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特鲁里亚人国王?

塞维乌斯·图利乌斯是罗马最后三王中的一位,夹在老塔克文和“高傲者”塔克文之间。罗马学者们相信,这三王在整个公元前6世纪统治着该城,(根据大多数人的说法)直到公元前509年“高傲者”最终被驱逐。就像我们看到的,该时期的一部分叙事的神话色彩并不比罗慕路斯故事的弱。此外,在年代问题上,传统故事还存在一定的不可能性,或者至少说是存在着常见的不合理的长寿。甚至一些古代作家也对从老塔克文出生到他的儿子“高傲者”去世大约相距150年感到困惑,为了解决这个问题,他们有时暗示第二位塔克文是前者的孙子而非儿子。但从那时候开始,将我们在李维等作家那里读到的某些东西与地下挖掘出的证据联系起来的确变得更加容易了。比如,人们在后来的罗马学者声称塞维乌斯·图利乌斯建立过两处圣所的地点附近挖出了似乎可以上溯到公元前6世纪的一座或多座神庙的遗迹。虽然这离能够说“我们找到了塞维乌斯·图利乌斯的神庙” (无论这究竟意味着什么)还有很长一段距离,但至少不同的证据开始逐渐交汇。

不过,对罗马人来说,这组国王与他们的前任诸王存在两点区别。首先是有关他们的故事特别血腥:老塔克文被前任国王的儿子们谋害;塞维乌斯·图利乌斯在塔娜奎尔操纵的宫廷政变中登上王位,最终被“高傲者”塔克文杀死。其次是他们与埃特鲁里亚的联系。对于两位塔克文来说,这事关他们的直系血统。据说,老塔克文为了寻求发迹而和妻子塔娜奎尔一起从埃特鲁里亚的塔克文尼(Tarquinii)移民到罗马,按照故事中的说法,这是因为他害怕自己父亲的希腊外邦血统会影响他在家乡的事业。对塞维乌斯·图利乌斯来说,这更多地与他被埃特鲁里亚人老塔克文和塔娜奎尔宠幸有关。在关于这位国王出身的各种版本的说法中,西塞罗的版本与众不同,他暗示塞维乌斯是老塔克文的私生子。

经常让现代史学家感到困惑的问题是,应该如何解释这些罗马国王与埃特鲁里亚之间的这种联系。为什么他们有埃特鲁里亚血统?埃特鲁里亚人国王真的曾经一度掌控过罗马城吗?

在此之前,我们已经关注过罗马的南方邻邦,它们曾在罗慕路斯和埃涅阿斯的建城故事中各自扮演过一个角色:比如萨宾人,或者埃涅阿斯之子建立的小城阿尔巴隆迦,罗慕路斯和雷慕斯正是在那里出生的。但罗马以北就是埃特鲁里亚人的腹地,一直延伸到今天的托斯卡纳。在罗马最早的城市社区开始形成的时期,他们是意大利最富有和最强大的民族。这里所用的复数形式(Etruscans)很重要。因为这些人没有组成一个单一国家,而是建立了一系列拥有共同语言和独特艺术文化的独立城镇。他们的势力范围随着时间发生改变,但在其全盛时期,埃特鲁里亚人的定居点和他们产生的可辨识的影响在意大利向南可以到达庞贝,甚至更远。

图20 真人大小的陶俑的碎片,来自公元前6世纪一座经常和塞维乌斯·图利乌斯联系起来的神庙,描绘了密涅瓦和受她保护的赫拉克勒斯(从肩部的狮子皮可以认出)。埃特鲁里亚人以制作陶土塑像的技术闻名;在这里还可以清楚地看到希腊艺术产生的影响,这暗示着罗马与更广阔的世界有接触。

