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书坊前

  • 梨园秋
  • 叶声谷
  • 3205字
  • 2021-02-17 23:49:23

牛文乐今年四十岁,是临安成外牛家村的一名书生,这年头读书人不受重视,能考上科举的万中无一,牛文乐也早绝了读书出仕的念想,现在在村中做一个私塾先生,聊以糊口。好在村民对于识文断字的人多少还有些尊敬,所以平时保正摊派税粮时也不会太过盘剥他。

家里有几亩薄田,在书塾中教书挣份束脩,加上能写会算,三不五时还能帮助村里大户做些采买抄写的工作,所以平常牛文乐的日子也还过得去。

这天一早,牛文乐就跟着村里的牛老爷还有保正出门,去往钱塘县衙更换新的地契。

这两年天气不好,江南虽然还能活人,但小灾也是不断。

今年夏天一场洪灾后,牛家村许多田地都减产了,秋天打下来的粮食比往年少了一半。

到了隆冬时节,农户家的存粮渐渐吃完,便难免要挨饿,佃户只能逃荒或饿死,而有几亩田地的人家便只得典卖田产换一点糊口的粮食。

因为牛老爷每次去改田契都会请他同去,牛文乐心中一算,也是惊讶,今年过后牛家村怕不是一多半的田产都要进了牛老爷的名下。

在钱塘县衙门口,办完过户的牛老爷一脸轻松,拿出一个纸包,和牛文乐道:

“文先生今天辛苦了,这点意思,路上喝酒暖暖身子。”

牛文乐躬身双手接过,连连道谢。

牛老爷送完银子,便和保正一同拜别牛文乐,好不容易进城一趟,他自然要和保正同去潇洒一番。而牛文乐惯常是去不起的。

牛文乐独自走在临安街头,偷偷摸着牛老爷给的谢礼,从宽窄厚薄上至少也是五两宝钞。

牛文乐心中想:大概明年,牛老爷庄子的围墙又要加高几米,为牛老爷种地的庄客又要增加许多了吧?

牛老爷和保正笑得开心,牛文乐却有些害怕,他是读过书的,每每帮牛老爷过户了新的田土,他就难免想起以前在书上读过的“富者有弥望之田,贫者无立锥之地”的描写。

这可是国家变动的征兆啊!

可想到这里,牛文乐又忍不住叹了一口气,而今这大申朝,难道不比书上那汉末、唐末么?

据说今年黄河又是大灾,死了不知多少人,脱脱丞相想要修河堤,百姓却已被徭役压的苦不堪言,还传出了什么“莫道石人一只眼,挑动黄河天下反”的诗句。

而今见得四下盗匪也渐渐多了,那泰州的张士诚,庆元的方国珍,满天下的白莲教,又哪个是好相与的。

前几天打着方国珍征粮招牌的信甚至送到了临安城外的牛家村来了,虽然最后好汉们也没真来索粮,但也把牛老爷吓得魂不附体,几天睡不着觉。

哎,牛文乐心想,也不知这大申朝廷能撑的多久,自己这碗安乐茶饭还能提心吊胆的吃上几日哦?

牛文乐心中惴惴,走了一阵,不绝已来到一处闹市。

抬头,眼前已看见一家书铺。

唉,好在还有几本书可以看。牛文乐心想。

读闲书已是而今日子里他仅剩不多的消遣了。

他放下愁情走入书店。

今天书店的人似乎比往常忙碌许多,很多人挤在门前抢书,伙计前后奔跑不断上货,掌柜的也走出了柜台,站在书架前指点着什么。

牛文乐知道这是元贞社社刊发行之日常见的景象。他也走上前去,想买一本元贞社刊。

牛文乐喜欢看戏本,而元贞社刊每期都会有些不错的戏本,而且售价只要两钱一份也算便宜。

有时牛文乐也会买大都来的玉京社刊或者两湖来的集贤社刊来看,至于本地的小结社,比如春鸣社等的社刊,虽然无聊时也值得一看,但一来戏常不好,二来因为销量不好刻板成本高,只能降低印刷质量,看起来观感也不佳,所以牛文乐很少会买。

他走进店里,想要问伙计要一份新出的元贞社看,但还没站定,就被后面人推着向前走。

耳边只听得不断有人问:“有元贞社么?”

又有人说:“我要一本元贞社!”

“给我拿一本。”

“我要三本!”

牛文乐被挤到人前,还没说话,就见掌柜擦着汗出来道:“诸位客人,诸位客人!本店当月的元贞社社刊售完了,劳你们耐心等待,我马上差人去调!”

