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岛
- 摸彩:雪莉·杰克逊短篇小说选(双语译林·壹力文库)
- (美)雪莉·杰克逊
- 9886字
- 2020-12-09 15:28:24
蒙塔古夫人的儿子对老太太很孝顺,把她照顾得无微不至,时不时地嘘寒问暖。这样的儿子现在很难得了,因为他们得应付忙碌的妻子,以及自己小家庭不断的添丁进口。当蒙塔古夫人老糊涂的时候,儿子就自然而然地承担起了看护人的角色。虽然他们现在住的地方几乎相距一千英里,但蒙塔古夫人和儿子有着很浓、很深的感情。亨利·保罗·蒙塔古对自己的母亲能否得到很好的照料颇为关注,他要时时刻刻落实母亲所住公寓每月的账单付清了没有,她的衣食住行如何,陪伴她的人怎样,总之要确保蒙塔古夫人得到最好的照料。他每周都要给她写信,信中充满关切,笔迹工整,询问她的身体情况。每次他来纽约,都会第一时间来看她,而且总是会留下额外的支票给照顾她的人,确保蒙塔古夫人所缺的,哪怕是任何微不足道的东西也要给她置办齐全。照顾蒙塔古夫人的奥克斯小姐已经陪伴老太太有六年了,这些年一成不变、平静如水的生活节奏只被蒙塔古夫人儿子定期的来访打破过。而奥克斯小姐每年有六周的休假时间,临时替代她的人会经过千挑万选,以保证对蒙塔古夫人的照料丝毫不会打折扣。
除了这些偶尔会被打乱的情况,蒙塔古夫人一直安静地住在一间相当不错的公寓里,这间公寓的租金价格不菲,在这里老太太和奥克斯小姐过着有规律的安稳生活,这种生活要求奥克斯小姐尽心尽力地去做安排,并尽职尽责地按时向蒙塔古夫人的儿子做汇报。“我的的确确认为我们很幸运了,亲爱的,”奥克斯小姐经常发着议论,“您有一个像蒙塔古先生这样的好儿子,把我们关照得这么好。”
对此,蒙塔古夫人照例答道:“亨利·保罗是个好孩子。”
蒙塔古夫人上午通常会在床上度过,吃午饭时才起来。在经过洗澡、穿衣、吃饭一番折腾之后,她会再回到床上躺着。然后几乎是雷打不动地在四点钟的时候去散步。再接下来就是晚饭时间了,饭菜是在楼下餐馆订的。晚饭后不久,就又到了蒙塔古夫人上床的时间了。虽然奥克斯小姐除非迫不得已不会离开房间,但她也有很多时间忙活自己的事情。蒙塔古夫人谈不上是最好的看护对象,可奥克斯小姐工作起来还是不紧不慢,得心应手。奥克斯小姐从浏览的杂志上抬起头来,经常会发现蒙塔古夫人正好奇地观察着她。有时,蒙塔古夫人会像小孩子那样使性子,固执己见,无论怎么劝说,就是拒绝吃饭。奥克斯小姐不得不把蒙塔古夫人的医生请来,让老太太好好听一听医生的一番义正词严的说教,让她明白作为病人应该怎样去做。有一次,蒙塔古夫人想逃跑,在路口正茫然四顾时,让奥克斯小姐在公寓楼前的大街上逮了个正着。老太太总是没完没了地送给奥克斯小姐东西,而且态度绝对很坦诚,这让奥克斯得煞费周章地拒绝她。
