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存在

“存在”是个最难解的谜。

我们能够觉知有外界,能够觉知有我。“存在”是存在的,这是“有”的证明。“觉知”可能是幻,有幻即是“有”。记得法国哲学家柏格森说过,我们住在“有”的世界里,不能想象“无”。的确,我们想象到的常常是“空”,即抽去一切物的空间,不是“无”。假设“存在”缩小,一直缩到由无限小变为零,这是什么形态?难于想象,因为我们的设想中不能消除“空”时。我们不得不承认“有”,不得不承认“存在”。

我们住在地上,占咫尺之地,凭借觉知逐渐认识一点点宏观世界的景象。地是绕日的一个行星。日是银河系里千千万万恒星里的一个恒星。恒星之间有距离,以光年(每秒三十万公里行一年的长度)计,最近的有几光年。银河系的直径约十万光年。银河系是螺旋状星云。银河系之外,各种形状的星云还有很多很多。近年发现,距银河系一百多亿光年之处还有天体。还有人设想,我们所处的世界是个具有某种性质(例如由物质组成)的整体,还可能有不同性质(例如由反物质组成)的整体,即另一世界。这是天外有天。总之,都属于“存在”。这个“存在”远到何处为止?康德以为,这是超出人类理性能力以外的问题,因为设想有边缘,就会有“边缘以外”。很可能是无边。

宏观是一端,另一端是微观。古人已经知道,“一尺之棰,日取其半,万世不竭”(《庄子·天下》)。近代科学分析出许多视力所不及的存在物,如分子、原子、电子等。小至于电子,还是个复杂的构造。是否有不能再分的单位?有其物而不能分析,难于想象。这方面也可能是无边。

我们是有限,“存在”是无限。我们的悟性是归纳外界的有限活动而形成的,可能不适用于无限。

何以会有这样一个“存在”?如果凡是出现的都是必然的,这个“存在”是顺从意志的必然呢,还是顺应天运的必然呢?“存在”之先能有意志或天运吗?如果“存在”存在于时间的绵延之中,在最初,以何因缘而忽然出现“时间”,生此“存在”呢?如果“存在”是无始,什么力量限定会长此这样而不是“无”或其他形态呢?有的终是有了,有其事似应有其理,可惜我们难知此理的究竟。

我们觉知的存在物,其动或变都有条理,或者说有惯性。这个限定从何而来?是设定的呢,还是自发的呢?不知道。我们用归纳法,根据存在物的条理或惯性,摸索出一些规律。存在物的条理或惯性会不会变?据我们所知,还没有变。也可能没有变的可能。但我们没有理由保证不会变,因为就“存在”之为无限说,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存在”有没有目的?或者只是有某种趋向?似乎看不出来有什么目的,人类所谓目的,是生于有所欲,“存在”未必有所欲。如果设想有“存在”之上的什么赋予什么目的,就又遇见上面提出的问题,这个“存在”之上的什么从何而来?

关于“存在”,我们知道的实在太少。就是自以为知道的一点点,究竟真实到什么程度,也很成问题。例如对于任何事物,我们都是放在“时间”的格子里来理解的,时间是像我们想象的那样,从古到今,按照过去、现在、未来的顺序绵延下去吗?所谓“久”“暂”,对任何事物都是一样的吗?很可能,“时间”只是人类理解事物的一种形式,“存在”与“时间”究竟有什么关系,我们可能并不知道。

总之,我们确实知道自己是“存在”的一部分,可是对于“存在”,却几乎毫无所知。庄子说,“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生年不满百,终于不得不带着这个大疑难结束觉知,实在是憾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