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植物”类词汇演变过程中词汇结构、词义问题及其他

以上我们详细梳理了两典中“植物”类词汇的分布情况,共收与异收词语的类型,从而勾勒出这类词汇在两典中的基本面貌。通过比较分析,我们发现在词汇演变过程中有以下几个问题值得关注。

一、植物类词语同义单双音节词语及其标记问题

现代汉语植物类词汇在历时发展进程中,有一种现象引起了我们的兴趣:《国语》和《现汉》中有一些由同一语素构成的意义相同的单音节词和双音节词,它们的演变情况非常复杂。因此,我们将其列为一个专题并对它进行分析。

(一)同义单双音节词的界定与历时转化

我们所说的同义单双音节词指由含同一个语素的单音词与双音词构成的同义组。刘叔新.词语的意义和释义 [J].辞书研究,1980(4): 172-181.如:“国”和“国家”;“椰”和“椰子”;“梨”和“梨树”等。同义单双音节词是汉语词汇通过构词成分而形成的同义词范畴中的一个特殊小类。按标记理论,普遍的、呈多数的现象是无标记的,特殊的、呈少数的现象是有标记的。在现代汉语中,单音节词是无标记项,双音节词是有标记项。

《国语》中有35对植物类同义单双音节词,其标记的方式多种多样,主要有以下几类:

(1)“子”为标记。如:椰—椰子、稻—稻子、桂—桂子、蒿—蒿子、茄—茄子、麦—麦子

(2)“菜”为标记。如:蒌—蒌菜、荠—荠菜、荇—荇菜、芥—芥菜、芑—芑菜、葓—葓菜

(3)“草”为标记。如:萱—萱草、荭—荭草、茅—茅草、芝—芝草、兰—兰草、烟—烟草

(4)“蒿”为标记。如:蒌—蒌蒿、莪—莪蒿

(5)“花”为标记。如:芫—芫花

(6)其他标记。如:芒—芭芒、枫—灵枫、檗—黄檗、蓝—蓼蓝、莱—莱菔、莨—莨尾、芋—芋头、梫—梫木、榉—榉柳等。

到《现汉》,同义单双音节词有所增加,共71个。其标记形式主要有:

(1)原有的“子”“草”“蒿”“菜”“花”等为标记。如:谷—谷子、稗—稗子、竹—竹子、榛—榛子、柚—柚子、艾—艾蒿、芹—芹菜、芒—芒草、兰—兰花等。

(2)“树”为标记。如:杉—杉树、枫—枫树、梨—梨树、楮—楮树、椿—椿树、槭—槭树、榕—榕树、樟—樟树

(3)“角”为标记。如:菱—菱角

(4)“麻”为标记。如:葛—葛麻

(5)其他标记。如:苕—红苕、蓟—大蓟、蒜—大蒜、芋—芋艿等。

比较两典的同义单双音节词,可以看出它一方面承继了旧的标记模式,同时又有新的变化。其变化主要表现为:

(1)新产生了“树”“角”“麻”等标记,构成了新的同义单双音节词。例如:松—松树、榆—榆树、桃—桃树、柳—柳树、杏—杏树、柏—柏树、桑—桑树、柞—柞树、菱—菱角、葛—葛麻等。这些词语在《国语》中只有单音节形式。

(2)同义的单音节词与双音节词都可以加标记。如:椰树—椰子树

(3)同义的双音节词可以再加标记,构成同义的三音节词。如:李—李子—李子树、栗—栗子—栗子树、橘—橘子—橘子树。

(4)旧的同义单双音节词中单音节词消失,成为只表音节不表义的符号,与标记一起构成词。二者的同义关系消失。例如,“蒌—蒌蒿”“荭—荭草”“芑—芑菜”中的“蒌”“荭”“芑”,仅作为表音符号存在。

