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采之从怀中取出他亲手所绘的地形总览,搁在案上摊开。图上画红圈的是邯东已经占领的城池,画黑圈的是西月朝廷的城池。二者中间有一条贯穿东西的河流,叫做汗沟渠。
现在其余三路诸侯已经名存实亡,只有邯东和西月在汗沟渠南北分庭抗礼。
叶采之指了指地图上汗沟渠的位置:“大哥,我分析,这就是我们和皇甫尚的决战之地。我们要主动在汗沟渠两岸做好严密布防,届时我们才会有备无患。”
“我们不能主动进攻吗?”他问,“邯东兵精粮足,根本不惧一战,一统天下指日可待。”
“不可!”叶采之否定道,“皇甫尚挟持着西月天子,攻打我们出师有名。但我们若主动进攻,马上就会被扣上一个谋反叛逆的帽子!西月立国百年,尚有一些势力,那我们便会被动。所以我们必须等,等皇甫尚主动出击,只要他敢来,采之自有必胜的把握。”
凤颐隐身在暗处,偷听他们的对话。提到西月国,她便想起岳和,想起陈士元死的那一夜。五十年过去了,那晚的场景却历历在目。
如今的太后上官思,就是她当年的婢女,是她,都是因为她,让太后现在身负国仇家恨,还要目睹儿子当皇甫尚的傀儡。
凡界确实比仙界精彩刺激,仙界数十万年如一日平淡无奇。可凡界呢,不过百年就要朝代更替,万象更新。
凤颐在陶征府上住了一个多月,想了各种办法都无济于事,根本搜寻不到圣魂珠的所在。难道她真的要勾引陶征,欺骗他的感情吗?为了自己重返天界,却伤害这样一个无辜的人,难道,难道自己造就的孽缘还不够多吗?
她一个人漫步在邯东郡街头,随手买了一串糖葫芦,这凡界的东西,她好久都没吃了。
三四个壮汉与他擦肩而过,她察觉到这些人身上的妖气,便出于好奇,尾随在他们身后。他们一溜烟便跑到了郊外,郊外有一处温泉,泉水有疗伤的功效,听陶征说,叶采之经常来这里疗伤。
温泉四周有重兵把守,黄子明也执剑警醒地来回巡视。
那三四个壮汉化成黑色烟雾,向叶采之飞去。凤颐只得俯身上前,挡住气体,她的法力还斗不过他们,很快被打落。她落到了温泉旁,惊动了叶采之,他赶紧穿好衣服,黄子明也赶了来。
“又是你!”他嫌弃地看着凤颐,“你可真是阴魂不散!”
凤颐尴尬地站起来,不敢看她的脸,心想,不对啊,明明是我救了他,我心虚什么?她拍了拍衣服上沾染的泥土,凝视着他:“上大将军,若我说我刚刚救了你,你会信吗?”她又望了望空空荡荡的树林,那几个鬼祟早就不知所踪,她又耳语道,“是啊,要我我也不信。”
“我信!”叶采之温和地冲她笑了笑,将她拉到身边。
凤颐被吓出一身冷汗,她不知道叶采之的态度为何会惊天大逆转。
等她回过神,叶采之已经屏退左右:“季姑娘,在下有一事儿相求,不知你能不能答允?”
“何事?”她试探地问。
“让我体验一场难以忘怀的爱情!”他说。
“你在开什么玩笑?”凤颐哭笑不得,感觉头顶有一群乌鸦飞过,她想赶紧逃离是非之地,却被叶采之一把带入怀中,继而被吻住唇瓣。
她又急又气,一下甩开了他,抽出佩剑,指着他,怒道:“你竟敢这般对我。”
他拿着她的剑端,抵在自己的咽喉,温和道:“你知道吗?叶采之活了二十多岁,遇见姑娘,我才怦然心动。也许我与姑娘前生是一对恩爱非常的恋人。采之冒犯了姑娘,甘愿一死!”