店外许多拥挤的顾客瞬间发出一声失望的悲呼。

牛文乐也是心道倒霉,怎么刚刚轮到他就没有了。

许多客人直接骂起来,掌柜的只能道:“我们的货马上调来。”他没有办法,突然拿起一本小书道“元贞社刊虽一时没有,今日却是出了新的春鸣社刊,如此厚只卖一本四钱宝钞,也是很好看的。”

众人只道:“谁看春鸣社的戏本?我们要看元贞社。”

牛文乐也是满心失望,他已经决定在临安城关城门前回牛家村却是没时间再等,所以只得先走了。

想了想,牛文乐看了一眼那厚厚的春鸣社特刊,虽然对质量不抱希望,但这书如此厚只卖四钱宝钞十分便宜。想着写得再差,拿回去聊做解闷也好,于是便拿起一本小书。

牛文乐见书籍正面印着《牡丹亭》三个大字,还有一行小字“春鸣社特刊”,下面写着作者名:白鹏飞。

牛文乐想了一番,却是不认得。

随手一翻,内容字体清晰,印刷的十分不错,而且书本只有手掌大,精致美观倒是让他意外。

牛文乐想着这书虽然小,但厚度很厚,算算少说也有四五万字,若以正式图书的价格来说,四钱却实在算很便宜,更别说印刷还如此精美了。

牛文乐下定决心,付了钱,带着袖珍书走出书店来。

站在路边,他随手翻开《牡丹亭》。

翻开第一页牛文乐脸上便露出奇怪的神色,这么厚一本书,第一页居然大半是空白的,只有一句话“开篇不谈‘牡丹亭’,读便诗书也枉然!”

这口气也太大了?而且印书时作者未免太不要脸了。牛文乐心里对《牡丹亭》的印象一下降低了许多。

翻到第二页,却是目录,标记了每一出的标题和对应页码。

一看目录,居然有十几出,而且最后一出叫“诊祟”,显然也不是完结的模样。

他翻到封面一看,果然见封皮上写着“上卷”。

这说明这戏至少还有一卷,牛文乐有些惊讶,这年头的杂剧基本就是“起承转合”四折家一点楔子,这戏居然如此之长?怕不是个又臭又长的裹脚布?

牛文乐随手打开第一出的“标目”。

这算是全戏的总纲,用几首诗说明戏曲大概内容。

只见开篇写着首《蝶恋花》:“忙处抛人闲处住。百计思量,没个为欢处。白日消磨肠断句,世间只有情难诉。玉茗堂前朝复暮,红烛迎人,俊得江山助。但是相思莫相负,牡丹亭上三生路。”

牛文乐突然有些愣,这词好,而且写的有点太好了,甚至是让他有些不适应。

所谓词是诗余,曲是词余。词是因为宋人不想受诗的格律才发展出的长短句,而曲则更是申朝人不想守词的格律而进一步发展所得。本就是下里巴人的东西,用语自然难免粗俗。

看看这时戏曲里诗词的基本水平就明白了:“满腹诗书七步才,绮罗衫袖拂香埃。今生坐享荣华福,不是读书哪里来?”出自白朴名作《墙头马上》。

勉强也能说是诗,但意境实在不是很高,白朴的作品都是这样其余普通水平的曲家就更看不得了。

所以牛文乐突然在杂剧里看到牡丹亭中这种细腻的词时,那感觉就像后世刷短视频时突然看到了国际顶尖级别的特效一样,那还不喜出望外?

一首好词让牛文乐对牡丹亭的期望回到了正常水平,他收起轻视,开始仔细阅读,这一读,牛文乐不禁越来越心惊。

牛文乐发现《牡丹亭》里这种精致巧妙的曲词不是一处,而是好词就像不要钱一样,首首精致。

而且戏词写的也好,《牡丹亭》的写作技法已经进入心理描写阶段,不是此时还在粗疏的讲故事的申朝杂剧可比的。

就像后世的爱情小说一样,人物的一点点小心思都能成为《牡丹亭》的描写对象,对少男少女心理的把握更是让人代入感十足,这种细腻描写对此时人来说简直是新奇无比。

牛文乐看着看着,已经从吃惊到赞叹,到享受,最后忍不住沉迷进了《牡丹亭》的世界,跟着作品中的男女主角去体会他们的爱情。

看到杜丽娘游园惊梦一节,他一个中年人居然也回忆起了自己年少时情窦初开的时光,不禁怦然心动。

不知不觉,他便把整本书翻完,再抬头才发现居然已经傍晚了。

牛文乐发觉自己站在街头看书看得呆滞,连时间都忘了。此时城门已闭,他也只能投客店住宿。

捏着那《牡丹亭》,牛文乐却忍不住想今晚点灯再看一遍,他从没看过如此令人着迷的作品!而且不止是故事好看,《牡丹亭》的诗词也绝对值得他好好玩赏一番。

“此书写男女之情,还胜《西厢》百倍!”

牛文乐突然很庆幸自己没有买到元贞社刊,而是买了《牡丹亭》这绝对是他看过最好的剧本!

而此时的临安城里,许多意外读到《牡丹亭》的人,也都处于和牛文乐一般的震惊之中。

震惊之后,就是自发的宣传。

很快,一句“平生不看《牡丹亭》,读遍诗书也枉然”的话,悄然在临安的识字人群中流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