奥克斯小姐出身贫寒,蒙塔古夫人心知肚明。奥克斯小姐以前很辛苦地工作,可从未拥有过自己的皮毛外套。无论奥克斯小姐如何煞费苦心,她依然无法掩饰这样的事实,尽管楼下餐馆送来的饭菜加工得色香味俱全,可她还是要往里面加些作料。人们都说奥克斯小姐对珠宝一类的东西不屑一顾,在百货商店买衣服时,她往往在一位不耐烦的、着装很差劲的销售小姐的注视下,匆匆忙忙地买上一件便宜的衣服。无论奥克斯小姐如何懊恼地辩解,那些在廉价服装店讨巧的灯光下看上去还不错的衣服,等她买回去,在日光下都证明了是那么俗气。要么是难看的红和黄色,要么条纹不直、圆点不整,裁剪得也很糟糕。奥克斯小姐有时可怜巴巴地想,还是那些整齐地挂在衣橱中的白制服,穿起来不至于露怯,但是蒙塔古夫人对于能够暴露出奥克斯小姐职业痕迹的任何装束都大为不满,所以,每天晚上奥克斯小姐都会身穿红黄相间的裙子,享用从楼下餐馆送来的可口饭菜。她未加染色的头发很散乱地在脑后扎了个髻,没有戴戒指的双手在盘子之间惬意地移动。蒙塔古夫人通常会把吃的弄得满身全是,但是每隔三四个月,她都会从附近的服装专卖店中刻意订制一些衣服,而有关衣服的尺寸和颜色等信息,已经提前告诉店家了。柔声细语的销售小姐把完全合身的衣服给蒙塔古夫人送上门即可。蒙塔古夫人一般每次会挑上两件衣服,于是衣服被整齐地挂在了有香囊的挂钩上,和其他类似的衣服一起,安稳地住进了蒙塔古夫人的衣柜中,所有的衣服都是浅蓝、浅灰和淡紫色的。
“我们必须对漂亮衣服多加爱护。”奥克斯小姐说道。她从晚餐中抬起头,发现蒙塔古夫人,有时似乎是故意地把一满勺的燕麦粥扣在了衣服前襟上。“亲爱的,我们真的得多加小心了,想想您的好儿子为这些衣服花了多少钱呐。”
蒙塔古夫人手里拿着勺子,有时茫然地瞪大眼睛,有时会说:“我现在想吃布丁了,我会对我的布丁多加小心的。”时不时地,蒙塔古夫人通常在某一天身体难受,或者是累过头了,或者是因为某件事不高兴了的时候,她会把一碗的燕麦粥倒扣在桌布上。奥克斯小姐往往也会生气,于是蒙塔古夫人便被剥夺了享用布丁的权利,呆坐在那里。而奥克斯小姐便把她自己的碟子和碗挪到咖啡桌上,叫侍者把沾满燕麦粥的桌布撤走。
晚春时节,通常是蒙塔古夫人的状况最糟糕的时候。那时,由于某种原因,似乎是万物萌生,甚至肮脏的城市交通都传递着某种骚动和渴望的气息,以至于她能间歇性地感受到一年之中剩下的日子会怎样。大约在四月份或者五月份的时候,奥克斯小姐就要开始准备应对麻烦了,她得提防老太太自己跑出门,或者把燕麦粥完全打翻。在夏天,蒙塔古夫人似乎开心多了,因为她有可能去公园里散步,喂小松鼠了。在秋天,她变得安静了,为漫长的冬天做着准备。在冬天她就像动物一样,几乎要冬眠了。她很少说话,忍受着别人给她穿衣、脱衣的摆布,丝毫没有反抗。而恰恰冬天是奥克斯小姐最放松的时候,虽然过不了几个月就该到春天了,奥克斯小姐开始更多地考虑要放弃她的工作、可观的薪水,还有从楼下餐馆送来的可口饭菜了。
也就是在这年春天,蒙塔古夫人频繁地想送给奥克斯小姐东西。一天下午,因为下雨,她们例常的散步只能暂时放弃。蒙塔古夫人习惯性地走到厅里的衣柜前,拿出了她的外套。现在她坐在扶手椅上,那件深黑色的貂皮外套搭在她的膝头,她用手摩挲着皮毛,好像怀抱着一只猫,“漂亮,”蒙塔古夫人不停地嘟囔道,“漂亮,漂亮。”