“你在胡言乱语什么?我跟你,前生?根本不可能好吗?”她收起来剑,“你不是说要辅佐陶大哥一统天下吗?这就死在我的剑下,那你还去哪一统天下?”
他苦笑一声:“世人都说叶采之智计无双,英雄无两,可这些都不是我想要的。”
“那你千万别告诉我,你想要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情?”她鄙夷地看着他,“原来上大将军也是如此俗气之人。”
“数年来,我一直梦境一个女子的背影,我好似与她经历过刻骨铭心的情爱。”他走向凤颐,“直到上一次,我才看清楚,那个人就是你!”
凤颐浑身打哆嗦,尴尬地笑了笑,后退一步:“上大将军,我与你只是萍水相逢,你不要同我开这种玩笑。再说季华就是季华,永生永世都不会为人替身。”
天公不作美,微雨落下,叶采之撑起一把竹伞,走到凤颐面前将伞移到她头顶上方,然后抓起她的手,将伞递给她。自己却冒着风雨准备离去。
他转身的一刹那,凤颐冲他道:“叶采之,告诉我,你究竟是不是龙大哥,若你说你是龙大哥,我就答应你。”
他回眸一笑,恹恹道:“我很想骗你说我是你口中的龙大哥,可我不是。”
于是,他便消失在风雨中。
凤颐仰头望着竹扇,委屈道:“你为什么不是龙大哥啊!叶采之,你告诉我,你为什么不是龙大哥........”
一连几个月,凤颐刻意避开叶采之,连接近陶征的事情也搁置了。
季书传来话,说西月太后上官思病入膏肓却迟迟不肯咽气,好像放不下陛下和西月。凤颐不禁泪目,若非当年她一意孤行,再次下凡,也不会有这一连串的事情发生。
她御剑来到西月太后寝宫,隐着身形,朝内室走去。内室里一片死寂,太后毫无生气地仰面躺在床上,眼睛却睁得老大。
“御医,就真的没有办法了吗?”身穿龙袍的中年男子,跪在旁边哭泣着。
四位御医惶恐地跪了下来,异口同声道:“臣死罪,太后就在今日了!”
皇帝忽然站起身,仰天大喊道:“老天爷,别把母后带走,你已经对朕够残酷了,难道你还想让朕真的成为孤家寡人?”
皇帝一下子气血上涌,吐血倒地,被左右给搀扶了下去。凤颐正要施法想渡些仙气给太后,却被季书给阻止了。季书拉着她一闪身出了皇宫,御剑浮在半空中。
季书变出一个银手镯,套在凤颐手腕上,凤颐立即感觉身体里的那些好不容易聚起的仙气被抑制住了。
“哥哥,这是为何?”她凝视着季书。
“季华,你重新修炼到今日容易吗?”他斥责道,“陈士元的教训还不够深刻吗?凡人的命数改不得,你现在唯一的任务就是取得陶征的圣魂珠,重返天界。”
“我知道了!”她满眼含泪,低下头,几十年来,季书还是第一次如此疾言厉色地同她说话,看来哥哥是真的生气了。
季书依旧绷着脸,冷冷道:“你让我查叶采之的前世今生,我都查了,他和你所说的姓龙的没有任何关系,我希望你能远离他。”
“他真的不是龙大哥?”凤颐仍旧不死心,“他明明就是龙大哥啊!”
