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玫瑰
- 玫瑰的故事(刘亦菲、佟大为、林更新、万茜领衔主演电视剧原著小说)
- (加)亦舒
- 47544字
- 2020-12-03 15:22:13
我的名字叫黄振华。
玫瑰是我的妹妹,黄玫瑰。她比我小十五岁,而我再也没见过比玫瑰更像一朵玫瑰的女孩子。
她是我唯一的妹妹,母亲在三十八岁那年生下她,父亲当时的生意蒸蒸日上,一切条件注定玫瑰是要被宠坏的。
玫瑰三岁大的时候,已是一个小小的美人胚子,连母亲也讶异不已,因为一家人都不过中人之姿,这样的水婴儿实在是意外之喜。
玫瑰不但长得好看,而且能说会道,讨人喜欢,考幼儿园的时候,无往不利,老师摸着她漆黑乌亮的头发,怜爱地说:“这个小小的黄玫瑰,将来是要当香港小姐的。”
她的生活毫无挫折。
后来,当然,她长大了,漂亮与不漂亮的孩子,同样是要长大的。
玫瑰出落得如此美丽,蔷薇色皮肤,圆眼睛,左边脸颊上一颗蓝痣,长腿,结实的胸脯,并且非常的活泼开朗。男孩子开始追求她的那年,我已读完建筑,得到父亲的资助,与同学周士辉合作,开设公司。周年少老成,他的世界明净愉快,人长得端正高尚,他对诗篇图画,鸟语花香,完全不感兴趣。生活方面,他注重汽车洋房,当然还有公司的账簿,他是典型的香港有为青年,你不能说他庸俗,因他是大学生,谈吐高雅,但也不能将他归入有学问类,因除出建筑外,他对外界一无所知,他会以为鲍蒂昔里是一种新出的名牌鳄鱼皮鞋。但我喜欢周士辉,他的优点非常多,和蔼可亲是他的首本好戏。他有个青梅竹马的女朋友,却把她收得非常严密,轻易不让我们见面。
他的理由:“尤其是你,振华,防人之心不可无,我不怕一万,只怕万一,等我娶了她,才让她见你,情场如战场,你的条件太好,我不能放心。”
我顿时啼笑皆非。这便是周士辉,我的生意拍档。
母亲对我是满意的。
她说:“士辉这孩子有生意头脑,能补足你的短处,将来生意做大了,难免有意见相歧这种事,你要忍让点。”
我唯唯诺诺。
母亲最近这一两年脾气很古怪,父亲叮嘱我们对她忍让一点,她更年期。
“听说士辉快要结婚了。”
“是。”
“你呢?”母亲问。
我抓抓头皮,“没对象。”
母亲说:“打烂了电话的全是找玫瑰,玫瑰最近很不像话,一天到晚就是懂得往外跑,出了事就来不及了,”她不悦:“你是她大哥,她一向听你的话,总该说说她。”
我陪笑,“妈,现在的孩子,没什么好说的,他们都很有主张。”
“是我自寻烦恼,”她发起牢骚,“四十岁还生孩子,现在女儿不像女儿,孙儿不像孙儿。”
我连忙说道:“玫瑰的功课,还是一等一的。”
母亲也禁不住微笑,“也不知她搞什么鬼,都说圣德兰西是间名校,功课深得厉害,但是于小学一年级起,也没有看见过她翻课本,年年临大考才开夜车,却又年年考第一,我看这学校也没什么道理。”
电话铃响了。
妈妈说:“你去听罢,又是找玫瑰的。”她没好气地站起来,到书房去了。
我接电话,那边是个小男生,怯怯地问:“玫瑰在吗?”
我和颜悦色的说:“玫瑰还没放学呢,你哪一位,叫她打给你好不好?”
他非常的受宠若惊,“不不,我稍迟再找她好了。”
我忍不住问:“你找她干什么?问她借功课?”
“不,我想约她看电影。”他说。
“好,”我说:“再见。”我放下电话。
玫瑰尚不过是黄毛丫头,难道这些男孩子,全是为了一亲芳泽?我纳罕的想。
电话铃又响起来,我才想听,老佣人阿芳含着笑出来说:“少爷,让我来。”
我诧异,又是找玫瑰。
阿芳说:“小姐还没回来,我不清楚。”
我问阿芳:“这种电话很多?”
阿芳叹口气:“少爷,你不常在家,不知道,这种电话从早响到晚,全是找小姐的,烦死人。”
我说:“有这种事?”
“是呀,太太说根本不用听,又说要转号码以求太平。”
“你去说说小姐呀,”我笑:“是你带大的。”
阿芳说:“你少贫嘴,小妹都那么多人追,你呢?什么时候娶媳妇?”
这一句话把我赶进书房里。
才写了三个字,玫瑰回来了,她一脚踢开书房门,大声嚷:“大哥,大哥!”
我不敢回头,我说:“玫瑰,你那可怜的大哥要赶功夫,别吵,好不好?”
“大哥!”她把头探过来。
我看到她那样子,忍不住恐怖地惨呼一声:“玫瑰,你把你的头怎么了?”
玫瑰本来齐腰的直发,现在鬈得纠缠不清,野人似地洒开来。
她若无其事地说:“我熨了头发。”一边嚼香口糖。
“你发了神经。”我说:“等老妈见了你那个头,你就知道了。”
“她什么都反对,”玫瑰说:“我哪理她那么多。”她脚底一滑,溜到沙发上坐下。
我责问她:“你的正常鞋子呢?滚轴溜冰鞋怎么可以在室内穿?”
“大哥,这样不可以,那样不应该,你太痛苦了。”她不屑的说。
“我有你这样的妹妹,痛苦是可以预期的。”我说:“有什么快说,好让我静心工作。”
“借钱给我。”她低声说:“三百。”像个小黑社会。
我摸出钞票,还没交到她手中,母亲已经推门进来,“振华,再不准给她钱!”
玫瑰手快,已经把钞票放进口袋里。
母亲大发雷霆:“玫瑰,你试解释一下你的行为,现在还是二八天时,你穿个短裤短成这样,简直看得到屁股,是什么意思?一把好好的直发去弄成疯子似的,又是什么意思?”
玫瑰一张脸顿时阴暗下来,低着头,不响,双腿晃来晃去。
母亲益发怒向胆边生,“把溜冰鞋脱下来!”我陪笑:“她已经住在这双溜冰鞋上了,怎么脱得下来?”
我笑笑道:“妈,现在流行这种打扮,孩子们自然跟潮流走,你动气也没有用。”
“怎么会生你这种女儿!”母亲骂道:“一点教养都没有,净丢人。”
我推母亲出书房,“好了好了,你老也别动气,一会儿血压高了,反而不妙,去休息休息。”
母亲总算离开书房。
玫瑰嘘一口气,“老妈真是!”她嬉皮笑脸。
“你别怪她,”我说:“她跟你有两个代沟,也难怪她看你不入眼。”
“她一直不喜欢我。”玫瑰说。
“不会的,你顺着她一点,就没事了。”
玫瑰在我书房里溜来溜去,把地板折磨得“咯咯”声,然后抱紧我脖子,感激地说:“大哥,你对我最好。”
我拉拉她一肩轰轰烈烈的鬈发,“你知道你现在像什么?像吉卜赛野女郎。”
她笑了。
有时候我也觉得老妈对玫瑰是过份一点。玫瑰还是个孩子,不应待她太严,净责骂不生效,有空得循循善诱,没空就放她一马,小孩子只要功课好,没大不了的事。
第二天回到写字楼,士辉鬼鬼祟祟跟我说:“振华,我决定结婚了。”
我笑说道:“好家伙!”
“看!这戒指。”他打开一只丝绒盒子,递到我面前,问道:“如何?”
我看了一眼,“大手笔,有没有一卡拉?”
“一卡拉十五分”他说道:“请你任伴郎。”
“我答应你。”
“借你老爹那部四五〇来用。”士辉说。
“不在话下。”我笑,“现在可以公开你的新娘了罢?”
“今天一起吃午饭。”他说。
我终于见到了士辉的终身伴侣,那女孩子叫芝芝,姓关,一个好女孩子。说她像白开水呢,她倒有英国小大学的学士文凭,可是谁也不能说她有味道,她还没有定型,外在与内在都非常普通。
她很适合周士辉。
隔了数日士辉再约我去参观他的新居,现场有好几位女家的亲戚,纷纷对我表示极大的兴趣,我立刻明白了。
钓到士辉这个金龟婿,女太太们马上打蛇随棍上,乘胜追击,名单上早有黄振华三个字。我很礼貌地应付着她们。士辉的新房颜色太杂,家具太挤,配搭甚俗,但不知怎地,偏偏有一种喜气洋洋的幸福感,使我觉得落寞。
关芝芝在狭小的厅房间笑着扑来扑去招呼客人,居然有种娴淑逼人的味道,我马上在心中盘问自己:黄振华,你也可以过这种美满的生活,何必再坚持下去?
周士辉把我拉在一旁,“怎么?这里的几位小姐,喜不喜欢?”
我只是微笑。
“你在等什么?”士辉诧异的问:“香港并没有下凡的仙子,婚后好努力向事业发展,女人都是一样的,感情可以培养。”
我摇摇头,“不,士辉,不是这样的。”
他叹口气,“我不明白你。”
我说:“你以为可以用自己双手创造幸福,我的看法不一样,爱情是可遇不可求的幸福,而婚姻的支柱必须是爱情。”
士辉冷笑:“振华,你比我想像中更年轻天真,祝你幸运。”
我不以为忤,又笑了一笑。
把士辉的帖子带到家中,我就知道母亲要说些什么话。
果然——
“士辉多本事,恐怕人家儿孙满堂的时候,你还是孤家寡人。”
“你与他是同学,差个天同地。”
“你有没有想,将来做王老五的时候冷清清?父母迟早要离开你,到时连吃顿正经饭也办不到。”
玫瑰挤眉弄眼,偷偷跟我说:“现在连你也骂。”
老爸替我解围,“你怕振华娶不到人?我倒挺放心,现在外头女孩子虚荣的多,嫁他未必是嫁他的人,也许只是为了建筑师的头衔,他不能不小心点。”
玫瑰跟我说:“大哥,我有话一会儿跟你说。”
她把我拉到露台。
“说呀,又是三百元?”我没好气。
“不,老妈把电话装了插扑,我不在的时候根本接不通电话,你帮帮忙。”
“帮不上。”
“大哥,你一向对我最好。”她恳求。
我瞪着她,只好笑。
“替我申请个电话装在房里好不好?求求你。”
“你的交际真那么繁忙?”我问。
她吐吐舌头。
“你才十五岁哪。”我说。
“快十六了。”她说:“帮帮忙,大哥。”
“好,”我不忍心:“答应你。”
“大哥——”她眨眨眼,眼圈鼻子红起来。
“得了得了,你平时乖点,就算报答大哥了。”
我拍着她肩膀,“我明天就叫女秘书替你办得妥妥当当,让电话公司趁老妈不在家的时候来安装,好了没有?”
“就你对我好。”玫瑰肯定的说。
士辉在教堂举行婚礼,我任伴郎。
仪式完成之后,天下起毛毛雨来,我约好玫瑰陪她打网球,因此要赶回家接她。
去取车的时候,士辉故意托我做司机,送几个女宾回府,我只好答应下来。
女孩子们花枝招展地笑着上车,剩下一个穿白衣白裙的女郎,她的一双凉鞋吸引了我,细细的带子缚在足踝上,足面一只白色的蝴蝶。
她在犹豫。
我礼貌的说道:“还挤得下,小姐,请上车。”
她展颜一笑,大方的坐在后座。
路上众人不断的吱吱喳喳,独那个白衣女郎非常沉默。
我在倒后镜里偷看她的脸,无巧不成书,与玫瑰一样,她脸上也有一颗蓝痣,在左眼下角,仿佛一颗眼泪,随车子的震荡微微摇晃,像随时会落下面颊。
我心折了。
我喜欢她独有的气质,也喜欢那颗痣。
于是故意兜着路走,把所有的女孩子赶下车,最后才送她。
她住在一座旧房子的三楼。
我停了车,送她到门口。
我忽然忘了小妹的约会,身不由己的微笑,问:“你不请我上去喝杯茶?”
她抿起嘴唇笑,她说:“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黄振华。你呢?”
“苏更生。”她说。
“你是男方的亲戚?”我说。
“我是新娘姊姊的校友。”苏更生说。
“啊。”我说:“难怪没见过你。”
她微笑。
“至少把电话告诉我。”我说。
她说一个号码,我立刻写下来。
眼看她要上楼,我追上去,对自己的厚脸皮十分惊异,我说:“下午我与妹妹打球,你要不要参加?”
她一怔,“我也约了朋友在维园。”
“那么好,我来接你。”我不放松一点点。
“不用了,在维园见好了。”她说:“再见。”
“再见。”我看着她上楼。
心不在焉的到家,玫瑰嘟长了嘴在等我。
她说我:“逾时不到,场地可要让给别人的。”
我不与她争辩。
一边打球一边盯着看人到了没有,连输三局。然后我看见了她。
她仍然穿白,冒着微雨与朋友们坐在棚下。
我扔下球拍走过去,玫瑰穷叫:“喂!喂!”
我着魔似的去坐在她身边,她向我微笑。
玫瑰追着我骂,她看见玫瑰,忽然失声问:“这是你朋友?”
“不,”我答:“我的小妹。”
她低嚷:“唉呀,世界原来真有美女这回事。”
我诧异:“什么?”
“你妹妹是我一生人见过最好看的女性。”她轻声说。
“有这种事?”我笑,“那么你见过的漂亮女人真有限。她不过是长得略为娇俏而已,是个宠坏的烂苹果。”
玫瑰披着一头蓬松的鬈发,撑起腰,瞪着我问道:“大哥,你还玩不玩?”
我坦白说:“不玩了。”
玫瑰看到我身边的苏,顿时明白,她笑起来,“这位姐姐——”
“叫苏小姐。”我连忙说。
“不,叫我苏得了,朋友都那么叫。”苏和颜悦色地说。
“你好。”玫瑰眨眨眼。
她故意过来,挤在我俩中间坐。
这时侯雨下得大了,我闻到草地在雨中特有的气息,身边有我喜欢的女郎,我觉得再幸福没有,只希望那一刹那不要过去。
那夜我跟小妹说:“像火花一样的迸发,我知道我找到了她。”
“你还不认识她。”玫瑰说。
“我已经认识她一辈子了,只是等到今天才碰到她而已。”
“说得多玄,听都听不明白。”
“你自然是不明白的。”我说。
“但我喜欢她,我有种感觉,她会像你一样地对我好。”玫瑰说。
夏天来了,我与苏成为好朋友,我们一起为玫瑰庆祝她十六岁的生日。
苏与我约好在写字楼见。
士辉批评我的女友,“真奇怪你会喜欢她,自然,苏非常端正高雅,但不见得独一无二,她待人永远淡淡的,就像她的衣饰。”
我说:“她是一个有灵魂的女子。”
士辉没好气,“大家都是几十岁的人,就你一个人踩在云里,像个无聊的诗人。”
“诗人并不无聊,士辉,不要批评你不懂得的事。”
“我是文盲,好了没有?”
我笑,“你就是爱歪缠。”
他叹口气,“振华,我们是活在两个世界里的人。”
我问:“不是一直说好久没见过我小妹妹吗?要不要一起吃饭?”
“芝芝怀了孩子,我要多陪她,对不起了。”他说。
“恭喜恭喜。”我说:“你又升级了。”
他很高兴,“生个儿子,对父母也有交代。”
我看着他摇摇头。这个周士辉的思想越来越往回走,也许他是对的,社会上非有他这种栋梁不可。
见到了苏,很自然地说起周士辉那种“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概念。
苏温和地微笑,不表示意见,事实上她是个极其反对生命的人,与我一样,深觉生活中苦恼多,快乐少。
然后玫瑰来了。
她那身打扮,看了简直会眼睛痛——深紫与墨绿大花裙子,玫瑰红上身,一件鹅黄小外套。
我忙不迭摇头表示抗拒,玫瑰耸着小鼻子坐下,拨拨左耳的独只蛇形金属耳环。
苏向我解释,“是这样的,画报里的模特儿都如此打扮。”
我低声说:“她还是个学生,她并不活在画报里。”
苏说:“我认为她非常漂亮。”
“她自寻烦恼,母亲不会放过她。”我说:“你瞧,不止我一个人认为她怪,其他人也盯着她看。”
玫瑰仰起头,精致的下巴抬一抬,“他们朝我看,是因为我的美貌。”
“美貌不能成为一项事业,除非你打算以后靠出卖色相过日子。”我凶霸霸的说。
苏笑。
我再加一句:“而且一个女孩子如果老以为她自己长得美,引以自傲,美极都有限。”
玫瑰说:“你看大哥,一副要打架的样子。”她自顾自大笑起来。
苏的耐力恁地好,她说:“玫瑰,看我送你的礼物。”
玫瑰说:“哦,还有礼物呢,我以为一并是两只红鸡蛋。”她拆开盒子。
苏送的是一条碎钻手镯。“太名贵了。”我说道。
玫瑰却高兴得不得了,连忙求苏替她把手镯戴上。又拥吻苏。
我白她一眼:“益发像棵活动圣诞树,就欠脑袋挂灯泡。”
“你不懂得欣赏。”玫瑰抗议。
“我不懂?你别以为我七老八十,追不上潮流,穿衣服哗众取宠代表幼稚,将来你趣味转高了,自然明白。”
“算了,你又送我什么过生日?”勒索似口吻。
“两巴掌。”
玫瑰吐舌头。
苏笑:“可以啦,你哥哥送你一只戒指,与这手镯成一套。”
我说:“戒指是叫你戒之,戒嚣张浮躁。”
玫瑰笑:“是,拿来呀。”
我伸手进口袋,“咦,漏在写字楼里了。”
“真冒失,”苏笑说:“吃完饭回去拿。”
我把车停在办公室楼下,叫她们等我三分钟。
士辉还在桌前苦干,也没开亮大灯。
我说:“不是说回去陪芝芝?”