“我们很幸运能有这些可爱的衣服。”奥克斯小姐说道。因为让自己总是保持在忙碌之中是她的一种修行方式,只要多才多艺的双手能做有用的事情,她就绝不让它们闲着。此刻,她正在织一个围脖,其实已经快织完了,但奥克斯小姐开始感到绝望。毛线的颜色,在商店里,或者还是线团的时候,似乎是柔和的嫩绿色,可织成围脖后,就变成了俗气的黄绿色,使得它当初的目的——围在亨利·保罗·蒙塔古圆滚结实的脖子上——看上去有那么一点儿不合适。奥克斯小姐用一种客观的眼光审视着它,越看越懊恼,如同她所创造的每一件东西都会让她懊恼不已一样。
“你得考虑一下花销了,”奥克斯小姐说道,“这些漂亮的东西都得花钱呀,只是因为你儿子是那么的大方和好心。”
“我把这个皮衣送你吧,”蒙塔古太太冷不丁地说道,“因为你自己没有漂亮的东西。”
“谢谢你了,亲爱的。”奥克斯小姐说道。她忙了一会儿手里的围脖,然后接着说:“亲爱的,把那么好的东西送人多可惜呀。”
“你穿上可能不合适,”蒙塔古太太说道,“它看上去太糟糕了,你穿上不是很漂亮。”
奥克斯小姐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又开口说:“好了,亲爱的,我们来看看还下不下雨,好吗?”她如释重负地放下了手里的针织活儿,走到了窗前。她小心翼翼地把细纱窗帘和厚厚的深红色帷帘拉开了,准确地说,这窗帘和帷帘并不是她自己要装的,但是它们对她很有帮助,而且摸上去手感不错,应该价格不菲。“差不多停了。”她高兴地说道。她眯缝着眼睛向上看了看天空。“我确信天快晴了,”她继续说道,好像她灿烂的笑容可以创造出一个光芒四射的太阳,“也就大概十五分钟以后……”她让她的声音变得越来越轻,满怀期待地对蒙塔古太太微笑着。
“我不想出去散步了,”蒙塔古太太闷闷不乐地说道,“我们小的时候,常常脱掉所有的衣服,跑到雨中撒欢。”
奥克斯小姐重新回到椅子上,拿起了她的针织活。“我们过几分钟就可以准备出门了。”她信誓旦旦地说道。
“我现在不想出门,我肯定,”蒙塔古太太说道,“我想给图画上颜色。”
她从椅子上慢慢站起来,把貂皮外套掉在地板上摊成一堆,一步一步颤颤巍巍地穿过房间走到牌桌前,桌上放着填图画本和蜡笔盒。奥克斯小姐叹了口气,放下了她手里的针织活,走过去捡起了貂皮外套,把它轻轻地搭在了椅子背上,然后又走了回去,再次拿起了正在织的围脖。
“漂亮,漂亮,”蒙塔古太太边涂边轻声唱道,“漂亮的蓝色,漂亮的清水,漂亮,漂亮。”
奥克斯小姐看着手中的围脖,脸上浮现出一丝微笑。围脖的颜色很亮丽,对于一个已不再年轻的男人来说,这颜色也许有点儿太艳了,但是还算赏心悦目,并不是真正绿得不正。他的生日还有三周就要到了,盒子中的卡片上会写上“您忠实的朋友和崇拜者,波莉·奥克斯”。奥克斯小姐轻轻叹了口气。
“我想去散步了。”蒙塔古太太出其不意地说道。
“就等一小会儿,亲爱的。”奥克斯小姐说道。她再次把手里的活放下,对蒙塔古太太微笑着,“我来帮你。”奥克斯小姐一边说着,一边走过去帮蒙塔古太太从直背椅上站起来,老太太起身总是磕磕绊绊很费劲。“干吗这样呀,瞧瞧你的模样。”奥克斯小姐看着图画书顶在头上的蒙塔古太太说道。她大声笑了起来。“你把所有的空白都涂成了蓝色,你这个傻孩子。”她翻了一页,“还有这儿,”她边说,边又哈哈大笑起来。“为什么这个男人长着一张蓝色的脸呀?还有这张图画里的小女孩——她不可能是蓝色的呀,亲爱的,她的脸应该是粉色的,她的头发应该是——呃,比如说,黄色的,而不是蓝色的。”