“季华,你老实说,你对姓龙的是不是动了心!”季书问。
她立即摇摇头:“龙大哥与我有救命大恩,我当初不辞而别很过意不去。”
“凤颐上仙,你都活了这么大年岁了,凡界的生离死别当真看不开吗?”季书开解道,“季华,哥哥希望你不要沾染凡尘俗事,尽早回归天界。”
几个月后,皇甫尚打响了汗沟渠之战,陶征和皇甫尚的军队分别占领了汗沟渠南北两岸。
凤颐也随军驻扎在邯东军营中,这些日子以来,陶征对她有所防备,加之军务繁忙,好几日都见不上一面,如何取得圣魂珠。
陶征独自坐在营帐中,掏出一直贴身收藏的圣魂珠。圣魂珠拇指大小,通体绿的发黑,时而泛着金光。陶家世代守护圣魂珠,父亲临终前对他说,万不能让圣魂珠落入歹人之手。将来有一位有缘人会来,把圣魂珠交给他,圣魂珠会变成橙红色。若你等不到有缘人,就把圣魂珠一代代传下去,让你的子子孙孙去等。
黄子明禀报,水面上的战船已经集结完毕,请主公检阅。
陶征收起圣魂珠,走出营帐,近百艘站场呈一字横跨在汗沟渠渠面上,纵横几十里。
“战船这样摆能行吗?”他问,“敌军一冲不就散了?”
“启禀主公,这都是上大将军吩咐的。”黄子明抱拳道。
“采之的身体如何?”他眉宇间流露出遗憾的神色,“行军打仗最损耗体力,这次他本不该来。”
“上大将军一向都冲锋在最前面,他哪怕只有一口气,也会亲自督军。”黄子明道,“昨天圣神医偷偷来告诉我,说上大将军只怕熬不过明年了。”
“真的就没办法了吗?”陶征伤情地闭了闭眼睛,不死心地追问道。
黄子明遗憾地摇摇头:“圣神医说,看看上大将军有没有什么未尽的心愿,尽量帮他完成。”
叶采之走了过来,他身着玄色铠甲,带着黑色面纱。陶征和黄子明立刻转换了心情,不让采之看出端倪。
黄子明下去查看粮草,叶采之指了指巍峨的战船:“主公,待皇甫尚发起进攻,我军战船就可以首尾相连包围他们,瓮中捉鳖,皇甫尚无处可逃。”
陶征凝视着战船,强忍悲痛的心情,凝视着汗沟渠。如果可以,他真想回到少年时代,远离乱世纷争,尔虞我诈,做回最真实最纯粹的自己。
凤颐发现黄子明一直在她帐外踱步,她走到帐外,请黄子明进来。
“黄将军,有什么事儿,但说无妨!”她说。
岂料黄子明一下子给她跪了下来,抱拳道:“姑娘,黄某唐突,但有一事,请姑娘体恤,务必要答应。”
“是上大将军让你来的?”凤颐坐了下来,随手拿起一把折扇。
“不是,是黄某要来。上大将军乃人中龙凤,天下有多少闺阁女子为他倾倒,他看上了你,你为什么?”黄子明实在难以启齿。
“感情之事,哪能勉强?”她拒绝道,“请黄将军不必说了!”
“姑娘......上大将军命不久矣,请姑娘不要让他留下终身遗憾!”他真诚地给凤颐磕了好几个响头,额头顿时青紫一片。
“不可能,叶采之明明气宇轩昂,步履如常,你怎能告诉我他命不久矣?”凤颐不知道她对这件事的反应会如此强烈,明明叶采之就是一个陌生人。
“那是上大将军一直在硬撑!”黄子明落泪了铮铮男儿有泪从不轻弹,可能叶采之就是黄子明唯一为之落泪的人。“所以黄某请求姑娘,在上大将军最后的日子里,可以与他相伴,不让他留下太多的遗憾。”
凤颐背过身子,紧紧攥着拳头:“黄将军,容我考虑一下。”
深夜,渠水呼啸不曾断绝,凤颐身着中衣,披散着秀发,坐在案前,愣愣地盯着忽明忽暗的烛火。
凡人即便成就了再大的丰功伟业,最后也逃不过一死。那叶采之,人前是气吞山河,智勇双全,往来不败的少年将军,谁知在人后却隐藏了那么多伤痛。
她披了一件银色斗篷,鬼使神差地走到了叶采之的营帐前,她赶紧躲在门口。
出于好奇,她往里张望,他穿着便服,坐在昏暗的烛光前,看着地形图,案前还堆满堆积如山的书册。
他放下地图,朝外小声道:“门外的,进来吧!”
