然而,对一个非常珍贵的话题,我的记忆力还没有让我失望。那就是丽姬娅的身姿容貌。她身段颀长,略显纤弱,在她弥留之时,竟至形销骨立。要描绘出她的端庄、她的安详、她的风姿,或是她轻盈袅娜的步态,那我的任何努力都将是徒劳。她来去就像一个影子。我从来就觉察不到她进入我房门关闭的书房,除非她把纤纤玉手轻轻摁在我肩上,用低低的、甜甜的嗓音说出音乐般的话语。说到她美丽的脸庞,普天下没一个少女能与之相比。那种容光焕发只有在服用鸦片后的梦幻中才能见到,一种比翱翔在德洛斯岛的女儿们[1]梦境中的幻象更圣洁神妙的空灵飘逸的幻影。然而她那张脸并不属于异教徒的经典著作错误地教导我们去崇拜的那种端正的类型。培根在论及形形色色的美时说过:“绝色者之五官比例定有异处。”[2]然而,尽管我看出丽姬娅的那张脸并不符合古典规范,尽管我发现她的美堪称“绝色”并觉得那美中充满了“异点”,但我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到不规范之处,觅不见我所理解的“异”。我曾端详过她高洁而苍白的额顶。那真是白璧无瑕,实际上用这个字眼来形容如此圣洁的端庄是多么的平淡!那象牙般纯净的肌肤,那宽阔而恬静的天庭,左右鬓角之上那柔和的轮廓,然后就是那头乌黑、油亮、浓密而自然卷曲的秀发,真是充分解释了荷马式形容词“风信子般的”之真正含义!我曾谛视过那线条优雅的鼻子。我只在希伯来人优雅的浮雕中看见过一种相似的完美,两者都有同样的光滑细腻的表面,有同样的几乎看不出曲线的鼻梁,有同样和谐的微鼓并表现出灵魂之自由的鼻孔。我曾细看过那张可爱的嘴。那真是天地间登峰造极的杰作,短短上唇那典雅的曲线,下唇上那丝柔和而性感的睡意,那会嬉笑的波纹,那会说话的韵律,还有当她露出清澈娴静但又最最粲然的微笑之时,那两排反射出每一道圣光的亮晶晶的皓齿。我曾凝望过那下颌的塑形。在那儿我发现了希腊人才有的那种阔大而不失秀媚、庄重而不失柔和、圆润中透出超凡脱俗之气的轮廓,这种阿波罗神只让雅典人的儿子克莱奥梅尼斯[3]在梦中见过的轮廓。当时我还窥视过丽姬娅那双又大又圆的眼睛。

说到眼睛,我们就没法从古代找到比拟了。在我心爱之人的那对眸子里,很可能就藏着培根所暗示的那个秘密。我必须相信,那双眼睛比我们这个种族一般人的眼睛大得多。它们甚至比诺尔亚德山谷[4]东方部族那种最圆的羚羊般的眼睛还圆。是只在偶尔之间,在她最激昂兴奋的瞬息,她的这一特征才会稍稍引人注目。在这样的时刻,她的美(也许在我炽热的想象中显得是这样)就是超越天堂或人间的无双之美,就是土耳其神话中天国玉女的绝世之美。那双眼睛的颜色是纯然的乌黑,眼睛上盖着又黑又长的睫毛。两道略显参差的眉毛也墨黑如黛。然而,我在那双眼睛里所发现的“异点”具有一种与其面部的塑形、韵致与光彩都不同的性质,而这终究还得从“眼神”里去找原因。啊,多苍白的字眼!单是在它窈然无际的含义之后,我们掩饰了多少对灵性的无知。丽姬娅的眼神哟,我是怎样长时间地对它沉思冥想!我又是如何用整整一个夏夜努力去把它窥测!那眼神是什么?那比德谟克利特那口井还深的东西,那深深藏在我心爱之人瞳孔里的东西,它到底是什么?我一心想要领悟那种眼神。那双眼睛哟,那双又大又亮的非凡的眼睛哟,它们于我成了丽达的双子星座[5],我于它们则成了虔敬的星象学家。

