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东风有意揭帘栊

盛颜模模糊糊醒转时,窗外圆月正在桐花枝头。

靠着椅背睡得腰背酸痛,她扶着脖颈正想揉一揉,手肘却打到了身旁一个人的脸上,让她“哎呀”了一声,赶紧收回自己的手,回头看向被自己打到的人。

站在椅子前,俯身看着她的尚训,正捂着自己的额头苦笑。

她赶紧起身躬身谢罪:“请圣上恕罪……”

“没事,是朕不该惊动你。”他说着,又指指窗下的床榻,“这样睡着不舒服吧,你去那边躺下休息一下。”

她小心地看了看床与榻之间的距离,然后走到榻上坐下,下意识地伸手抱过枕头,一副忐忑不安的模样。

尚训倒笑了,说:“要不你回去也可以,想必现在宫里早已传遍了,我们在一起共宿的事情。”

盛颜抓紧手中枕头,脸色都青了:“那……那我不能出宫了?”

“应该不会了,放心吧。”尚训以为她是担忧自己还要被赶出去,便把椅子拉到她面前坐下,安抚她说,“除非太后一意孤行。但一般来说,应该不会有这样的事情,我不信太后会厌恶你到这样的地步。”

盛颜默然沉着头,在心里思虑着,太后是不喜欢她的,她不够落落大方,也不够高贵端庄,明日使使小性子,让太后更觉碍眼,或许就会获罪于她。到时她可以对太后禀报,坦承自己与皇帝阴差阳错,其实并无瓜葛,那么太后必定不会继续容她在宫中,照旧被送出宫去,也不是不可能。

无论受到什么惩处,只要能出宫,她都可以忍受。

而且,她相信瑞王必定会帮她的,到时候,只要能留一条命出宫,就好了。

她盘算着,也不知道自己这样的计划是否有漏洞。心里焦急又恐慌,脸色就更难看,连晕红的烛火也不能掩盖她气息奄奄的模样。

尚训叹了一口气,抬手捏捏她的脸颊,说:“朕要怎么说,你才不怕呢?别担心,朕保证过的,就万无一失。”

她咬了咬下唇,将自己的脸转向一边。

尚训便站起身,到屏风外对外面人吩咐了几句,然后握住她微凉的手腕,将她拉到外间桌前坐下。

桌上早已摆下点心,他亲自给她倒了一杯茶,说:“别担忧了,先吃点东西吧。吃完之后,朕给你看一些东西,你一定会喜欢的。”

她迷惘地看了他一眼,见他眼神温柔清澈地望着自己,不由得心虚,只能默不作声地低头喝茶。

热热的茶水下肚,身体渐渐暖和起来。尚训又给她拿了一个点心,递到面前。

她接过来,眼前恍惚闪过十年前,她躲在灵堂后偷吃点心的时候,看见了瘦弱饥饿的瑞王尚诫。那时的她也是如此,帮他递过点心,斟上一杯茶水——这么平凡的举动,如一点炉膛中溅出的微不足道的星火,却预料不到,在十年后,会演变成那么温暖的火焰。

她吃了两三个点心之后,抬头看尚训,想知道他要给自己看的东西是什么。

尚训见外面人已经送了东西进来,便将那个木盒子接过,放在桌上,打开给她看。

里面是一叠陈年故纸,上面写满了字。

盛颜不知这是什么,也不敢伸手去拿。而尚训却将里面的纸取出,递给她说:“你应该认得上面的字迹吧?”

盛颜看了一眼,便愕然睁大双眼,说:“这是我爹的字迹。”

“对,这是你父亲盛彝生前所著诗文。在他去世之后,你和母亲带着你父亲的遗物回京,后来便留在了家族中。宫里曾派人去搜集他的文稿,这就是当时带回来的。”

盛颜心想,父亲去世时,先皇已经驾崩,而尚训帝当时刚刚登基,年纪尚幼,说不定连父亲的名号都记不清楚,又怎么会让人去搜集他的文稿呢?

她心中又隐隐升起一丝思索,那么……是瑞王顾念她那一夜的情意,命人寻找她父亲的遗物吗?

转念一想,她又立即否定了这个想法。瑞王自北疆回归之后,一直住在王府,怎么可能派遣宫中人去寻找东西,又将它取回放在宫中?

那么,唯一有可能的人,就只有一个人了。

“是太后喜欢我爹爹的诗文吗?”盛颜轻声问。

尚训笑了笑,摇摇头说:“那倒也不见得,太后草草看过一遍之后,便没再理会了,内局便将它暂收在了沧澜楼藏书阁中。朕几年前偶尔看到,觉得盛学士诗文真是雍容中正,十分投契朕的心怀,所以便留意了一下。现在便将这些东西交给你吧。”

盛颜感激不已,将木盒抱在怀中,含泪向他致谢。她爹虽然不通时务,仕途潦倒,可他诗文名满天下,她自幼时便对父亲深怀崇拜之情,多年来未曾稍减。

天色已晚,尚训休息去了。盛颜将红纱宫灯移过来,一个人蜷缩在榻上,翻看着父亲留下的诗文。诗词内容杂乱,多是他在任上的一些感怀,仕途艰辛,妻女劳苦,人生无望之类的。

她慢慢看着,仿佛旧日那些艰难岁月重现,泪水顺着脸颊垂落,难以抑制。

一片压抑苦涩中,只有一首,是父亲关于女儿穿素纱裙的描写,难得的出现一些鲜明的色彩。上面那一句“海棠折枝月华裙”,让她想起母亲将她旧日的裙子改成女儿所穿裙裳的模样,那是一条藕荷色的裙子,织出胭脂红的海棠,质地华贵。母亲将裙子腰间做了褶皱,随着她身量长大而渐渐拆出。从十岁一直穿到她十四五岁,逢年过节时才珍惜地换上,只是颜色已经褪淡,难掩窘困。

那时母亲带着她与几位亲戚姑姨见面,大家都打量她,也颇有几位家中有适婚儿孙的亲眷私下询问她的身份。但她家的情况在京中人尽皆知,最终她在城郊孤零零长到十七岁,无人问津。

她叹了口气,将那一页诗翻过去,但随即,又翻了回来。

那里面还有一句:“一自姮娥离宫阙,彩衣虽存散如云。”

姮娥,大约是指代母亲年轻时穿着这件衣裙的模样吗?

然而,写自己的妻子却带上宫阙,盛颜觉得这绝不像父亲这样的性情会写的句子。再者,这诗中满怀的,似乎是对一个已经逝去女子的感怀,分明不像是感叹她母亲的当年风华。

她将这首诗取出,放在一边,又将其他的诗文都看过一遍,才靠在枕上,困倦地沉沉睡去。

不知不觉陷入恍惚,梦里她看见父亲从白雾蒙蒙之中出现。他和临死前一样脸色苍白,躺在床上奄奄一息。他握着母亲的手,眼睛望着自己的女儿,他说——

阿颜,爹爹那篇文,你可背熟了?

盛颜泪如雨下,拼命点头,说:“是,爹爹,我这一辈子也不会忘记!”