凤颐便走了进来,坐在侧边,她注视着叶采之:“上大将军,夜已深,怎么还不休息?”
“决战之日一日日临近,我又怎么睡得着呢?”他淡然道。
“可是你不是有十足十的必胜把握吗?”
他轻声一笑:“哪有十足十,连圣人都难以做到,更何况是我呢?”
“将军,你上次说的那件事,我答应你!”她坚定道。
“季华,定是黄子明同你说了什么吧?”他无奈地摇摇头,“其实,你不用可怜我。”
“我没有可怜你,我告诉过你你很像我一个故人。”
“就是那个龙大哥?”
“不瞒你说,我欠他一段情债,我想把这份情债,还给你。”
“那他呢?”
“他早就不在了!”一滴泪水从凤颐眼角滑落。五十多年过去了,她渐渐淡忘了陈士元,却难以忘怀在她生命中白驹过隙的龙大哥。
可悲可笑啊,她为了陈士元下凡却招惹了另一桩情债,而如今为了偿还上一段情债,又要招惹另一个人。
叶采之忽然起身将她抱在怀里:“季华,你可以把我当成他。”
她也环住叶采之的腰身,靠在他的胸口,谁曾想到,二人的心都有一种莫名的契合感。即便当年对陈士元,她也没有这种感觉。
凤颐取下架子上的披风,给他披上:“采之,多注意身体,我希望你我的缘分能久一点。”
自那日开始,每天通宵达旦的叶采之像是换了一个人一样,每天睡足三个半时辰。以前他对自己的病不抱希望,而今却一碗不落的喝药。
汗沟渠之战,由于叶采之英明神武地领导,邯东军取得了全胜。皇甫尚狼狈地逃回了西月,此战粉碎了皇甫尚吞并邯东一统天下的计划。
一个月后,皇甫尚称恪王,却不想第二天就暴毙了。皇甫尚死后,弟弟皇甫琳即位恪王,半个月后,皇甫琳废黜西月皇帝,自己即位九五。
西月皇帝与皇后纷纷自焚于皇宫。
凤颐得知此噩耗,一个人策马来到郊外,她仰天大喊:“岳和,对不起,你与我有恩,我却利用了你,对不起,最后我也没能救得了你的妻儿。”
叶采之紧随其后,跳下马来,向凤颐走去。
本来隐着身形的季书想现身安慰一下妹妹,见叶采之来了,他只好暂时不现身。
“季华,别哭了!”叶采之递给她一方丝帕,“我虽不知你和西月皇室有何渊源,但人死不能复生。”
她止住了哭声,接过手帕,温和道:“哎,人有悲欢离合,天下大势本来就是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我不该伤心的。”
“季华,你相信有来生吗?”他问。
“我相信!”凤颐坚定道,然后挽着他的手臂,“采之,你能放下邯东的一切吗?跟我走,去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过那种世外桃源神仙眷侣的日子。”
他满含深情地望着她泛红的双眸:“等下个月大哥称了帝,我也算对他有个交代,届时我便同他说,我要解甲归田,与你潇洒天涯直到我生命中最后一刻。”
天空一下子由晴空万里变成黑如棋盘,一道闪电直直向叶采之的头顶劈去。幸而凤颐拉着他避开第一道闪电,但第二道,第三道接踵而至,他们闪避不及,叶采之的手臂被击伤。
第四道又来了,凤颐只能死死用自己身体护着叶采之,可闪电却凭空消失了,天空立刻放晴。
凤颐心知肚明,哥哥就在附近,他一定发现了她和叶采之的事儿,才会因此大怒,引来几道闪电,对他们小惩大诫。
季书不明白,凤颐堂堂上仙,为何一次又一次贪恋凡尘尘缘呢?先是陈士元,再是姓龙的,现在又是叶采之,凤颐难道就不想返回天界了吗?
季书伤了叶采之惹怒了凤颐,兄妹二人第一次急红了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