他抬起头,本想与我打招呼,可是忽然呆住,雷殛似看着我身后。
我笑着说:“见了鬼?”转头看见玫瑰站在门口。
玫瑰说:“大哥,我决定不跟你们了,把礼物给我,我好去看电影。”她在暗地里伸出手。
“你这家伙,”我说:“我与苏两个特地请了假陪你过生日,你却来黄牛我们。”
“我知道你们对我好就行了。”她搂着我脖子凑前来吻我。
“罢哟罢哟,”我嚷:“快滚快滚,黏呼呼的嘴巴,不知擦了什么东西。”
玫瑰笑,做一个没奈何的表情,接过盒子就走,一阵风似去了。
“唉——”我摊摊手。
半晌,周士辉以魂不守舍的声音问:“振华,那是谁?”
“那是我小妹。”我诧异,“你忘了?”
“小黄玫瑰。”他惊问。
“是。”
“但,但当初我看见她的时候,她还是一团肉!”
“是,”我说:“她现在是成长的害虫了,”我嘴里发出嗡嗡声,“蝗虫,OUR ROYAL PAIN IN THE ASS。此刻我们家里随时要打仗的,更年期的母亲大战青春期的小妹——我要走了,苏在楼下等我。”
我匆匆下楼。
我从未想到这次事情的后果。
周士辉整个人变了。
周士辉显得这样彷徨无依,烟不离手,在我房间里踱进踱出,像是有很多话要说,又像无法开口。
我问他:“周士辉,是否跟太太吵架?”
“没的事。”他否认。
“钱银周转不灵?”我又问。
“怎么会!”
“是什么事?你看上去真的不对劲。”
“失眠。”他吐出两个字。
“啊?为什么?工作过劳?”
“不是。”
我耸耸肩,“那么算无名肿毒。”
那夜我留在办公室看一份文件,周士辉进来坐在沙发上,用手托着头,他看上去憔悴万分。
我起身锁抽屉,预备下班。
“振华。”
“什么?”
“振华,我有话跟你说。”
“请说。”
“振华,你不准取笑我,你要听我把话说完。”
我放下文件,端张椅子,坐在他对面,“我的耳朵在这里。”
“振华——”他握紧双手,脸色苍白。
我非常同情他,“你慢慢说,你遭遇到什么难事?”
“你会不会同情我?”他说。
“我还不知道,士辉,先把事情告诉我,即使你已把公司卖了给我们的敌人,我也不会杀你。”
“振华,别说笑了。”他苦涩地说。
我沉默地等待他整理句子。
他再一次开口,“振华,我恋爱了。”他将脸埋在手中。
我立刻站起来,“啊,上帝。”我掩住嘴。
“救救我,振华。”他呜咽的说。
我喃喃的说:“你这个倒霉蛋,你这个可怜的人,叫我怎么帮你呢,这种事怎么会发生在你身上的?若果早来一两年,倒也好了,索性迟来二十年,倒也不妨,但现在——现在你快要做父亲了,士辉,世人是不会原谅你的,而你又偏偏那么在乎世人想些什么。”
士辉自喉咙发了一串混浊的声音。
我踱来踱去。
“是不是?”我说:“我叫你等的,我告诉你世上确是有爱情这回事,你偏不信,你认为只要不讨厌那个女子,她就可以与你白头偕老,你这人!”
“别骂我,振华。”
“对不起。”我低声说。
我去倒了两杯沙滤水,递一杯给士辉,一杯自己一口气喝得见底。
“芝芝知道了没有?”我问。
他摇摇头。
我说:“或许你可以当是逢场作戏?我觉得你可以做得到,那么芝芝与孩子不会受到伤害。”
“不,”他说:“我爱上了这个女孩子,我爱她不渝,我愿意为她离婚,我不能骗她,宁死也不愿骗她。”
“这是如何发生的?”我问:“短短的几个月,士辉,你肯定这不是一种假象?”
“绝不。”他仰起头,像一个被判了死刑的囚犯。
“不可能,士辉,你的生命中完全没有废话,你一向是个说一是一,说二是二的家伙,你怎么可能爱到这种万劫不复的程度?”
“事实摆在眼前,振华,我打算今天晚上回家跟芝芝提出分居的要求,如果她要杀了我,我让她杀,可是我必须去追求这个女孩子。”
我瞠目结舌,“你是说,你还没到手?你放弃现有的美满家庭,牺牲妻儿的幸福,去追求一段缥缈的爱情?”我怪叫起来,“士辉,你疯了,你完全疯了!”
“我知道,我知道,但我无法控制自己。”
“这个女妖是谁?”我问:“告诉我。”我怒愤填胸。
“振华,振华,她是你的小妹玫瑰。”士辉说。
我如五雷轰顶,惨叫起来,“不可能!不可能!士辉,你胡说,你胡说!”我一生人从来没有叫得那么凄厉,像看见了无常鬼似的。
这件事是真的。
周士辉爱上了黄玫瑰。
周士辉已经疯掉了。
回到家里,已经半夜,我整个人如热锅上的蚂蚁,碰巧老妈尚没有睡,咳嗽着替我盛消夜出来,使我更加难堪。
老妈坐在书房里,忽然与我攀谈起来,她说:“苏小姐胜在高贵,虽然带点冷傲,怎磨都强过那些骨头轻的小飞女,振华,这是你的福气,能够结婚,快快办妥喜事,别叫我担心。”
我略觉不安,“妈,你怎么了?无缘无故说这种话。”
她说:“振华,人能够活多久呢?数十载寒暑,晃眼而过,也许你觉得我将玫瑰管得严,实在是为她好,她始终是我心头一块大石,性格控制命运,以她那个脾气,将来苦头吃不尽。”
“吉人天相。”我苦笑。
她看着我说:“你要照顾她,振华。”
“那还用说吗?”我握住母亲的手。
“你要记住我这话。”她说:“她是你唯一的小妹。茫茫人海,你俩同时托世在一个母亲的怀中,也是个缘份,你要照顾她。”
“是。”
“我去睡了。”她拉拉外套。
我独个儿坐在书房良久。
母亲若没有对我说这番话,我对玫瑰一定先炸了起来,现在我叹完气再叹气,决定另外想一条计策。
我留张条子在玫瑰房间才上床。
第二天一早,她来推醒我。
“大哥,找我?”她已经穿好了校服。
“玫瑰,打电话到学校请假,我有话跟你说。”我一边起床一边说道。
“什么话要说那么久?”她眨眨眼睛。
“很重要。”
她看着我洗脸刷牙,大概也发觉我很沉重,于是找同学代她告假。
我拿着咖啡与她在书房坐下,锁上门。
“玫瑰,大哥一向待你好,是不是?”
“别采取怀柔政策了,大哥,什么事?”
“不要再见周士辉这个人。”
“为什么?”她反问道。
“周士辉是有老婆的人,他妻子现在怀孕,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他来追你是错,你犯不着陪他错,你想想,若果人家周太太知道了这件事,会有多伤心?”
玫瑰非常不耐烦,“那是他家的事。”
“你要答应我不再见这个人。”
“大哥,我可没有主动去找过周士辉,他的腿要跑了来在校门口等我,我可没法子。”
我说:“可是他约你,你可以不接受。”
“为什么?”玫瑰反问:“他是一个有趣的人,我有交朋友的自由。”
“你连这件事都不肯答应大哥?”我怒问。
“我看不清其中的道理,大哥——有老婆就不能认识异性朋友?”
我尽量控制脾气,“玫瑰,即使你不答应,我也要阻止这件事。”
玫瑰忽然哈哈大笑,“你是为我好,是不是?这句话在粤语片中时常听得到。”
我沉默,为她的轻佻难受。
过了一会儿我问她:“这就是你对大哥的态度?”
“不,不,”她说:“大哥,我知道你对我好——”
“原来你是知道的?”我既气愤又伤心。
“大哥,你要我怎么样?大哥别生气。”她又来哄我,“我都依你。”
“你是一只魔鬼,玫瑰,别说大哥没警告过你,玩火者终究被火焚,”我痛心的诅咒她,“你才十六岁,以后日子长着,你走着瞧。”
“这件事真对你这么重要?”玫瑰问。
“不是对我重要,而是对周士辉夫妇很重要,你何必把一时的任性建筑在别人下半生的痛苦上头?”
“但这件事不是我的错,”玫瑰说:“我不是破坏他们家庭的罪人,远在周士辉的眼光落在我身上之时,他们的婚姻已经破裂,即使周士辉以后若无其事的活下去,他们的婚姻也名存实亡。”
我用拳头敲着桌子:“玫瑰,很多人不是这样子想的,这个世界不是这样的,如果你坚持不见周士辉,他会回到妻子身边——”
“他的妻子还会要他?”玫瑰睁大圆眼睛。
“玫瑰,那个可怜的女人并无别的选择。”
“天啊,”她嘲讽的说:“这个世界比我想像中更为破烂绝望,简直千疮百孔。”
我的手都颤抖了,恨不得扑过去掴她一巴掌,她若是真的年幼无知,倒也好了,偏偏她又懂得太多,她完全把握了她的原始本领,将周士辉玩弄在股掌之上,像猫玩老鼠。
我终于将头转过一边,我听见我自己说:“玫瑰,我并不认识你,你不再是我的小妹,做为一个大哥,我完全失败,我亏欠父母。”我心灰意冷。
我站起来离开书房。
“大哥——”玫瑰追上来。
“让开!”我厌恶的推开她。
那日我没有上班,下午在苏更生的公寓里诉苦。
天又下雨了,她住的老房子又深又暗,并没有开灯,高高的天花板垂着小盏的水晶灯,随风偶尔叮叮作响,宽阔的露台上种着大张大张的芭蕉叶,红木茶几上有一大束姜花,幽幽的香味占据了我的心。
在她那里诉苦是最理想不过的,最实际的苦恼也变得缥缈无稽,活着是活着,生命还是舒畅美丽平和的。我爱上苏更生,因为她也给我同样的感觉。
她当下说:“玫瑰还年轻,少女最禁不得有人为她家破人亡,她的魅力一旦受到证实,乐不可支,她怎么会听你的?”
“叫我以后怎么见周关芝芝?”我软弱的问:“我可不担这重关系,我要搬出来住。”
“住到什么地方去?”苏说。
我做个饿虎擒羊的姿势,说:“住在你这里来。”
“原谅玫瑰。”
“她是个烂苹果,周士辉如果一定要陪一个十六岁的小女孩子玩,那他罪有应得。”我挥挥手,“算我对不起母亲,我不能照顾她。”
我真的搬了出来住,但没有搬到苏更生的公寓,我不赞成同居,这是男女关系中最坏最弱的一环。
我选了一层精致的平房,一不做二不休,把开业以来所赚的钱全部放了进来。我终于是要娶苏更生的,现在选定新居,也不算太早。
我搬出来那日,玫瑰怔怔的站在门口看我整理箱子,我余气未消,把她当透明人,不去理她。母亲听见我大条道理,也没有反对我搬家,这次行动很顺利。
父亲对老妈说:“男人过了三十,不结婚也得另立门户,跟家里住反而显得怪相。”
母亲还含笑解释,“也许他快要结婚了。”老怀大慰。
我记得周士辉太太上来找我的时候,是七月。我丝毫没有惊异,她迟早要来的,我一直有心理准备。
她腹大便便,穿着件松身衣服,打扮得很整齐。“振华,我这次来找你,是私事。”
“请说,我尽量帮你。”东窗事发了。
她很镇静,“振华,自从今年五月份起,亦即是我们结婚后第三个月,士辉整个人变了,他暴躁不安,早出夜归,什么话也不肯跟我说……”
歇了一会,周士辉太太说:“我每次问他,他都跟我吵,上周末他一回来,便提出要与我离婚,我问他为什么,他说他不再爱我了。”
我羞愧得抬不起头来,一额头汗。
“振华,你们是十多年来的同学,又是朋友,且还是公司的拍档,或许你可以问问他,究竟是为了什么事闹得这么大,孩子就快要出生了,我受不起刺激,我们结婚虽然只有半年,但从认识到结合,足足八年有余,他一直待我很好,从来没有大声责怪过我一次……”她的眼睛红了。
我默默的低着头。
周太太很彷徨的问我:“他为什么要跟我离婚呢?”她停一停:“是不是外头有了人?”
我抬起头,看着窗外。啊,天底下不快乐的人何其多。
“振华,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她问。
我站起来,“我明白你的处境,这些日子,我也不大见到他……我替你劝他,你安心在家等待生养,不要担心什么。”
她感激地握住我的手。
“周太太,我送你回去,有空打电话给我。”我说。
那日,我回到办公室去守在那里,等士辉回来。
他最近一直疏忽公事,一些业务由我顶着,我警告过他,但是他不理会。周士辉前后判若两人,玫瑰已把他整个人摧毁了。
或者这是他自己愿意的。除了第三次世界大战以外,没有人能把我的事业摧毁。
他终于回来了,在早上十一时半。
我冷冷的问他:“你人在哪里?”
士辉把双腿搁在茶几上,闭上眼睛,“浅水湾。”
“下大雨,到浅水湾?”我质问他。
“与玫瑰到浅水湾吃早餐。”他答。我不作声。他已绝望,没救了。
“玫瑰介绍我读张爱玲的小说,”他说:“有一个故事是在浅水湾酒店发生的。在树影的翠绿火红下,我与玫瑰凝视着海上的岛屿,濡湿的空气,使我们代入了小说之中。”
我一言打破他的好梦,“你太太方才来找我。”
“我可以猜想,她最近四出找人挽救我们的婚姻。”
“你恬不知耻。”
“或许,我晓得我对不起她,可是振华,直到认识了玫瑰,我才发现真正的自己!原来我并不喜欢工作,原来,我是一个闲散的人,我也发现了这个世界,原来看小说打发时间是这么有趣,下雨天散步这么有诗意。”他挥挥手,“在我面前有一整个新的境界,我以前竟不知道有彩虹与蝴蝶。”他迫切的拉住我的手,“振华,不要为我好,我不愿意再回头,前半辈子我对着功课与文件度过,后半辈子让我做一个浪子,我只能活一次,不要劝我回头。”
我呆呆的看着他一会儿,他很憔悴,但是双眼发着异样的光彩。
“你快乐吗?”
“我非常的快乐。”
“你能快乐多久?”我又问。
士辉看着我说:“振华,我原以为你是懂得思想的一个人,你怎么会问这种问题?快乐怎么会永恒呢?”
我仰天浩叹。
“振华,你把这间公司做得有声有色,我想把股份出让,你有没有野心独资?”
我说:“士辉,你已是三十多岁的人了,当心再回头已是百年身。”
“我打算到巴哈马群岛去,”他兴奋地说下去:“玫瑰答应与我同去。”
“她不能与你去以巴哈马,士辉,你醒一醒,她只有十六岁,尚未有自主权。”我说:
“香港有保护妇孺法例。”
他不响了,但我未能把他说服。
隔没多久,士辉坚持退股,不再做下去,我只好另外寻合伙人,颇喧嚷了一阵子。
当士辉的写字枱被搬走的时候,苏更生也在场。
惋惜之余,她说:“我并不怪他,一个人在一生之中能够恋爱一次,未尝不是好事。况且玫瑰那种美丽,令人心悸,足以使人心甘情愿的犯罪。”
我不以为然。
“但你与士辉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苏忽然不悦道:“你的算盘太精刮上算,你是一等聪明的人,而士辉……他是个浪漫蒂克的傻子。”
“你说什么?”我责问苏,“你说什么?”
“你瞒不过我,”苏更生看着我,有点难过,“振华,别人会以为你温文尔雅,能干,又什么都懂得一点,实际上你太为自己着想,太理智机灵……”
我愤慨,“我们相处半年,你对我的印象就若此?男人不一定都得不爱江山爱美人,我没有为你死也并不表示不爱你,你的思想恁地幼稚,苏更生,我们已经离开了做梦的年龄,诚然,我不会为任何女人做无谓的牺牲,因为我自爱,只有自爱的人才有资格爱人,如果我不符合你的标准,请你自便。”
苏更生不出声。
“你想看到我为你倾家荡产?”我问:“你忍心?”
“对不起。”她拉开门走了。
我伤心。一个人理智点有何不可?我的女友却因此不原谅我,因玫瑰牵涉到我,多么不公平。
玫瑰与士辉的事,终于给爸妈知道了。
士辉的妻不肯甘休,她是个勇敢的小妇人,挺着大肚子到父亲处去告状,揭发丈夫的私隐。
我赶到家的时候,玫瑰脸上已经吃了妈妈两记耳光,五条手指印横在面颊上,她坐在一角不出声。
父母的面孔铁青,连我都不打算放过。
妈妈当着周太太,冷笑地问我:“听说你这个做大哥的,早知道有这件事?”
我缓缓地说:“你问小妹,我求过她,也求过士辉,他们根本当我是死人,我已经尽了我的力。”
老妈问我:“你为什么早不告诉我?”
我依言直说:“我怕你受刺激。”
老爸说:“人家周太太下个月要生养了,你妹妹却打算明日跟周先生到巴哈马去度假,你觉得这件事应该怎么办?”
我说:“把玫瑰锁起来,人家周氏夫妇的事我们管不着,可是玫瑰一定要严办。”
玫瑰抬起头,虽然不发一言,眼光至为怨毒。我恼怒的说:“玫瑰,你今年才十六岁半,你也有朝一日会结婚生子,你若不能替周太太着想而离开周士辉,你就不要怨我们。”
玫瑰站起来,要回房去。
“站住!”父亲喝住她。
玫瑰转过头来,倔强的问道:“还要怎么样?”