“不要忘记,不要忘记……”

也不知是她的声音,还是父亲的声音,虚空回荡在黑暗之中,洇开大片似血似泪的水迹,晕眩无比,隐隐波动。

盛颜终于再也无法忍耐,颤抖着从梦中醒来,睁大眼睛看着周围一切。

天色已经大亮,殿内一片安静,只有微风被她起身的动作带起,引得轻纱帐幔轻微晃动。

尚训居然还没有睡着,正坐在桌前写着什么,见她惊坐起来,便将手中笔轻轻放下,问:“做噩梦了?是在陌生地方睡得不安稳?”

盛颜摇头,虚弱地说:“我……梦见我爹爹了。”

他微微笑出来,走到榻前坐下,轻声问:“他告诉了你什么,让你承诺这一辈子也不忘记呢?”

盛颜没想到自己的梦呓已经被他全部听到了,伤痛之中又加上一份尴尬,然后默然缩了缩身体,说:“是……我爹去世前写的一篇文章,他嘱咐我要彻底背熟,永生永世不要忘记。”

他望着她的目光,更加明亮起来:“那,你现在还记得吗?”

盛颜点点头,正要说话,外面传来轻轻的敲门声。

景泰的声音传来,不缓不急:“圣上,今日正是原定择妃之日,请陛下起身,用膳后移驾永颐宫,以免太后与各位候选闺秀久候。”

尚训“嗯”了一声,目光依然含笑望着盛颜,那本就轻柔的声音中更带上几许微温:“走吧,待会儿朕带你去永颐宫。”

盛颜略有迟疑,目光落在那摞父亲的遗稿上,移不开脚步。

尚训回头看她,似乎在等她随自己出去:“朕会亲自吩咐下去的,让人送到你的住处,行吗?”

她心中感激,但还是艰难地开口,问:“若是我……没能中选,圣上也能给我吗?”

尚训凝望她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若有所思地在她面容上掠过,然后回过头去,径自走了出去:“会的。”

永颐宫中,太后上座,品着茶与身边的女官随意笑语,三十位闺秀正在殿内等候,个个都静默肃立。

常颖儿站在最后,正听得耳边脚步声密集,想必是皇帝一行到来,赶紧眼观鼻鼻观心,却不料先有个人被引到她身边,不声不响地站在了那里。

常颖儿大奇,转头一看,顿时眼睛和嘴巴一起瞪得圆圆的——

这可不就是昨日被遣出去的盛颜吗?她怎么又回来了!

站在后面一排的几个人都发现了,互相使着眼色,用眼睛表示着纳闷。

常颖儿小声地叫盛颜:“喂,喂,你怎么现在才来啊?”

盛颜不安地看看她,也不知该如何回答,耳边听得前面内侍已经中气十足地喊道:“圣上驾到——”

一众人赶紧下跪,觐见皇帝。

等叩拜过后,几个胆大的悄悄抬头一看皇帝的样子,想不到皇帝如此年轻俊美,和未进宫时听说的传言一样,个个都先松了一口气,但转瞬又悬起了另一口气,生怕自己选不中。

皇帝对太后极为敬重,事事都由她做主。今日的择妃,他坐在那里似无事人一般,倒是太后热心,宦官点了闺名,叫人上来与皇帝见礼时,她一直在旁边笑眯眯看着,有时也朝皇帝点一点头,以作示意。

三十个人都过了大半,皇帝神情始终淡淡的,竟没人揣摩得出他究竟有没有看上哪位姑娘。太后神情倒是还好,下边几十个女孩子可个个都紧张得几乎连步子都迈不动了。

眼看着名单念到最后,一直低头站着的盛颜,终于听到自己的名字被念出。

她是临时被皇帝带过来的,所以穿的并不是后局统一送来的衣服,而是自己从宫外带进来的衣裳,虽经修改后如今已经合身,但质料与做工,毕竟无法与内局工艺相比。她一从众人身边走过,就有人目光落在她身上,诧异又蔑视,若此时不是皇帝与太后在场,恐怕已经听到嗤笑声。

盛颜走到殿前下拜,向着上面见礼,声音略带喑涩:“原天章阁供奉盛彝之女盛颜,叩见陛下、太后。”

太后的目光落在她身上,阴晴不定,脸上的笑意还在,但眼中却满是阴霾,沉沉地压着。

而一直以平淡神情安坐的皇帝,此时终于露出笑容,说:“阿颜赶紧起来吧,母后自然早已知道你名字的,不需要多礼了。”

这一声“阿颜”,叫得如此突兀又自然,让盛颜都几乎吓了一跳。她不知道皇帝忽然地在大庭广众之下表示亲密是为什么,勉强镇定地起身,悄悄地用眼角余光看一眼太后,她的神情果然有些许僵硬,连脸上一直维持的笑容都不见了。

而下面那群闺秀,则更是个个都屏息静气,不敢出声。

太后将手中茶盏递到女官手中,转头问皇帝:“昨日皇上带回身边的,可就是这位姑娘么?”

尚训点一点头,说:“阿颜温柔婉约,与朕的关系又非比寻常,朕希望给阿颜择一个离朕寝宫最近的殿住着,往后也好时时看见她。”

“皇上是真喜欢这女娃儿了。”太后不动声色笑着,那口中对盛颜的称呼却已经亲热了几分,她回头打量着低垂面容的盛颜,问,“朝晴宫可好?就在清宁宫东侧,母后看你之前在那边住得多。”

这口气,已经不是在商量她是否留在宫里,而是确定无疑地给她安排住处了。下面候选的闺秀们个个暗地攥紧了手中的绢帕,仿佛要在绢纱中挤出水来。

盛颜在阶下叩了个头,抬头望着太后,看着她隐藏在笑意之后的冷淡目光,低声说道:“盛颜承蒙圣上、太后厚爱,感激不尽,只是……”

“阿颜。”尚训淡淡打断了她的话,貌似漫不经心地抬手示意身后人将一个盒子送到她面前,问,“这东西怎么样?”

盛颜话被打断,只能将后面的话艰难咽回口中,看向那个被打开的盒子。

是一支琉璃牡丹簪。金丝绞成牡丹蕊,淡紫琉璃卷成牡丹花瓣,片片透明,再用鎏金铜丝将这些花瓣攒成一朵浓艳的琉璃牡丹。

她只能说:“这支簪子……十分精致美丽。”

“朕也觉得,和你十分相配,所以就命人找出来了。”他却不假手身边他人,直接起身,将盒中的牡丹簪子取出,走到她的身旁,伸手将她拉起来,端详了一下她的发髻,然后帮她插在鬓边。

殿中所有人显然都很意外,太后更是脸色不悦。殿上所有人只知道这支簪子华美异常,可唯有她知道,这支牡丹簪是当年尚训的母亲易贵妃心爱之物。

就在牡丹簪插入盛颜发间时,尚训俯下头,贴在她耳边轻声说:“昨日朕与你一夕缠绵,宫中上下人尽皆知,你若就这样出宫而去,试问天底下谁还敢接纳你?”

