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顿顿的静河

“坐稳啦!”熊抓紧凡平的双脚,在连绵的不浪草的原野上疾奔了起来。

一颠一颠起起伏伏的感觉真好!凡平幸福地闭上了眼睛,想起了院长第一次带他出去坐旋转木马的情景,那是一种划着月亮小船,在璀璨的夜空里荡起双桨的感觉。他不仅感觉不到风,甚至也忘记了时间的存在。

“我们到了!”熊把凡平放下的时候,眼前出现了一条蜿蜒美丽的河。

河不长也不宽,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果真就和镜子一样。河水一共分为了七段,每一段都有一种不同的颜色,从左往后看,分别是赤、橙、黄、绿、青、蓝、紫。

没错,就是彩虹的颜色。

“这就是顿顿的静河吗?”凡平的眼里也放射出了彩虹色的光芒。

“恭喜你,猜对了,这河就是顿顿的静河,这河水就是无澜水波。”熊点了点头,给予凡平肯定的回答。

“顿顿的静河,果然是停顿的,安静的,没有一丝波澜的,真是太神奇了。是不是有什么透明的东西,比如塑料薄膜,或者是玻璃,也许是树脂,把河水隔开了?”凡平大惑不解,他在书上看到过九寨沟的五彩池,但和眼前的七色河相比,完全是小小巫见大大巫了。

“没有,什么都没有。”熊摇了摇头,来到了翡翠绿色和柠檬黄色水域交界的地方,蹲下身子,把手掌伸进了水里,像船桨一样来回摆动着,“看见没?什么反应都没有。”

接着,他又在两片水域里各掬了一捧水。好奇怪,水并没有从熊的趾缝间溜走,而是在他毛茸茸的掌心里滚动来滚动去,最后竟凝结为了几颗鹅黄色与翠绿色的珍珠:“这鹅黄色的珍珠,像极了不不柳的新芽,所以我们叫它柳芽珠。不管什么时候,只要嘴里含上一颗,就会有种冬去春来、万物复苏的感觉。翠绿色的是夏荷珠,放在眉心处轻轻按揉,你会有一种撑着荷叶雨伞,慢悠悠地走在夏日傍晚的阵雨中的感觉,又清凉又惬意。”

“那如果嘴里含了一颗柳芽珠,眉心处又放了一颗夏荷珠呢?”

“你的问题我无法回答,在我们画中村,千百年来,从来没有人这么做过。”

“没有人做过,不等于不能做啊,你长这么大,难道就没有想过尝试一下吗?你不想,不代表别人也不想啊!比如,我——”说话间,凡平已经向上一跃,从熊的左右掌里各拿过了一颗珍珠。落回地面后,凡平麻利地将鹅黄色的放在舌头底下,将翠绿色的抵在额头中央。刹那间,一种从没体验过的奇妙感觉,像被碰触的含羞草般,立刻传遍了凡平的全身,就连他的头发,也像静电感应般,柔柔地竖了起来。

“怎么样,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吗?”熊既好奇又关心地问。

“当然,感觉很特别,十分特别,特别极了,特别到无法形容,总之非常特别就是了。”凡平绕口令似的回答,令熊连连摇头,莫名其妙。

“好吧,我也姑且一试,要知道,我可是一头勇敢的熊。”熊脸不红心不跳地自吹自擂着,“不过,得麻烦你先去河里采几颗珍珠上来,自己采的珍珠是无法给自己使用的。”

“好的。”其实凡平早就迫不及待地想亲自感受一下神秘的静河之水了。但他不比熊那么身高臂长,只能小心翼翼地蹲下身子,尽力伸长手臂,去够那色彩绚丽又清明澄澈的静河水,先费力地捞上来一颗柳芽珠,再艰难地捞上来一颗夏荷珠,然后一并递给了熊。

“感觉怎么样,亲爱的勇敢的熊?”过了一会儿,凡平吐了吐舌头,问道。

“感觉很奇妙,异常奇妙,妙不可言,妙到毫巅,妙上云霄,妙到不可思议。”熊的话和方才凡平的话简直如出一辙。

“哈哈,知道吗?你的回答不像是头熊,倒像是只猫,喵喵喵个不停。”

“我如果是猫,那你一定就是老鼠了,因为你刚才很轻易就被我骗了。其实,自己采的珍珠,自己完全可以使用,毕竟,珍珠上又没写名字。”

“骗就骗呗,我又不是没被骗过,我还被遗弃过呢,你有被遗弃过吗?”凡平撇了撇嘴,接着又吹了吹口哨,尽力掩饰心里的落寞。

“对了,你想不想再试试天青色的烟雨珠、水蓝色的踏浪珠以及靛紫色的极光珠?”熊没有回答凡平的问题,而是滔滔不绝地介绍起了静河中不同色彩的珍珠和它们的不同用法。

“不想——才怪呢!”到底是个没记性的孩子,凡平的笑声突然又爽朗起来。

他们迈着轻快的步子,沿着静河而下,时而俯身掬水,时而坐下或者站起,感受着烟雨珠的淡淡哀愁,踏浪珠的热闹欢腾和极光珠的绚烂神奇,以及它们混合在一起时说不出来的奇异滋味。