蒙塔古太太把她的双手狂乱地蒙在图画上,“这是我的,”她喊道,“走开,这是我的。”
“我很抱歉,”奥克斯小姐安慰道,“我并不是在嘲笑你,亲爱的。只是我看到一个男人长着一张蓝色的脸觉得很好笑。”她扶着蒙塔古太太从椅子上站起身,又陪她穿过房间来到貂皮外套旁。蒙塔古太太僵直地站着,任由奥克斯小姐把外套披在她肩上,帮她把胳膊伸进袖子。当奥克斯小姐转到她的面前,把脖领前的扣子扣上时,蒙塔古太太撇着嘴角,凑近奥克斯小姐的脸生气地说:“你不懂事情的本来面目,真的。”
“也许我不懂。”奥克斯小姐心不在焉地说道。她上下打量了一番蒙塔古太太,貂皮外套的扣子都整整齐齐地扣上了,然后她又把蒙塔古太太以玫瑰花做装饰的帽子从厅里柜子抽屉里拿了出来,戴在了老太太的头上,并认真地正了正帽子的角度,让玫瑰花的位置正好凸显。“现在我们看上去是那么的漂亮。”奥克斯小姐满意地说道。蒙塔古太太安静地站着,奥克斯小姐走到厅里的衣柜前,拿出了她自己结实耐用的蓝外套。她穿上了外套,用衣领处一条轻便的拉绳把衣领整理了一下,把帽子戴在头上,旋即把帽子前后调了个个儿,让帽檐准确地落在眼睛上方的位置上。直到她陪着蒙塔古太太走到门口,奥克斯小姐才对着门厅的镜子匆匆忙忙地瞥了一眼,就像一个人这样做是出于神经的冲动,而不是真正想去了解事情原委的欲望。
奥克斯小姐喜欢门厅到门口的这条通道,地板上铺的地毯很厚,即使笨重的鞋子走在上面也不会发出声响。电梯无人值守,是自助的,奥克斯小姐用她超人般的控制力,让电梯悄无声息地滑向大堂。电梯载着奥克斯小姐自己,还有蒙塔古太太,后者温顺地坐在用天鹅绒做垫子的小凳上,眼睛死死地盯着电梯控制面板,好像以前从未见过似的。电梯的门打开了,她们走进了大堂,奥克斯小姐知道,很少有人注意到她们——电话总机的接线员姑娘、门房,另外一个房客正走向电梯——他们认出了蒙塔古太太,这位有钱的老太太住在高层,而奥克斯小姐绝对是个能干的陪护,如果没有她尽职尽责的帮助,蒙塔古太太十分钟都活不下去。奥克斯小姐步伐坚定有力地走过大堂,她的手镇定地推着轮椅,引导着柔软、弱小的蒙塔古太太。大堂的地面铺着浅色的地毯,走在上面听不到一点儿脚步声。大堂的墙壁涂着一种昂贵的颜料,是原色的,几乎看不出任何别的颜色。奥克斯小姐和蒙塔古太太一起穿过大堂,好像她们正走在云端,漫步在无限空间中的混沌区域。大门是她们的目标,而身着灰色制服的门房,用一种夸张的手势给她们俩开路,而且招呼着“下午好”,刚开始是冲着蒙塔古太太的,因为她是雇主;而后才对着奥克斯小姐打着招呼,因为从她那里才有可能得到回应。
“下午好,乔治。”奥克斯小姐带着优雅而庄重的微笑,一边说着,一边推着蒙塔古太太走向了大门。一旦到了门外的人行道上,奥克斯小姐就得掌控好轮椅的方向,并且很快地靠到左边,因为如果任由老太太掌握方向,她可能很容易出人意料地把轮椅行驶到右边,虽然她们通常都是靠左边走,但蒙塔古太太的行动往往会把奥克斯小姐当天的散步安排搅得乱七八糟。她们走得虽然很慢,但最终融入了街上熙熙攘攘的人流当中,奥克斯小姐注视着前方,防止蒙塔古太太在陌生人中走失,蒙塔古太太抬起脸,望着灰色的天空。