在许许多多心理学上令人费解的异态现象中,最令人激动的莫过于这样一种现象(我相信学校里从不提及),那就是当我们竭力要追忆某件早已遗忘的往事之时,我们常常觉得自己马上就要想起来了,可结果却未能想起来。我在窥测丽姬娅那双眼睛时就常常是这样,每次我都觉得马上就会悟出那眼神的全部深意,觉得自己马上就会茅塞顿开,可终归未能贯通,结果最后又不甚了了!而(真奇怪,哦,奇怪得令人不可思议!)在极其普通的天地万物之中,我竟发现了许多与那种眼神的相似之处。我的意思是说,自从丽姬娅的美潜入我的灵魂并像供奉于一座神龛那样永驻我心之后,我从这个物质世界的无数存在中获得了一种情感,那种像我在窥视丽姬娅那双又大又亮的眼睛时所感觉到的那样的情感。我尚不能给那种情感下定义,也不能分析它,甚至没法持续地对它进行仔细的观察。让我再说一遍,我往往在观看一棵迅速生长的青藤之时,在凝望一只飞蛾、一只蝴蝶、一只虫蛹、一条流淌的小溪之时体验到那种情感。眺望大海之时,看见流星陨落之时我感受到那种情感。从耄耋老人的目光中我体会到那种情感。当用望远镜窥视夜空的一两颗星星之时(尤其是窥视天琴座α星旁那颗六等食变星时),我意识到那种情感。弦乐器的某种声音使我心里充满那种情感。书籍中的某些片刻使我胸中萦绕那种情感。在其他数不清的这类事例中,我清楚地记得约瑟夫·格兰维尔一部书中的一段话(也许仅仅是因为它离奇,这谁说得准?)从来都会激起我那种情感:“意志就在其中,意志万世不易。谁知晓意志之玄妙,意志之元气?因上帝不过乃一伟大意志,以其专一之特性遍及万物。凡无意志薄弱之缺陷者,既不降服于天使,也不屈服于死神。”

漫长的岁月以及后来对岁月的回顾,已使我真能看出在这位英国伦理学家的这段话与丽姬娅的某种性格之间有某种细微的联系。她思想、行为或言谈中的一种专一,或许就是那伟大意志之结果,或至少是一种反映,只不过在我们长期的交往之中,那种伟大的意志未能有其他更直接的显露罢了。在我所认识的所有女人中,外表始终安然恬静的丽姬娅其实是冷酷而骚动的激情之鹰最惨烈的牺牲品。对那种激情我不能做出评判,除非凭着那双在突然高兴之时大得不可思议,大得令我吃惊的眼睛,凭着她低声细语之中所包含的那种近乎魔幻般的甜蜜、抑扬、清晰与温和,凭着她习惯性的不经之谈中那种咄咄逼人之势(这种势头与她文静的说话方式形成对照,因而更显猛烈)。

我已经提到过丽姬娅的学识,那真是广博之至。我从不知道女人有这般博学。她精通各种古典语言,而就我所通晓的欧洲各种现代语言来说,我从来没发现她错过一词一句。实际上,就任何一个她最喜欢的题目(她之所以喜欢仅仅是因为那在自夸博学的经院中被认为是最深奥的题目),我又何曾发现她出过差错?我妻子的这一特点只是在最近这段时间才那么格外令人激动地唤起了我的注意!我刚才说我从不知道女人有她那般广博的学识,可是,天底下哪儿又有男人能成功地研究包括伦理学、物理学和数学在内的所有学问?我当时并不像现在这样清楚地意识到丽姬娅的学识是如此广博,如此令人震惊;但我仍充分地意识到她对我拥有至高无上的支配权,怀着一种孩子气的信任,在我们婚后的前些年里,我一直由她领着去穿越我所醉心的形而上学那个混沌世界。当她俯身于我身边指导我研究那些很少有人研究、世人知之甚少的学问时,我是多么踌躇满志,多么欣喜若狂,心里怀着多少憧憬和希望。我实实在在地感到那美妙的远景正在我面前慢慢展开,沿着那漫长的、灿烂的、人迹罕至的道路,我最终将获得一种因为太珍奇神圣而不能不禁绝于世人的智慧!

