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姥姥一进荣国府

大门大院的事儿却先不提。且说有一小小人家,姓王,乃本地人氏,祖上也做过一个小小京官,曾与王熙凤的祖父家认识。后来家道败落,有一子孙名叫狗儿,娶妻刘氏,生子小名板儿;又生一女,名唤青儿。一家四口,以务农为业。因狗儿夫妻白天里要做些活计,姐弟两个无人照管,狗儿就将岳母刘姥姥接来,一处过活,看顾外孙外孙女儿。

因这年秋尽冬初,天气冷了上来,家中缺衣少粮,狗儿心中烦躁,在家吃着闷酒。刘姥姥看不过,便劝狗儿去京中想办法。狗儿冷笑道:“你只会在炕头上坐着混1说,难道叫我打劫去不成?”刘姥姥说:“我倒替你们想出一个主意来。你们原和金陵王家有些渊源的,想当初我和女儿还去过一2遭,他家的二小姐着实爽快会待人的,倒不拿3大,如今是荣国府贾二老爷的夫人。如今王府虽升了官儿,只怕二姑太太还认得咱们,你为什么不走动走动?只要他们发点好心,拔根寒毛,比咱们的腰还壮呢。”

狗儿名利心重,听如此说,便笑道:“姥姥既这么说,就请你明日带着板儿前去走一遭,试试风头去?”刘姥姥道:“却也是,你是个男人,这么个嘴脸,自然去不得;我们姑娘是个年轻媳妇儿,也不方便。倒还是我这副老脸去碰碰,果然有好处,大家也有益。”当晚计议已定。

次日天还没亮,刘姥姥便起来梳洗了,又教了板儿几句话,一直来到京城里。到了荣府大门前的石狮子旁边,只见满门口的轿马。刘姥姥不敢进去,掸4掸衣服,又教了板儿几句话,然后绕到后门前。只见门口歇着些生意担子,也有卖小吃的,也有卖玩具的,二三十个孩子在那里闹吵吵的。刘姥姥便拉住一个道:“我问哥儿一声,有个周大5娘在家么?”那孩子道:“这个容易,你跟了我来。”引着刘姥姥进了后院,指道,“这就是她家。”又叫道,“周大妈,有个老奶奶找你呢。”

周瑞家的在屋内忙迎出来,问:“是哪位?”刘姥姥迎上来笑问道:“你好啊?周嫂子。”周瑞家的认了许久,方笑道:“刘姥姥,你好。这几年不见,我竟有些忘了。快请家里坐。”又问,“板儿长这么大了么!今日是路过,还是特来的?”刘姥姥便说:“特来瞧瞧嫂子,也请姑太太的安。”

周瑞家的听了,便已猜着几分来意。只因她丈夫早年争买田地一事,多亏狗儿他父亲帮忙,今见刘姥姥如此,却也难以推却;二则也要显弄自己有面子。便笑道:“姥姥你放心。大老远诚心诚意来了,岂有个不叫你见个真佛儿去的呢。却有件事儿要说与你知道:如今太太不理事,都是琏二奶6奶当家,这琏二奶奶就是太太的侄女,小名儿叫凤哥的。”刘姥姥听了,忙道:“原来是她?难怪呢,我当日就说她不错。如今全仗嫂子方便了。”周瑞家的说:“姥姥说哪里话。俗语说的好‘与人方便,自己方便。’不过用我一句话,又费不着我什么事。”于是拉了刘姥姥和板儿,整顿衣服,往贾琏的住宅来。

先至倒7厅,周瑞家的将刘姥姥安排在那等着,自己却先过影8壁,走进了院门。先找着凤姐的一个心腹通房大丫9头名唤平儿的,将刘姥姥的来历说明,平儿便来刘姥姥旁边,打量了两眼,只得问个好,让了坐。刘姥姥见平儿穿金戴银,花容月貌,便当是凤姐了,才要称“姑奶奶”,只见周瑞家的说:“她是平姑娘。”方知不过是个有体面的丫头。于是让刘姥姥和板儿上了炕,平儿和周瑞家的面对面坐在炕沿上,小丫头们倒了茶来吃了。