“天真好,”奥克斯小姐说道,“雨后很凉爽。”
她们走了大约半个街区后,蒙塔古太太轻轻地按了按奥克斯小姐的胳膊,示意她们走人行道的内侧以便能更靠近商店的橱窗。奥克斯小姐起初没有理会,最后拗不过她,心有不甘地来到人行道的内侧,站到了一家文具店橱窗的前面。
她们每天都会在这个地方停下来,而且每天她都会重复同样的话。蒙塔古太太喃喃自语,“瞅瞅这些东西,多可爱呀。”她兴致勃勃地看着一只塑料制成的小鸟,鸟儿是亮丽的红黄两色,正一下一下地把鸟喙探到一个玻璃杯中喝水。她们站在那儿看着鸟儿慢慢低下头,把嘴接触到水面上,犹豫了一下,然后又抬起了头。
“我们不在这儿时,它会停下来吗?”蒙塔古太太问道。奥克斯小姐笑着说:“它永远不会停下的,甚至我们吃饭和睡觉时,它都会一直这样做下去。”
蒙塔古太太还很留意一个日记本,空白的页面上标着日期:6月14日—6月15日。蒙塔古太太盯着光滑、没有任何字迹的空白页屏住了呼吸。“我想要那个日记本。”她说道。而奥克斯小姐,重复着每天千篇一律的回答,“你要在上面写什么呀,亲爱的?”
另外一件总是吸引蒙塔古太太的东西是一个曲线柔和的蓝碗,摆放在橱窗展示的中心位置。蒙塔古太太每天都会呆呆地凝视着它,还试图透过窗户上的玻璃去触摸它。
“行了,亲爱的,”奥克斯小姐几乎不耐烦地拽着蒙塔古太太的胳膊,最后忍不住说道,“如果你还不挪窝的话,我们可散不完步了。”
蒙塔古太太乖乖地跟在了后面,“漂亮,”她小声嘀咕,“漂亮,漂亮。”
她突然睁开了眼睛,意识到自己在看着什么。天空不可思议的蓝,万里无云,脚下的沙滩晒得很烫。她能看见海水,颜色比天空还要深,但是显得稍微绿一些。在遥远的海面上,天空和海水交会成了一线,极其纯净。
“漂亮。”她嘟囔道,意识到自己在自言自语。她正走在沙滩上,突然停下了脚步,很不耐烦地把鞋子甩了出去,先是一只脚站立,然后又是另一只脚。她不禁低头看了一下自己的双脚。她的个头很高,要是穿着鞋站在沙滩上就更高了,她把鞋脱了以后,活动得轻松自如了,但是沉重的外套和帽子却是很碍事的累赘,尤其是帽子,戴在她头上有着明显的重量,这也是一种压迫。于是,她把帽子扔到了滚烫而可爱的沙滩上,帽子看上去令人反感,很明显的装饰用的玫瑰映衬着沙子的光滑和晶莹,她迅速地弯下腰,抓了好几把沙子把帽子埋了起来。而把脱下的衣服用沙子埋起来要费事得多,沙子在貂皮大衣短短的黑色毛绒间优美地滑落。在大衣还没埋到一半的时候,她决定把剩下的衣服也跟它一起埋起来,说干就干,她轻松地挣脱了很多衣服的袢、扣、带子的束缚,这些衣服在她的记忆中是挺难穿上身的。当把所有的衣服都埋在沙子里面之后,她心满意足地低头看着自己健壮的、白白的双腿,心想,同时也意识到自己正在琢磨:这双腿几乎和沙子有着相同的颜色。她开始自由地奔跑,她的右边是蔚蓝的海洋和更加湛蓝的天空,她的左边是树林,而她脚下是移动的沙砾。她跑着,跑着,直到回到了起跑的地方,埋在沙子中的大衣的一角还露在外面。她看见它,停了下来,喃喃地说道:“漂亮,漂亮。”然后蹲了下去,捧起一把沙子,让它们从指间滑落。