所以,当几年后眼见我已打好基础的前程不翼而飞,乘风而去,我心中那种悲哀当然会无以复加。没有了丽姬娅,我不过是一个在黑暗中摸索的孩子。单是她的相伴,单是她的讲解,就曾使我俩潜心研究的先验论中的许多奥秘豁然开朗。没有了她眼睛灿烂的光芒,轻灵绝妙的文字变得比铅还呆板凝重。而当时那双眼睛越来越难得照射到我所读的书页上。丽姬娅病了。那双热切的眼睛闪烁出一种太辉煌的光焰;那些苍白的手指呈现出透着死亡气息的颜色;哪怕最柔和的一点感情波动,那高洁额顶的缕缕青筋也会激烈地起伏。我看出她已经命在旦夕,我内心已在悄悄地与狰狞的死神抗争。而令我惊讶的是,我多情的妻子对死亡的抗争比我还激烈。她坚强的性格中有许多东西使我一直认为,死神降临于她时绝不会给她带来恐怖,可事实并非如此。她对死神的顽强抵抗和拼命挣扎之场景绝非笔墨所能描绘。眼睁睁看着那番可怜的惨状,我心里一阵阵痛苦地呻吟。我本该对她进行安慰,我本该对她晓之以理,但是,面对她那种强烈得近乎疯狂的求生欲望(生——只求生),我知道安慰和晓理无异于痴人说梦。然而,虽说她的灵魂一直在进行着最激烈顽强的挣扎,但直到她生命的最后一瞬,她举止上始终如一的平静才被动摇。她的声音变得更加柔和,更加微弱,可我不愿详述那些平静的话语所包含的疯狂的意义。当我神情恍惚地侧耳倾听她说话之时,我眩晕的大脑听到的仿佛是一种来自天外的悦耳的声音,一种世人从不曾知晓的臆想和渴望。

她爱我,这一点我从不怀疑,说不定我早就轻而易举地意识到在她这样一个女人的心中,爱也一定是一种不同寻常的爱,但只是在她弥留之际,我才完全为她的爱之深切所动。她久久地紧握住我的手,想一吐她心中对我那种比激情更强烈、比忠贞更永恒、早已升华为至尊至爱的一腔情愫。我怎么配消受这一番赐恩降福的表白?我怎么该承受我心爱之人在倾诉衷情之后就要死去这一灾祸?可我实在不忍细述这个话题。让我只说一点,正是面对丽姬娅以难以想象的柔情痴恋一个,天哪!痴恋一个不值得她爱的人之事实,我才终于明白了她对即将离去的生命那么热切而疯狂地留恋的真正原因。而我所不能描述的,我所无力表达的,正是这样一种热切的企盼,正是这样一种对生命(仅仅对生命)的最强烈的渴望。

在她临死那天晚上的半夜时分,她明确地示意我坐到她身边,让我把她前几天刚写的一首诗再朗读一遍。我遵从她的吩咐朗读了那首诗:

瞧!这是个喜庆之夜

在最近这些寂寞的年头!

一群天使,收拢翅膀,

遮好面纱,掩住泪流,

坐在一个剧场,观看

一出希望与恐怖之剧,

此时乐队间间断断

奏出天外之曲。

装扮成上帝的一群小丑,

叽叽咕咕,自言自语,

从舞台这头飞到那头——

他们只是木偶,来来去去

全由许多无形物支配,

无形物不断把场景变换,

从它们秃鹰的翅膀内

拍出看不见的灾难!