(二)同义单双音节词转化中标记的隐现

在历时演变过程中,单音节词首先通过加标记的方式构成双音节词,二者形成同义关系;其标记可分为一种表示意义类别的词,如“树木”类的单音节词加“树”“草本”类的词语加“草”“蔬菜”类的词语加“菜”;另一种为词缀,如“子”“头”等;第三种比较复杂多样,不再一一列举。然后同义的单双音节词都可以加标记,或只有双音节词加标记,最后单音节词成为表音符号,原来的标记功能隐藏,成为词义的负载者。因此,同义单双音节词历时转化过程中标记的出现与消失经历了这样一个过程:

根据历史语言学的观点,历时研究把一种语言目前所处的状态(state)看作语言在演变过程中正经历的一个阶段(stage)。从历时研究的角度出发,如果一种语言有标记项和无标记项都有标记,附加标记总是先在有标记项上出现,然后才在无标记项上出现;当标记消失时,先在无标记项上消失,然后才在有标记项上消失。同义单双音节词的历时转化过程,证实了语言演变中标记隐现所遵循的轨迹。比较有趣的是,汉语中标记消失的方式之一是通过无标记项的消失而消失的。

二、“植物”类词汇词义演变问题

(一)同场同模式的演变模式

“植物”类词汇的意义在历时发展过程中,其演变模式是相同的,即张志毅先生所概括的“同场同模式”普遍原则。“植物”类词汇从表示具体的植物义演变出表示植物某一部位的义位。例如,表示“树木”的植物可以引申出这种植物的某一部分(包括果实、籽实、花)的义位。

槟榔:常绿乔木——它的果实

巴豆:常绿灌木或小乔木——它的果实

红豆:常绿乔木——它的种子

拐枣:落叶灌木或小乔木——它的果实和果柄

牡丹:落叶灌木——它的花

“草本”子语义场的义位引申指这种植物的花、鳞茎、籽实、地下茎等部分。

百合:多年生草本植物——它的鳞茎

稗子:一年生草本植物——它的籽实

报春花:多年生草本植物——它的花

荸荠:多年生草本植物——它的地下茎

马铃薯:多年生草本植物——它的块茎

可见,“植物”类词汇义位的演变模式是相同的,即从整体到部分的引申轨迹。它甚至是跨语言的。如:

汉语 番茄:一种植物→它的果实

英语tomato:一种植物→它的果实

法语tomate:一种植物→它的果实

德语Tomate:一种植物→它的果实

俄语помидор:一种植物→它的果实张志毅,张庆云.词汇语义学 [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2.

这种演变模式与人类社会生活和认知机制的关系密不可分。人们认识自然界中的各种植物,首先从整体上了解植物的形态、结构、生活习性、环境适应性及其用途等。在人类社会发展过程中,人们逐渐发现植物的每一部分用途不同,果实、种子、块茎等可以吃,花朵可以观赏,它们满足了人们的生存需要和审美要求,于是“果实”“种子”“块茎”“花朵”在人们的知识背景中凸现出来,从而义位由表示整体演变为指某一部位。而这种演变模式在“植物”类词汇中都是相同的。

(二)“植物”类词汇词义义值和义域的变化

词义演变的主要内容之一就是词义义值和义域的复杂多样的变化。

张志毅先生把词义分为义值和义域两部分。义值又可划分为基义义素和陪义义素两大类。其中,基义义素包括个性义素和上位或共性义素两类,陪义义素主要包括情态、语体、时代、方言、语域、外来等六类义素。义域的参数包括大小域、多少域、伙伴域、适用域等。张志毅,张庆云.词汇语义学 [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2.“植物”类词汇词义义值的变化主要涉及共性义素和陪义义素;义域的变化主要为大小域、多少域、适用域的不同。