凡平忽然想起了自己六岁时做的一件蠢事。那时他刚刚被院长收养,因为怨恨家人的无情抛弃,他的脾气变得又怪又坏,每天不是和院长吵架,就是闹出走。一个傍晚,他再次负气出走了,又穷又馋又饿的他,竟把整条美食街的东西来回试吃了两遍,要不是院长及时赶到,他早就被小贩们打得不成人形了。

“咦?我们好像把深红色的珍珠给漏了。记得不错的话,它应该是在这条河的另一头。”凡平回过神,转头往来时的方向望去。

“从来没有人在那片鲜红色的水域里采过珍珠。据说那里只出产烈日珠,每一颗都灼热无比,能将一切熔为灰烬。我决不允许你再有这样的危险想法。”熊突然变得异常严肃。

“既然从来没有采过,又怎么会知道它灼热无比呢?”凡平提出了质疑。

“这个……”熊低下头,陷入了沉思。

“我不管,我一定要去试上一试。反正在这个世界上,我就是孤零零的一个人,没有人珍惜,也没有人疼爱,更没有人挂念,就算被熔为灰烬,又怎样呢?我不怕!”凡平说完,撒腿跑了过去。

熊当然跑得比凡平快。当凡平气喘吁吁地赶到河的另一头时,熊已经笑呵呵地站在那里了,手里捧着几颗熟透了的樱桃般的红珍珠。

“我知道我拦不住你,又担心你受伤,所以就先你一步……我皮糙肉厚的,不像你——”说到这里,熊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自己的后脖颈,“你说得对,不试一下,怎么知道真假呢?那个传说果然是骗人的,这水其实一点儿都不烫,这珠子也是。捧在手心,居然唤起了我很多美好的记忆,我的家人,我的朋友,我的玩具……与其说是烈日珠,不如叫它红豆珠。”

“这个我知道。”凡平抢过了话茬,“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院长教我的,我一遍就记住了。”

“认识你真好。”熊拉着凡平,在河边坐下,“在这之前,我只会坐在河边发呆,直到我在静河的倒影中看到了你,你很无助,也很悲伤。在那个瞬间,也不知是为什么,我突然鬼使神差地产生了一个念头,我必须去往你的那个世界,找到你,因为你需要我,我也需要你。”

“你也这么孤独吗?是不是这个村子里,就只有你一个人?”

“不是,这个村子里的人虽然不多,却也绝不止我一个。但你别忘了,这个村子叫作画中村,所以村民们都是些画中人,他们彼此见面都不说话,点个头,招招手,就算是打过招呼了。非要交流不可,也会把想说的话写在随身携带的白板上,我们称之为对话框。”熊叹了口气,“我是这儿唯一一个喜欢说话的家伙,所以他们都当我是怪物。”

“他们为什么不说话?难道他们是哑巴吗?”

“不是哑巴,只是不说话。千百年来,画中村的人都不允许说话,这是规矩。”

“你们这儿真奇怪,河水是不流动的,云朵是不飘动的,柳树是不摆动的,就连人的嘴巴,都是不能动的。我想到了一个名词,形容这些人最为合适。就叫他们不语人,意思是,沉默不语的人。”

“他们本来就叫不语人,或者叫脉脉人。取自一句古诗,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这么说,我是未卜先知喽!”凡平嘿嘿一笑,随即陷入了沉思。

不语人的说话方式,令他很自然地想起了漫画。虽然零花钱很少,买不起漫画,但凡平喜欢自己画,尤其是四格漫画。简单的场景,简单的人物,配上一个个简单的对话框,好玩极了。院长是他漫画的唯一读者,每次也都是赞不绝口,连说“有趣,有趣”。不过,这种说话方式真要存在于生命里的每一天,那就无聊透顶了。

又聊了一阵子后,凡平和熊在河岸边的不浪草草坪上躺了下来,静静地望着天空。

风不动,云不动,太阳却在动,这很正常,要不然,画中村就彻底变为一幅画,没有昼夜变化了。和画布上一样,这里的太阳绝不刺眼,有时红得像苹果,有时橙得像柿子,射出的光线也能一根一根数出来。于是乎,岿然云也跟着变换颜色。

尽管尽是些岿然不动的云,但不得不说,它们的样子还是挺好看的。

正上方的那片云朵方中带尖,倒是和篱笆小院有几分相像,细细看去,似乎连门和窗都有呢!

左边的云朵酷似一个人的轮廓,心里念着院长时,它便像院长;心里想着自己时,它又变成了自己;也有时候,它有点儿像一头熊。

“我还知道一个不知是真是假的传说。”熊忽然打破了沉默,“传说只要让岿然云下起雨滴,一切都会改变,河水会潺潺流动,柳树会轻轻摇摆,炊烟会袅袅升起……”

“那怎么样才能让岿然云下雨呢?”

“去永雨之国,设法找到雨的种子。”

“永雨之国?那是什么地方?我从没听说过。”

“那也是一个你从没见过的神秘之地,当然,也是我从未见过的。”

“那里好玩吗?”

“我怎么知道?我连传说是不是真的都不知道。”

“是真是假,去了不就知道了?很多事情,光想是没有用的。别发呆了,走吧,走吧。”

熊用诧异的眼神看着凡平,就像看着一块从天而降的陨石,或者是一位深谙智慧的哲学家。

陨石和哲学家,本来就没有什么大的区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