他的温热气息在耳边萦绕,却让她的脸色与唇色一起变得煞白,双手也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起来。

“而且,你父亲的被贬与去世,你以为,真的只是表面那么简单吗?你不打算知晓其中内情吗?”

盛颜顿时骤然睁大眼睛,猛抬头看他。

他却已经直起身子,又端坐回铺了厚重锦袱的椅上,微微笑着看她:“母后选的地方正好,阿颜就先安心住在朝晴宫吧,朕待会儿把你要的东西送过去,你看好不好?”

盛颜只觉心中升起一阵冰凉,她身体僵直,交握的一双手几乎连松开的力气也没有。

但她终究还是闭上眼睛,俯头低声说:“是。”

这样的情况下,她如何能从尚训的手中逃脱。又或许,她连自己最终是否能走出去,也已经绝望了。

而父亲忽然被牵连在内的那场政治风波,那让她觉得怪异的诗文,太后在他死后的举动,她又如何能毫不介意地抛开,一径去寻找自己的所求?

她得留在这里,找到父亲当年的真相,再找到顺理成章离开的机会。

即使三生池上的那一个吻,那一句“我等你”的承诺,或许会永远落空。

可她只能如此选择,因为她无法抛下自己应该做的一切,就这样决绝离去。

朝晴宫原名昭晴宫,因在皇宫东面,是每一天最早照到日光的地方,后因避昭圣太后名号,改名朝晴宫。

宫中遍植朱砂梅,只是现在并非梅花季节,油绿鲜艳的叶片之下,藏着一枚枚豆大的梅子,看起来也颇为可爱。

刚入宫的女子,封号自然不会太高,盛颜的名号倒是很合适,“美人”。在几位才人、婕妤中并不出挑,但总感觉一种以色侍人的品性。

朝晴宫一正两偏三个殿,总有上百间房,自然不止她在住,可巧才人常颖儿就住在她不远处。这小姑娘比盛颜还要小上一两岁,心窍却比人多一倍,当天就拿了一对绢花找她聊天,愁眉苦脸地说:“我娘让京城最有名的金玉阁给我定制的堆纱绢花,可问题是,我这模样哪儿配得上这种鲜艳夺目的花朵呀,刚巧听说姐姐进宫仓促了,没多带妆奁,我这对绢花呀,天生就是带进宫来为姐姐添妆的呢。”

盛颜赶紧推辞,可惜小姑娘比她会说话,最后好像她要是不收就是对不住她似的,她只好勉为其难地收了,又没有东西回赠,一时坐在屋内有点闷闷的。

天色还未曾暗下来,御驾已经到了朝晴宫。

接到先行宦官的禀报之后,住在里面的几个低阶妃嫔赶紧都出来,在宫门口迎驾。

尚训倒是挺和气,与大家都说了几句话,脸上也始终带着笑意,但谁都可以看得出里面敷衍的意味。他的目光只单单落在盛颜的身上,目光在看着她的时候才明亮了些许。

见她一直站在人后不说话,他亲自走过来携住她的手,说:“走吧,朕去看一看你住的地方。”

盛颜尴尬无比,想不动声色将自己的手抽回,他却握得那么紧,简直每一根手指都掌握在他的掌中,无法挪移半分。

她只能讷讷地随他进内,说:“宫中的地方,应该都差不多的。”

“就算差不多,可有了你住着,和别人的地方差别就大了。”他说着,想想又含笑回望着落后自己半步的她,说,“而且,这边朕要常来常往的,自然希望能一切妥帖。”

听到他这话,被分派给盛颜的两个小宫女都是兴奋不已,连皇帝身后的景泰等人也不由得多打量了一下盛颜,看着她那亦步亦趋的木讷模样,暗地里咋舌。

尚训进内后,让人将一个木盒呈上,然后便将所有人屏退了。

木盒内装的自然是盛彝的遗稿,他示意盛颜收好,说:“这就给你吧,也算是物归原主。”

盛颜再谢了他,接过来抱在怀中,珍惜地用手指轻抚着。

他又问:“你父亲当年叫你背下的那篇诗文,你背给我听听看?”

盛颜微微皱眉,说:“是篇七颠八倒的文章,父亲取名为《无解词》,这几年我时常背诵,但总不解其中意思。”

“没事,你背吧,朕听着呢,或许我们两个人一起商讨商讨,能有结果。”尚训坐在她对面,因景泰等人都候在殿外没进来,便找了个舒服点的姿势随便倚靠着,显然正准备静听那篇《无解词》。

盛颜略一沉吟,便从头开始背诵。

佛曰,白玉堂上金作马,奈何桥东鬼无家。昨日墙上椒香,今朝登第谁家。故朋三两皆散尽,亲友满座成虚幻。灵窍尽化飞烟去,宝幢留待旧人家,涕泪下。

果然是不解其意的一篇文,不合格律,不管韵法。但她声音柔软,口齿清朗,这篇文又很短,就如数十颗珠玉坠地,不一会儿背完了,余音袅袅,似乎犹在耳边。

尚训不觉呆了呆,只觉得自己十分留恋她口中轻轻吐出轻语的模样,不觉轻拉住她的袖子,让她再背一遍。

盛颜又给他背了一遍,他记性十分不错,听了两遍后就命景泰送了纸笔进来,将整首词都写了下来,给盛颜看。

他的字飘逸清朗,盛颜看了一遍,点头说:“正是这些,其他再没有了。”

尚训看着这篇文,沉默不语,怔怔出了好久的神,却毫无头绪。他终于叹了口气,将纸张捏在手中,抬头看盛颜。

盛颜正坐在梳妆台前,低头沉默,手中无意识地把玩着一支绢花。

尚训看一看那支绢花,笑问:“怎么啦,这绢花看来也很平常,朕难道没有它好看?”

盛颜听他笑语,脸上不由得一红,将那对绢花拿出来给他看,把事情说了一遍,然后问他:“圣上觉得我怎么办才好呢?”

尚训见她烦恼这些事,将手中纸往桌上一丢,笑道:“一对绢花,有什么值得想的。喜欢就戴一戴,不喜欢就丢了。”

盛颜踌躇道:“常颖儿明显是结交之意,而我以后也不知如何,确是无意多生亲近。只是无论如何,人情总该有来有往,于情于理,我是不是都该还一份礼?”

“那你怎么想?”尚训看着她说,“朕认为,你该找几个机灵又可靠的盟友,或拉拢,或投靠,这样,说不定就能在宫中如鱼得水,最终为嫔为妃都不是难事——可你却先找朕来寻主意,问朕如何是好,这又是什么道理?”

盛颜一时无言,也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

尚训看着她偏转的面容,脸上的笑容也一点一点淡了下去,他缓缓地将头靠在椅背上,轻出了一口气,说:“你都已经有名号了,还不肯安心,只想着要出宫?”

盛颜立即惶惑地辩解道:“不,我……我只是觉得自己无才无德,恐怕圣上会觉得,像我这样的人,不配留在身边伺候……”

尚训看着她的模样,心头无名火起,恼怒地打断她的话:“一口一个‘我’,女官们没教过你怎么在御前说话吗?”