1.共性义素的科学化、具体化

共性义素,即类素,在这里指植物的类属。《国语》“树木”子语义场的下位类型分为乔木、亚乔木、灌木三类,而《现汉》则分为乔木、小乔木或灌木、藤本等三种类型,这样划分应该更为科学、合理。认识的差异导致词义的深化,由非科学变为科学。如前所述,《国语》中指称“常绿亚乔木”的植物在《现汉》中类素变为“常绿乔木”,如:“冬青”“乌木”“紫檀”“紫薇”等;又如《国语》认为是草本的一些植物实际上是藤本植物,如:“萆薢”“葛”等。“薜荔”被《国语》归为“常绿灌木之一”,实际上它应该是“常绿藤本植物”(《现汉》)。

在《国语》中有许多词语没有描写出共性义素,到《现汉》则对植物的类属给出了科学、具体的定义。如:

【苜蓿】蔬类,分别为紫、黄、野三种。(《国语》)

多年生草本植物,叶子互生,复叶由三片小叶构成,小叶长圆形。开蝶形花,紫色,结荚果。是一种重要的牧草和绿肥作物。也叫紫花苜蓿。(《现汉》)

【一品红】产于热带,枝梢之叶,呈鲜红色,如花瓣,叶间簇生绿黄色小花,俗亦称象牙红。(《国语》)

名 落叶灌木,下部的叶子椭圆形或披针形,绿色,顶端的叶片较狭小,多为鲜红色,很像花瓣。花小,单性,没有花被。供观赏。(《现汉》)

“苜蓿”的释义,《国语》的归类(蔬类)不准确,描写也太宽泛、太简略。《现汉》则具体描写了苜蓿的形状、颜色、果实、功用,并且做了科学的归类(多年生草本植物)。

对“一品红”的解释,《国语》没有给出类属,只简单介绍了植物叶子及产地。而《现汉》则描写了这种植物的叶子特征和科学类属。

“随着观念的不断发展、思维能力的提高及感知能力的深化,时间常常会把崭新的东西赋予语言……显示了不同的思维层次。”洪堡特.论人类语言结构的差异及其对人类精神发展的影响 [M].北京:商务印书馆,1997.由于科学知识的不断深化和细化,对植物的分类也越来越科学、越细致。学科的发展直接导致语言中词语类属的变化,或从错误到正确的归类,或从没有类属到类属的明确,结果词义得到深化,由非科学变为科学。

2.陪义义素的变化

陪义是义位的附属义值,是“一个词的基本意义之外的含义”。(《朗曼现代英语词典》)它具有提高、加强语言的表达功能的作用。许多同义词的差别就体现在陪义的不同上。植物类词语异名出现的原因之一就是因为陪义的不同。因此,陪义义素的变化是词义演变的一个重要方面。

《国语》中没有专门对陪义义素的标示,仅在一些词语的释文中见到“俗亦称”“俗称”的表述,如:

【豌豆】谷类植物,蔓生,复叶,夏社、初开蝶形小花,结实成荚,子可食,茎叶嫩亦可食,谓之豌豆苗,俗称豆苗儿。(《国语》)

【一品红】产于热带,枝梢之叶,呈鲜红色,如花瓣,叶间簇生绿黄色小花,俗亦称象牙红。(《国语》)

按照现代语义学的观点,“俗称”指义位的风格陪义,表现一种非正式的格调。到《现汉》植物类词语主要涉及时代、语体、方言、语域、外来陪义,并且前三种陪义用符号标示出来。“标 <方> 的表示方言,标 <书> 的表示书面上的文言词语,标 <古> 的表示古代的用法。”“一般音译的外来语附注外文。”(《现汉》凡例)或者是在释文中用“古代”“旧时”“古书”“早期白话”“通称”“有的地区叫”等提示词语。如:

【禾】古书上指粟。(时代陪义)

【蓬蒿】 <方> 茼蒿。(方言陪义)

【桂子】 <书> 桂花:~飘香。(语体陪义)

【娑罗树】常绿乔木,高可达五十余米,叶子长卵形,花淡黄色,树脂有香气。原产印度。木材紫褐色或淡红色,可以作为建筑材料。[娑罗,梵sala](外来陪义)