“向周太太道歉!”父亲说。
玫瑰大笑起来,“天下的蠢女人那么多,我若要逐个向她们道歉,我岂不大忙特忙?”
父亲忍无可忍,顺手抄起一只杯子兜头兜脑的向玫瑰摔过去,茶溅了一墙,碎片一地。
我也动了真气,冷笑说:“摔死也活该哩!留着你也是丢人!”
玫瑰大声反问:“我做错了什么?我又没有爱上这个人,是他要来接送我上学放学,是他说要离了婚来跟我好,我又未曾指使过他做任何事,现在却把罪名都推在我身上!”她哭,“你们治死了我也不管用,天下的女孩子多着,你们有本事应该去锁住周士辉,而不是我!”
她奔回房间,大力的关上门。
我跟周太太说:“我们已经尽了力,你看到了。”
“是……”她喃喃的说。
妈妈跟她说:“周太太,这件事太不幸,但我们可以保证,黄玫瑰以后不会再见周先生。”周太太颤抖地说:“为什么?为什么?她甚至不爱士辉,而士辉却抛弃了一切去追求她,为什么?”
我说:“士辉脑筋有点糊涂,过一会就会好的,我送你回家吧。”
周太太由我扶着送回去。
她当夜动了胎气,士辉并不在家,由我陪到医院进了产房,遍寻士辉不获,周太太在半夜两点半生下一对孪生儿,两个都是女孩子。
看到婴儿小小的红脸蛋,我很高兴,忍不住亲她们的脸,但周太太一直哭。
士辉赶来的时候,我骂:“王八蛋!”
他看见孪生女儿,也哭了,一家四口哭成一团,我觉得独自无法收拾残局,只好把苏更生也叫了来。
把他们一家安抚安毕,我送更生回家。
我说:“好了,破镜重圆。”
更生不答我。
“还在生我气?”我轻声问。
“不,不生气。”
我握住她的手,“真不生气?”
“振华,你们对玫瑰也太严了一点,把她锁到几时呢?她要上课的呀。”
“放暑假不要紧。”我说:“也可以收敛她的野性。”
“连你都觉得这样做是对的?”更生愕然问道。
我问:“你觉得不对?”
“物必自腐然后虫生,你真相信天底下有破镜重圆这件事?”
我不敢出声。
“你以为‘第三者’一跑掉,周氏夫妇拿万能胶黏一黏就可以和好如初?不会啦,我看周士辉是不会再回头的了。”
“那么怎么办?他置妻女不顾?”我惊问。
“我也不知道,”她说:“我要去见玫瑰,振华,你只有这个妹妹,尝试了解她。”
“你肯定这件事不是她的错?”我问。
“振华,当然不是她的错,你自己也说过,换了是你,你是决不会为一个女人牺牲的。”
她说:“这是周士辉性格上的弱点。”
我沉默。
玫瑰被锁在房中,不断吵闹,老妈引这件事为奇耻大辱,决心要教训她,说什么都不肯放她出来。
玫瑰一说要报警,电话线都被剪断,她喊救命喊得喉咙都哑了,眼睛哭得胡桃般。
我们推门进去,玫瑰破口大骂。
更生安抚她。
玫瑰叫我滚出去。
更生示意我先避开。
我皱着眉头跟母亲说:“事情怎么会弄到这种地步的?”
“固执。”母亲叹口气,“我与她都一般固执。”
然后我也想到我自己的牛脾气,作不了声。
我静静的走到玫瑰房门口,看更生怎么料理这件事。
我听见更生问:“……你爱他吗?”
“我从来没有爱过他。”玫瑰答。
“那么为什么跟他在一起?”更生很温和。
“我寂寞,而他对我好。”玫瑰说。
“你怎么会寂寞?不是有那么多同学吗?功课也够你忙的。”更生有点诧异。“大哥说你老不在家。”
“是的,但没有人知道我很寂寞,没有人真正的关心我。”
“我与大哥都关心你。”更生耐心的说。
“大哥与爸妈都喜欢我听话,我一不听话,他们就不再爱我,但是照足他们的心意去做事,我像木偶一样,实在受不了。”
“你是否愿意搬来与我同住?”更生忽然问。
“与你住?”玫瑰问:“他们会不肯的。”
“我试与‘他们’说。”更生说。
“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玫瑰问。
更生静一会儿,“我也是家中最小的女儿,母亲比我大三十六岁,走在街上,人们永远以为她是我外婆,然而她对我却并不慈祥。”
更生说:“母亲尽一生的力强逼我走一条她认为是正确的路……可以说是懂得你的苦处,如何?理由充份没有?”
“够了。”玫瑰的语气是同情的。我决定为玫瑰争取这个自由。
我跟母亲保证玫瑰的行为将由我负责。
“你呀,”老妈瞪我一眼,“你自身难保。”过一会她说:“我相信更生多过相信你。”
母亲把玫瑰交了给更生。玫瑰搬家那日冷笑说:“老妈本来生我下来玩,发觉我并不是洋娃娃,便转送了给别人。”更生很难过,她将玫瑰拥在怀中。玫瑰在更生那里得到温暖。更生比母亲忙十倍,并无时间与玫瑰作对,挑剔她的错处,因此玫瑰过得很轻松。她像是已经忘了周士辉。但周士辉并没有忘记玫瑰。
他找到我写字楼来,质问我:“你们把玫瑰藏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打量他,厌恶的问:“你去照照镜子,看看你现在的样子!”
他满脸胡子碴,双眼布满红筋,衣冠不整。
认识他十多年,从没发觉他这般狼狈过。
我说:“士辉,快四十岁的人,不要太放纵自己。”
“放玫瑰出来!”他咆哮。
“玫瑰并不爱你,你该比我们更清楚,她现在生活愉快,早就忘了你。”
“我不相信。”
我不耐烦,“当然你是相信的,你为恋爱而恋爱,现在尝到苦果了,玫瑰乳臭未干,她可不懂爱情,新玩意儿如过眼云烟一般,你怎么会不知道?”
“我要亲耳听见她对我说,我才相信。”他叫,“要亲耳听见她说不爱我。”
我说:“士辉,你花了三十年建立事业家庭,现在你看一看,你看看你一手搅成什么样子!”
“你让我去见玫瑰!”
“士辉,你的孩子与妻子怎样了?”我大声喝他。
“我们已经签了分居书,孩子归芝芝,她终于答应与我分手,她已经知道,留得住我的人,也留不住我的心。”
我呆在那里。
我对更生说,玫瑰始终是罪人。
更生说:“可是你看玫瑰,昨天我才陪她去买球鞋预备开学,今年她念会考班,她还对我说,要好好的考进港大,向大哥看齐,她提都没提过周士辉,看样子她心中根本没有这个人。”
“那么你叫她亲口跟周士辉说一声,好叫他死了这条心。”
“好,我跟玫瑰说一声。”她答应。
我问更生:“说实在的,玫瑰住在你那儿,是否给你很大的麻烦?”
“没有啦,你知道我家那个老房了,有四五间空房,家中反正用着佣人……我反而多了个伴。”
“更生,”我乘机说:“你对我,不比以前了。”
“我觉得我们还需要更深切的了解。”她简单的说。
她把玫瑰约出来,而我叫了周士辉。
我们四个人在一间幽静的咖啡店见面。
周士辉见了玫瑰欢喜若狂,玫瑰却很冷淡。
我说:“有什么话,当面说清楚吧。”
周士辉对玫瑰说:“你不要怕家庭的压力,一切有我担当——”
玫瑰冷冷的说:“我不明白你讲些什么,你给我的麻烦已经够多了。”
“他们恐吓你,你不要害怕!”
“没有人恐吓我,”玫瑰说:“你害我与爸妈起冲突,造成我生活不愉快,我以后都不再相信你,我不要再见到你。”
士辉的脸色转得煞白,“玫瑰——”
“我不爱你,”玫瑰嚷,“你可否停止骚扰我?”
士辉的表情像看到世界末日,我心中实在可怜他,拍着他肩膀。
士辉的嘴唇颤抖着,看着我,一个字说不出来。
更生低声问:“玫瑰,你会好好的读书,是不是?”
“当然,我只有十六岁半,凭什么要放弃家庭与学业跟着一个莫名其妙的男人?”玫瑰站起来,“如果我考不到港大,老妈一辈子不原谅我,我已经为这件事受足了鸟气,甚至挨了两记嘴巴,够了!”
我问:“你现在又去哪里?”
“买书,约了同学买下学期的课本。”她头也不回的走出咖啡店。
周士辉整个人抖得像一片深秋将落的树叶,过了一阵,他忽然大叫一声,逃出去。
我与更生尾随在后,只看见他发足狂奔,一下子不见了影纵。
“可怜的人。”
“他可怜?”更生叹口气,“他的孩子们才可怜呢,甫出生就不见了父亲。”
我担心的问:“他会不会伤害玫瑰?”
“玫瑰?不会,他生命中的女神将永远是玫瑰,尤其是因为他没有得到她。”更生叹息。
“多么可惜,如此一个有为青年——我盼望他再建立事业,回到妻子身边。”我说。
更生又看我一眼。
对于这件事,母亲的观点是:“玫瑰迟早要遭到报应的。”
周士辉没多久便启程到英国去了,临走与我通一个电话。
我问他去干什么。
他说去读书。
我原本可以幽默他几句,想想不忍,祝他顺风。
玫瑰益发出落得标致,而且一变常态,非常听话,但到底因为周士辉这件事,我无法像以前那样爱她。
有时候她主动接近我,渴望我对她关注。
我总是淡淡地。
更生说:“就算这是她错,你不能因为一个人错过一次,而完全不原谅她。”
“她已经长大了,”我说:“再也不能把她背着走上一哩路去看花车游行,兄弟姊妹长大了总要各散东西。”我停一停,“你又不肯做她的大嫂,她一直住你家也不成话,最好叫她搬回去住,要不我这里也有空房间。”
“你真是公事公办。”更生的语气带点讽刺。
更生有时候不可理喻,我不知道她有什么不满,但似乎她一直与我拖下去,尽管快三十岁了,并未想与我论到婚嫁。好,如果老姑婆不急,我恶作剧的想,我也不担心。
只是母亲老催催催的。
更生生辰那天,老妈送了厚礼,一只古老的钻戒上有三颗一卡拉的钻石,连我都“哗”一声响,更生脸涨红了,结结巴巴要退还。
老妈不悦:“你也不是那种小家子的人,平日也很大方,怎么现在忽然鬼祟起来,告诉你,石头是黄的,不值很多,放心收着吧,不是卖身契。”
更生讪讪的套在手指上,我向她挤挤眼。
玫瑰很羡慕,探头过来看,“哟,”她说:“真不错。”
老妈瞪她一眼,她不出声了。
我笑说:“这是孙猴子的紧扎箍,你少羡慕。”
老妈说:“你几时嫁入我家的门,我还有些好东西,收了几十年了,送给个可靠的人,也好放心。”
老妈近来的身子不大好,她爱看中医,吃药吃得满屋子香,但是咳嗽并没有缓和多少。
玫瑰说:中医是巫道,老妈骂得她臭死。
她与母亲的年龄实在相差太远,两个人的想法差得天跟地似的。
时间过去,玫瑰的稚气渐渐脱除,她瘦了,脸模子小了一圈,下巴尖尖,眼睛益发水灵灵的不大,长睫毛阴暗地遮着眼珠,神情有种捉摸不定的忧郁,而事实不是这样,玫瑰并不是一个有灵魂的女孩子,她毫无思想,唯一的文化是在我书房里捡一两本张爱玲的小说读。
作为她的哥哥,看惯了她的五官,并不觉得她长得特别美,但是旁人骤见玫瑰,莫不惊艳,一位男同事说:“最吸引人的是她的嘴唇,小但是厚,像随时有千言万语要倾诉,但她是那么年轻,有什么要说的呢?真是迷惑。”
是吗?他们并不知道真的玫瑰。这样子捧着一个女孩子,只因为她的美貌,是非常危险的事,对玫瑰本人也不公道。
就算我们与玫瑰吃茶,坐在咖啡厅里,也遇见星探,想游说她做明星,拍广告,上电视。
那种贼头狗脑,拿着照相机的年轻人,放下一张卡片,跟玫瑰说道:“小姐,我们公司有把握将你捧作明日之星。”
玫瑰说:“我不喜欢做明星。”
我跟着喝道:“听见没有?她不喜欢做明星。”
这样子赶走了不知道多少癞蛤蟆。
更生问玫瑰:“长得像你这样,是否很烦恼?”
玫瑰耸耸肩:“习惯了,人们一见我便瞪着我看,像是我脸上开了花,我只好一笑置之。”
我觉得很恶心,一张脸好看有个鬼用。
更生说:“振华,你是唯一不觉玫瑰美貌的人。”
我说:“我是不成熟的男人,我看女人,不止看眼睛鼻子大腿腰身,我注重内心世界。”
“你可明白我的内心世界?”更生问。
“你的内心世界犹如万花筒,百看不厌——对了,玫瑰现在与什么人走?”
“邻校全体男生。”更生笑。
“有没有什么固定的人?”
“不知道,大概没有。”
我说:“最近她头发又直了,好现象,溜冰鞋终于脱下来了,也是好现象。”
“她会考考九科。”更生提醒我:“好学生。”
“每个学生都起码考九科,不必紧张——还有,她现在衣服的颜色也素净得多了。”更生微笑:“你的语气像个父亲。”
“可不是。”我说:“兄兼父职。”
“有没有士辉的信?”
“没有。”
“士辉的太太呢?有无跟你联络?”
“我不敢去看她,她也没有找我。”我苦笑道。
“士辉被蝴蝶的色彩迷惑,却不懂得蝴蝶是色盲。”更生说。
“这句话呢,我像明白,又像不懂。”我笑。
我再到更生家去,在幽暗的大厅中看到一幅巨型的彩色照片,是玫瑰穿一件白裙子,站在影树下。细碎的金光透过影树羽状的叶子洒在她身上,火红的花朵聚在树顶,这张照片实在是不可多得的杰作。
谁拍的?
“雅历斯。”玫瑰说道。
“总有个中文名字吧?”我问。
“不知道。”
“你的男朋友?”
“不是,我只跟他学壁球。”
我的心又提了起来,“他干什么的?”
“不干什么,他是港大历史系学生,体育健将。”
“你连他的中文名字都不知道?”
“不知道。”
我心想:港大生,体育健将。不会有大错,上帝保佑那可怜的人。
更生问:“见过那男孩子没有?非常英俊,与玫瑰在一起,金童玉女一般。”
“哦!”
近日来我公司的业务蒸蒸日上,也没有那个时间去看玫瑰的男朋友,见了一个,见不了十个,也见不了一百个。
不过有那个时间的话,我得叫她搬了回来才是,老住在苏家不是办法。
玫瑰叫那个雅历斯帮她搬家。
她一边噜苏,一边指手划脚的叫那个男孩子挥着汗干活,我摇摇头,真有这么多的男人爱做女人的奴隶。
人各有志。
但那个男孩确长得神气,一眼看去就像某个明星般,高大英俊,与玫瑰再匹配没有。
玫瑰说她已把去年整个夏季的衣服丢掉,要求我替她买新衫,我再高兴没有,讲明不准买刺目的颜色。
雅历斯坐在一旁只懂得笑,没多久玫瑰就把他轰走。
她恨恨的说:“蠢相!”
我既好气又好笑,“罢哟,玫瑰,虽然是别人送上门来给你糟蹋,你也修修福。”
“这年头,找个好一点的男朋友都难。”她说。
“市面上那么多男人,你简直可以抓一把,吹掉一点来拣,全世界的女人都可以叹男朋友难找,但你,你是黄玫瑰啊!”
“大哥,别取笑我了。”她没精打采。
“看中了谁?你主动去俘虏他啊?”
“那么容易?”她反问。
“啊哈!”我跳起来,“别告诉我,你也碰到定头货了。”
“你不必来不及的高兴,我还没有碰见那个人,”她白我一眼,“只是有许多男人简直铁石心肠,像你就是。”
“胡说,我才不是铁石心肠。”
“你女朋友说你有她无她都一样。”
“她呀,”我说:“像所有女人一样,她对爱情有太大的憧憬,我认为真正的爱情应该像覆煦,舒服安全得不觉它的存在。”
我说:“覆煦对于爱情,火辣辣的只是欲念——也许因为这个观点的差距,她不肯嫁给我。”
“去说服她啊。”
“她太有主张,受过教育的女人就是这点可怕。”
“苏更生是一个极端可爱的女人。”
“你们真是识英雄重英雄。”
“你应该多多尊重她。”
“是,是,可是你别净教训我,玫瑰,考完试打算如何?”
“入港大。”她简单的说。
“别跟男孩子混得太熟。”我说:“发乎情,止乎礼。”
“放心,我不会做未婚的妈妈。”她说。
我拍拍她肩膀,“在我这里住,规矩点,别丢了老哥的脸,知道不?”
“知道了。”
许多日子未曾与她开心见诚的谈话了。
但话未说完,她与雅历斯林已打得火热,哪里都有他俩的踪迹。
雅历斯林有一项绝技,他的摄影术真是一等一的,拍得出神入化,家里到处摆满了玫瑰的照片,大的小的,七彩的黑白的,没有一张不是精致漂亮,每次他们出去玩,他都替玫瑰拍照。
玫瑰开头倒是很高兴,贴完一部又一部,后来也不过是当扑克牌般,一叠叠放抽屉里。
苏更生很有兴趣,挑了些特别精彩的,她说:“一个少女是应该把青春拍下来留念。”
我说:“你都是老女人了,还有这种情怀。”
玫瑰说:“我这大哥才是小老头子。”
母亲咳嗽着问玫瑰:“你在谈恋爱了?”