造访埃特鲁里亚考古遗址的现代游客经常对那里的传奇色彩着迷。从劳伦斯(D. H. Lawrence)到阿尔贝托·贾科梅蒂(Alberto Giacometti),埃特鲁里亚城镇的奇特墓地和绘有华丽壁画的墓穴激发了一代代作家、艺术家和游客的想象。事实上,当埃特鲁里亚城镇一个接一个被罗马人攻陷后,后来的罗马学者同样既可以把埃特鲁里亚当做一个带有异域色彩的有趣研究对象,又能将其视为自己的一些仪式、服饰和宗教惯例的源头。但在罗马历史的最古老时期,这些“埃特鲁里亚地点”(借用劳伦斯著作的题目)无疑很有影响力,在富饶程度和对外关系上远远超过罗马。那里曾发掘出琥珀、象牙,在其中一处遗址甚至找到了一枚鸵鸟蛋,埃特鲁里亚墓穴中还有各种装饰精美的古典时代的雅典陶罐(在埃特鲁里亚找到的数量远远超过希腊本土),我们可以从这些考古发现中看出,它们与整个地中海及更远地区保持着活跃的贸易联系。支撑着上述财富和影响力的是天然矿产资源。在埃特鲁里亚诸城中发现过非常多的青铜器,以至于在1546年,仅塔克文尼一地的遗址中出土的将近3000公斤青铜器被熔化后,就足以装饰罗马的圣约翰·拉特朗(St John Lateran)教堂了。另一个规模较小但同样重要的发现是,近来的分析显示,在那不勒斯湾皮特库萨岛(Pithecusae,今天的伊斯基亚岛[Ischia])上找到的一块铁矿石来自埃特鲁里亚人的厄尔巴岛(Elba);用现代人的话来说,这很可能是他们“出口”贸易的一部分。

图21 埃特鲁里亚人的一项特别技能是解读神明通过牺牲的内脏传递的信号。这块青铜肝(公元前3—前2世纪)是如何解读牺牲内脏的指南。肝上仔细地标出了与每块区域明确相关的神明,以便帮助人们理解在那里有可能找到的特异之处或斑点。

罗马地处埃特鲁里亚后门,这个位置有助于推动它在财富和地位上的崛起。但那些埃特鲁里亚人国王有什么更加负面的意味吗?一种可疑的观点认为,关于两位塔克文和塞维乌斯·图利乌斯与埃特鲁里亚有联系的故事掩盖了罗马曾被埃特鲁里亚人入侵和接管的事实,这很可能发生在后者向南扩张到坎帕尼亚时。也就是说,罗马的爱国传统改写了罗马历史上这个不光彩的阶段,仿佛该时期的核心事件并非被他人征服,而是老塔克文的个体迁移和随后登上王位。不幸的是,事实上罗马已经成了埃特鲁里亚人的一块领地。

这个想法很妙,但几乎不可能成立。首先,人们虽然可以在罗马找到埃特鲁里亚艺术品和其他产品的清晰痕迹,还有一些用埃特鲁里亚语书写的铭文,但考古学记录没有显示发生过大规模的接管:有证据显示两种文化联系密切,没有证据表明发生过征服。也许更重要的是,对于我们应该设想的这两个相邻社群间所拥有的那种关系,“接管国家”的模式是不合适的,或者说,至少这不是唯一的模式。就像我已经表明的,这是一个头人和军阀的世界:这些强大的个人在当地不同的城镇间相对来说是流动的,有时采用友好的流动方式,有时则可能不是。与他们相伴的必然还有同样流动着的军队成员、商人、游方工匠和各种移民。我们无从得知在埃特鲁里亚小城卡伊莱(Caere)的墓碑上刻有名字的罗马人“法比乌斯”(Fabius)究竟是谁,也无法确定维伊(Veii)的“提图斯·拉提努斯”(Titus Latinus)或者塔克文尼的“卢提鲁斯·希波克拉底”(Rutilus Hippokrates)是何许人——后者由罗马人的名字和希腊人的姓氏混合组成。但它们清楚地表明,这些地方是相对开放的社群。

不过,关于军阀、私人军队和无论是否怀有敌意的不同移民形式这些必然属于罗马及其邻邦的早期社会的特点,为其提供了最生动证据的是塞维乌斯·图利乌斯的故事。这个故事几乎与作为罗马政制改革家和人口调查制度的发明人的塞维乌斯·图利乌斯的故事无关。相反,它似乎提供了一个埃特鲁里亚人的观点——该故事出自皇帝克劳迪乌斯之口,公元48年,他在元老院发表演说时敦促成员们允许来自高卢的头面人物成为元老。他用来支持自己主张的论据之一是,即便早期国王也是一批引人瞩目的“外国人”。当他谈到塞维乌斯·图利乌斯时,情况甚至变得更加有趣。

克劳迪乌斯很了解埃特鲁里亚的历史。在他的诸多学术研究中,有一本用希腊语撰写的20卷的埃特鲁里亚人研究著作,他还编纂过埃特鲁里亚语词典。当时,他忍不住告诉与会的元老(后者可能开始觉得自己成了一堂讲座上的听众),在罗马之外还有塞维乌斯·图利乌斯故事的另一版本。在那个版本中,此人能登上王位并非得益于他的前任老塔克文及其妻子塔娜奎尔的眷顾或阴谋。克劳迪乌斯认为,塞维乌斯·图利乌斯是个武装冒险家:

如果我们按照埃特鲁里亚人的故事版本来看,他曾是卡伊利乌斯·维维纳(Caelius Vivenna)的忠实追随者和冒险中的同伴;后来,当他由于时运不济而被驱逐时,他带着卡伊利乌斯剩下的全部军队离开埃特鲁里亚,占领了卡伊利乌斯山(Caelian Hill)[位于罗马],那里后来被以他的首领卡伊利乌斯的名字命名。当他改掉了自己的名字后(他的埃特鲁里亚名字是马斯塔尔纳[Mastarna]),他获得了我已经提过的名字[塞维乌斯·图利乌斯]并接管王国,为国家带来了巨大的好处。

克劳迪乌斯给出的细节引发了各种困惑。其中之一是马斯塔尔纳这个名字。这是人名,还是埃特鲁里亚语中相当于拉丁语magister的那个词(在这个背景下可能是类似“头儿”的意思)?这个据说以他的名字为罗马的卡伊利乌斯山命名的卡伊利乌斯·维维纳是何许人?在关于早期罗马史的古代著述中,他和他的兄弟奥鲁斯·维维纳(Aulus Vivenna)——通常被认为来自埃特鲁里亚的伍尔奇——曾经冒出来过几次,然而总是以典型的神话形式出现,前后矛盾,令人沮丧:卡伊利乌斯有时据说是罗慕路斯的朋友;有时,维维纳两兄弟又被放到塔克文父子的时代;一位晚期罗马作家想象奥鲁斯本人成了罗马国王(那么他是罗马城失踪的统治者之一吗?);而在克劳迪乌斯的版本中,卡伊利乌斯似乎从未到过罗马。但在这里,克劳迪乌斯所描绘对象的总体特征是清楚的:对立的军队、差不多四处流动的军阀、个人忠诚、变化的身份——与大部分罗马作家归于塞维乌斯·图利乌斯名下的正式政制安排相比,很难想象还能有什么是差别更大的。

我们从曾经装饰伍尔奇城外一座大墓的一组壁画中获得了类似的印象。那里现在被称为弗朗索瓦墓(François Tomb,来自19世纪时它的发掘者的名字,见彩图7),从它的规模(通道和主墓室两侧开有10个小墓室)和发掘出的大量黄金来看,这无疑是一个当地富有的家族的墓穴。但对于那些对早期罗马感兴趣的人来说,主墓室四周的一系列很可能绘于公元前4世纪中期的壁画让这里变得非常特别。画中醒目地描绘了希腊神话中的战争场景,主要是特洛伊战争。与之相对的是当地的战斗场景。每个人物都被仔细地标了名字,其中一半还标注了他们的家乡,另一半没有,可能表示他们来自伍尔奇,因此无须进一步标注。里面有维维纳兄弟、马斯塔尔纳(这是现存证据中仅有的另一处明确提到此人的地方)和一位“来自罗马”的格奈乌斯·塔克文(Gnaeus Tarquinius)。

没有人能够准确地解读出这些场景究竟描绘的是什么,但猜到其大意并不困难。画面中有5对战士。在其中4对里,当地人(包括奥鲁斯·维维纳)都用剑刺穿了“外来者”;受害者包括来自沃尔希尼(Volsinii)的拉雷斯·帕帕特纳斯(Lares Papathnas)和来自罗马的塔克文。后者肯定与两位塔克文国王有某种关系,虽然在罗马文学传统中,两位国王的本名都是卢基乌斯,而非格奈乌斯。在最后一对战士中,马斯塔尔纳正用剑割断绑住卡伊利乌斯·维维纳手腕的绳索。一个奇怪的特征(可能是这个故事的一个线索)是,除了一人例外,获胜的当地人全都赤身裸体,而他们的敌人都穿了衣服。最流行的解释是,壁画描绘了当地一次著名的越狱,维维纳兄弟和他们的朋友被缚,敌人将他们扒光衣服捆了起来,但他们还是得以逃脱,并挥剑杀死了来抓自己的人。

这是目前留存的关于早期罗马故事中的角色及其事迹的最古老直接证据。它同样来自主流罗马文学传统之外,或者至少位于其边缘。当然,这并不一定意味着它描绘的是事实,伍尔奇的神话传统可能与罗马的一样虚幻。不过,比起罗马作家和他们的一些现代追随者提供的夸张版本,我们在这里看到的东西展现了更可信的画面,描绘了这些早期城市社区中的武士世界。这里没有组织化的正规军和外交政策,而是一个充斥着酋邦和武士团体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