【紫藤】落叶藤本植物,缠绕茎,羽状复叶,小叶长椭圆形,花多为紫色,荚果长大而硬,表面有绒毛,供观赏。通称藤萝。(语域陪义)

可见,词义陪义义素在时间纵轴上由粗略、模糊发展为精细、明确,反映了人类认识和社会发展达到了更高的水平,“词也就获得了更广泛、更深刻的意义。”洪堡特.论人类语言结构的差异及其对人类精神发展的影响 [M].北京:商务印书馆,1997.

3.词义义域的变化

义域,指词语的意义范围和使用范围,是人所认识的具有词语所表示特征的事物集或群。“植物”类词汇义域的变化主要是大小域、多少域、适用域的不同。“植物”类词语词义从表示整体引申出指称部分的词义演变模式,就是义域由大到小的变化。

“棉”由原来指称“一年生或多年生草本植物或灌木”通过借代方式引申出指称“棉花”,然后通过相似联想的认知方式引申出“像棉花的絮状物”。第一次引申义域狭化,第二次引申义域广化。

“乌木”由指称一种“常绿乔木”到指称所有质地硬而重的黑色木材,其义域广化。

通过考察两典共收和异收的“植物”类词语,词义演变过程中义域发生变化的比例还是比较高的,约占总词语的32%。

三、“植物”类词汇演变的其他问题

“植物”类词汇在演变过程中不断地发生变化,有的词语承继下来,有的词语退出了词汇系统,新的词语又加入进来,它们在不断调整着自己的角色定位,既保证了系统的稳定性,又保持了系统的鲜活性。

(一)词语的消亡和产生

如前所述,《国语》中1253个词语被淘汰,包括了古语词、异形词、异名词、部分下位词以及过于专业的词语等。这些词语表现出以下一些特点:

(1)词语指称的客观对象在现代汉语中已经消失。如:“思牢”“木芍药”等。

(2)不同的词形、词名在语言的使用过程中或自然淘汰,或被加以规范。如:“大丽花”的异名“天竺牡丹”,发展到现在,已很少有人知道,没有了使用价值,自然消亡;“芙蕖”与“夫蕖”,“兔葵”与“菟葵”等,在国家有关部门对语言文字使用规范的引导下,淘汰了不规范的异形词“夫蕖”“兔葵”。

(3)它们与日常生活关系不大,人们很少关注。

到《现汉》新增加的词语包括两类:一指旧词产生新义;一是指称新产生的客观对象的词语。前面提到的538个词语中514个属于此类。这些词语随着社会和科技的发展,或者词义引申出新的意义,或者指称新出现的植物。其中有24个是古语词,这是辞书为了照顾人们查考的需要,收录了进来,不能归入新词语的行列。

(二)词语的使用寿命及演变的速度

通过前面的分析,植物类词汇在历时演变中变化大于稳定,百年来词形、词义基本不变的只有220个词语,所占比例很小,主要包括药草名(这是中华民族特有的瑰宝)和与人们生活关系密切的词语,其余的词语都发生了变化。可见,植物类词语的使用寿命分为不同的层级,这与此类词语的特性有关。那些与人类日常生活关系密切的词语,属于典型范畴,它们的使用寿命就比较长久,并不断地衍生出新的意义;而那些专业语域义味较强的词语与时代的发展进程相生相灭,属于边缘范畴,使用寿命很短,如《国语》中出现的热带或亚热带的植物词只有短短的几十年寿命,湮没在历史的尘埃中,而《现汉》中新产生的部分植物词也只有短短的几十年的时间。它们的发展前途受制于人类的生活需求和科技的发展水平。因此,“植物”类词语的新旧变化具有很强的时代性。

纵观植物类词汇在现代汉语的历时演变进程,我们发现其演变速度是很快的,一百年的变化差异较大。这是此类词汇的特性使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