那出杂剧——哦,请相信

将不会被人遗忘!

因为那些抓不住幻想的人

永远都在追求幻想,

因为一个永远旋转的怪圈

最后总是转回原处,

因为情节之灵魂多是罪愆,

充满疯狂,充满恐怖。

可看哟,就在那群小丑之中

闯进了一个蠕动的怪物!

那可怕的怪物浑身血红

从舞台角落里扭动而出!

它扭动——扭动!真是可怕,

小丑都成了它的美餐,

天使们呜咽,见爬虫毒牙

正把淋淋人血浸染。

熄灭——熄灭——熄灭灯光!

罩住每一个哆嗦的影子,

大幕像一块裹尸布一样,

倏然落下像暴风骤雨,

这时脸色苍白的天使,

摘下面纱,起身,肯定

这是一幕叫《人》的悲剧,

而主角是那征服者爬虫。

“啊,上帝!”我刚一读完诗,丽姬娅挣扎着站起身来,高高地伸出痉挛的双臂,用微弱的声音呼喊着,“啊,上帝!啊,圣父!难道这些事情符合天道?难道这个征服者就不能被征服一次?难道我们在你心中毫不重要?有谁知晓意志之玄妙,意志之元气?凡无意志薄弱之缺陷者,既不降服于天使,也不屈服于死神。”

紧接着,仿佛被这阵感情耗尽了精力,她任凭两条雪白的胳臂无力地垂下,然后踅回她的床上,庄重地等候死神来临。在她最后的一阵叹息中,交织着几声低低的话语,我俯下身把耳朵凑到她嘴边,又清楚地听到了格兰维尔那段话中的最后一句:“凡无意志薄弱之缺陷者,既不降服于天使,也不屈服于死神。”

她死了。痛不欲生的我再也不能忍受独自一人住在莱茵河畔那座阴沉破败的城市。我并不缺少世人所谓的钱财。丽姬娅带给我的财富远比命运带给一般人的还多。所以,经过几个月令人倦乏且漫无目的的游荡之后,我在美丽的英格兰一个最荒凉僻陋、渺无人迹的地方买下了一座我不想说出其名字的修道院,并对它进行了一番维修。那座宏大建筑的幽暗阴郁、周围近乎原始的满目凄凉、由那寺院和荒郊所联想到的说不尽的忧愁道不完的记忆,倒非常符合我当时万念俱灰的心情,正是这种万念俱灰的心情把我驱赶到了那异国他乡的荒郊旷野。不过,虽然修道院那被青藤绿苔掩映的凋零残颓的外表没有改变,但我却以一种孩子般的乖僻,或许还怀着一线忘情消愁的希望,让整个室内显示出一派帝王般的豪华靡丽。对这种铺张而荒唐的居室布置,我从小就有一种嗜好,而现在似乎是趁我悲伤得神志恍惚,那种嗜好又死灰复燃。哦,从那些光怪陆离的帷帘幔帐,从那些庄严肃穆的埃及木刻,从那些杂乱无章的壁饰和家具,从那些金丝簇绒地毯上怪诞的图案,我觉得一定能看出我当初的早期癫狂症!我早已成为被鸦片束缚的奴隶,我的日常生活都弥漫着我梦幻中的色彩。我不能停下来细说这些荒唐之事。还是让我来谈谈那个该被永远诅咒的房间,在一阵突发的精神恍惚中,我从教堂圣坛前娶回了来自特里缅因的金发碧眼的罗维娜·特里梵依小姐,作为我的新娘,作为我难以忘怀的丽姬娅的替身。我领着她进了那个房间。