玫瑰吓得不敢作答,她就是怕母亲。
“嗳,”我说:“对方是个大学生,不错的。”
母亲说:“你妹子掉根头发,我都跟你算账!”
“是,”我直应,“是!”
我坦白的问玫瑰:“要不要叫雅历斯到家去吃一顿饭?向老妈交代一下。”
“不必。”玫瑰说。
“你不是在谈恋爱?”我问:“你对他不认真。”
“他这个人幼稚。我不过跟他学滑水。”
我说:“待你把他那十八般武艺学齐了,就可以把他一脚踢开?”
“是。”玫瑰大笑,“学完壁球学滑水,还有剑击、骑马、开飞机,三年满师,一声再见,各奔前程。”
“十三点。”我骂。
“你想我怎么能嫁给他呢?他除了玩,什么也不懂。”
“你呢?除了玩,还懂什么?”
她强词夺理,“我是女人,我不必懂。”
“什么歪理,你看苏更生一个月赚多少!”
“苏姐姐是例外,”她说:“我将来可不要像她那样能干,我不打算做事。”
“那你念大学干什么?”我问。
“大学不能不念,面子问题。”
“嘿,没出息。”
“是,我是没出息。”她承认:“我才不要在枯燥的写字楼里坐半辈子,赚那一万数千,跟人明争暗斗。”
她躺在沙发上,长发漆黑,瀑布一般垂下,我仔细欣赏我这美丽的小妹,她的手正搁在额头上,手指纤长,戴着我去年送她的指环,指甲是贝壳一般的粉红。
玫瑰额角有细发,不知几时,她已把皮肤晒得太阳棕,那种蜜糖般的颜色,看上去有说不出的舒服。
我的心软了,我这小妹真的无处不美,倘若我不是她的大哥,不知感觉如何。
她转过头来:“大哥——你在想什么?”她抬一抬那瘦削俏皮的下巴。她那样子,到了三十岁四十岁,只有更加漂亮成熟。
我说:“当时——你嫌周士辉什么不好?”
“他老土。”
“哦?”
“他什么都不懂,只会画几张图则。”
“是吗?”我微笑,“如此不堪?”
“他不懂吃,不懂穿,不会玩,也不看书,整个人是一片沙漠,一点内心世界也没有,活了三十多岁,连恋爱都没经历过,土得不能再土,最讨厌之处是他对他那小天地是这么满意,坐井观天,洋洋自得,谈话的题材不外是又把谁的生意抢了过来,他公司去年的盈利是多少……他不止是俗,简直是浊。后来又借着我的名闹得天翻地覆,更加土上加土,一点都不会处理。”
我低头想了一会儿,“士辉是苦出身,大学是半工读念的,自然没有气派,也不会玩。但士辉有士辉的优点,他待你是真心的。”
“他?”玫瑰冷笑,“他与他妻子真是一对活宝贝。”
“算啦!”我又生气,“拆散了人家夫妻,嘴上就占便宜了。”
玫瑰说:“所以我说只有苏姐姐是个明白人,隔了这么久你还怪我。”
“隔了这么久?”我嚷:“人家孩子还没懂得走路呢。”
“苏姐姐说,我只不过是周士辉逃避现实的借口!”
“你跟苏更生狼狈为奸。”
“真的,大哥,你想想,周士辉这个人多可怕,他根本对妻子没有真感情,结婚生子对他来说,不过是一种形式,人生必经过程,忽然他发觉这种生活形式不适合他,他无法一辈子对牢个乏味的女人,他就藉我的名来逃避。”
我没好气:“你们真是佛洛依德的信徒,什么都可以解释演绎一番。我觉得士辉是爱你的。”
“他最爱他自己,”玫瑰说:“见到我之后,他发觉周太太不再配得起他而已。”
“你铁石心肠。”
玫瑰抖一抖长发,“或许是。”
“雅历斯呢,他又怎么样?”
“我很寂寞,大哥,他可以陪我。”
“你这样玩下去,名誉坏了,很难嫁得出去。”我太息。
“那么到外国去,”她丝毫不担心,“在唐人街找个瘟生,我照样是十间餐馆的老板娘。”
“你真的不担心?”
“不担心。”她眨眨眼。
我担心的,我担心周太太会拖着两个女儿再来找我算账。
夏天转深,知了在更生的宽露台长鸣,玫瑰与雅历斯成日泡在海滩。老妈埋怨,“晒得那个样子,坐在柚木地板上,简直有保护色呢,脏相。”
我笑说:“奶还是奶,白牛奶变了巧克力巧。”
玫瑰的滑水技术学得一等一,已可以用一只履,看她自水中冉冉升起,才了解什么叫做出水芙蓉。
我提醒她,“你那九科功课,小心点!”
她说:“啊,大哥,我有摄影机记忆,凡书只要翻一次就能背,别担心。”
我气结,居然自称过目不忘。
玫瑰并没有跟雅历斯学剑击,她的眼光浮游不定,落在旁人的身上,疏远了没有中文名字的林先生。
下班在家,我常接到雅历斯找玫瑰的电话。
——“对不起,玫瑰不在家。”
——“我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回来,我会告诉她你找过她。”
——“我会跟她说你想见她。”
有时候玫瑰在家,也会摇头摆脑的装蒜,叫我代她遮瞒,说她人不在,我不肯,把话筒一摔,对她说:“你自己告诉他你不在家!”
玫瑰吐舌头装鬼脸,但对雅历斯很不耐烦,“唔,”地敷衍数声,然后就借故挂断电话。
再过一个星期,我索性告诉雅历斯,玫瑰已不住我家:“在亲戚家,那边电话不方便告诉你,我知道你已经半个月没有见过她,好,我代你告诉她……”
没出息。
大丈夫何患无妻,巴巴的求一个女孩子管什么用,女人变了心就是变了心。
况且我不相信玫瑰曾经对他交过心,我甚至怀疑玫瑰是否有一颗心。
玫瑰有一个好处,她决不甜言蜜语地骗人,她根本懒得做,所以这些男人若没有心理准备,就不该与玫瑰做朋友。玫瑰与雅历斯算是完了。
玫瑰这孩子,服装店送到我写字楼来的账单,往往一万数千元。
几件白蒙蒙的衣裳,贵得这样,我严重向她提出警告。
“还是中学生哪!”我提醒她,“你只有十六岁。”
“十七。”她说。
“十六岁半。”
“十七。”
“我不跟你吵,你少顾左右而言他,总而言之,每季不准花多过三千元。”
“三千元!”她几乎要昏厥,“三千元还不够买一件大衣哪,大哥。”
“那太坏了,”我说。“那你就不用穿大衣了,你跟老妈去说。”
我也知道一切劝告是不起作用的,玫瑰对忠告免疫。
过不久,下班回家,就发觉雅历斯林在门口等。
我叹为观止。
“雅历斯,没有用的,玫瑰已不住在这里了,你回去吧,别浪费时间。”
他说:“我情愿在这里等。”
“我不会请你进屋的。”我说。
“我知道。”
“告诉我,玫瑰有些什么好处?”我问:“为什么不去约会其他的女孩子?雅历斯,我相信有很多女同学愿意陪你。”
他疲倦地靠在墙上,英姿荡然无存,“玫瑰是一朵玫瑰是一朵玫瑰。”他答我以莎士比亚。我回他巴尔扎克:“但是这一朵玫瑰,像所有的玫瑰,只开了一个上午。”
“我爱她。”他说。
“你们这么年轻,懂得啥子叫爱情?”我问:“进来喝杯酒吧。”
“谢谢你。”
我斟一杯威士忌给他,加冰块。
“放弃玫瑰。”
“可否代我劝劝她?”他问。
“没有可能,她的感情问题我无法干涉,跟玫瑰这样的女孩子在一起是没有幸福的。”
“但她令我这么快乐——”
“那么你应该高兴庆幸,曾经一度,你快乐过。雅历斯,情场如战场,失败不要紧,输要输得漂亮,你是体育家,怎么没有体育精神呢?”
“以前我根本不把女人看在眼内——”
“你也风流倜傥过,是不是?”我微笑,“你也令不少女孩子伤心落泪,雅历斯,回家去,好好睡一觉,明天一早起来,约会其他女郎。”
他抬头来看我,目光涣散,终于站起来走了,我送他到门口。
我很庆幸他没有碰见玫瑰。
玫瑰那夜很晚才回来,我在听音乐。
她探头进书房,吓得我——
“你剃光了头!”我叫。
“我从没见过这样的大哥,”她笑,“老为小妹的头发怪叫。”
我脱下耳机。
“但是你有那么漂亮的长发。”我惋惜,“现在却剪得只剩一吋了。”
“倦了,换个样子。”她说道:“头发很快就长出来,你叫嚷什么?”
“没规矩!”我喝道。
“雅历斯林来找过你?”她问。
“你怎么知道?”我反问。
“大哥,别责怪我——”
“算了算了,”我说:“我要是怪你,怪不胜怪。”
“我会打发他。”玫瑰说:“他不会再麻烦你。”
“快点把他消灭掉,”我说。
“遵命!”她笑着敬一个礼。
你看,谈恋爱也跟所有的事一样,成则为王,败则为寇。玫瑰一点也没有把雅历斯林放在心上,若无其事的吃喝玩乐。
她现在约会另外一个男孩子,常常去听音乐与观剧。玫瑰蛮喜欢艺术,就像她喜欢时下流行的手袋、皮鞋、发型,很粗糙的一种感情。
她对什么都不认真。
她的新男朋友是个混血儿,长得并不算好看。混血儿要深色头发与浅色皮肤才漂亮,但这位仁兄头发是一种暧昧的黄色,皮肤也泥酱兮兮,不过谈吐不俗,人很聪明,混血儿多数古怪,要不太开朗,活了今天没有明天的样子,要不就很沉郁,像这一位,玫瑰说他时常一小时也不说半句话。
我也并不喜欢他这一任男朋友,想没多久又要换人的。但对于雅历斯林的痴心,我的估计可是太低了。那天在办公室,玫瑰一个电话来找我,说是在派出所,叫我马上去一次。
我的心几乎跳出胸腔,忙问:“你怎么了?告诉我,你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雅历斯打了人,抓在这里,我是证人。”
“他打的是那个混血儿?”我问。
玫瑰不出声。
我赶到警局,铁青着脸,觉得很吃力,玫瑰不停的惹事,添增许多不必要的麻烦,我骂她也骂疲了,想不出有什么更好的办法来对付她。事情是这样的:混血儿去接玫瑰,雅历斯在校门守了好多天,两男见面,一言不合,在校门口撕打起来,被校役报了警,扭到派出所。
结果是两人都失去了玫瑰,因为玫瑰为了这件事被校方记了一个大过,生气了,两个都不要。
校长召了我去,叫我管教小妹,我还不敢把这件事告诉爸妈。
我对雅历斯林说:“一个人要懂得适可而止,你越这样,玫瑰越讨厌你,将来连个好的回忆都没有。”
他瘦了很多,头歪在一边,眼泪随着脸颊淌下来。
我摇摇头,“真是现世,有什么事,国家还指望你站起来去革命呢,大丈夫流血不流泪。”
他呜咽地说:“黄先生,你这样子说,不外是因为你运气特别好,还未曾爱过恨过。”
我一怔。
我不相信,我冷笑着,我何尝不爱苏更生,她是我寻觅了半生的好对象,但我俩理智、平和、愉快。
爱得像他们那么痛苦,那还不如不爱。
“保重”我说。
他痛哭起来。
当夜他就自杀了。
玫瑰并没有出去,她在房中温习功课,我在书房拟一份合同。
林家的人气急败坏的要找玫瑰,我说我是她大哥,有什么话可以对我说,于是他们找上门来。
林老太歇斯底里的拉着我,几乎没跪下来,“求求你,黄先生,我只有一个儿子,现在躺了在医院里,他口口声声要见黄玫瑰,求求你,你们就去看看他吧。”
我看着这可怜的母亲,心中却并不同情她,只想打发她走。
“你先去,我们跟着就来。”我把她推出大门。
玫瑰吓得脸都白了。
我说:“叫更生来陪你,不是你的错,与你无关,不要怕,他能叫得出你的名字,就死不了。”
“你呢,大哥?”她问。
“我到医院去转一个圈。”我说:“这种懦夫。”
雅历斯林死不了,他吞了三五颗安眠药,闹得天翻地覆,被送到急症室,洗了胃,躺在床上休息,他母亲在一旁哭得天昏地黑,一家人都仿佛很具演剧天才,够戏剧化。我尽快离开了医院回家,更生在书房里陪玫瑰。
我说:“幸亏老妈不知道这事,否则,咱们又得去配锁把玫瑰软禁。”
更生白我一眼,“亏你还如此幽默。”
“怎办呢?”我摊摊手,“玫瑰没有见这个人已经超过三个月,如果他坚持要殉情,我们也只好幽默一点。”
更生笑,“这次你倒明白了。”
我瞪了玫瑰一眼。“我明白什么?这些狂蜂浪蝶又不是傻子,你不跟人家撒娇撒痴,人家会为你自杀?”
玫瑰冷笑,“我偏偏一点好脸色都没给过他们。”
“你有本事连搭讪都不屑,我就服你!”我咆哮。
“对不起,大哥。”她低下头。
“我劝你别见那个混血儿了,那个也不是什么好人。让我的耳根清静一下,老妈的身体近来很差,我也够担心的了。”
“是。”玫瑰答。
更生说:“去睡吧,明天都考试了。”
玫瑰考试期间,我们着实舒坦了一阵。
有人来找玫瑰,我都代她回掉了。
我对那混血儿颇不客气,很给了他一点气受,我记得我说:“人各有志,我们的玫瑰是要考港大的。”那意思是:不比你,做一份小工就很开心,也不想想将来如何养家活儿。说了之后,自然觉得自己没修养没风度,像粤语片中那些势利的母亲,但不知如何,奚落了他,有种痛快的感觉。
这些男孩子,蓄着寒毛就当胡髭,见了女孩子乱追,利用人家的天真无知,根本不量一量力,我讨厌他们,也不服气玫瑰随随便便,便假以辞色。
没多久,父亲陪老妈到美国去看气管毛病,临走之前不免嘱咐我俩一番。
玫瑰喜不自禁,犹如开了笼子的猢狲,一直编排着十七岁生辰要如何庆祝,在什么地方请客,她该穿什么样的衣服等等。
我早说过她是个没有灵魂的人,少替她担心,她的心智低,根本不懂得忧伤,她的世界肤浅浮华,就如她的美貌,只有一层皮。
但是她的运气真不坏,有更生替她办妥这一切,陪着她闹,安排生日会也像安排婚礼。
玫瑰这次净请女客,但是女同学自然可以邀请她们的男友陪同。
而玫瑰因为“怕”的缘故,不打算约舞伴,她恳求我陪她跳舞。
我勉为其难的陪她闹,更生这个儿童心理学院院长曾经警告过我,我觉得乏味的事,比我小十五年的妹妹可能深表兴趣,我得迁就玫瑰。那日我请了下午假,回到家中,玫瑰已经打扮好了,深粉红的嘴唇,紫色眼盖……
短发浓密的贴在头上,一条白色的花边裙了,大领口拉低,露出肩膀,脖子上挂一串七彩的珠子。
我笑说:“我们是在里奥热内卢吗?”
玫瑰过来说:“大哥,今天我十七岁生日,愿你记得我的好处,忘记我的过错。”
“生日快乐,玫瑰。”我看仔细她,“你比任何时候更像一朵玫瑰。”
“谢谢你,大哥。”
“苏姐姐呢?”
“她迟些来。”玫瑰说:“回家换衣服。”
“客人呢?”
“客人快到了。”她说:“一共五十人。”
长枱子上摆着点心与饮料,我只看了一眼,走入书房,最应记得今天的是周士辉,去年今日,他认识了玫瑰,铸成大错,改变了他的一生。
或者士辉已经忘记了玫瑰,我希望是。或者士辉在异乡终于寻到了他自己,或者他现在又恢复健康,生活正常。
电话铃响。
我接听。
“振华?”一把苦涩的声音。
我一震,说到曹操,曹操就到。
“士辉?你在哪里?”
“康尔瓦。”
“怎么音讯全无?”我问,“你好吗?”
他答非所问:“今天是玫瑰的生日?”
“是。”我百感丛生。
“她仍美丽?”他问。
“是。”我承认:“你要叫她听电话吗?她现在与我住。”
“不必了。”
“要我替你问候她?”我忽然温情起来。
“也不必了。”
“你——你好不好?”
“很好,振华,我很好,我在伦敦大学……今天到康尔瓦度假。”
“有空写信来,士辉,我们都想念你。”
“玫瑰比去年更美了吧?”他又问。
“振华——”
“她是否长大了?”
“她这种女人是永远不长大的,士辉。”
“这……我也知道的。”
“好好保重。”
“再会。”他挂上电话。
他尚且念念不忘于玫瑰,我惆怅的想,他尚且不能忘却一个不爱他、伤害他的女人。
外面开始响起音乐声,玫瑰的客人陆续的来到,派对很快就会热闹起来,这里容不下周士辉,这里没有人记得周士辉,但士辉远在一万里路外,心中只有玫瑰。
我用手托住头,在温暖的下午,觉得自己特别幸福,但因为非常自觉的缘故,快乐中又带点凄凉。
更生敲敲我的房门走进来。
我握住了她的手,把她的手按在脸颊上。
我说:“虽然我们的感情并不轰烈,但你仍是我的皇后,让我们订婚吧。”
更生站在椅背后面,双臂围着我的脖子,“你为我准备了皇冠?”她问。
“都准备好了。”
“让我们先订婚吧。”她说:“我喜欢订婚仪式,浪漫而踏实,这是女人一生中最矜贵的一刻。”
“更生,这一生一世,我会尽我的力善待你。”
“我知道……”她犹豫一刻,“但振华,你会爱我吗?”