在远处,就在位于岛中心那片树林的某处,她听见有只鹦鹉正在叫着,“吃,吃,”它尖叫着,接下来是一些听不清的话,然后又叫着,“吃,吃。”
她的脑子里有了某种模糊和微妙的想法,是有关食物的,一时间某种不舒服的感觉袭来,就好像吃了不合胃口的东西,但过了一会儿又变得热情洋溢地兴奋起来。她转过身开始奔跑——在这个岛上是不可能慢慢闲逛的,因为周围热浪滚滚,海浪不断地拍打海岸,头顶是令人觉得不可思议的蓝天——她跑进了并不感到凉快的树荫中,从一个树荫跑到另一个树荫,想找到一块真正凉快的树荫。
“你好,”那只鹦鹉急促而含混地叫着,“你好,谁在那儿,吃?”她能够看见它正在树林中飞来飞去,只留下了难听的尖叫声和难看的红黄相间的影子。
树林中的青草倒是繁茂而嫩绿,她在小溪旁坐了下来,食物已经摆放到了溪边。今天,这儿放着一只打磨得很光滑的大木碗,盛满了紫色的葡萄。透过树林的间隙,阳光不均匀地洒向地面,把碗照得光辉夺目,反而映衬着葡萄满是灰尘,但带着几乎是黑色的暖意。这儿还有一个发着微光的盛满深红葡萄酒的玻璃杯,以及一个平底的蓝色的盘子,盛满了小点心。她伸手拿了一块儿点心,上面满是奶油,还有一层厚厚的、软软的冰冻巧克力。还有石榴、奶酪、以及小小的、味道强劲的糖果。她在食物的旁边躺了下来,闭上了眼睛,嗅着从葡萄上散发出的果香味儿。
“吃,吃。”鹦鹉在她头顶上尖叫着。她懒懒地睁开了眼睛,向上看着,看到树林间有红黄相间的影子在闪动。“安静点儿,你这个烦人的小坏蛋。”她说道,然后又自己笑了,因为实际上,这只鹦鹉安静与否微不足道。后来,她睡着了。醒后她吃了一些葡萄、奶酪,还有几块浓厚香甜的小点心。当她吃东西的时候,鹦鹉小心翼翼地凑近她,眼巴巴地要吃的,它飞到装满点心的盘子附近,然后又很快地飞跑了。
“小坏蛋,”她开心地冲着鹦鹉飞走的方向说道,“贪心的小坏蛋。”
当她意识到自己快把食物一扫而光时,特意把一块小点心放到了一片绿叶上,把它放在离自己稍微远一点儿的地方,打算留给那只鹦鹉吃。鹦鹉战战兢兢缓慢地飞到小点心附近,左右四顾以防有敌人突然扑来。当最后来到小点心旁边时,它又迟疑了一下,然后低下了头,把喙埋到了点心柔软的奶霜中。一会儿,它又抬起头,停下来四下观察,又过了一会儿,再次低下头把喙伸向了点心。这姿势很熟悉,她开口笑了起来,但不知道为什么。
她模模糊糊地感觉到自己又睡着了,醒来后又有了跑步的想法,想从林中跑到海滩的热沙地上,绕着小岛边奔跑,边呼啸。鹦鹉已经飞走了,点心已经一片狼藉,碎屑、奶霜满地。她从树林中跑了出来,来到了海滩,海水依然汹涌,天空依然湛蓝。她跑了好一阵子后,冲向了海边,在海浪冲到她的光着的脚丫前又迅速地跑回了岸边。然后她四脚八叉放肆地躺到了沙滩上。过了一会儿,她开始在沙滩上画画,一张圆脸,画两个圆点当作眼睛,还有鼻子,画一条线当作嘴巴。“亨利·保罗,”她说道,用她的手指疼爱地摸着画像中的脸,接着又开心地大笑起来,她站起身跳起脚,又开始环岛奔跑起来。当她经过沙滩上的画像时,用一只光着的脚踏了上去,然后用脚把画胡乱涂抹掉了。“吃,吃。”她听见鹦鹉正在林中叫着。鹦鹉害怕滚烫的沙滩,还有汹涌的波涛,所以远远地在树林间靠近食物的地方待着。她的目光越过大海,在遥远海面的尽头,能看见甜蜜的、总能带给她安慰的地平线。