时至今日,那间新房里的摆设和装饰之每一细节对我都还历历在目。新娘那高贵的双亲难道没有灵魂,因为贪恋金钱竟允许他们如此可爱的女儿,一位如此可爱的少女,跨入如此装饰的一个房间?我已经说过我精确地记得那个房间的所有细节,但我却可悲地忘记了更重要的总体布局。在那种稀奇古怪的布置中,我所能记得的就是杂乱无章、毫无系统。那个房间在城堡式的修道院中一个高高的塔楼上,房间呈五角形,十分宽敞。五边形的朝南那一边以窗代墙,镶着一整块巨大的未经分割的威尼斯玻璃,玻璃被染成铅色,以至于透过窗户照在室内物件上的阳光或月光都带有一种灰蒙蒙阴森森的色泽。那扇巨窗的上部掩映着纵横交错的枝蔓,那是一棵沿塔楼外墙向上攀缘的古藤。房间的顶棚是极高而阴沉的橡木穹窿,上面精心装饰着半是哥特式半是特洛伊式的最奇妙荒诞的图案。从那阴郁的穹窿正中幽深之处,由一根长环金链垂下一个巨大的撒拉逊式金香炉,香炉的孔眼设计得十分精巧,以至于缭绕萦回的斑斓烟火看上去宛若金蛇狂舞。

一些东方式样的褥榻和金烛台放在房间的各处,还有那张床,那张新婚之床。床是低矮的印度式样,用坚硬的黑檀木精雕细镂,上方罩着一顶棺衣似的床罩。房间的五个角落各竖立着一口巨大的黑色花岗石棺椁,这些棺椁都是从正对着卢克索古城的法老墓中挖掘出来的,古老的棺盖上布满了不知年代的雕刻。可是,啊!那房间最奇妙的装饰就在于那些帷帘幔帐。房间的墙壁很高(甚至高得不成比例),从墙顶到墙脚都重重叠叠地垂着看上去沉甸甸的各式幔帐,幔帐的质地与脚下的地毯、褥榻上的罩单、床上方的华盖以及那半掩着窗户的罗纹巨幅窗帘一样,都是最贵重的金丝簇绒。簇绒上以不规则的间距点缀着一团团直径约为一英尺的怪异的图案,在幔帐上形成各种黑乎乎的花样。只有从一个角度望去,那些图案才会产生真正的怪异效果。经过一番当时很流行但实际上古已有之的精巧设计,那些幔帐看上去真是变化万千。对一个刚进屋的人,它们只显出奇形怪状;但人再往里走,那种奇形怪状便慢慢消失;而当观者在房间里一步步移动,他就会看见四周出现无数诺曼底人迷信中的幽灵,或是出家人邪梦中的幻影。幔帐后面一股人为的循环不息的强风更加强了那种变化不定的魔幻效果,赋予室内的一切一种恐怖不安的生动。

就在这样的一座邸宅里,就在这样的一间新房中,我和罗维娜小姐度过了我们新婚蜜月中那些并不圣洁的日子,基本上还算过得无忧无虑。我不能不觉察到我妻子怕我喜怒无常的脾性。她总躲着我,而且说不上爱我,可是这反倒令我暗暗高兴。我也以一种只有魔鬼才会有的恶意嫌弃她。我又回忆起,(啊,怀着一种多么深切的哀悼!)回忆起丽姬娅,我心爱的、端庄的、美丽的、玉殒香消的丽姬娅。我沉迷于回想她的纯洁、她的睿智、她的高贵、她的飘逸,以及她那如火如荼的至尊至爱。当时我心中那团火比她的如火如荼还猛烈。在我吸食鸦片后的梦境之中,我会一声声地呼唤她的名字,在夜晚万籁俱寂之时,或白昼在深壑幽谷之间,似乎凭着对亡妻的这种追忆缅怀、神往渴慕、朝思夜想,我就能使她重返她已舍弃的人生之路。啊,她能永远舍弃吗?