“不,”我悲哀的说:“如果你要我像士辉爱玫瑰般的爱你,我办不到,也许我太过自私自爱。”
“但士辉遇见玫瑰之前,也是个最自爱不过的人呀,”更生感喟的说:“我害怕你也会遭遇到这一刹那。”
“更生,你的忧虑至多……”
玫瑰推门进来,一见我俩的情形,马上骂自己:“该死,我又忘了敲门。”但见她脸上一点歉意都没有。
“不要紧,玫瑰,”苏更生大方的说:“你大哥向我求婚呢。”
玫瑰放下手中的两杯果子酒,“是吗?”她诧异的问道:“这才是第一次求婚吗?我以为你已经拒绝他三十次了。”
更生侧了头,“我答应他了,我们将订婚。”
“太好了,太好了,有情人终成眷属,快告诉老妈,”玫瑰说:“老妈最爱听的消息就是这一件。”她吻更生。
更生搂住她的腰,“谢谢你,玫瑰。你长大了,今年不问我们送你什么礼物了?”
“我要你们永远爱我。”玫瑰说。
我说:“你是我的小妹,我将饶恕你,七十个七次。”
“可是你始终觉得我是错的,是不是?”玫瑰问。
“玫瑰,我原谅你也就是了,你怎么可能要求我们假装什么也没发生过?”
她叹一口气。
外头有人叫她:“玫瑰!玫瑰,出来教我们跳最新的舞步。”
她又活泼起来,“马上来——”转着大裙子出去了。
更生看着她的背影说:“玫瑰最关注的男人,还是她的大哥。”
我正在开保险箱,闻言一笑。
我取出一只丝绒盒子交给更生。
“是你自己买的?”更生问:“抑或是母亲给的?”
“是母亲一早交在我手中的,你看看。”
她取出戒指,戴上看个仔细,“很漂亮,太漂亮了。”
“要不要拿去重新镶一下?”
“不用,刚刚好,”她说。
“要不要在报上登个广告?”
“不必了。”她笑。
“那我们如何通知亲友呢?”我问。
“他们自然就知道了,在香港,每个人做的事,每个人都知道。”她说。
“明年今天,我们举行婚礼,如何?”
“很好,”更生笑,“到时还不结婚,咱们也已经告吹了。”
我们听到外边,传来的笑声、乐声、闹声,玫瑰的客人似乎全部到齐了。
“千军万马一般。”我摇摇头。
“来,别躲这儿,振华,我们出去瞧瞧。”
我与更生靠在书房门口看出去,客厅的家具全搬在角落,玫瑰带领着一群年轻人在使劲的跳舞。
我担心:“上主保佑我那两张黄宾虹,早知先除了下来。”
“真婆妈。”更生说道。
我们终于订了婚,我安心了。
舞会在当天八点才散,大家玩得筋疲力尽,留下礼物走了,一边说着:“明年再来。”
玫瑰的双颊绯红,她冲着我问:“大哥大哥,你有没有看到那个穿白色的男孩子?”
“哪一个?”我反问道:“今天那么多人都穿白,我怎么看得清楚。”
男人穿白最矫情,一种幼稚的炫耀,成熟的男人多数已返璞归真,不必靠一套白西装吸引注意力。而女人,女人穿白色衣服却刚相反,像更生,永远不穿别的颜色,她已经炉火纯青了。
“大哥,你在想什么?”玫瑰问。
我叹口气:“玫瑰呀,你眼中的白色武士,大哥看着,都非常马虎。”
“但那个男孩子不一样。”她辩道。
“又是谁的男朋友?”我问。
“不,他跟他妹妹来的,他已经在做事了,是理工学院的讲师,廿七岁,上海人,未婚,”玫瑰报流水账般,“而且他在下午三点就告辞了,他坦白说这派对太孩子气。”
“呵。”我点点头。
“我想再见他,大哥,有什么办法?”
“你是玫瑰呀,你没有办法,谁有办法?”
“如果我开口约他,会不会太明显?”
“问你苏姐姐。”
更生笑,“我哪知道?我不过等着你大哥来追求我罢了,廿九岁半才订婚的老小姐,并无资格主持爱情难题信箱。”
我说:“玫瑰,你不必心急,或许现在他已经到处在打听你的行踪,稍安勿躁,等待一、二天,这个人便像其他所有男人一样,送上门来,给你虐待。”
“我真有那么厉害,就没有那么多瘟生肯牺牲了。”
“说话恁地粗俗。”我摇摇头。
我与更生订婚消息飞快地传出去,大家都很替我高兴,尤其替更生庆幸。
更生一次笑笑地说:“我倒是有点晚福,都说黄振华是个好男人,身为建筑师,钞票麦克麦克的赚,名字却从来不与明星歌星牵涉在一起,现在在中环赚到五六千元一个月的男人,便已经想约有名气的女人吃饭,普通小妞是不睬的了。”
“这么说,女人要有名气。”
“不,”她说:“女人至紧要有运气,现在很多人都认为我有点运气——年纪不小了,又长得不怎么样,居然还俘虏到黄振华……”
我诧异,“你计较街上的闲人说些什么?乡下人的意见也值得重视?”更生微笑。
“我认为你是一个漂亮优雅的女人还不够么?”
“谢谢你,”她说:“我不该贪心,企图赢得全世界。”
女人!
周末我与她出去应酬,在派对上,更生指给我看,“有没有看到那边那一对?”
我目光随她的手指看过去,一对飘逸的男女正在跳舞。
两人都穿白色,无论服饰、神情、年纪,都非常配合,堪称是一对璧人。
我点点头,“很漂亮的一对,肯定不会有很多人欣赏,人们都喜欢玫瑰,一种夸张、浮浅的美。”
“不,玫瑰的美是另外一回事,我现在不与你辩论,可是那个男人,正是玫瑰看中的那位讲师。”
“啊——”
我更加注目起来。
那真是一个英俊的男人,长挑个子,脸上带种冷峭的书卷气,白色的衣裤在他身上熨贴舒服。他女伴的气质竟能与他相似,一举一动都悦目。
我低声与更生说:“如果我不是追到了你,我就去追她。”
更生瞅我一眼,“你有追过我吗,怎么我不知道?”
“他叫什么名字?”我问。
她在熟人那里兜了个圈子回来,告诉我,男人叫庄国栋,而女郎是他的未婚妻,是个画家。
像是有第六感觉,我认为玫瑰这次肯定要触礁。
更生笑说:“很伟大的名字,你要振兴中华,他要做国家栋梁。”她停了停,“所以我喜欢玫瑰。她安分守己地做一朵玫瑰。”
“你认为她有多少机会?”
“什么机会?”
“这男人有了未婚妻——玫瑰得到他的机会。”
更生想了很久,不出声。过一会她说:“我不明白为甚么大家不能和平共处,一定在别人手中抢东西,这世界上,独身自由的男人还很多的。”
我说:“你敢讲你从没眷恋过有妇之夫?”
“除非他骗我说没老婆?”
“乡下有。”我说:“城里没有。”
我看着那一对爱人在另一个角落坐下。
“玫瑰为甚么要看中他呢,”我说:“这样的男人也还是很多的。”
“别担心,玫瑰顶多喜欢庄国栋三个月。”更生说。
“三个月。”我喃喃的说:“这年头的女孩子真可怕,全是攻击派。”
“有没有女孩子自动要结识你,黄振华?”
“不会。我不穿白西装,不开名贵跑车,不往高级饭店亮相,不想充任公子,谁来追我?”
有漂亮的女孩子追着跑,未必是福气,男人成为十三点兮兮的交际草,这里去那里去,身边老换人,名誉照样会坏,一样娶不到好太太。
“我们走吧。”我说。
“怎么突然之间兴致索然?”
我完全不明白玫瑰的感情问题,她喜欢故意制造困境,造成万劫不复的局面,现在暂时的宁静,不过是暴风雨前夕。
玫瑰自然会采取主动,去接近庄国栋,这点是可以肯定的。
不出半个月,小妹便约了庄国栋到家里晚饭。
刚好我与父亲通了长途电话,知道老妈的病况大有进步,因此心情很好,于是便坐在家中陪他们吃饭。
玫瑰对庄国栋的神情,我看在眼内,一颗心直往下沉,上帝救玫瑰,她真的对庄国栋已发生了浓厚的感情,她从来没有这样静默与温柔过,眼光像是要融在庄的身上。
因为玫瑰紧张,所以我也特别紧张,我这个人一惊惶便不停的伸筷子出去夹菜,因此吃得肚子都胀了。
而庄国栋一直气度雍容,处之泰然,咱们两兄妹完全落了下风,他真是个强敌。
庄国栋说:“……在香港找事做,真不容易,念高温物理,当然更无用武之地,胡乱找个教席,误人子弟。”
庄国栋这番话说得轻描淡写,但言下之意有形容不出的傲慢。
我不喜欢这个男人。
玫瑰说:“那你为甚么不学大哥那样读建筑呢?”
庄国栋欠欠身,“城市内光盖房子,没有其他的学问是不行的。”
玫瑰一脸仰慕,她看着他。
我几乎气炸了肺。
事后跟苏更生说:“他妈的那小子,一副天地之中,唯我独尊的样子,真受不了他!”
苏更生笑,“你呀,小妹的男朋友,你一个也看不入眼,这是甚么情意结?”
“恋妹狂,”我瞪大眼睛,“好了没有?”
更生抿着嘴笑。
“老实说,只有这一次,我站在玫瑰这一边,要是这小子阴沟里翻了船,栽在玫瑰手里,他要是跑到我面前来哭诉,我会哈哈大笑。”
更生转过了头,轻轻的说:“恐怕这样的机会不大呢。”
虽然不喜欢庄国栋,也不得不承认他是个品味极高的男人,衣着打扮仪态都无懈可击,不讲一句废话,所有的话中都有骨头,是个极其不好应付的家伙,喜怒哀乐深藏不露,他心里想些甚么,根本没人晓得。
照说这样的一个人,不应该令人觉得不自在,偏偏他使我觉得如坐针毡,有他在场,气氛莫名其妙的会绷紧,我也不能解释。
玫瑰间中约会他,但他并没有按时接送玫瑰,也不见他开车来门口等。
我问小妹,“怎么,尚没有手到擒来吗?”
“没有。”她有点垂头丧气。
“为甚么呀?”我大表失望。
“我不知道。”玫瑰摇摇头,“他说他有未婚妻,那个老女人。”
“胡说,那个不是老女人。”
“廿七岁还不是老女人?”玫瑰反问:“我要是活得到那个年纪,我早修心养性的不问世事了。”
“你少残酷!”我跳起来,“这么说来,我岂非是千年老妖精?”
“谁说你不是?”她仿佛在气头上。
“那么爱你的苏姐姐呢?她也是老妖怪?”
玫瑰问非所答:“他与他未婚妻的感情好得很呢,他老说:大机构里一切职位都不值一哂,不过是大多数人出力,造就一两个人成名,通力合作,数百人一齐做一桩事,但创作事业是例外,像他那画家未婚妻,作品由她自己负责,那才能获得真正的满足。”
我冷笑,“啊,有这种事,那么他与你来往干甚么?他应该娶个大作家。”
“我爱上了他。”玫瑰说。
“鬼相信,狗屁,”我说:“你也会爱人?你谁都不爱,你最爱的是你自己。”
玫瑰抬起头,大眼睛里含着眼泪,她说:“但是我爱他。”
我呆呆地注视玫瑰。
“你——爱他?”我问:“你懂得甚么叫爱?”
“不,我不知道,”她说:“可是第一次,我生平第一次,觉得一个人的所作所为对我的喜怒哀乐有所影响,他们说爱情是这样的。”
“你糊涂了。”我说。
“我不糊涂。在一个荒岛上,任何男女都会爱上对方,但现在那么多男人,我偏偏选中了他,这有甚么解释?”玫瑰说。
“因为他没有拜倒在你裙下,你认为刺激,决定打这一场仗。”我把脸直伸到她面前去。
“这是不对的,”她摇摇头,“我并没要与他斗气,我真正的爱他。”
她的眼睛非常深沉,黑溜溜看不见底。
“他这个人不值得你爱,”我说:“他不适合你,他会玩弄你。”
玫瑰沉默一会儿,站起来,“已经太晚了。”
“玫瑰,为甚么你要那么急于恋爱?”
“你不应如此问,”玫瑰说:“周士辉不懂得爱情,因为他到了时候便结婚生子。大哥,你以为你懂得爱情,于是你在等到了适当的对象之后结婚生子。但你们两个是错了,爱情完全不能控制选择,这不是我急不急的问题,爱情像瘟疫,来了就是来了。”
她的声音有点沙哑,我听得呆呆的。
苏更生说,她早就知道,玫瑰并不是一朵玫瑰那么简单,玫瑰偷偷的长大,瞒过了我们。
我们并不能帮助她,感情问题总要她自己解决。
玫瑰再刁钻古怪,也还是性情中人,她是暖型的,庄国栋与他的女友却一模一样的冷。
那个女郎开画展的时候,我特地抽空去了。
她画超现实主义——
一个维妙维肖的裸婴坐在荆棘堆中流血;一束玫瑰花被虫蛀得七零八落……
一颗核弹在中环爆炸,康乐大厦血红地倒下……幅幅画都逼真、可怕、残酷。
画家本人皮肤苍白,五官精致,她的美也是带点缥缈的。
我与她打招呼,说明我认识庄国栋。
我说:“画是好画,可惜题材恐怖。”
她冷冷的一笑,“毕加索说过:艺术不是用来装饰阁下的公寓,黄先生,或者下次你选择墙纸的时候,记得挑悦目的图案。”
我也不喜欢她。
她不给人留余地,我从没见过这么相配的一对,玫瑰简直一点希望也没有。
女画家的娘家很富有,与一个船王拉扯着有亲戚关系,她才气是有的,也不能说她不是一个漂亮的女子,但那种目无下尘的盛气太过凌人——
或者……或者庄国栋会被玫瑰的天真感动。
因我对玫瑰的态度缓和,她大乐。
更生问:“为甚么?”我答:“因为我发觉玫瑰并不是世界上最可怕的女人。”
更生笑笑。
当那位傲慢的女画家动身到瑞士去开画展后,庄国栋与玫瑰的来往开始密切,不知为甚么,我也开始觉得他脸上似乎有点血色。
跟玫瑰在一起的人,很难不活泼起来。
玫瑰仍然穿着彩色衣服,过着她蝴蝶般的彩色生涯。
父母在美国接到我与更生的订婚消息,大喜。他们该办的事全部办妥,决定下个月回来,而老妈的气管也好得七七八八。
人逢喜事三分爽,我对玫瑰说,父母回来之后,也许她应该搬回家去住。
玫瑰唯唯诺诺,我笑骂:“你少虚伪!别敷衍我。”
那日上班,女秘书笑眯眯的递来一本画报,搁我桌上,神秘地退出。
我看看画报封面,写着“时模”两个字,那封面女郎非常的眼熟,化妆浓艳、蜜棕色皮肤、野性难驯的热带风情,穿着件暴露的七彩泳衣。
看着看着,忽然我明白了,我抱着头狂叫一声,是玫瑰,这封面女郎是玫瑰!
更生赶着来的时候,我在喝拔兰地压惊。
她问:“你怎么了?”
我说:“有这么一个妹妹,整天活在惊涛骇浪之中,我受不了这种刺激,你看看这画报的彩图,张张半裸,她还想念预科?校方知道,马上开除,老妈回来,会剥我的皮。”我喘息。
更生翻这本画报,沉默着,显出有同感。
“这是甚么时候发生的事?”更生问。
“我不知道。”
“会不会她是无辜的?你看,当时她还是长头发,会不会是雅历斯林自作主张把玫瑰的照片拿去刊登?”
“唉呀,这个懦夫为甚么没有自杀身亡呢?这下子可害死玫瑰。”我叫。
“有没有刊登姓名?”更生问。
“没有,只说是一位‘颜色女郎’,嘿!颜色女郎,我的脸色此刻恐怕也是七彩的。”
“或者她可以否认,我看校方不一定会发觉。”
“这明明是她,连我的女秘书都认得是她。”
“可是她上学穿校服,并不是这样子——”
“我是建筑师,不是律师,更生,你去替她抵赖吧,我不接手了。”我说。
“一有甚么事你就撒手,玫瑰会对你心冷。”更生说。
“更生,我有许多其他事要做,我活在世上,不是单为玫瑰两胁插刀。”
“可是她毕竟是你妹妹,你母亲到底叮嘱你照顾她,她比你小那么多,你对她总不能不存点慈爱的心。”
“好,这又是我的错?”我咆哮。
“你不用嚷嚷,我是以事论事。”她站起来走出去。
我与更生也一样,没事的时候顶好,一有事,必然各执己见,不欢而散,她性格是那么强,女人多多少少总得迁就一点,但不是她,有时候真使我浮躁,有甚么理由她老跟我作对?
但想到她的好处,我又泄了气,没有人是十全十美的,我自己也不是,就让我的忍耐力来表现我对她的爱吧!我虽没有万贯家财,也没潘安般相貌,但我有忍耐力。
更生教玫瑰否认杂志上的照片是她本人。玫瑰疑惑的问:“叫我说谎?”