当她跑累了的时候,会再次躺倒在沙滩上,无所事事地玩一会儿,在沙滩上写字,然后又用手把它们都抹掉。她还一度画了一个很粗糙的房屋的大门口,结果又用拳头把它给毁了。
最后,她倒在了沙滩上,把脸埋在了沙子里,沙子很热,比别的东西都热,软软的细沙滑到了嘴里,这样她能尝到沙子的滋味,它们在唇齿之间是又硬味道又独特的颗粒,但在她的眼中,它们代表着富裕和温暖。沙子盖在她的脸上,蓝天高高在上,可沙子变得凉爽了,然后变得更灰暗了,脸上的沙子最后变冷了。
“快到家了,”当她们拐过自己街区的最后一个弯时,奥克斯小姐欢快地说道,“这步散得挺好,不是吗?”
路过面包房时,她想加快脚步引导蒙塔古太太走过去,可没有成功。蒙塔古太太的双脚习惯性地抵制住了奥克斯小姐的催促,自觉不自觉地站到了面包房的橱窗前。
“我不知道为什么他们会把那些脏兮兮的长条泡芙拿到这儿来,”奥克斯小姐懊恼地说道,“让人大倒胃口,你瞧那个点心,奶油都结块了。”
她像哄小孩儿似的用胳膊搂着蒙塔古太太,“用不了多一会儿我们就到家了,”她轻声细语地说道,“到家后,我们可以先喝点儿好喝的鸡尾酒,休息几分钟,然后就该吃晚饭了。”
“漂亮,”蒙塔古太太眼瞅着点心说道,“我想吃。”
奥克斯小姐变得情绪暴躁起来,“不许说那样的话,”随后又哄道,“只是看看那种东西,都会恶心好一阵子的。”
她推着蒙塔古太太沿街快速走着,比刚才不紧不慢的散步快了很多,回到了自己所住的大楼。穿着灰色制服的看门人在门口等着,为她们打开了楼门。他先跟蒙塔古太太打了个招呼,然后对着奥克斯小姐问道:“散步散得很不错吧?”
“相当不错,谢谢。”奥克斯小姐随口应道。她们穿过大门进到了大堂里,电梯门正开着等着她们。“很快就吃晚饭了。”在穿过大堂时,奥克斯小姐对蒙塔古太太说道。
到了她们房间所在的楼层,奥克斯小姐留神观察蒙塔古太太是否能够自己找到家门。当她把钥匙插进房门锁眼时,蒙塔古太太面无表情地站在那儿等着。
房门打开了,蒙塔古太太机械地抬腿正要迈进屋门,奥克斯小姐抓着她的手臂,尖声叫道:“别踩到上面!”蒙塔古太太停住了脚步等在那里。奥克斯小姐从门内的地板上捡起了晚饭的菜单,菜单是在她们外出散步时,从门缝下面塞进来的。
进了屋,奥克斯小姐摘掉了蒙塔古太太的玫瑰花女帽,帮她脱掉了貂皮大衣,而蒙塔古太太用双手抱着大衣,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然后用手摩挲着皮毛。奥克斯小姐把自己的外套也脱掉了,整齐地挂在了衣柜中,然后回到客厅,拿起了菜单。
“鸡肝煎蛋,”奥克斯小姐边走边念着菜单,“上次这道菜有点儿不熟。当然,我跟他们提了,可他们好像并不在意。还有烤火鸡、菲力牛排。我真的觉得一小块儿不错的……”她抬头看着蒙塔古太太,微笑着问道:“饿了吗?”