盛颜确实不知道。她仓促进来,吴昭慎教导宫礼的课程早已过了,也不可能再为她这样一个临时塞进来又身份卑下的候选女子再讲解一遍。

她只能揣摩着,低声道:“臣妾失仪,请陛下恕罪……”

“你确实失仪,区区一个美人,也敢自称臣妾?”他素日看来脾气最好,可毕竟是一国之君,气性大起来,颇为骇人,那扫过盛颜的目光,就如利刃一般,寒意中不带半分容忍,“等你封了妃嫔之后,才有资格称臣称妾,在此之前,你不过是个奴婢。”

被骤然斥责这一顿,盛颜就算再无知,也立即下跪请罪:“奴婢冒犯圣上,罪该万死!”

他冷冷瞥她一眼,抓起桌上的纸张拂袖而去:“你委实有罪,只是得想想究竟是什么罪!”

朝晴宫的盛美人,中选之时受到万千瞩目。未曾候选便已得到皇帝欢心,选妃时皇帝对她的喜爱也是溢于言表,更是这一次纳入后宫的众人当中第一个迎接圣驾的。那一刻人人都以为,即使没有家世背景,盛美人也将是这一批人中,最为得宠的一个。

然而,皇帝这异乎寻常的兴趣,也以异常迅速的速度,消退了。

尚训帝自小身体羸弱,那日从朝晴宫出来后情绪欠佳,回去就受了风寒,在桐荫宫中将养了一个来月,直到殿试当日,才再度与朝臣见面。

本次殿试是尚训帝登基后第一次亲力主持,地点定在雍华殿。礼部的人早已将一切安排妥当,本朝几位闻名大儒也都已经在殿上正襟危坐,连瑞王也已经坐在下首等待。

其实一切井井有条,并没有皇帝什么事。礼部早已经拟好入选的人与题目,主试是瑞王,闻讯的是各位大儒,皇帝只要最后钦点就可以。

尚训坐在丹陛之上有一搭没一搭听着,一副提不起兴趣的模样,令几位大儒都是暗自叹息。当年尚训帝聪明颖悟,七八岁便过目成诵,可称神童,如今被摄政王管束多年,竟养成了这样懒惰散漫的个性,眼看不久后要亲政,怎么叫人放心。

等过了十来个人之后,瑞王尚诫注意到坐在上面的皇帝似有些疲惫,便示意停下休息,尚训求之不得,走到偏殿靠了一会儿。眼见瑞王拿着刚刚几个考生的名单过来与他商议,他毫无兴趣地将名册拨到一边,只说:“皇兄,别提这些没趣的东西,朕有件事要请教你。”

瑞王瞧了他一眼,神情平淡地收回册子,问:“什么?”

他颇有点难以启齿的模样,犹豫再三才说:“朕得罪了……宫中一位美人。”

瑞王失笑道:“宫中人尽为陛下所有,何来得罪之说?”

“是真的,朕现在十分后悔。”他满脸懊丧,五根手指在面前几案上轮番按着,许久才说,“她在朕面前自称臣妾,朕训斥她论身份只是个奴婢,这样实属僭越……可其实以往宫中美人、才人自称臣妾的也不在少数,宫中早已成习俗,朕当时也不知为何与她怄气,一下子便脱口而出,驳斥了她的面子。到现在十分懊恼,但也不太好意思假装什么事都没有就过去重修旧好……”

对这种后宫争名位的些许小事,瑞王不以为意,略一沉吟便说:“若陛下确实喜欢她的话,可擢升她一级。美人之上为婕妤,不再属于低阶嫔御,自然可以自称臣妾了。”

“还是皇兄想得周到!如此甚好,我想她必定不会再生气了。”尚训顿时来了精神,想想又问,“可……她刚刚进宫一个月,就马上擢升,会不会太过引人注目?”

瑞王无所谓地一哂,说:“既然她早已口称臣妾,或许正喜欢备受瞩目的感觉。”

尚训这才知道他误会了盛颜,以为是个刚入宫就急着求进阶的贪婪宫人,便赶紧解释道:“朕觉得她只是失言而已,并非有意。”

瑞王也不在意,只说:“或许。”

尚训也不介意他的看法,掰着手指头算了半天,又说:“婕妤,那也还远得很呢……皇兄,我朝可有刚入宫的女子就晋封妃嫔的前例?”

这急切的样子,让瑞王尚诫都不由得笑了出来,明白这个弟弟是真的非常喜欢对方了,便说道:“曾有过,在高祖朝时,永安王的女儿奉诏入宫,当日便封为贵妃。”

尚训忙问:“假若她父亲只不过官至天章阁供奉,并非王侯,又有什么办法吗?”

天章阁供奉。

瑞王在刹那间知道了他所说的那个女子是谁。

原天章阁供奉盛彝的女儿,盛颜。如今的朝晴宫盛美人。

十年前的初春,年幼的他第一次仰望过的,让他知晓美好这个词意的那个女孩子。

心口涌上难耐的窒息感,让他许久默然无语。他握紧手中那些士子的名册,嗓音沉沉压抑:“不知。”

尚训觉得他口气陡然变化,微微有点诧异。

“我只代皇上处置朝廷的事情,这些后宫的事情,我不能插足。”他冷冷地说。

尚训只能点头,略带沮丧地说:“既然如此也没办法,反正她在宫里时间还有很长,慢慢来罢了。”

瑞王什么也不再说,等到一盏茶喝完,他们重新到大殿上将剩下所有人试完。礼部的人商议着这一群士子的排位,而尚训早已不耐,将一切托付给瑞王之后,准备起驾。

瑞王站在阶下目送他上御辇,心口涌上的烦闷让他难以抑制,不知为何就叫了一声:“陛下。”

尚训回身看他:“皇兄?”

刚刚在殿内看不出来,此时阳光淡淡照在皇帝身上,瑞王尚诫才看出来,这个本就白皙的弟弟,月来一直躲在殿中养病,如今在阳光下苍白得几乎透明,总是缺乏生机蓬勃的模样。

瑞王心中忽然微微一凉。算了,事到如今,又能再想什么不可能再得到的东西。

他想要给她的,她想要得到的,何不成全他们。

一个是弟弟,一个是盛颜,全都是这个世界上,对他而言无可取代的人。

所以他走近了尚训,郑重地说:“陛下想要封嫔的话,规矩也不是不能改,可与太后商议一下看是否可行,改日我会催促内局玉成此事。”

尚训惊喜不已,抓住他的手问:“皇兄说真的?”

“嗯。”他应了,又微微皱眉说道,“但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若陛下真的疼惜她,不要单单让众人只关注她一个。”

“好,朕知道了,那朕等皇兄的好消息。”他像个小孩子一样拉住他的手,笑道。

目送御辇离去,瑞王尚诫只觉得心里像是堵着一堆东西。也说不出什么感觉,只是想着她在桃花树上的微笑,自己在树下看她,现在想来,还是不知道美的到底是人,还是花朵。

她对他说,你放心,我等你。

言犹在耳,却不知有些人本就不讲信用,她终于还是选择了进宫,又被自己的弟弟遇见。

就算是太后的懿旨,若她真的喜欢自己,也不是不可以推辞宫中的宣召,不是吗?