刘姥姥只听见咯当咯当的响声,好像敲锣一般,不免东瞧西望的,忽见堂屋中柱子上挂着一个匣子,底下又坠着一个秤砣似的,却不住地乱晃。刘姥姥心中想着:“这是什么东西?有啥用处呢?”正发呆呢,只见小丫头们一齐乱跑,说:“奶奶下来了。”只见周瑞家的笑嘻嘻走过来,点手儿叫她。刘姥姥会意,于是带着板儿下炕,往里走到屋内。只见平儿站在炕沿边,凤姐穿着大桃红的洒花袄,端端正正坐在那里,手内拿着小铜火著儿拨手炉内的灰。平儿在旁边托着小茶盘,凤姐也不接茶,也不抬头,只拨那灰,慢慢地道:“怎么还不请进来?”一面说,一面抬身要茶时,只见周瑞家的已带了两个人立在面前了,忙满面春风地问好,说:“我年轻,不大认得,可也不知是什么辈数儿,不敢称呼。”周瑞家的忙回道:“这就是我才回的那个姥姥了。”凤姐点头,刘姥姥已在炕沿上坐下了,板儿便躲在她背后。刘姥姥百般哄他出来作揖,他死也不肯。

凤姐笑道:“亲戚们不大走动,都疏远了。”又叫人抓了些果子给板儿吃,说了几句闲话,见周瑞家的进来说:“见过太太了,太太说:‘今日不得闲儿,二奶奶陪着也是一样,有什么事情,只管告诉二奶奶。’”刘姥姥会意,未语先红了脸,勉强说道:“我今日带了你侄儿,不为别的,因他爹娘连吃的也没有,天气又冷,只得带了你侄儿奔了你老来。”说着,又推板儿道,“你爹在家里怎么教你的?只顾吃果子!”凤姐早已明白了,听她不会说话,因笑道:“不必说了,我知道了。”又让周瑞家的领刘姥姥去吃饭。

待刘姥姥吃完了饭,拉了板儿过来,舔唇咂10嘴地道谢。凤姐笑道:“方才你的意思,我已经知道了。可巧昨儿太太给我的丫头们做衣裳的二十两银子还没动呢,你不嫌少,先拿去用罢。”刘姥姥眉开眼笑地说:“你老拔一根寒毛比我们的腰还壮哩。”周瑞家的在旁听见她说的粗鄙,只管冲她使眼色。凤姐笑而不睬,叫平儿把那包银子拿来,再拿一串钱,都送到刘姥姥跟前。凤姐道:“这是二十两银子,暂且给孩子们做件冬衣罢。改日没事,只管来逛逛,才是亲戚们的意思。天也晚了,不虚11留你们了,到家该问好的都问个好儿罢。”一面说,一面就站起来了。

刘姥姥只是千恩万谢,拿了银钱,跟着周瑞家的走到外面,从后门出去了。

写作指导

本来如刘姥姥这样的农村老妪,却来荣国府这样的豪门大院“走亲戚”,显得有些突兀。然而在本章的开头,通过开篇的叙述,以及刘姥姥与女婿狗儿的对话,把事情的前因后果说得清清楚楚,“倒还是我这副老脸去碰碰”,刘姥姥进荣国府也就成了自然而然的事情。

阅读思考

为什么刘姥姥多次“教了板儿几句话”?

词语积累

渊源 穿金戴银 花容月貌作揖 千恩万谢

阅读笔记 刘姥姥只听见咯当咯当的响声,好像敲锣一般,不免东瞧西望的,忽见堂屋中柱子上挂着一个匣子,底下又坠着一个秤砣似的,却不住地乱晃。刘姥姥心中想着:“这是什么东西?有啥用处呢?”精彩的描写把刘姥姥村妇进城的姿态完全表现出来。

注解:

1指胡说。

2一次。

3自以为是,摆出一副人不如己的派头。

4轻轻的拂打或抽。

5指周瑞家的。她是王夫人的陪房,常常跟着王夫人和凤姐,处事较为圆滑,善于见风使舵。

6因王熙凤是贾琏的媳妇,所以叫她琏二奶奶。

7与正房方向相反的倒座厅房。

8又称照壁,建在四合院大门的对面或大门内对着门外。

9地位等同于妾的丫头。

10形容吃得香。

11指在表面上假意挽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