大约婚后第二个月一开始,罗维娜小姐突然病了,而且一病就是好久。使她形容憔悴的发烧弄得她夜夜不宁,而就在她昏沉恍惚之中,她向我谈起那塔楼上房间屋里和周围的声音和动静,我认为那不过是她病中的胡思乱想,不然也许就是房间本身那种光影变幻的结果。她的病情逐渐好转,最后终于痊愈。然而,只过了很短一段时间,第二场更严重的疾病又把她抛上了病榻,而她本来就孱弱的身子再也没能从这场罹病中完全康复。从那以后,她的病经常复发,而且发病的周期越来越短,这使得医生们大惑不解,所有的医疗手段均不见效。随着那显然已侵入膏肓以至于靠人力已无法祛除的痼疾之日益加重,我同时也发现她越来越容易紧张,越来越容易焦躁,常常为一些细小的动静而产生恐惧。她又开始谈起她曾提到过的幔帐间那种轻微的声音和异常的动静,而且谈得更加频繁,更加固执。

九月末的一天晚上,她对这个烦心的话题异乎寻常的强调引起了我的注意。她刚从一阵迷迷糊糊中醒来,而我刚才一直又急又怕地在留心她面部的抽搐。我坐在她那张黑檀木床旁边的一张印度式褥榻上。她半欠着身子非常认真地向我低声讲述她刚才所听见而我未能听见的声音,讲述她刚才所看见而我未能看见的情景。幔帐后风正急速吹过,我真想告诉她(让我承认,我要说的我自己也不能尽然相信)那些几乎听不见的声息和墙头轻轻变幻着的影子不过是风所造成的结果。但弥漫在她脸上的那层死一般的苍白向我表明,我想安慰她的努力将徒然无益。她眼看要昏晕过去,而塔楼上又唤不应仆人。这时我想起了医生吩咐让她喝的那瓶淡酒,于是起身穿过房间去取。但是,当我走到香炉映出的光亮中时,两件令人惊讶的事吸引了我的注意。我先是觉得一个虽说看不见但能感知的物体从我身边轻轻晃过,接着我看见在香炉彩光映亮的金丝地毯的正中央有一个影子,一个模模糊糊、隐隐约约、袅袅婷婷的影子,正如那种可能被人幻想成幽灵的影子。不过我当时正处于因无节制地服用鸦片而产生的兴奋之中,所以对耳闻目睹的异象不大在意,也没把它们告诉罗维娜。我找到酒,再次穿过房间,斟了满满一杯,然后将酒凑到罗维娜唇边。这时她已稍稍清醒了一点,自己伸手接过了酒杯,于是我在身边的一张褥榻上坐下,两眼紧紧地盯着她。

就在这时,我清清楚楚地听到床边的地毯上响起一阵轻微的脚步声,紧接着,当罗维娜正举杯凑向嘴边之时,我看见,或说不定是我幻想自己看见,三四滴亮晶晶红艳艳的流汁,从房间空气中某个无形的泉眼中渗出,滴进了罗维娜手中的酒杯。虽说我亲眼所见,但罗维娜并未看见。她丝毫没有犹豫地喝下了那杯淡酒,而我也忍住没把所见之事告诉她,毕竟我还认为那很有可能是一种幻觉,是由罗维娜的恐惧、过量的鸦片以及那深更半夜给我造成的病态的幻觉。

然而我不能对我的知觉隐瞒这样一个事实,就在我妻子吞下那杯滴进红液的酒后,她的病情突然急剧恶化,以至到事情发生的第三天晚上,她的侍女们已开始为她准备后事,而到第四天晚上,在那个曾接纳她作为我新娘的怪异的房间里,只剩我孤零零地坐在那儿陪伴她盖着裹尸布的尸体。服用鸦片之后所产生的影影绰绰的幻象在我眼前飞来舞去。我用不安的眼光凝视屋角那些黑色大理石棺椁,凝视幔帐上那些千变万化的图案,凝视头顶上那些缭绕萦回于金香炉的斑斓烟火。最后,当我想到前几天夜里发生的事,我的目光落到了我曾看见那个暗影的被香炉彩光映亮的地毯中央。那儿不再有那个朦胧的影子,我不由得松了一口气,随之把目光转向床上那具苍白而僵硬的尸体。蓦然之间,无数对丽姬娅的回忆又向我涌来,于是那种说不出的悲伤又像滚滚洪水涌上我的心头,而我曾经就怀着那种悲伤看着她这样被裹尸布覆盖。夜深了,我仍怀着一腔痛苦的思绪追忆着我唯一刻骨铭心地深爱的女人,而我的眼睛则一直呆呆地望着罗维娜的尸体。