然而当以大局为重的时候,谎言不算一回事,玫瑰终于又过了一关,校长传家长去问话,我与更生一叠声的否认其事,赖得干干净净。
——“我小妹是好学生,怎么会无端端去做摄影模特儿呢。”
“人有相似,物有相同而已。”
“完全是一场误会,我们家的孩子不会着这种奇装异服。”
最主要的是,会考放榜,玫瑰的成绩是七A二B,是该年全校之首。
玫瑰会考成绩好,校长有见于此,过往的错一概不再追究,玫瑰耸耸肩,吐吐舌头,顺理成章的度其愉快暑假。
“七个A!”我说:“考试那个晚上翻翻课本便可以拿七个A!”
更生叹口气,“她过目不忘,怎么办?”
“七个A!有好多好学生日读夜读还不合格,由此可知天下其实并没有公理。”
“公理呢,”更生笑道:“肯定是没有的了,否则高俅单靠踢得一脚好毬,如何位极人臣,不过玫瑰天经地义的该得这种好运气。”
我没好气,“靠运气就可以过一辈子?”
“有很多人是如此过的。”她说。
“那么你也马马虎虎吧,别老跟我争执。”我打蛇随棒上。
“黄振华,你是个机会主义者。”
夏天又到了,玫瑰真正像一朵含苞的玫瑰,鲜艳欲滴,令人不敢逼视。
我软弱的抗议过数次,像:“泳衣不可穿那么小件的。”“你如果穿T恤最好添件内衣。”“看人的时候,要正视,别似笑非笑斜着眼,你以为你是谁?白光?”
说了也等于没说。
一日在苏更生家吃晚饭,她开了一瓶好白酒招呼我,我喝得很畅快,自问生命中没有阻滞,颇不枉来这一趟,益发起劲,留得很夜,听着的士高音乐,几乎没睡着。
后来更生渴睡不过,把我赶走,到家门的时候,已是半夜三四点。
好久没有在这样的时间回家,清晨新鲜的空气使我回忆到当年在牛津念书,半夜自洋妞的宿舍偷回自己房间的情形……
那股特有、似凉非凉的意思,大好的青春年华、冲动的激情,都不复存在,但在那一刹那,我想念牛津,心下决定,势必要与更生回去看我那寒窗七载的地方,人生苦短,我要把我过去一切都向更生倾吐。
掏出锁匙开门进屋,我听见一阵非常轻的音乐传出来,低不可闻,啊!有人深夜未寐,看来我们两兄妹都是懂得享受生活的人物。
我轻轻走到书房,书房门微掩着,我看到玫瑰与庄国栋在跳舞,他俩赤足,贴着脸,玫瑰一副陶醉的样子,我被感动了。
人生苦短,一刹那的快乐,也就是快乐。
我并没有打扰他们,蹑足回房,脱了衣服,也没有洗一把脸,就倒在床上,睡着了,但一夜都是梦,梦里都是幸福的、轻不可闻的音乐声,细细碎碎,不断的传来,我觉得太快乐,因此心中充满恐惧,怕忽然之间会失去一切。
醒来的时候是上午十时半,玫瑰已经出去了。
我连忙拨一个电话给更生。
我低声说:“我想念你,我爱你。”
“发痴。”她在那边笑,“你总要使我给公司开除才甘心,难怪现在有些大公司,一听高级女行政人员在恋爱就头痛。”
“你今天请假吧。”
“不行!”
“好,”我悻悻地,“明天我若是得了癌症,你就会后悔。”
“我想这种机会是很微的,我要去开会了,下班见。”她挂上电话。这女人,心肠如铁。
一整天我的情绪都非常罗曼蒂克,充满了不实际的思想。
能够恋爱真是幸福,管它结局如何。难怪小妹不顾一切,真的要展开争夺战,那位冷酷的女画家断不是玫瑰的对手,我有信心。
玫瑰第一次为男人改变作风,她留长头发,衣服的式样改得较为文雅,也不那么高声谈笑,有一种少女的娇艳,收敛不少放肆,她与庄氏时时约见,每次都是紧张的,慌忙地换衣服、配鞋子,每次出去,一身打扮都令人难忘。假使她不是我的妹妹,我都会以那样的女友为荣。
更生就从来不为我特别打扮,她原来是那个样子,见我也就是那个样子。当然,她一直是个漂亮的女郎,那一身素白使不少女人都成了庸脂俗粉,但……她始终没有为我特别妆扮过。
更生不会为任何人改变她的作风,她并非自我中心,她只是坚持执着。我的心温柔地牵动一下,我爱她,岂非正是为了这样?
暑假还没有完,父亲与母亲就回来了,我们往飞机场去接人。
母亲的病已治愈,只待休养,人也长胖了,见到我与更生很高兴,把玫瑰却自头到脚的打量一番,只点点头。我认为老妈这种态度是不正确的,又不敢提出来,马上决定把玫瑰留在我身边,不勉强她回家孝顺双亲。
父母回来没多久,恶耗就传来了。
那日深夜,我为一桩合同烦恼,尚未上床,玫瑰回来的时候,“砰”地一声关上大门,我吓一跳,她抢进我书房来,脸色不正常地红,双眼发光,先倚在门口,不出声。
“怎么了?”我站起来,“你喝了酒?”
她出奇地漂亮,穿了件浅紫色低胸的跳舞裙子,呼吸急促,耳朵上紫晶耳环左右晃动。
“玫瑰,你有话说?”我像知道有事不妥,走到她跟前去。
“大哥,”她的声音非常轻非常轻,“大哥,他要结婚了。”
我问道:“谁要结婚?”
“庄国栋。”她说。
我尚未察觉这件事的严重性,虽觉意外,但并不担心,我说:“让他去结婚好了,男朋友甚么地方找不到?”
“你不明白,大哥,我深爱他。”
我将玫瑰拥在怀中,“不会啦,别担心,没多久你便会忘记他,好的男孩子多得很,我相信你会忘记他。”
玫瑰紧紧抱着我,喉咙底发出一阵呜咽的声音,像一种受伤的小动物绝望的号叫,不知为什么,我害怕起来。
“玫瑰——”
我马上想到更生,明天又得向更生发出求救警报。
“你去睡,玫瑰,你去睡。”我安慰她,“明天又是另外一天,记得郝思嘉的真言吗?明天又是另外一天。”
“大哥,他要与别人结婚了。”
“嘿,那算甚么,他反正配不上你。”我又补充一句,“你如果想哭,也不妨哭一场。”
但是她没有哭,她转过头,一声不响的回房间去了。
第二天我就接到庄国栋的结婚帖子,在圣安东教堂举行婚礼。
我困惑多过生气,把那张帖子递到更生面前去。
“看,”我说,“我弄不懂,明明是要结婚的人,为甚么还脱了鞋子赤足与玫瑰在我书房里跳慢舞?”
更生担心得脸色都变了。
“你要好好的看牢玫瑰。”
“我懂得。”我说。
但我没有看牢她。
庄国栋来找我,他冷冷的说道:“黄振华先生,我想你跟我走一趟。”
“走到甚么地方去?”我很反感,“我完全不领悟你的幽默感。”
“到我公寓去,”他说:“你妹妹昨天趁我不在家,赚佣人替她开了门,到我家拆得稀烂,我想你去参观一下。”
我一惊,“有这种事?”
“我想你亲眼见过,比较妥当。”
我不得不跟他走一次。到我看到他公寓遭破坏后的情形,才佩服他的定力。
如果这是玫瑰做的,我不知道她是哪里来的气力,这完全是一种兽性的破坏,屋子里没有一件完整的东西,画、家具、窗帘、被褥、衣服,全被利器划破,滚在地上,墙壁上全是墨汁、油漆,连灯泡都没有一个是完整的,就差没放一把火把整间公寓烧掉。
我簌簌的颤抖,不知是气还是怕。
庄国栋冷冷地、镇定地看着我。
“我们……我们一定赔偿。”我说。
“原本我可以报警的,”他说:“你们赔偿不了我的精神损失,开门进来看到这种情形,会以为家中发生了凶杀案!”
“是,我明白。”我泄了气,像个灰孙子。
我说:“希望我们可以和平解决,你把损失算一算,看看我们该怎么做。”
庄国栋转过头来,“你倒是不质问我,不怀疑我是否占过你妹妹的便宜。”
我恼怒的说:“第一,我不认为男女之间的事是谁占了谁的便宜。第二,假如你有任何把柄落在我们手中,你就不会如此笃定,是不是?”
他一怔,随即说道:“我连碰都没有碰过她。”
“那是你与她之间的事,你不必宣之全世界,”我说:“总之这次破坏行动完全是玫瑰的错,我们负责任。”
“我与玫瑰,已经一笔勾销。”他说。
我反问:“你们有开始过吗?她或许有,你呢?”
我赶回家,玫瑰将她自己反锁在房内。
我敲门,边说:“玫瑰,出来,我有话跟你说,我不会骂你,你开门。”
我真的不打算骂她。
她把门打开了,我把她拥在怀中,“别怕,一切有我,我会把所有东西赔给那个人,但是我要你忘了他。”
玫瑰的眼睛是空洞的,她直视着,但我肯定她甚么也看不见。
“玫瑰,”我叫她,“你怎么了,玫瑰!”
她呆滞地低下头。
“你说话呀,”我说道。
她一声不出。
“那么你多休息,”我叹口气,“记住,大哥总是爱你的,过去的事已经过去,千万不要做傻事,明白吗?”我摇撼她的双肩,“明白吗?”
她缓缓的点点头。
“玫瑰,他是一个最普通不过的男人,将来你会遇到很多更好的男朋友,不必为他伤心反常,一个人最至要记得自爱,你听到没有?”
她没有听到。
“睡一觉。”我说:“去,精神好了,你心情也会好。”
她上床去躺着,转过脸,一动不动。
我害怕起来,找到更生,与她商量。
我认为非得有人长时间看顾她不可,因此建议玫瑰回家住。
更生说:“对是对的,因我俩都要上班,没空帮她度过这一段非常时期,不过要征求她的意见,因她与父母一直相处得不好。”
“更生,你问她。”
玫瑰不肯说话,她完全丧失了意志力,随我们摆布,便搬了回家,我开始真正的害怕与担心玫瑰,她逐渐消瘦,面孔上只看见一双大眼睛,脸色转为一种近透明的白,看上去不像一个真人。
更生说:“玫瑰,你怎么会变成这样子呢?”
短短两个星期,玫瑰已经枯萎了。
她成天坐在房间里不出门,三顿饭送进房内,她略吃一点,然后就坐在窗前,甚么也不做,就坐在那里。
而母亲居然还说:“玫瑰仿佛终于转性了。”这使我伤心,母亲根本不知道小女儿的心,她不是一个好母亲。
庄国栋的婚期到了。
我到圣安东教堂去参观婚礼。
那日下雨,空气濡湿,花钟下一地的花瓣,香味非常清新,不知为甚么,我忽然想哭。
西式的婚礼与葬礼是这么相似,一样的素白,一样的花,一样的风琴奏乐。
我小妹在家已经神智不醒,凶手却在教堂举行婚礼。我早知玫瑰是有今日的。玩火者终归要叫火焚。
新郎新娘出来了,两个人都穿着白,非常的愉快,就跟一般新郎新娘无异。
新娘的白缎鞋一脚踏进教堂门口的水凼中,汽油虹彩碎了,水滴溅起来。
我别转头走,眼圈发红。
我回家去,对牢小妹说了一个下午的话。
——“他其实不过是那么一回事。”
“他并不知道欣赏你,我想他甚至不知道爱情是甚么。”
玫瑰仍然苍白着脸,一声不响,也不哭,憔悴地靠在摇椅上,披着一件白色的外套,整天整夜呆坐家中。
我握着她的手,将她的手贴在我的脸上,我说:“小妹,我深爱你,我知道你的感受,你不晓得我有多心疼。”
她不响。
为了玫瑰,连我与苏更生都瘦了。
真是惨,如果这是爱情,但愿我一生都不要恋爱。
“没有再可怕的事了,”更生说:“黑死病会死人,死了也就算了,但失恋又不致死,活生生的受煎熬,且又不会免疫,一次又一次的痛苦下去,没完没了,人的本性又贱,居然渴望爱情来临,真是!”
我不明白玫瑰怎么会爱上庄国栋。
他寄给我装修公司的账单,一行行价目列得很清楚,要我赔偿,我毫不考虑地签了支票出去,钱,我有,数万元我不在乎,如果钱可以买回玫瑰的欢笑,我也愿意倾家荡产。
直至玫瑰不再胡闹捣乱,我才发觉她以前的活泼明朗有多么可贵。
我对更生说:“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哪。”
更生温和的说:“时穷节乃见,患难见真情,现在我才发觉你对玫瑰不错。”
一向如此,我爱她如爱女儿。
我说:“让她到外国去吧,别念港大了,随便挑一家小大学,念门无关重要的科目,但求她忘记庄国栋。”
“到英国还是美国呢?”更生问。
“我来问她。”
那夜我与更生把玫瑰带出来吃饭。
更生替她换了衣服,梳好头,我一路装作轻松的样子说说笑笑,叫了一桌的菜。
玫瑰虽然已经被折磨得不成人形,也没有化妆,但仍然吸引了无数的注目礼。
她呆呆的随我们摆布。
我终于忍不住,痛心的说:“玫瑰,你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我想送你到外国去,也许你会喜欢,如果不习惯,也可以马上回来,换个新环境,自然有许多新的玩竟儿,包管热闹,英国或美国,你随便挑,费用包在大哥身上,你看如何?”
她抬起头,看着我。
“玫瑰,人家结婚都几个月了,情场如战场,不是你飞甩了人,就是人飞甩了你,别太介意,玫瑰,要报仇十年未晚,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苏更生瞅着我,似笑非笑,她轻声说:“以前就懂得骂她,现在又说些没上没下、不三不四的话来哄她,啼笑皆非。”
我长长叹口气,桌上的菜完全引不起我们的食欲。
“玫瑰,”我哀求,“你说话啊,你这样子,大哥心如刀割啊。”
玫瑰的嘴唇颤抖着,过半晌她说:“我情愿去美国。”
“美国哪个城市呢?”更生问。
“美国纽约,我喜欢纽约。”她说。
更生说:“好了好了,一切只要你喜欢,明天我们就去办手续,我与你大哥请一个月假陪你去找学校。”
玫瑰呜咽起来,她哭了。
更生把她搂在怀中,“不要紧,哭吧。”
玫瑰的眼泪奔涌而下,她说:“——我是这样的爱他。”
“是,是。”更生拍着她的肩膀,“我们知道。”
玫瑰号啕大哭起来。
后来几日她都不断的哭,眼睛肿得像核桃。
更生说:“哭总比不哭好,哭了就有发泄,我多怕她会精神崩溃。”
“可恨的这些日子来,老妈根本连正眼都不看玫瑰一眼,啥子事也没发觉,一点表情都没有,老妈越来越像一条鳄鱼,”我把两只手放在嘴巴前,一开一合,扮成鳄鱼的长嘴,“除了嘴部动,面部其他肌肉是呆滞的,真可怕。”
更生啼笑皆非,“我发觉玫瑰那顽皮劲儿跟你其实很像,你怎么可以一大把年纪了还拿老母来开玩笑?”
“我生她气,像玫瑰到纽约去这件事,她一点意见都没有,还要讽刺玫瑰根本没有考上港大的希望。倒是爸,他告诉玫瑰要当心,因为纽约是个复杂的城市,而且咱们家在那边没亲戚。”
过没几天,我俩就陪玫瑰启程到纽约。
她仍是哭。
我偷偷问更生,“简直已经哭成一条河了,会不会哭瞎眼睛?”即使不哭的时候,她脸上的那颗痣也像一滴永恒的眼泪。
“去你的!”是更生的答案。
纽约已经有凉意,我们先陪玫瑰找房子,再找学校,有空便到处逛。
玫瑰终于止住了眼泪,没精打采的跟着我们走。我租了一辆车,三个人游遍纽约。
开头送玫瑰进学校,我尚有不放心之处,但外国人自有外国人的好处,他们对玫瑰的美貌视若无睹,对她相当和平善意。
更生研究出来,原来外国人心目中的东方美女是塌鼻头,丹凤眼,宽嘴巴,扁面孔,蜡黄皮肤的,玫瑰太见西洋美,几乎被他们视为同类,自然不会引起轰动。
这样看来,纽约倒是玫瑰理想的读书之地。
我替她买了一辆小车子,在银行中留下存款,便打算打道回府。
我其实放心不下。
我问:“就让她一个人留在纽约?”
更生说:“都是这样的,她会找到朋友。”
“万一生病呢?”我说:“她才十七岁半。”
“大学生都是这个年龄。”更生一再保证,“你放心。”
玫瑰自己表示愿意尝试新生活。
我跟她说:“有钱使得鬼推磨,你别跟我省,长途电话爱打就打,有三天假都可以回来,明白吗?”
在飞机场,玫瑰送我们两人回香港,她穿得很臃肿,更像个洋娃娃。
她紧紧拥抱我,大哥大哥地叫我,也说不出话。
我答应她,一有空就来看她,然后落下泪来。
在飞机上,更生温柔地取笑我,“真没想到你变得那么婆婆妈妈的。”
“这玫瑰,终生是我心头上的一件事,放也放不下。”我说。
香港没有玫瑰,顿时静了下来。
开头的三个月,几乎每隔一天我就得打个电话过去问玫瑰的生活情形。
她整个人变了,口气也长大了,头头是道的报道细节给我知道,给我诸多安慰。像:“我成绩斐然……”“我胖了十磅……”之类。
最使我大吃一惊的是她转了系,我几乎没赶到纽约去,在长途电话中急了半小时。
玫瑰说:“我不想念商业管理,我转了法律,很容易念的,别忘了我那摄影机记忆,你别害怕啦,手续很简单,早已办妥。”
问起“有没有男朋友?”
她隔了一会儿才说:“没有。”
“十八岁生日,要不要来陪你?”
