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不速之熊

整整三天,凡平都把自己关在小屋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时而神情恍惚,时而自言自语,饿了便吃些储藏室里的蜂蜜和红薯,特别无聊的时候,他也会一个人打扑克。那是一副可爱的动物扑克,光亮的卡纸上画了好些卡通造型的动物,有大熊,有狐狸,有兔子,有考拉,有肥猫,有牧羊犬,有猴子,也有狮子。他会把牌分成好几堆,再把自己想象成好几个人,喃喃自语着“我大,你小,要不起”,一把一把地玩着,以此打发时间。

他甚至连窗外也很少去看,似乎世间的一切都已与他无关。事实上,他与外面的世界,早就被那片骤然出现的神秘森林无情地隔离开了。

那么广袤无边的森林,凭自己的力量真的能走出去吗?凡平心中的答案是否定的。

他清点过储藏室的东西,省着点儿吃的话,大概可以撑到明年春天。

明年春天之后呢?人活着,总要吃东西的吧。

等雪融化了之后,再耕种吗?来得及吗?来不及吧。

这片森林能结出好吃的果子吗?凡平苦笑,他并不认识几种树。

胡思乱想着,凡平忽然望向了那个壁炉,“死亡”两个字跳进了他的脑海。

壁炉里没有火,他不太敢再去那里生火,他忘不了院长的死。

没有火,屋子里越发冰冷了。

他也没有说话。孤孤单单一个人,和谁去说话呢?

和窗外的鸟吗?似乎连鸟都忙着四处觅食,没工夫用嘴巴啄窗子了。

时间过得很慢,很慢……虽然只是三天,却像过了三个世纪。

谁也没有想到,第三天的夜晚,一头橙色的大熊忽然敲开了篱笆小院的门。

“你好!”大熊粗犷的问候震落了门廊灯罩上的积灰,恍如飘雪。

“你好!”看到会说话的大熊,凡平先是下意识地用指甲抠了一下自己的手心,有轻微的痛感传来,凡平确信这不是幻觉。但他并没有感到多惊讶。院长去世后发生的一系列怪事,已让他具备了相当强的见怪不怪的能力。但怯于大熊那小山般的身躯,凡平还是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好几步。

“你就是那个传说中的凡凡平平吗?”大熊扭动着肥硕的身躯,毫不客气地挤开了凡平,“咚咚咚”走进了屋子,在餐桌旁的地板上一屁股坐下,一把端起桌上的茶壶,“咕咚咕咚”饮起了里面的蜂蜜水。

即便是坐在地上,大熊看上去还是比凡平高了一个头。

见凡平沉默不语,熊又问了一遍。

“对不起,熊先生,我还没邀请您进来呢!而且,我叫凡平,不叫凡凡平平。而且的而且,我是现实中的,不是传说中的。而且的而且的而且,我还没请您喝茶呢!而——”一旦开口,凡平的话匣子就关不上了,仿佛要把这些天欠下的话,一股脑儿都抛出来。但他面对的毕竟是头壮实的大熊,虽然极力掩饰,但颤颤抖抖的话音还是出卖了他心底的害怕。

“别说啦,你说得我耳朵都快起茧子了。你也不用害怕,我既不吃人,也不打人,甚至不挠人痒痒,我是一头人畜无害的熊。”熊摆了摆手,打断了凡平的话。

“您是不是找错人了?如果错了,就请您去别处找找吧。”凡平气呼呼地站到门口,做了一个送客的手势,他最讨厌又没礼貌又喜欢装腔作势的人了。

但今天的不速之客不是人,而是熊。

熊不仅没有离开的意思,还发出了抱怨:“什么嘛,这么冷的天,壁炉为什么不点?”