大约是在夜半时分,也可能是在半夜前后,因为我当时并没去留心时间,一声呜咽,一声低低的、柔柔的,但清清楚楚的呜咽,突然把我从冥想中惊醒。我觉得呜咽声是来自那张黑檀木床,来自那张灵床。我怀着一种迷信的恐惧侧耳细听,可那个声音没再重复。我再睁大眼睛细看那尸体,可尸体也没有丝毫动静,然而我刚才不可能听错。不管那声呜咽多么轻微,我的确听到了那个声音,而且我的灵魂早已清醒。这下我开始目不转睛地盯住那具尸体。过了好一阵仍然没看出任何能解开刚才那谜团的迹象,但最后我终于明确无误地看见在她两边脸颊上,顺着眼睑周围那些微陷的细小血管,一股微弱的、淡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红潮正在泛起。由于一种人类的语言不足以描绘的莫可名状的恐惧,我坐在那儿只觉得心跳停止,四肢僵硬,但一种责任感终于使我恢复了镇静。

我不能再怀疑是我们把后事料理得过于仓促。我不再怀疑罗维娜还活着。现在需要的是马上进行抢救,但塔楼和仆人住的地方是分开的,从塔楼上没法唤来他们。要去叫仆人来帮忙,我就得离开房间好一阵,而我当时不能冒险那么做。于是我便一个人努力要唤回那缕还在飘荡的游魂,但过了一会儿,连刚才那点生气也完全消失,脸颊上和眼圈周围那点血色已荡然无存,剩下的只是一片大理石般的苍白;嘴唇变得比刚才更枯皱,萎缩成一副可怕的死相;一种滑腻腻的冰凉迅速在尸体表面蔓延,接下来便是照常的僵硬。我战栗着颓然坐回我刚才一惊而起的那张褥榻,再一次沉湎于丽姬娅那些栩栩如生的幻影。

一个小时就这样一晃而过,这时(难道真有可能?)我第二次听见从床的那方传来隐约的声音。我在极度的恐惧中屏息聆听。声音再次传来,是一声叹息。一个箭步冲到尸体跟前,我看见,我清清楚楚地看见,那两片嘴唇轻轻一动,随之微微松开,露出一排灿如明珠的牙齿。我充满于心的恐惧中又掺和进几分惊诧,一时间我觉得昏眩,费了好大的劲我才终于振作起来,开始履行责任感再次召唤我去履行的义务。这时那额顶上、脸颊上和咽喉上都泛起一层淡淡的红晕,一股可感知的暖流迅速传遍那整个躯体,甚至连心脏也有了轻微的搏动。罗维娜活了。

这下我更是劲头十足地埋头于这项起死回生的工作。我擦热了她的太阳穴,洗净了她的两只手,采取了每一项单凭经验而不消看医书就知道采取的措施,但我的努力终归徒然。蓦地,那红晕消逝了,搏动停止了,嘴唇又恢复了那副死相,继而整个躯体又变得冷冰冰,白森森,直挺挺,又显出枯萎的轮廓,又显出几天来作为一具死尸所具有的全部讨厌的特征。