“不用不用。”她哭了。
“钱可够用?”我说。
“够了,花到一九九〇年都够。”玫瑰说。
“天气冷,多穿一点,别关中央暖气。”
“次次都是这几句话,”她笑,“大哥,你与苏姐姐几时结婚?”
有心情管闲事,由此可知是痊愈了。
“过年回家来吗?”
“不了,过年到佛罗列达州。”
“多享受享受,大哥就放心了。”
“我爱你,大哥。”
“大哥也爱你。”
更生老说我们俩肉麻。更生的好处是从不妒忌我与玫瑰。
老妈诧异地表示玫瑰终于有进步了。
老妈身为母亲,却永远是个槛外人,我衷心佩服她。
玫瑰十八岁生日那天,我电汇了玫瑰花到纽约,又附上一笔现款。
我对更生表示担心玫瑰,“她怎么可以忍受那份寂寞呢?”
“她不会寂寞的,外国年轻人玩得很疯,况且她又不是在亚肯色、威斯康辛这种不毛之地,她是在纽约呀。”
那天晚上,电话铃响起来,我去接听。
“振华?”那边说:“我是周士辉。”
“你还没有死吗?”我没好气,“别告诉我你还念念不忘黄玫瑰。”
“振华,我想听听她的声音。”
“老周,你消息太不灵通。玫瑰现不在香港,她在纽约念书。”
“纽约?”周士辉喃喃地。
“是的,”我说:“美国纽约。”
“纽约哪里?”
“你以为我会告诉你?她真的在念书。”
“念甚么?”
“法律。”
“啊。”他沉默了。
“周士辉,我不希望再听到你的声音,你那恶梦再不醒来,我也不想要你这个朋友。”
“振华,你怎么解释但丁与庇亚翠丝的故事。”
“我要睡觉,”我说:“我不懂神话故事。你回香港来吧,周士辉,回来我以最好的拔兰地招呼你,与你一起醉一起流泪,听你诉苦,真的。”
“振华,”他哽咽,“你不嫌弃我?”
“咱们是小中大学同学,士辉,我要是嫌你,我便是个孙子。”
“为了不认我,我想你情愿到人事登记处去更改姓孙。”
“别开玩笑了,士辉,回来好不好?”我说:“算我求你,你也可以下台了,尽管现在时兴流浪,在外头晃足两年,也够啦。”
他挂断了电话,我叹口气。
这个周士辉,至死不悟。
我对他也算恩尽义至了,但要我把玫瑰的住址告诉他,我不干,无论如何不行,我希望玫瑰好好的念书,读到毕业。
玫瑰的信:“……昨天经过宿舍二楼,听到一个华人学生在播一支歌,她说是白光唱的,白光是谁?仿佛听你提过。这个女歌手唱的一首歌叫‘如果没有你’,听了令人着魔,久久不能忘怀,竟有这样的歌!啊我的心为之收缩。”
“……我的时间都用在大都会博物馆内学习进修,有一日回香港,我便像基度山恩仇记中的那位伯爵,无所不晓,名震全球。”
我哭得流下泪来。
更生说:“玫瑰像那种武林高手,一次失手,便回乡归隐,不再涉足江湖。”
“她很快要东山复出了,你放心。”
周士辉比她先回香港。
我到飞机场去接他,他看上去倒并不憔悴,只比以前胖很多,穿着两年前的阔脚裤,很落伍的样子。
“到酒店还是我家?”我使劲与他握手。
他摇头。
“抑是……回太太家?”我试探的问。
“我没有妻子,”他淡淡说:“我早离了婚了。”
“你住哪里?”
“跟我母亲谈过了,有她照顾我。”
“倒也好。”我说。
我送士辉回家,留一张支票给他。
他很快会东山再起,我对自己说。过一刻不禁怀疑起来。他已经丧失了以前那种斗志与向上之心,再回头也已是百年身。
他并没有求我,过没多久,他在一间中学找到教席,走马上任。周士辉变了一个人,他有点像那种落魄的艺术家,手指因抽烟抽得凶而变黄,衬衫永远是皱皱的,说也奇怪,他反而有种气质,我对他尊敬起来,我们的关系比起以前,距离拉得很远。
他并没有再回到妻子的家。
我决定动身到纽约去探望玫瑰,看她如何在异邦为国争光。
阔别近一年了。
母亲说:“倒是没什么新闻,或许是我们耳朵不够长的缘故。”
“她现在很乖。”
“非得等她嫁了,才能盖棺定论,现在又这样流行离婚,唉。”
我也觉得玫瑰是离婚三次,到四十九岁半还有人排队追求的那种女人,她的命运注定是这样,倾国倾城的尤物,往往身不由己地成为红颜祸水,也是命运。
我将与更生在纽约结婚,这是更生的主意,我想很久,也想不出是什么原因。
她说:“我以前的生活至为风流,怕前度刘郎们心中不满,企图破坏婚礼,跑到纽约,老远老远,到底安乐点。”
更生有时候是很可恶的。
我先到纽约,玫瑰开着一辆小车子来接,一把抓过我的行李,抛进行李箱里,拍拍手。
我看得呆了,“中国功夫?”我说:“力大无穷,你当心啊,扭伤了腰可不是好玩的。”
她开朗的笑:“怎么会?”
她很漂亮,头发漆黑乌亮地垂在肩上,皮肤晒成棕色,有点像西部片中的印第安美女。
“你去佛罗列达晒太阳了?”我问。
“没有,这是参加学校中的考古学会,在会场实习时晒的。”
“啊,听起来很刺激,玫瑰,你终于长进了,大哥老怀大慰。”
她微微一笑,轻盈地将车子转弯。
我问:“不是回学校吗?”
“我搬离学校了,宿舍太贵。”
“何必省?现在住哪里?”
“带你去看。”
她住在布洛克林区。我很反对,“你怎么住到贫民区去了?治安不好,叫我们担心。”
“不会啦,很多同学住那儿。”她安慰我说。
那座小公寓有两百呎见方,客厅与睡房连在一起,破得不像话,家具全是旧的,一只冰箱马上可以庆祝它三十岁生日,马达吵得像火车头,我呜咽一声,惊慌得说不出话来。
“玫瑰!你怎么沦落到这种地步?”
窗口看出去,只见一条后巷,全是垃圾筒。
“没有呀,大哥,这地方很好呀,”她说:“一个人住一所公寓,多豪华,我还有私家车子,你少担心好不好?”
“没有冷气机!”我大声说:“我保证炎夏这里气温会升至三十七度℃,你干吗,你打算做蒸熟玫瑰?”
她呼呼的笑,脾气好得不像话。
我心疼,“不行,我勒令你搬家。”
“你请坐,稍安勿躁。”她把我推在一张沙发里。“肚子该饿了吧,飞机上没有什么好吃的,我弄碗炒饭给你吃。”
“饭?”我不置信,“什么饭?你煮饭?”
“别小看我,你小妹我现在是十项全能。”
她走进厨房,几度散手,过后,忽然我鼻中闻到喷香的葱花味。
我禁不住探起身子来,“玫瑰,你在干什么?”
她端出两碟子食物,“来吃呀,扬州炒饭与红烧牛肉。”
我馋涎欲滴,忍不住握起筷子,“玫瑰,真了不起,你怎么会做这个?”
“我连十二人的西菜都会做。”
“哗,你韬光养晦,成绩斐然,好极好极。”
“现在我最乐意吃,把我所有的哀伤溺毙在食物中。”
我把食物吃得干干净净,摸着肚子,长叹一声。
“玫瑰,你太伟大了。”我说。
她用手撑着头,但笑不语。
我低声问:“玫瑰,玫瑰,你在想什么?”
她抬起眼来,“大哥——”
我握住她的手,“你现在尚有什么不称心的事?”
她不响,隔了很久,她低声说:“没有。”
“可是为什么你的眼睛不再闪亮跳跃,你嘴角不再含笑风生?”
“我有点疲倦。”
“那么你要不要回家?”我问她。
“不,不需要,我会很好。”她停一停,“你放心,大哥。”
“我有种感觉,玫瑰,你尚未为上次那件事复元呢。”我小心地说。
“啊那件事,”她随手拾起碗筷去洗,到厨房门。转头淡淡的说:“我是永远不会复元的了。”
我很震惊,“玫瑰——”
她大眼睛很空洞,她说:“这种伤痕,永远不会结疤,永远血淋淋。”眼下的蓝痣,像颗将坠未坠的眼泪。
我惊惶,“但玫瑰,事隔这么久,我们以为你已把他整个抛在脑后——”
“这次你打算住多久?”她转变话题。
“我与更生来结婚,玫瑰——”
“结婚?太好了,”她抢着说:“我陪你挑婚纱,穿衣服我最在行。”
这时门铃一响,她抹抹手说:“我先去开门。”
门打开了,进来一个貌不惊人的年轻男人,我看他一眼,猜不到他是何方神圣。
玫瑰介绍:“来见过我大哥,我未来大嫂隔几天来纽约。”她又对我说:“大哥,这是我同学方协文。”
我呆呆的看着这个姓方的人,他长得很端正,眼睛鼻子嘴巴都编排得不错,一件不缺,但又有什么地方是值得玫瑰特别为他作特别介绍的?
“协文常常陪我,大哥,我功课有不明的地方,他也帮助我。”
我不相信,玫瑰会要他帮忙?我不相信,脸上不禁露出鄙夷之色。
但玫瑰待他很好,倒茶给他,问他是否想吃点心,拿杂志出来招呼他。我越看越不是味道,他算老几?这小子蠢相,一副没出息的模样,玫瑰以前扔掉的男人,还比他登样,他是怎样开始登堂入室的?
我不喜欢他。
这小子走了以后,我老实不客气的问玫瑰,“怎么?你跟那家伙走?”
“是的。”玫瑰说:“快一年了。”
“他有什么好处?”
“方协文对我好。”
“对你好的男人岂止千千万万,”我不以为然,“只要你给他们机会,他们求之不得。”
玫瑰笑:“大哥这话太没道理,你把我当卡门了。”
“侬要做啥人?茶花女?芸芸众生挑中阿芒?人家阿芒是很英俊的,不像方协文,简直是一块老木头,拨一拨动一动。”
玫瑰很难为情,“大哥,你这简直是盲目的偏见。”
我责问她:“你为什么不能真正的独立?为什么要依靠这个傻小子?他又不懂得欣赏你,他只不过把你当作一个略具姿色的女人。”
“方协文真的很照顾我,大哥,我也只不过是一个很普通的女人,我并不想持起机关枪与社会搏斗,我觉得与方协文相处很愉快。”
我很失望,“那么你念法律干什么?你不打算挂牌?”
“大哥,我早就说过我胸无大志。”
“没出息。”
“是。”
我叹口气,或者这只是过渡时期,我想,再过一阵子玫瑰就可以再从事她那颠倒众生的事业了——我略为宽慰。
我说:“你这公寓虽然简陋,却收拾得非常整齐,你的佣人不错?”
“佣人?”玫瑰大力吸进一口气,“我还用佣人呢,我自己就是人家的佣人,闲来去帮外国太太打理家务,看顾婴儿。”
我呻吟一声,“天啊。”
到飞机场去接到更生,我把玫瑰的现况告诉她。
更生小心聆听,一边点头。
我问她:“人是会变的,是不是?”
她说:“是,每个人都有两面,我们现在看到玫瑰的另一面。”
我说:“我可只有一面,我不想做个两面人。”我摸摸面孔。
更生但笑不语。
我们一起到第五街的服装店去挑婚纱,买婚戒,一切都准备妥当,玫瑰要把方协文叫出来吃饭。
我不肯,我说:“怎么,陪大哥几天,就怕冷落了那小子?”
玫瑰只是笑。
更生说:“别与玫瑰作对,来,去叫他一声。”
终于我们在一间意大利馆子内见面。
方协文憨头憨脑的来到,坐下来,我还没来得及介绍,他忽然冲着更生就叫:“表舅母,你忘了我啦?我是协文呀——”
我说:“你认错人了。”
他还嚷:“表舅母,那时我还小,你跟表舅好吧?”
我疑心,转头看更生,她的脸色已大变。
玫瑰对方协文喝道:“你吵什么的?”
方协文听玫瑰喝他,顿时委委曲曲的不出声。
我心里大不是味道,正想斥骂他几句——
更生忽然很冷静的说:“协文,我与你表舅已经分开了,以后不必再提。”
我“霍”地一声站起来,“更生——”我如天雷轰顶,“你——你——”
玫瑰急得变色,骂方协文,“你胡嚼什么蛆?”
“我?我没有说什么呀,这明明是我的表舅母。”方协文说。
我暴喝一声,“住嘴,闭上你的臭嘴!你给我滚,我以后都不要再看你的脸!”我扑上去揪住他的衫领,“你这个白痴!”我狠狠的给他两记耳光。
他怪叫,本能地反抗,一桌的比萨与红酒都推翻在地上,四周围的客人盯牢我们看。
玫瑰尖叫:“大哥!大哥!”
更生站起来,“我先走一步。”
我把方拹文推倒在地,追上去,心撕肺裂的叫:“更生!更生!”
更生已经跳上计程车走了。
我跳上另一辆空车,对司机说:“追上去,不要失去前面那辆车。”
司机说:“耶稣基督,越来越多人中了电视侦探片集的毒,你是谁?陈查礼?”
我没有理睬他,车子一直向前驶出去,追住更生,我发觉她原来是回酒店,放下心了。
我一直追着她进酒店,她仿佛冷静下来了,站在电梯口等我。
我们进了房间,静默了好一会儿。
我终于开口问:“你以前结过婚?”
“是。”
“多久之前的事?”
“十年前。”
“为什么你从来没有告诉过我?”
她不响。
“你知道我会原谅你,”我提高了声音,“你知道即使你结过婚,我也会原谅你。”
她站起来对我说:“我有什么是要你原谅的?我有什么对你不起,要你原谅?每个人都有过去,这过去也是我的一部份,如果你觉得不满——太不幸了,你大可以另觅淑女,可是我为什么要你原谅我?你的思想混乱得很——女朋友不是处女身,要经过你伟大的谅解才能继续做人,女朋友结过婚,也得让你开庭审判过——你以为你是谁?你未免把自己看得太重要太庞大了!”
“你听我说,更生——”
“我听了已经两年了,黄振华,我觉得非常疲倦,你另外找个听众吧,我不干了。”
我张大嘴站在那里。
她取出衣箱,开始收拾行李。
“可是,”我问:“可是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因为没有什么好说的,我十三岁那年摔跤断了腿,也一直没跟你说过……”
“我是一个独立的成年人,我不是你小女儿,什么事都跟你说,获得你的了解与应允。”
更生说。
“你曾经结婚,是一件大事,作为你的丈夫,我有权知道。”
“每个人心中都有若干秘密,你何必太过份?”
她提起行李。
“你到什么地方去?”我说。
“回香港,我并没有辞职,我那份优差还在等着我。”
“你毫无留恋?”我生气又伤心。
她温和的笑一笑:“我们之间的观点有太大的差别。”
“你太特别了,更生。”我愤然说:“只有你才认为这是小事。”
“对不起,振华,我不需要你的谅解,因为我坚持自己并没有做错事。”
“可是——”
“别多说了,振华,我们从没吵过架,我不打算现在开始。”
我拉开旅馆房门,一言不发的离开。
到玫瑰的公寓,她正在替方协文验伤,方协文垂头丧气,看到我很害怕,要站起来走。
玫瑰没好气的说:“坐下来,你这个闯祸胚,有我在,难道还怕大哥宰了你不成?”
他又战战兢兢的坐下来。
我怔怔的倒了一杯水喝。
“你这十三点,大哥真没骂错你,你真是个白痴,苏更生是我的未来大嫂你懂不懂?你一见她认什么亲戚,有话慢慢说你都不懂?”
“我……一时高兴,”方协文结结巴巴,“她与我表舅结婚时,我任的花童……”
这小子简直老实得可怜又可憎。
“好了好了,”我说:“别再说了,打到你哪里?疼不疼,要不要看医生?”
“不用。”那小子哼哼唧唧地。
玫瑰替他贴上胶布。
我说:“对不起,我一时情急失常。”
“不不,大哥,是我该死,我该死!”方协文说。
“十年前?你说她嫁你舅舅?”
“是,”方协文说:“我真没想到在纽约又会见到她,我不知道他跟表舅分开了,那时大家都喜欢她,说表舅福气好——啊哟!”
玫瑰在他伤口上大力捶一下,“你还说,你还说!”她娇叱。
方协文畏畏缩缩。
我说:“我要听,不要紧,说给我听。”
“大哥,”玫瑰说:“你若真正爱她,她的过去一点也不重要,何必知道?你们应当重视现在与将来。若果你因此跟她闹翻,那么从此苏姐姐与你是陌路人,对于一个陌生人的过去,你又何必太表兴趣?”