他的贴身侍卫白昼,在旁边低声说:“王爷要继续进内商议吗?”

他想自己现在的表情一定很难看,所以他沉默了许久,才终于说:“不,等一等吧。”

这空荡的长天和拥挤的风,应该很快就能让他平静下来,足以不动声色地继续去面对自己该面对的一切。

白昼静静站在他的身后,听着风声自他们身边涤荡而过,汇入漫无边际的远方,再也不见。

他的声音低若不闻:“这空寂景象,真让人心绪抑郁。”

白昼忙躬身说:“王爷是现在朝中第一人,理应开心快活。”

他淡淡冷笑,白昼听到他缓缓说:“别胡说,圣上才是第一人。事事称心如意,一切尽为所有的人,并不是我。”

距离皇帝上一次驾临朝晴宫,已经过了足足一个月。

常颖儿等几个人闲着无聊,坐在一起正在打双陆,忽听得皇帝驾临,顿时个个都丢了棋子要跑去换衣服,却听内侍们说,不必见驾了,陛下也只到盛美人那儿坐一坐,你们自便即可。

常颖儿一听,无趣地重回棋盘边坐下,托腮撇撇嘴。

坐她对面的吕才人安慰她说:“咱就不错了,好歹圣上还来走走。听说永秀宫那边,又荒僻,又没个圣上记挂的人,这整一个月了,那边还没人去看过呢。”

“那,都是一个宫里的,盛美人应该会提携咱们一下吧?”

“她不是这个月才见圣上一面么,也没被召出去过,之前不是还说她失宠了么,哪还有机会分给咱们?”吕才人怏怏地叹了口气,眼睛偷偷往对面花窗后盛颜的住处瞟,可惜里面梅树成荫,遮得严严实实,一点动静都未泄露。

“奴婢盛颜,叩见圣上。”

尚训的目光从盛颜头顶掠过,泰然自若地坐在堂上,小宫女赶紧过来奉茶,他却只带着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端详跪在下面的盛颜,问:“你不是自称臣妾吗?”

盛颜没想到他隔了这么许久过来,居然还要先提起之前那场不快,也只能继续俯头认罪:“奴婢僭越,请圣上责罚。”

“奴婢也不好听啊,还是臣妾好听些。”他继续笑着,显然心情十分愉悦,甚至还亲自站起身将她拉起,然后说,“朕想了想,既然你如此自称,那朕也得成全,所以已经让内局拟旨擢升你了,猜一猜你如今是什么名位?”

盛颜顿时错愕,一双眼睛睁得大大地看向他,不知他和自己一场冲突后又给自己进阶是什么意思。

见她如此震惊,尚训倒笑得更愉悦,甚至忍不住跟逗小孩似的抬手揉揉她的鬓发,说:“母后已经应允了,不过也不止你一个。朕当初还未登基的时候,先皇曾让定远侯的孙女与我一起作伴,先皇挺喜欢她的。如今你可以和她一起进阶,她是昭容,你是修仪,觉得如何?”

盛颜张张口,竟不知如何反应,只是眼中满是惶惑无措。

见她如此,尚训再开心也略觉无趣,甩开手又重新坐下,说:“旨意已经拟好了,不管你怎么想,总之得受着。如今你身份不同了,朝晴宫中那些同住的,朕会让她们迁出去,也省得以后过来时,又要一大堆人见驾,虚礼半天。”

盛颜有些迟疑道:“但几位才人、美人都在这里住得很好,我们彼此之间也算和睦……”

“不就是送过你两支绢花吗?你自己去内局挑一些,捡差不多的还赠她就算完了。”尚训颇为不耐。

盛颜心中踌躇,片刻才说:“但朝晴宫这么大,只剩奴婢一人,也未免太过冷清。”

“修仪身边服侍的人众多,你还怕冷清?”尚训瞥她一眼,示意她在自己对面坐下,然后从袖中取出一张纸来自己研究着。

盛颜想着这些女孩子都是被选中进来的,皇帝本该好好疼惜,怎么一自进宫后便从不理会。

见她略带失落的样子,尚训转念又想,让她没有一个认识的人,每天装扮好消磨时间等待自己过来,纵然会让自己觉得满意,但对于她来说,似乎也有点可怜。

所以他又转了口风,说:“上次你提过那个,送你绢花的才人,叫什么来着?”

盛颜赶紧回答:“常颖儿。”

“嗯,就让她留下来吧,有空也可以和你一起聊聊。”

盛颜不太理解他的意思,但还是点头应了,目光落在尚训低垂的面容上,见他清秀俊美,略显苍白,便小心地问:“听宫中人说陛下龙体欠安,如今身体可好些了?”

他见她关切地望着自己,脸上终于又露出一丝笑意:“嗯,已经好多了,你不必为朕担忧。”

盛颜点头称是,说:“那奴婢就放心了……”

他微微皱眉,打断她的话:“都说你是修仪了,九嫔之一,怎么还是自称奴婢?”

盛颜讷讷地,又改口说:“那臣妾就放心了……”

改口得如此乖巧,可他还是不满意,盯着她低眉顺眼的模样,皱着眉又说:“还是像当初一样,称‘我’就行了。”

盛颜抬头看看他,更加不知他的用意。

“其实朕觉得,那时候你还不知道朕就是皇帝,朕也只把自己当成一个普通人的时候,我们相处得,似乎也不错。”他凝望着她,抬手倾覆住她的手背,目光显得越发温柔。

盛颜想要缩回手,但一想到他的身份,却又胆怯起来,手指不由自主便僵硬了。

尚训眉头微皱,见她这般抗拒的样子,便不悦地放开了她,将面前那张纸丢给她。

盛颜忐忑地将纸张打开,上面是邵雍的一首开蒙诗《山村咏怀》:一去二三里,烟村四五家,亭台六七座,八九十枝花。

字迹稚嫩,看起来像是出自小孩手笔,纸张也已经发黄陈旧,周围一圈灰迹,像是尘封已久刚刚被翻出来。

盛颜略一思忖,问:“这是圣上小时候练习写的字吗?”