又一次我沉溺于对丽姬娅的幻想,而又一次(我一写到它就禁不住毛骨悚然的到底是什么奇迹?),一声幽幽的呜咽又一次从黑檀木床传进我的耳朵。可我干吗非得历述那天夜里一次又一次的莫可名状的恐怖?干吗非得细说在黎明到来之前那出复活的恐怖剧是如何一幕幕地重演;那一次次可怕的复活是如何不可避免地再次坠入一种更加不可改变、更加万劫不复的死亡;那一次次痛苦的死亡是如何展现出一番与某个看不见的对手的抗争;而那一次次的抗争又是如何伴随着尸体外观上那种我说不清道不明的急剧变化?还是让我赶快把故事讲完吧。

那个恐怖之夜的大部分时间已折腾过去,而早已死去的她又开始动弹,这次动弹比前几次都更富活力,尽管动弹是发自一次最可怕最无望的死亡。我早已放弃了努力,或说停止了抢救,只是一动不动地僵坐在褥榻上,听天由命地被一阵强烈的感情之旋风所俘获,在这阵旋风中,极度的恐惧也许是最不可怕最不耗神的一种感情了。我再说一遍,那尸体又在动弹,而且比前几次更有生气。生命的色彩伴着一种罕见的元气泛起在那张脸上,那僵直的四肢也完全松弛;若不是那双眼睛依然紧闭,若不是那层裹尸布依然证明那身躯就要被送进坟墓,我说不定会幻想罗维娜已经真的完全挣脱了死神的羁绊。即便那种幻想在当时也不甚合乎情理,可当那缠着裹尸布的躯体翻身下床,像梦游者一样闭着眼睛,迈着纤弱的步子颤颤悠悠但实实在在、明明白白地走到房间中央之时,我至少不能再怀疑了。

我没有发抖,我没有动弹,因为那个躯体的身姿、风度和神采使我产生了无数难以言表的想象,这些想象猛然涌进我的脑际,一下子使我僵直冰冷得像一块石头。我一动不动,只是呆呆地凝视着那个幻影。我的思绪变得异常紊乱,一种难以抑制的疯狂的骚乱。站在我眼前的真是活生生的罗维娜吗?真是完完全全的罗维娜吗?真是那个来自特里缅因的金发碧眼的罗维娜·特里梵依小姐吗?为什么,为什么我会怀疑这点?裹尸布就沉甸甸地垂在那张嘴边,可难道它会不是罗维娜活着时的那张嘴?还有那脸腮,上面有两朵在她生命之春天里开过的红玫瑰,不错,这很有可能就是罗维娜生前的粉面桃腮。还有那下颌,伴着她健康时有过的酒窝,这些难道会不是她的?但是,难道她生病以来还在长高?是怎样一种形容不出的疯狂使我产生了那个念头?

我朝前一扑,伸手去抓她的脚!她往后一缩,躲开了我的触碰,让那层裹尸布从她头顶滑脱,溢出一头长长的、浓密的、蓬松的秀发,飘拂在房间里流动的空气中;那头秀发的颜色比夜晚的翅膀还黑!紧接着,站在我面前的身影慢慢睁开了眼睛。“那么,至少,”我失声惊呼,“至少我不会弄错,我绝不会弄错,这双圆圆的、乌黑的、目光热切的眼睛,属于我失去的爱人!属于她!属于丽姬娅!”

注释:

[1] “德洛斯岛的女儿们”恐指希腊女神阿耳忒弥斯的一群侍女。传说阿耳忒弥斯和阿波罗一起诞生在德洛斯岛上。——译者注

[2] 语出《培根随笔集》第四十三篇《论美》。——译者注

[3] 克莱奥梅尼斯,公元三世纪希腊雕塑家,其代表作有仿制的“梅迪奇的维纳斯”。——译者注

[4] 爱尔兰女作家谢里丹夫人(1724—1766)在其小说《诺尔亚德的故事》中所描写的一个东方山谷。——译者注

[5] 据希腊神话传说,宙斯曾化作天鹅与丽达亲近,使其生下二蛋,一蛋孵出海伦,一蛋孵出狄俄斯库里兄弟(卡斯托尔和波吕克斯)。后来宙斯将这对孪生兄弟变成双子星座。——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