见凡平不理会他,反而抱着柴火往外丢,熊又小口小口地吃起了碟子里的红薯。他当然想大口大口地吃,但人类小孩蒸的那一碟小红薯,显然是不够他塞牙缝的。

“你肯定找错人了,快出去!”要不是凡平脾气好,他的肺早就气炸了。

“怎么会?我可是一头不会犯错的熊,而且我是在顿顿的静河的倒影里认识你的。”熊不理会凡平的愤怒,只是扭着屁股转着脖子东张西望着,似乎还在寻找什么可以填饱肚子的东西,直到确认屋里再没有让他感兴趣的食物后,这才继续说道,“每一次你从无澜水波中出现,我都听见你反反复复嘟囔着同一句话——凡凡平平,叫我我我,凡凡平平,我叫——所以,我一直以为你的名字就是凡凡平平。”

“顿顿的静河?我从没听说过世上有这样一条河,肯定是你瞎编的。”

“不,你听说过,就在刚才,是我告诉你的。”居然还是头擅长强词夺理的熊。

“名字这么古里古怪,这条河一定也很稀奇古怪。”熊的言行举止,让凡平想到了黏糊糊的牛皮糖。他知道自己绝对撵不走熊,便“砰”一声用力把门关上,悻悻地坐回了餐桌边。刚才的一通抱怨,令他不禁觉得有些口渴,便抓起了熊刚刚放下的茶壶。手感很轻,轻得差点儿从凡平手里掉下来,凡平赶紧摇了摇,果然没有一丝声响,茶壶彻底空了。

“嘿!”凡平恶狠狠地瞪了熊一眼。

熊的脸竟然不好意思地红了,脖子也缩进了身体里,看上去憨憨的:“抱歉,我刚才又冷又累又渴又饿,所以就……你知道的,冬天到了嘛!”

“你把自己说得这么可怜,为什么不干脆去冬眠呢?”凡平觉得熊的理由很牵强。

“我们熊类本来就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冬眠动物,况且像我这么有头有脸的熊,无论到哪儿去,都不愁没人请我吃饭,根本用不着冬眠。更何况,我有钱,非常非常有钱。”熊得意地从兜里掏出几颗闪着橘黄色光泽的珠子,慢悠悠地在凡平眼前晃了晃,“瞧,这些夕阳珠就够我在你这里大吃大喝,住上一整个冬天了。”

“不就几颗玻璃弹珠嘛,还没冬珊瑚的果子好看呢!”凡平不屑地哼了一声,眼角不自禁地瞅向了屋角的那盆冬珊瑚。那是几年前的秋天,凡平和院长一起去远处的潺涓溪边挖来的。只要放在室内悉心照料,这种植物的橙色浆果便能挂上一整个冬天,好似一团经久不灭的烟花,又好像满天的星辰。

院长曾告诉过凡平:“凡平啊,可别小看了这冬珊瑚,它可是一种神话中的植物呢!”

那眼神,那语气,完全不像是在开玩笑。但凡平至今并没有发现它与神话有什么关系。

熊这回倒没有辩解,只是轻轻掰开了凡平的手,把其中一颗夕阳珠放进了他的掌心。猛然间,凡平只觉得有一股涓涓暖流,从手掌开始,先是缓缓流经他的手臂,再是注入他的心脏,最后,由心脏的跃动将温馨与感动传遍了全身。

那是一种和院长肩靠着肩一起坐在门口的大石头上看日落的感觉呢!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亲身感受,实上加实,怎么样,这回你总该信了吧?”熊拍着自己的肚皮,哈哈大笑起来。

“嗯,这夕阳珠真是太神奇了。”凡平的眸子里都似乎出现了夕阳般的柔光。

“这算什么,我还没把天青珠、柳芽珠、夏荷珠等更奇妙的珍珠带过来呢。”大熊笑得更得意了,“怎么样,想不想去我的家乡走走?”

“我——”凡平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到底去不去?”

“我……哪儿都不想去。”

“去吧,去吧!明天一早,我们就出发。”大熊说完,便躺倒在了地板上,打起了呼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