“是。上次给你找出了你父亲的文稿之后,朕忽然想起一件陈年旧事——在你父亲被贬出京之前,他到宫中谢恩辞行。那时候朕年纪尚小,正在东宫临摹书法,结果他过来求见。其实朕那时候对他并无印象,但他应该是打通了朕身边人的关节,所以进来了。”尚训若有所思地翻着那张纸,说,“被贬下放时,临行求见皇帝的不少,但求见太子的十分罕见,而且,他见了朕之后,也并未向朕表述忠心,希望能回京的意愿,反而在看见朕写字之后,还与朕讲了一下书法,并嘱咐朕,切要熟习邵雍这首诗,不然,我母后在天之灵,恐怕都难以安息。”

“可父亲在我小时候,并未这样嘱咐过。”盛颜诧异道。

听她又小心翼翼地用上“我”字,尚训似乎心情甚好,看着她时,唇角也温柔地上扬了。

“但你父亲当时叮嘱我的神情,十分慎重,甚至带着苦苦哀求的意味。朕至今想起他的模样,还记得他眼含热泪的神情……于是朕就将这首诗写了一遍给他看,告诉他朕不会忘记的。”尚训侧着头,支着下巴看看那张纸,又抬头看看盛颜,“其实朕转头就忘了,直到前月才重新又想起此事,所以命人从当年封存的库房中,从朕幼年所有的习作中将它寻了出来。”

盛颜看着那首诗,一时茫然,不知道究竟是盛彝临行托付的有意为之,还是临走时心情激动的无意为之。

“此外,朕还想到一件要紧事,”尚训见她沉吟,又说道,“当初你父亲最后来拜别朕的时候,曾对朕说,他写了一首词,可惜无人欣赏,若朕有兴趣的话,可以教朕。朕当年年幼,所以不耐烦,只说让他退下,自己要休息了,于是你父亲只能说,若朕将来有兴趣,可以前往寻他,就算寻不着,他也必定会将那篇词交于亲人后辈,让朕记得这世上有这首词。”

盛颜立即说道:“我想,我父亲提到的这首词,应该就是那首《无解词》。”

“对,只是我们都还不知道,词的意思。”尚训垂目,揉着那张纸低声道,“但他既然那样叮嘱,话语中的意思又似乎在暗示,这首词与我母妃有关。”

可一个并不受重用的外臣,与一个宠冠后宫的贵妃,又有什么关联呢?

易贵妃年幼进宫,是太皇太后的族女,养在她的身边,未多久就得专宠,甚至一度差点使后位易主。而盛彝则是天章阁供奉,只在朝堂之上起草文书之类,从未进过后宫,与易贵妃是否有一面之缘都是疑问。

“你会和我一起,探寻当年你爹想告诉我的事情吗?”他没有用代表皇帝身份的“朕”字,声音压得低低的,望着她的目光更是一瞬不瞬,“我想知道我母妃为什么会暴毙,而你想知道是谁盯上了你的父亲,对不对?”

他的声音这么恳切,那里面,不仅有深切的信任,还有深藏着的求恳意味。这几乎是平生第一次,有人在盛颜面前露出这样期待携手的神情。

盛颜只觉得心口一软,又想起父亲被下放之后,自己与母亲颠沛流离的往昔,不由说道:“是,就算为了父亲,我也一定要找出幕后真相。”

一直紧盯着她反应的尚训,惊喜之下探身过去,紧握住她的手,说:“以后在宫里,我们相依相靠,永不背离,好吗?”

盛颜猝不及防,手被他紧紧握在掌中,不由下意识地要抽回。然而他情绪激动,将她的手握得那么紧,让她根本无法缩回,最终只能在他的笑容面前,窘迫地点了点头。

天色渐晚,夕阳隔着窗纱照进来,薄薄一层晕红染在她的周身。她低垂的面容那么好看,令他一直凝望着她,笑容无法退却。

他在心里想,虽然她过分安静,不像别人一样对自己热情奉迎,可他知道她是安全的,不但不需要提防,还是这个世界上,唯一可以与自己一起探究当年秘密的人。

他望着她羞怯的面容,终于放开了她的手。他心想,上天既然让她来到自己的身边,那么,一定已经安排好了很久很久以后的未来。

所以,他不必心急。

春天很快就过去了,京城里开得邪魅一般的花朵,也逐渐开始稀落。

五月,一年中最好的天气。

盛颜在宫里过得很好,安静,缓慢,花团锦簇。

虽然她总是习惯性地在天还未亮时早早睁开眼,心里隐隐一惊,想今天家里不知道还有没有米面柴火,够不够自己与母亲熬过今天——但在看到自己置身之处时,又暗自叹息,也不知是喜是忧。

雕梁画栋,玉宇琼楼。而她正是这个华美宫室的主人。

她已经不是那个日日要担心生活的盛颜了。

现在的她,是宫里竞相奉迎的大红人,连皇帝的元昭容,尚训十一岁时配的太子良娣,看见她都客客气气,叫她一声妹妹。尚训帝以身体不好为借口,常常不去上朝,大臣也已经习以为常,但从未像现在一样,宫里人要寻皇帝,除了他的寝宫就是朝晴宫。

在新进宫的一众妃嫔中,皇帝最为眷恋的就是朝晴宫盛修仪,在入宫伊始就迅速将她进阶为九嫔之一,到后来连近在咫尺的朝晴宫都嫌太远,直接让她每日来寝宫旁边的书房伺候笔墨。

“来,今天跟朕去个好地方。”

两人在书房待了不到半个时辰,尚训朝她勾勾手指,带着她从偏门溜了出去。

景泰苦着一张脸,遥遥跟着他们。皇帝与盛修仪浓情蜜意,并肩在前面走着,向来不许他太贴近了,更不许他偷听他们二人的窃窃私语。

然而景泰若是听见他们的谈话,恐怕会啼笑皆非。因为在他面前亲密交头接耳的一对人,讲的话却与他想象的完全不一样——

“昨日在渊海阁,你看什么看得那么着迷?”

“我在封存的档案中找到了十年前的一些奏折摘要,就是垂咨殿的大学士为了方便先皇理政,在先皇批阅之前先行梳理的一些要务摘选。”

“咦,这些可是好东西啊,有没有重要发现?”

“没有,那地方尘封多年,没有圣上带着,我也进不去,所以只匆匆看了几本,我爹日常并不参与政事,在里面只出现过一次。”

尚训顿时来了精神,问:“不知是什么事?”

盛颜低声说:“是我父亲应先皇之命,编制供后宫传阅的文选已毕,特进献复命。”

“批复呢?”

“先皇朱批在奏折上,我见到的只是摘要,并无批复。”

尚训叹了一口气,说:“好吧,你说这样的小事,我们需要顺着查下去么?”

盛颜默默摇头,说:“编纂文选,似乎并无必要……”

“嗯,毫无头绪,根本累死了。跟你说吧,昨日朕找到了母妃当年的起居注,连看了一百七十多页,眼睛都生疼了。”

“有什么发现吗?”