啊玫瑰,我听了她的话如五雷轰顶,苏醒过来。
“更生!她在哪里?”我站起来。
“去追她吧,大哥,去追她。”玫瑰说。
我紧紧拥抱玫瑰一下,扑出门赶到酒店。酒店的掌柜说她已经离开,我又十万火急赶到国际机场,在候机室看到她一个人坐在长凳上,呆滞地看着空气,脸上并没有特别的哀伤,但她的神情告诉我,她受了至大的创伤。
我静静地走到她面前,蹲下来,轻轻叫她,“更生。”
她犹如在梦中惊醒,抬头见到是我,忽然自冷静中崩溃。
更生落下泪来,我们拥抱在一起。
“我爱你我爱你,”我说:“我终于有机会证明我爱你。”
“振华!”她哽咽地:“那件事……”
“什么那件事?我们得再找一间酒店,你把房间退掉了是不是?若找不到房间,得回玫瑰那里睡地板……”
我们终于在纽约结了婚。
过去并不重要,目前与将来才是重要的。
真没想到我会自玫瑰那里学到感情的真谛。
自那天开始,我抱定决心,要与更生过最幸福的日子。我们的婚姻生活简单而愉快,更生仍然上班,仍然穿白衣服,仍然开着她那辆小小日本车在公路上不可救药地走之字路,我们没有应酬,偶然有什么晚宴舞会,我总牢牢地带着她,在公众场所中,她永远高贵飘逸,她永远知道在什么时候微笑,什么时候说话。
平时我们像老朋友,她待我以公道,更生善于修饰她自己。她用她自己的时间去做这一切,因我是她尊敬的丈夫,不是她的长工。
我们被公认是城里最合配的一对璧人,谁也不知道我俩的感情生活也起过波浪。
老妈说:“现在黄家否极泰来,你结束了浪荡子生活,而玫瑰也改邪归正,几时我也去纽约尝尝她做的满汉筵席。”
但对于玫瑰,我心底是凄凉的,她竟变得这样懂事忍耐,才过十八岁,她已是一个小妇人,早开的花必定早谢,别告诉我,玫瑰已经开到荼蘼,不不,她还是美丽的,且又添多了一抹凄艳,我会记得她说起以往的一段情的时候,大眼睛中的空洞茫然……
母亲与玫瑰恢复了邦交。
她对方协文居然赞不绝口——
“真是一个无懈可击的男孩子,老实诚恳,说一是一,说二是二的正人君子,玫瑰能够遇见他,真是我们家的福气。协文不但品学兼优,家中环境也好,只有两个哥哥,都事业有成,父母又还年轻,一家人都入了美籍,我可以说是无后顾之忧了。”
我忍不住问:“可是玫瑰是否快乐?”
老妈愕然,“她为什么不快乐?”
“你根本不了解玫瑰,老妈,你在过去那十八年中,待玫瑰不过是像待家中一条小狗,你从来没考虑到她是否快乐,也不理会她的需要,你老是以为一个孩子有得穿有得吃就行了。”
我说得很激烈。
老妈脸上变色,像一种锅底灰炭的颜色,她尖声说:“你在说什么?你竟说我对玫瑰像一条狗?我再不懂做母亲,可是你们还是长大成人了!”
老妈们永远处在上风,没奈何。
更生暗示地在一旁拉拉我的衣角,于是我又输了一仗给老妈。
玫瑰倒是不生气,她说:“像老妈这样的人,爬上政坛,就是科曼尼女性版本,我们应当庆幸她只是我们的老妈,不是我们国家的领袖——事情可以更糟。”
我笑得几乎肚子痛。
她仍然与方协文在一起。
这么久还不换人,简直不是玫瑰。
我咕哝着。
更生说:“照心理学说,你希望妹妹达成你心底秘密的愿望,代你搞成为一个卡萨诺华,颠倒众生。”
更生说:“以前你对她的抱怨,实在是言若有憾,心实喜之,现在她脚踏实地做人,你觉得你生命中缺少色彩,所以不耐烦起来,是不是?”
我说:“太复杂了,我没听懂,怎么搞的?我叫我妹妹去当男人,好达成我做男人的秘密愿望?但我明明是个男人呀,不然怎么娶你?”
“去你的!”更生这样爽朗的女人,都被我激起小性子来,大力推我一下。
玫瑰订婚的那天,我心中是怀有悲愤的。
那小子?
他配?
我知道他是个好人,可是这世上到底是好人多,谁不是好人呢?
怎么会嫁给他的,简直一朵玫瑰插在牛粪上,白白美了这么些年,原来应在这癞蛤蟆身上,叫人怎么服气。
我很鼓躁,对更生说:“做人全靠命好,鸿运来了推都推不开,方协文那小子除了八字,还有什么好?公平地摊开来说,玫瑰以前那些男友,一个个都比他强,况且他又是美国人,玫瑰下嫁于他,简直好比昭君出塞,有去无还,那小子坏得很呢,什么都要玫瑰服侍,茶来伸手,饭来开口,玫瑰倒楣倒定了。”
更生问:“要不要用录音机把你这番演讲词录下来?黄掁华,你更年期了,你应该听听你自己那腔调,噜里噜苏。”
我被她气得跳脚。
然而玫瑰终于还是订了婚,至少目前她跟定了方协文,搬到方家在史丹顿岛的家去住。
我仍不死心,我不相信玫瑰的故事到此为止就结束。
更生说:“我相信她会嫁给方协文,夫妻之道是要补足对方的不足。”
我嚎叫:“苏更生,你胆敢拚了老命跟我唱反调?你当心!”
玫瑰不久就结婚了。
更生陪了父母到纽约,我因为一宗生意而留香港。
我打算在近郊那边盖数层平房,新颖的白色建筑,一反西班牙式的俗流,但是地产公司诸多为难,不给我方便,在我数度的抗议下,他们派出新的营业代表与我商谈,还要我亲自上门去。
我非常的气,但有求于人,无法不屈服,到了那间写字楼,我气倒消了。
一位秘书小姐先接待我,把来龙去脉给我说得一清二楚,我马上觉得自己理亏。
那位小姐笑说:“黄先生,你明白了我们就好做,我叫屈臣太太见你,她刚开完会。”
屈臣太太推门而入,她是一个打扮得极时髦的少归,短发有一片染成金色,穿一套漂亮的套装,黑白两色,令人眼睛一亮,十分醒目。
我连忙迎上去。
她一见到我便一怔,马上脱口叫,“振华,是你!”
她如见到一名老友似的,我却记不起在哪里见过她。
“振华,我是关芝芝啊。”
我仍然瞠目而视,尴尬万分。
“振华,”她趋向前来低声笑道:“我是周士辉以前的妻子,你忘了。”
我失声,“是你,”我由衷说:“你漂亮多了,神采飞扬,我竟没有把你认出来,对不起,怎么样?生活可愉快?嗨?”我热烈地与她握手。
屈臣太太示意女秘书出去,然后与我坐下。
她像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开始说,我打量着她,她戴着适量的首饰,高贵、大方、华丽,脸上的化妆恰到好处,充份显示了成熟女性的魅力,她的姿态充满信心,难怪我没有把她认出来,我相信即使是周士辉,也不能够指出这位女士便是那个彷徨痛苦失措的小妇人。
我太替她高兴,真情流露,“你出来工作了,习惯吗?看样子是位成功人士呢,应该属女强人类。”
她忽然握住我的手,感动的说:“振华,你对我们真好!”
“我对你们好?”我莫名其妙。
“我见过士辉,他说你始终待他如一,不但精神上支持他,经济上也不吝啬。”
我惭愧,“哪里的话,这根本是我家人的错——”
“不,并不是,是士辉与我合不来,他其实是个很浪漫的人……我现在不生他的气了,因孩子们的关系,我们也常见面。”
“孩子们好吗?”我问。
“很好,念幼稚园,你不知道,现在幼稚园也有名校的,真可怕。”
“什么时候带她们出来,你知道吗?我也结婚了。”我说。
“恭喜恭喜。”
“但是我们不打算要孩子。”我又说。
“不要也罢,做人痛苦多,欢愉少,虽然我现在很好,到底是经过那一番来的……”
“你又结婚了?”
“是,屈臣待我很好,他鼓励我,给我找事情,他在银行界很有点名气,是……银行东南亚董事。”
“我真替你高兴。”
“对了,振华,你到我们公司是因为那块地?”屈臣太太道。
“呵哟我差点忘了!是关于那块地。”
“你听我说——”
我们为这件事谈了一个下午。她说得头头是道,不由我不服。
关芝芝完全变了另外一个人,她已经把周士辉搁在脑后,就因为她心中不再有这个人,所以她毫不介意地提起他的名字,自然平和地。
她显然很满意目前的生活,谈到最后,她说她会为我争取利益,然后屈臣先生来接她午饭了。
她诚恳地邀请我同往,我很乐意。
屈臣是个英国人,白发白胡髭,粉红面皮,蓝眼睛,一眼看去很有型,像爸爸海明威模样,看仔细一点,可以看得出年纪已经不小,他立定主意享几年晚福,而关芝芝可以满足他。
一顿饭时间,屈臣的手臂都放在他小妻子的肩膀上,说不尽的呵护。
他们是这样的愉快幸福,我心中完全释然,担子放下,玫瑰闯下的祸竟有如此完美的结局,出人意表。
那天我到家,还没来得及放下公事包,就从头到尾把这件事告诉更生。
更生听了笑说:“你口气喋喋不休,像长舌归。”
我不理她,“我想如果不是婚姻失败,关芝芝永远不会有今天这么出色,她的风度上佳,谈吐优雅,所以说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更生沉思了一会儿,她说:“女人是很痴心的,女人若非碰到不得已的事,不会向事业发展。”
“你呢,你以后不做女强人了?”
“在小家庭中做女强人岂非更容易?生两个孩子,把他们呼来喝去,俨然慈禧太后般,控制与摆布丈夫……太棒了,在社会做人,始终是小配角耳!”更生道。
“所以你思想搅通了,不思上进?”我也笑问。
“自然,现在我有靠山,日子过得笃定,老板讲啥,我当伊放狗屁——好了没有?”她瞅着我。
我呵呵地笑。
我在郊区的平房并没有盖成功,关芝芝为我尽心尽力,但生意没谈拢,不是她的错。
老妈自纽约回来,不断赞扬玫瑰现在有多上路。现在她是方太太了,我茫然想。贾宝玉说女儿一嫁便要从珍珠变成鱼眼睛的,呵,鱼目混珠,玫瑰现在是怎生模样?
我把她的消息转告周士辉,周傻傻的听着,然后他说:“假如你到纽约——现在很忙,替我问候她。”
这时无线电在播放狄伦名曲北国女郎:
“如果你到美丽的北国去
那里河流结冰,夏天结束
请代我看看,她是否穿着件厚外套
抵御那咆哮的风
请代我看看,她是否放散头发
又鬈曲又垂直在胸前
请代我看看她是否放散头发
那是我最记得她的模样”
忽然之间我有说不出的凄凉,周士辉将永永远远记得玫瑰那个俏皮样,他无法忘记她,正如玫瑰会记得令她伤心的人,永远永远。
我在纽约见到玫瑰,正值隆冬,雪花飞舞,北风咆哮,方家的中央暖气开到七十五度,室内有点闷热,我开了一点窗,冷空气像一柄薄刀似的袭上我的面孔。
玫瑰正在怀孕初期,她仍然上学,周士辉的北国女郎现在微微有点双下巴,态度略为滞钝,却有种凝重的美,像尊石膏像,最碍眼的是她不断抽烟。
我说:“像个老枪,玫瑰,你现在完全像一个美国女人。”
“美国人有什么不好?完全没有文化负担,过着他们粗糙的科技进步的自由自在的生活。”
“且不管美国人如何,孕归不应抽烟。”
她略为犹疑,按熄了烟。
我问道:“你打定主意要与方协文过一辈子?”
她点点头。
我轻轻说:“早知如此,当初不必吃那么多苦。”
她对答如流:“人不吃苦是不学乖的。”
“你不打算东山再起?”
她摇摇头。
“那也不必挑方协文。”
她又燃起一支烟,“他给我安全感。”
“你的安全百分率也不必那么高。”
“我知道我能够完完全全的控制方协文。”
“爱情呢,你不再谈爱情了?”
她黯淡的笑,脸上那颗痣像随时要掉下来。
“一次失败,永记于心?”我问。
“一生一次也已经太多。”她结束了这次谈话,不愿意再谈下去。
“几时是预产期?”我问。
“明年夏天,约莫是我自己生日的时候。”
“希望生男还是生女?”我说。
“生女孩子。”玫瑰说。
我看着玫瑰,她木无表情,我可以看到她那颗受伤的心尚未恢复,一直在滴血——回到香港,更生把屋子的露台整理过了,买了一种洋海棠,白花红蕊,一排地放在露台上。
更生说,这种花,有个很好听的俗名,叫做“滴血的心”。呵,人们为爱情付出的代价……
玫瑰产下一个女婴,与她同月同日生。
因夫家的人把她照顾得很好,是以我们并没有再赶到纽约去。
时间过得飞快,四周围的人已经忘记玫瑰,玫瑰的地位已被方协文太太取替,毕业后玫瑰另外选了一门功课,继续做其终身学生,方氏则在一间银行中工作,从底层做起,赚着半死不活的月薪。
我因憎恨玫瑰那么甘于失败,故此对她不闻不问,生活得很自在。
等到玫瑰通知我们要来归宁的时候,我拨拨手指,她已经有六七年没回过香港了。
更生说我毫不紧张,这么多日子没见过玫瑰,居然不挂心。
我半瞌着眼说:“太平盛世,紧张什么,你走着瞧,迟早要戒严备战的,届时再大哥出马未迟。”
更生说她从未见过希望妹妹闹事的大哥。
我把手抱在胸前说:“现在你见到了。”
玫瑰带着丈夫女儿回娘家,妈妈一早就兴奋地准备接飞机,我跟在她身后,一早到候机室呆等。但等到玫瑰出来,我还坐在那里,因为我没有把她认出来。
我没有把玫瑰认出来。
她把女儿抱在手中,背上背着一只大大的旅行袋,头发用一条橡筋束住,身上穿一套猎装,脸上的化妆有点油,毫无疑问,在别人的眼中,她仍然是一个漂亮的少妇,但玫瑰!玫瑰以前拥有的美丽,是令人窒息的,这……
我呆呆的看牢她。
她飞身过来,“大哥,大哥来看你的外甥女儿。”
我早已伤心欲绝,完全说不出话来。她是玫瑰?
“大哥,你怎么了?”她把一个粉妆玉琢的娃娃送到我面前。
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好看的婴儿,雪白粉嫩,左眼下也有一颗蓝痣,薄薄的小嘴是透明的,她伸出两只胖胖的小手臂,向我笑,示意要我抱。
我像着魔似的,双手不听控制,将她抱了过来,拥在怀中。
借尸还魂,玫瑰的重生。
这孩子一点都不像那愣小子,我看仔细她,心中害怕,这不就是玫瑰本人吗?我清楚记得那日放学,跟父亲到医院去探母亲,护士抱出来的娃娃,就是这个样子的,廿五年之后,我怀中又抱着个一模一样的宝宝,我困惑了,这就是生命最大的奥妙?
玫瑰诧异,“大哥怎么了?傻不拉鸡的。”
更生大力拍着我的肩膀,“他有点糊涂,是这样的!他不明白怎么一下子就老了,快有人叫他舅舅了,男人也很怕老的,你知道。”
我白更生一眼。
我始终没有把婴儿让给其他的人抱,我把她紧紧拥着,如珠如宝,母亲想抱也不行,害得老妈大骂我贼腔。
那婴儿嘴中不住咿咿地与我说话,我每隔三分钟应她声“啊”,她便笑,完全听得懂的样子,虽然才数个月大,头发已经又长又乌,打着一只蝴蝶结,我忍不住用自己的脸去贴她的脸。
更生微笑着摇头。
当夜我们一家人大团聚,吃饭。
玫瑰把孩子交给佣人,与丈夫出席。
她穿很普通的一套衣服,戴着假金耳环,头发放下来了,非常油腻,不是很胖,但是脂肪足够把她脸上所有具灵气的轮廓填满。
良久我都不知道应该与她说什么话才好。
然后我听见我自己虚伪的说:“怎么样?婚姻生活还好吗?”
玫瑰低声说:“很多人认为婚姻是一种逃避,结了婚就可以休息,事实上婚后战争才刚开始,夫妻之间也是一种非常虚伪的一项关系——”
我截断她,“然而你不会有这种烦恼,你与方协文之间的仗是怎么打得起来。”
她微笑。
我补充说:“我与更生也不打仗,我们地位与智力都相等,我们互不拖欠,只靠感情维持,感情消失那一日,我们会和平分手。”
一整夜方协文都为玫瑰递茶、布菜、拉椅子、穿外套、点香烟、服侍她。
方协文没到中年,腰间就长个士啤呔,一副钝相,老皱着眉头,一额的汗,隔一些时候用手托一托眼镜框,嘴里不断抱怨香港的天气热、人挤、竞争太强,这个老土已经把美国认作他的家乡了。
我上下左右的用客观的眼光打量他,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那日回家,更生换上睡衣的时候说:“玫瑰怎么会满足于那种毫无灵魂的生活?”
“就是说呀。”
“她真快乐吗?”
“更生,快乐是一件很复杂的事,玫瑰变得今天这样糊涂,是因为她翻过觔斗来,是她自己选择这条路走,因此我不能一下子否定她不快乐。”
“但这简直令人伤心嘛,她试穿我的貂皮大衣,说也要做一件,你知道我的衣服都宽身,可是她还穿不上去,我看她足足胖了三十磅还不止。”我点点头。
“你想想她以前穿短裤穿溜冰鞋的样子!”
“她自己不觉可惜,你替她担心,有什么用?快熄灯睡觉。”
更生熄了灯。
过了良久,正当我以为她已经睡着的时候,她又说:“简直可以把她的名字在‘艳女录’上删除。”
我翻了个身,“周士辉现在若见了她,会后悔得吐血。”
“周士辉只见到他要见的玫瑰。”她说:“人们就是这样。”
我说:“玫瑰的故事,至今算是完结了。”
“你知道她问我什么?她问我赤柱是否有七元一条的牛仔裤卖,她想买三十条回美国慢慢穿,又问什么皮鞋五十块一双,叫我怎么回答?”我不响。
又隔了良久,我推一推更生。“不要紧,希望在人间,玫瑰的女儿很快就长大,我们家又可以热闹了。”我说。
“神经病。”
那夜我怀有无限的希望,睡熟了。梦中我看见美丽的玫瑰成熟而美丽,穿黑色网孔裙子颠倒众生,后来醒来,不分是悲是喜。我们原本以为玫瑰可以美到四十九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