“不饿,”蒙塔古太太赌气地说,“我吃饱了。”
“吃点儿燕麦粥吧?”奥克斯小姐说道,“如果你表现不错的话,今天晚上还可以吃冰激凌。”
“不想吃冰激凌。”蒙塔古太太说。
奥克斯小姐叹了口气,然后继续用安抚的语气说:“好了……”她又看着菜单,“炸薯条,”她念道,“这种东西不太好消化,但是我有心要一份上好的牛排和一些炸薯条。听上去今天的晚餐挺不错。”
“我能把这件大衣送你吗?”蒙塔古太太冷不丁地问道。
奥克斯小姐正走向电话机旁,听到这话停下了脚步,轻轻地拍着蒙塔古太太的肩膀,“您真是太大方了,亲爱的,”她说道,“但是您肯定并不想把您漂亮的大衣送给我,否则您亲爱的儿子会怎么说?”
蒙塔古太太满是怜爱地用手在大衣的皮毛上反复摩挲,然后她慢慢地站起了身子,大衣滑落到了地板上。
“我要去涂色了。”她大声宣告着。
奥克斯小姐从电话机旁转过身子,捡起了大衣,把它重新放回到了椅子背上。“好的。”她说道。接着她又走向电话机,坐了下来,以便能一边打电话,一边用眼睛看着点儿蒙塔古太太。她对着电话说道:“客房服务。”
蒙塔古太太慢慢挪动着穿过了房间,坐在了棋牌桌旁。她若有所思地一页一页翻动着填涂画册,发现了自己感兴趣的图画,于是打开了彩色蜡笔盒。奥克斯小姐小声地对着话筒,“是客房服务吗?”她最后说道,“我要预订晚餐,请送到蒙塔古太太的套房里来。”她的目光越过电话,盯着蒙塔古太太问道:“您还好吧,亲爱的?”
蒙塔古太太没有转身,不耐烦地动了动肩膀,然后从盒子里选了一支蜡笔。她很仔细地审视了蜡笔头老半天。而这时,她听见奥克斯小姐对着电话说:“请给我们拿一杯甜马丁尼酒,还有蒙塔古太太喝的李子汁。”她拿起菜单,舔了舔嘴唇,然后又说道:“一份蟹肉,番茄酱加鸡尾酒调汁。今天晚上按照食谱蒙塔古太太应该吃牛奶加燕麦了,可昨天晚上你们送的是奶油。是的,请送牛奶。你觉得他们这会儿应该知道吧,”她的目光再次越过电话机,落到了蒙塔古太太身上,“现在让我看一下,”她冲着话筒说道,目光又落到了菜单上。
蒙塔古太太根本没有理会奥克斯小姐,蒙塔古太太早已经开始涂色了。她的双臂弯曲着探向画册,苍老的脸上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全神贯注地给一张农场的图画涂着颜色。图画上有一只母鸡和三只小鸡在昂首阔步地溜达,背景是一个被树木所环绕的谷仓。蒙塔古太太已经费劲劳神地把母鸡和三只小鸡,谷仓和树木都涂上了鲜艳的蓝色。现在,她正不停地交替拿着蜡笔,聚精会神地在蓝色的树木上涂抹着红色和黄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