“没有!整日就是早晚进膳名单,食量多少,见什么人,说什么话——朕连看了四五年的起居注,连同年节饮宴在内,你父亲一次都没出现过,根本与我母妃不可能有任何交往。”

见他神情烦躁,盛颜便安慰他说:“此事隐藏内幕如此深重,一时半会儿哪会有收获呢?圣上少安毋躁,总会有水落石出的一天。”

尚训第一次听到她如此温柔慰藉的声音,不由朝她微微而笑,说:“是啊,反正朕有的是时间。”

盛颜也不由笑了,说:“圣上日理万机,朝廷诸事还在等着您呢。”

尚训却笑道:“等着皇兄就好,朕一直偏劳他,再过几年也无所谓。”

皇兄——瑞王尚诫。

盛颜胸口有浓稠的血液缓缓流过去,让她整个人在瞬间恍惚。

那一场大雨,那一片桃花,竟似乎已经恍如隔世。

面对着皇帝在透帘来的阳光下笑得舒缓的平静容颜,盛颜却想起瑞王提到自己童年时那不自觉流露的寒意。她默然将双手紧握,低声道:“那可要辛苦瑞王爷了。”

“他是朕的哥哥嘛,朕只相信他。”他漫不经心地说,“现在这样多好,朕落得清闲,反正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管起来实在烦人。”

她心里默然低头,只觉自己心乱如麻,不想再听到那个人。

而他看她神情低落,还以为她是在担心自己,心下一暖,伸手去轻轻搂她的肩,笑道:“天底下可以不相信任何人,但朕一定会相信皇兄。”

盛颜身体一僵,但也不敢甩开他。

幸好他随即也就把手放下了,两人在空无一人的宫道上缓缓走着,他的声音低微,几若不闻:“朕十岁登基,朝政都在皇叔的手中。去年,有十几位大臣提出让朕亲政,皇叔在朝廷上逼朕给那十几个朝臣定下谋逆罪名,朕没有办法,不得不应允,回宫后……”

他犹豫了一下,她知道必定是与瑞王有关的事情,便轻声问:“回宫后瑞王怎么说?”

“皇兄对朕说,现在摄政王逆心已露,不能再姑息下去。”他讲到这里,脸色微微一白,似乎想起了什么可怖的事情,到现在还在后怕。

良久,他才转头看盛颜,喃喃说:“后来皇叔在宫中暴毙,他的血就溅在朕的脸上……朕心里,心里真是……皇叔对朕,其实也不是不好的。朕小的时候,他到宫里,总是带一些宫外的精巧玩意过来哄朕……所以皇叔去世后,朕因为心里难受,大病了一场,到现在还是没有养过来。”

她原本一直听着,直到他说到这里,才突然插上一句:“圣上的笛子吹得真好。”

他怔了下问:“什么?”

“圣上身体不好,气虚力弱,可是吹笛子时却气息绵长,毫无殆滞,这笛子吹得还不好么?”她笑问。

他听到这一句,也忍不住笑了出来,他抬手拉住她的手腕紧紧握着,说:“没错,我是怕了这朝廷,不愿再过问了。”

顿了顿,他又说:“皇兄比朕年长,又通晓政务,摄政王死后,朝廷里的势力全是倾向他的。朕既没有办法与他抗衡,自己也不愿在这位置上待着,常觉得这天下应该是他的才对。”

她默然无语,僵硬的手也不懂收回,只想着那人清峻的容颜,的确是比眼前人更像一国之君。

又听到他说:“等将来朕查明了母后薨逝真相,就把病装得严重点,就说自己实在不堪劳累,然后退位给皇兄,到时你和我,什么都不做,每天就弹弹琴,看看花……”

听他的声音温柔地说到这里,盛颜这才猛然回神,又窘迫又害羞,赶紧硬是缩回了自己的手,说:“到时候,圣上自然有自己的皇后与元妃等一群妃嫔,而我……”

尚训收拢了空空的手指,皱眉盯着她,声音也冷淡下来:“然后?”

她声音微颤:“然后……我愿在父亲墓前结庐,一世为他守墓。”

他笑了笑,眼见渊海阁已经在前面,便只说:“这又有什么意义呢?到时候,或许你会改变主意也不一定。”

渊海阁内庭院深阔,几株女贞子树长势极好,投下深深绿荫。

尚训在阁内查阅当年起居注,日复一日的冗长记载让他感觉索然无味,只能烦躁地丢下手中书望向庭外绿色。

隔窗不远,他看见盛颜倚靠在女贞树下的青条石,午时近了,她在一片沉静中陷入困乏,一身都是绿意荫荫。

尚训拿了一本起居注,走到庭中坐在她旁边。初夏时节,天气渐热,他望着身旁安静的盛颜,微微困倦让他也倚在盛颜旁边睡着了。

正睡得恍惚,只觉得有人在自己的身上轻轻搔着痒,他一时惊了起来,挥手道:“盛颜,好痒……别闹……”

“圣上?”盛颜的声音在他耳边传来。

他睁开眼,却看见盛颜已经被他惊醒,站起来在旁边看着他。他诧异地抬手去抚摸自己的脖颈,盛颜这才想起来,笑道:“圣上一定是坐在这里,被女贞子的花掉进领口了。”

尚训才发现自己和她的全身都落着细细的白花,他笑了笑,抬高手去扯自己的衣领,却始终没有将那些恼人的落花掸完。他抬起下巴朝她示意,说:“帮朕一下。”

盛颜垂着头,脸也不由得泛红起来。为了掩饰尴尬,她先拍了拍自己满身的落花,再磨磨蹭蹭地走到他的身边,尽量小幅度地将他的领口拉开一点,帮他把里面的花拿掉。

她十分紧张,气息轻轻呼在他的脖颈处,和落花一样茸茸触人,无数酥麻的触感顺着肌肤渗入他的肌体,令他的心口不受控制地灼热起来。

绿荫生昼,微风徐来,簌簌听到花开落的声音。

他的手握了又松,松了又握,终究还是忍不住抬起手,想要揽住她纤细的腰身。

谁知他的指尖刚刚触到她的衣裳,门口的景泰进来了,低头毕恭毕敬地说:“陛下,瑞王有要事求见。”

盛颜立即站直了身体,退后了两步。

尚训无奈起身,说:“皇兄可很少特地来宫里找朕的,让他稍候,朕马上去垂咨殿。”

他走了几步,忽然又回头看向盛颜。

盛颜手中捧着他看了一半的那本起居注,安静地站在女贞树下目送他离开。清风吹起她的衣袂,罗衫薄薄,如花朵绽放。

不明所以的,他抬手朝她招了招,说:“阿颜,你随朕去垂咨殿,在后面等一等,待会儿一起回去。”

他已经这样说了,盛颜也只能应了,跟在他身后去往垂咨殿。而且,她也真的很希望能看一看那个人,是不是如自己猜测的,是瑞王尚诫。

想到在垂咨殿中等着自己的人,一路上她的心口跳得厉害。等进入垂咨殿后殿,尚训示意她静坐等待,便到前殿去了。

她听到前殿传来的声音,从隔开前后的巨大沉香雕花木门之外传来,清晰无比。那声音,当初曾与她说过的话似乎还萦绕在她的耳边,而如今再次听到,居然恍如隔世。

她没有去听他们在说什么。她只不由自主地从椅上站起,默不作声走到屏风后,隔着各种透雕的纠缠花枝,悄悄地看了那人一眼。

殿上或站或坐七八个人,站着的,是翰林学士,坐着的,是几位正在执笔疾书的殿内大学士,而唯一一个坐在皇帝近旁喝茶的,态度悠闲从容,神情平静到几乎淡漠的,正是瑞王尚诫。

