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塞罗对垒喀提林

西塞罗与喀提林之间的冲突一定程度上是政治理念和野心的碰撞，但也是两个背景大相径庭的人之间的碰撞。两人都站在罗马政治的顶层，或者非常接近那里，但相似点仅此而已。事实上，他们截然不同的政治生涯生动地展现了公元前1世纪罗马的政治生活是多么形式多样。

作为未来的革命派，喀提林的人生和政治生涯起点更加传统和幸运，而且表面上更加安稳。他来自一个显赫而古老的家族，谱系可以上溯到多个世纪前神话中的罗马创建者。据说他的祖先塞尔格斯图斯（Sergestus）在特洛伊战争后随埃涅阿斯一起从东方逃往意大利，当时罗马城甚至还不存在。在他的蓝血②祖先中，他的曾祖父是抗击汉尼拔的英雄，还作为第一个装配假手——很可能只是个金属钩子，代替在之前战斗中失去的右手——参战的人而闻名。喀提林本人早年春风得意，当选过一系列次级公职，③但在公元前63年，他接近破产。一系列罪行与他的名字联系在一起，从谋杀第一任妻子和亲生儿子到与贞女祭司通奸。但无论他有什么花销巨大的恶习，他的财政问题部分源于他屡次试图当选两名执政官之一，那是罗马城内权力最大的公职。

罗马的竞选花销可能数额不菲。到了公元前1世纪，人们并不总是能够在竞选所需的慷慨花费和贿赂之间轻易做出区分。赌注很高，赢得选举的人有机会以合法或不合法的手段通过职位带来的某些额外收入回本，失败者则进一步债台高筑——和军事失利一样，罗马的竞选失败者远比我们通常所认为的要多。

这正是喀提林在公元前64年和前63年两次年度选举中败北后的境遇。现在他几乎别无选择，只能求诸“革命”“直接行动”或“恐怖主义”（无论你选择哪个称呼都可以），虽然通常的说法是他在之前就有此类倾向。他联合了其他同病相怜的上层阶级亡命徒，呼吁城中心怀不满的穷人予以支持，同时在城外组建了自己的临时军队。他无休止地轻率做出取消债务的承诺（这是罗马地主阶级眼中最可鄙的激进主义形式之一），或者不断大胆地威胁要铲除头面政客并将全城付之一炬。

或者说，这是西塞罗对对手的动机和目标所做出的概括，他是那些相信自己已经成为清洗对象的人之一。他的出身与喀提林截然不同。和所有罗马高层政客一样，西塞罗来自富有的地主家庭。但他的家族位于首都之外，来自距离罗马城约70英里的阿尔皮农（Arpinum），以古代的旅行速度计算，至少需要一天才能走完这段路程。虽然他们在当地无疑是重要人物，但在他之前，家族中还没有人在罗马的政治舞台上扮演过重要角色。西塞罗没有喀提林所拥有的优势，只能依靠自身天赋和孜孜不倦打造的高层关系网，还依靠伶牙俐齿登上了权力最顶层。也就是说，他依靠作为罗马法庭上的明星律师而成名；由此获得的名人地位和要人支持意味着，他可以像喀提林那样轻松地依次当选一系列必要的次级职务。但是，公元前64年，西塞罗在下一年的执政官竞选中获胜，喀提林则铩羽而归。

这场大胜并非完全必然的结果。尽管名望很高，但西塞罗面临着身为“新人”（罗马人对祖上没有从政经历者的称呼）的不利局面，他一度甚至考虑与喀提林结盟参选，不管后者是否声名狼藉。不过，有影响力的投票者们最终决定了走向。罗马的选举制度公开而且毫不避讳地偏向富人的选票；许多富人无疑认定西塞罗是比喀提林更好的选择，尽管他们很势利，瞧不起他的“新”。西塞罗的一些对手称他只是罗马的“房客”和“兼职公民”，但他获得了最多的选票。喀提林最终失败地位列第三。得票第二多并当选为另一名执政官的盖乌斯·安东尼乌斯·许布里达（Gaius Antonius Hybrida）是那位更著名的安东尼乌斯（马克·安东尼）的叔父，此人的名声并不比喀提林好多少。

到了公元前63年夏天，西塞罗似乎察觉到了来自喀提林的明确威胁，后者再次参选来碰碰运气。西塞罗利用执政官的权力推迟了下一轮选举，当他最终允许选举继续进行时，他带着手持武器的扈从出现在投票点，自己则明显在托加袍下穿了胸甲。这是一幕戏剧化的景象，公民和军人装扮的结合显得格格不入，令人不安，就像一位现代政客身着商务装但肩上挎着机枪走进立法机构。但这么做奏效了，这种威慑策略和喀提林高调的平民主义计划让后者注定再次败北——宣称自己是其他落魄者的落魄代表使其很难获得精英选民的青睐。

选举后不久，在初秋的某个时候，西塞罗开始收到清楚得多的关于暴力阴谋的情报。他很早以前就开始从喀提林一位“同谋”的女友——一个名叫富尔维娅（Fulvia）的女子，或多或少扮演了双重间谍——那里听到只言片语。现在，得益于对方阵营的又一次变节和富有的克拉苏作为中间人，他掌握了一批直接表明喀提林有罪的信件，信中提到了可怕的杀戮计划，接着很快又传来城北集结了支持暴动的军队的确切报告。11月7日，当西塞罗躲过一次暗杀企图后（多亏了富尔维娅的通风报信），他最终召集元老院于翌日开会，以便正式告发喀提林并将其从罗马吓跑。

早在10月，元老们已经颁布决议，敦促（或允许）作为执政官的西塞罗“确保国家不受伤害”，这大致相当于现代的“紧急授权”或“预防恐怖犯罪”法案，并同样充满争议。11月8日，他们听了西塞罗对整个喀提林案件的陈述，他的攻击言辞犀利而且内容翔实。他的控诉巧妙地融合了暴怒、愤慨、自责和显而易见的确凿事实。前一刻他还在提醒与会者注意喀提林臭名昭著的过去，下一刻就假惺惺地对自己没能足够快地对危险做出反应表示遗憾，然后又抖出阴谋的大量精准细节——密谋者们在谁家和哪天集会、有谁参与、他们的具体计划是什么。喀提林亲自到场面对指控。他请求元老们不要相信他们被告知的一切，并嘲讽说比起他自己的显赫祖先及他们的辉煌功绩，西塞罗出身卑微。但他一定意识到自己大事不妙，连夜逃出了罗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