盛颜望着他的侧面,日光穿过殿上窗棂,明亮地照在他的身上,那灿烂的光华让她的眼睛剧痛起来,眼泪顿时模糊了她眼前的一切。

曾经握过的双手,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曾经被他亲吻过的双唇,仿佛再度感觉到那种温度,那种轻柔的触感。

她无法控制自己的呼吸,只能抬起手,用力按住自己即将发出呜咽的嘴巴,竭尽全力地深深呼吸,拼命想要让自己安静下来。

瑞王尚诫。

在殿上学士的说话声中,她站在沉香门后,静默无声。

然而,明明应该根本不可能注意到她的瑞王,却仿佛感觉到了她的目光。他的睫毛微微一动,目光转向了她站立的方向。

镂雕着无数花枝的沉香门,影影绰绰地透出站立在后面的人影。看不清面容,只隐约看见她身上松香色的衣裳,纤细易折的腰肢,白皙如雪的肌肤,浓黑如墨的秀发。

瑞王尚诫的手,轻微地一颤,杯中热茶溅了一两滴在他手背上,他却恍如不觉。

十年前,他还是个十岁的幼童。那时他站在树下仰望上面的盛颜,月光从树叶的间隙中筛下,斑斑驳驳照亮她的身躯,他怎么都看不清挡在她身上的暗影——

就像现在,他明知道站在后面的人就是她,可是他依然还是无法推开她面前的遮挡,将她据为己有。

十年一梦,其实现在和当初,根本没什么区别。

殿内的人还在争论着,瑞王移开了目光,不再去看盛颜。

而盛颜也回过神,转身走到最远处的椅子上坐下,默然看着手中的起居注,悄无声息。

那沉香门内外的一眼,仿佛只是一瞬间恍惚。

然而她的心口冰冷,他的胸口灼热,却再难压抑。

回程的路上,尚训与她说了几句起居注上的事情,见她神情恍惚,便问:“怎么了,你神情不太好。”

盛颜轻抚自己的额头,觉得一阵冷一阵热的,整个人十分晕眩。她眼前来来去去尽是瑞王尚诫朝自己看过来的那一眼,竟无力再对皇帝说什么,只能低声含糊应付道:“嗯……有点累。”

“朕送你回去休息吧。”他有些担心,一直看着她的脸。

盛颜只能低头避开他的目光,一声不响加快了脚步。

尚训真的送她到了朝晴宫。

其他人都已经被送到别的宫室去,唯有常颖儿正在院中嗑着瓜子看小宫女斗草。一见皇帝与盛颜进来,常颖儿赶紧跑到门口迎接,笑得天真烂漫:“圣上,修仪姐姐。”

尚训朝她点一下头,不动声色将盛颜手中的起居注拿走,轻轻抚了抚她瘦削的肩,叮嘱说:“去吧,早点用了晚膳安歇下。你今日累了,朕就不进去和你说话了,明日再过来看你。”

盛颜也觉得疲乏无比,只朝他行礼,恭送他离去。

常颖儿挽着盛颜的手,亲热地跟她说:“今日御膳房刚刚送来了几样点心,我吃了几个,味道可真不错,现在用晚膳还早,要不姐姐和我先用一点?”

盛颜点头,到屋内随便拿了个松子卷吃了,也不想应付常颖儿,只勉强对她笑一笑,说:“你也去休息吧,我先歇一歇。”

常颖儿笑嘻嘻地向她辞别了,到自己住的偏殿内,想着皇帝亲自送盛颜回来时,轻抚上她肩头的那只手,烦躁郁闷。

其他人从朝晴宫搬出去时,都羡慕她留了下来,以后伴着盛修仪,近水楼台自然先得月,可又有谁知道她每日看着别人蒙受恩宠的郁闷。

一个与自己同时进宫的女人,毫无家世,性情寡淡,唯一的强处,不过就是比别人都长得好看。

常颖儿摸摸自己的脸,又觉得沮丧。宫里最不缺的,就是漂亮鲜艳的少女,可像盛颜那样的美人,只有一个。

就这一点,她永远没有希望。

常颖儿把手中的帕子扯了许久,用力摔在床上。看看父亲前日托人给自己送来的东西,她咬咬牙,又拣出两个银香囊,堆下一张笑脸,重往盛颜住的屋子走去。

她慢慢走过窗外,窗户并未关紧,没有上闩的窗透着一条虚缝。常颖儿隔着窗缝正看见盛颜坐在妆台前,看着手中一个东西。

常颖儿一看见那张低垂面容,觉得自己心头那种烦闷又涌上来了。怎么会有这么适合低头沉吟的女人,脸颊的弧度,双唇的线条和眼睫毛的阴影,形成一种难以描画的姿态,令人可以一直看着她,无法移开目光。

她强迫自己将目光收回,落在盛颜的手上。

那是一个质地无比莹润的玉佩,被她握在掌中。玉佩的造型是九条龙,那光华在她手中动荡不定,颜色似乎隐隐在流动一般,让那九条龙看来似乎正在游动一样鲜活夭矫。

常颖儿这样见过无数好东西的大家闺秀,也从未见过足以与这块玉佩匹敌的珠玉。她在心里想,盛修仪哪里会有这样的好东西呢,想必是皇帝给她的。

心里的郁闷又积了一层,她闷不作声,走到殿内时又浮起一层笑容,叫她:“盛姐姐。”

盛颜手中的玉佩早已不见了,她坐在妆台前,转身看常颖儿,笑容淡淡:“有事吗?”

“有呀,我给姐姐看个好东西。”常颖儿将袖中的一对银香囊递到她面前,说,“这是我父亲托人从宫外带过来的,银丝摞的香囊,中间有机括,香块置于其中绝不会倾覆的。我觉得好玩,又想起姐姐上次送我的攒珠花,这也是还礼来了。”

盛颜赶紧说道:“那也是谢你的那对绢花,你何必还要与我再客气呢?”

“是呀,情意就是这样,我给你一分,你还我两分,我再还你三分,年深日久,姐姐和我不就是十分情意了吗?”常颖儿笑吟吟地将银香囊塞到她手中,示意她收好。

盛颜心下颇觉麻烦,无奈也无法拒绝,只能谢了她,拉开妆台将那对银香囊收好。

常颖儿一眼就看到了抽屉内层夹着一绺流苏。那正是刚刚那个九龙佩上结的流苏,原来她藏在夹层之中,可惜仓促间却没留意流苏,泄露了痕迹。

常颖儿暗自撇撇嘴角,又笑着与盛颜聊了几句家里父母托人带东西给自己的事情。盛颜想着自己孤身居住在城郊的母亲,又艳羡又伤感,便悄悄问她:“宫外可以送东西进来,那宫里可以送东西出去吗?”

“自然是可以的,只要你找到可靠的人帮你传递就可以。”常颖儿笑道,“如果姐姐信得过我的话,我下次帮你交给我家人,让他们替你转交,你看可以吗?”

“这可真是多谢了!”盛颜喜悦不已,立即便取出墨盒准备写信。常颖儿捂嘴笑道:“我家人还有几天才会来呢,姐姐不需着急,信可以慢慢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