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当阮籍同山涛兴奋愉悦地来到竹林时,只见一位衣着朴素的年轻男子正坐在垂柳下弹琴。他面色白皙,目光炯炯,未著一字却琴吐芬芳,散发披肩而清秀自然。这人不是别人,正是嵇康。阮籍追寻至此,自叹:“百闻不如一见!”
关于嵇康,阮籍之前只知道他是谯郡铚县人,字叔夜,幼年时便失去父亲,由母亲和两个哥哥照顾。阮籍想:我童年的生活虽然异常艰难,但偶尔还能得到皇帝的关照。叔夜就不同了,他的大哥为了供养一样四口,自幼辍学打工。因为身体太差,加上长期干重活,不幸英年早逝。这在嵇康心里可以说是永远的痛。
他在诗中哀叹:内自悼兮啼失声。思报德兮邈已绝。感鞠育兮情剥裂。嗟母兄兮永潜藏。想形容兮内摧伤。嵇康重情,他最终的结局也来源于心中那认定的情谊。
嵇康的二哥嵇喜,早年从军,后来倒也出人头地。对于弟弟,他不仅十分关爱,还宠溺大度。不要求他读什么儒家经典,而是爱读什么读什么。这也是嵇康与阮籍初见时思想差异的原生因素。渐渐地,嵇康长大成人了,整天只顾着寻仙采药,“不务正事”。嵇喜就写了首诗劝告弟弟:
达人与物化,无俗不可安。
都邑可优游,保必栖山原。
孔父策良驷,不云世路难。
出处因时资,潜跃无常端。
保心守道居,睹变安能迁。
嵇喜的意思,无非是劝弟弟出去求仕,不要再整天这样无所事事了。不过嵇喜也不想想,他这个执拗的弟弟怎么会听他的?嵇康从这时候起,便讨厌世俗,渴望与世隔离。这样看来,果然是有些生而出尘,与众不同。
因为不堪哥哥的“叨扰”,两人发生了不少吵闹。嵇康一气之下离家出走,经过一番游历后,找到了山阳这个最终归宿。这时他才二十岁。
二
通过与嵇康的交谈,阮籍从这位比他小十多岁的青年身上得到许多新的认识。山涛说:“他的品格,就像山谷里的青松那般挺拔独立,他的醉态,仿佛是玉山倾倒,无论坐卧都显得光芒四射。我没骗你吧,嗣宗?”阮籍兴奋地说:“这次真是找到了人生知己,我从此要长居此地与他为伴。”
山涛没过多久就返回河内了。留下阮嵇二人相处。这天,嵇康拿出一篇他新写的文章让阮籍指教,阮籍见题为《养生论》,立刻就来了兴趣。通读之后,对嵇康的养生观点不禁拍案叫绝。
嵇康说:“养生这件事,就应该内外结合,以小见大,未雨绸缪,持之以恒!”这套理论,如今已成了中医养生的基本原则。嵇康在一千多年前就能提出这种观点,足以窥见中国文化的远见流长。
阮籍问:“那么物质的补裨还是服用五石散吗?”嵇康答道:“单服此物恐怕作用甚微,还得到山里采些‘上药’。蒸以灵芝,润以醴泉,晞以朝阳,绥以五弦,无为自得,体妙心玄,忘欢而后乐足,遗生而后身存。”阮籍听罢啧啧称奇,嵇康自信地说:“若此以往,恕可与羡门比寿,王乔争年,何为其无有哉?”
比起这篇《养生论》来,更让阮籍震撼的,是那篇《声无哀乐论》。这篇文章是专门就阮籍与夏侯玄的争论提出的,写来已有时间。因为嵇康与世无争,隐居乡野,所以也没几个人知道。谁知这次经阮籍之手,它立刻就广为流传。并为那场宏大的音乐辩论作出了总结。
嵇康在文中提出:音乐是独立存在的,其本身并无哀乐。这就和酒一样,高兴之人喜欢喝它,忧伤之人亦喜欢喝它。只是这喜与忧乃是人自身的情感,与酒无关。嵇康这观点可谓是相当超前了。想来千年后马克思读了,也会拊手称赞!
也正是这件事,彻底改变了阮籍以往所信奉的“礼乐”的观念。其实,之前的正始名士就已经否认了音乐的教化作用,只是未能给出一个合理的说法。如今,嵇康以“辩证法”阐释,这既是历史的突破,也结束了这场关乎音乐的大论战。
三
嵇康与阮籍讨论文章之际,山涛又回到竹林了。这次和他同来的还有另外一个年轻人,名叫向秀。向秀的年纪比叔夜还小,但他对玄学的认识可谓是别出机杼,自成一家。在正始名士中,有一位作《老子注》的王弼,成书之时不过二十岁,可谓天才中的天才。而竹林名士中与之对应的,便是向秀。向秀的一本《庄子注》堪称旷古烁今。同时,他也成了唯一一个在思想上与嵇康交会的人。
向秀不仅在哲学上与嵇康谈得来,还和他一起搭伙干活。嵇康浇菜,他就帮忙提水;嵇康打铁,他便在一旁鼓风。这些画面,嵇康在临终之际回忆起来,当是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而和他们一起种菜的,还有吕安。吕安虽为农民,却也是君子,嵇康一生没看错他。只是那位跟他同父异母的哥哥吕巽,倒真算叔夜看走眼了!
平淡而幸福的时光持续了很长时间。直到正始七年(公元246年),嵇康进入洛阳。嵇康这次入京也是应仰慕者之邀,他想借此对外面的世界有一个客观认识。谁知刚一入京,他的名讳便不胫而走。这时,人们第一次对竹林中人有了个基本印象。
原来,他们是这样风度翩翩又文雅清淡的人啊!他没有穿什么锦衣华服,甚至和普通人没什么两样,可是身上那份气质,实在叫人渴望接近。
不久,叔夜就收获了一群忠实粉丝。而这当中首须一提的,便是曹操的孙女长乐亭主。在此之前,他从未想过结婚,也未思考过爱情。于是,当一个有着美貌和胸怀的女子向他表白时,他一边感慨着缘从天降,一边也就自然同意了。婚后,长乐亭主愿意抛弃荣华富贵,跟随叔夜回归山林,这份不慕名利的品质,应该也是能被嵇康接受的原因了。
四
重新回到竹林,刘伶等人也已到位。此时,竹林七贤终于聚齐了。大家自由自在,喝酒谈玄,嵇康见妻子无一丝不快,反而乐意加入他们的阵营。不得不说,叔夜这位夫人,与清代那位给丈夫雇馄饨车的芸娘,皆是“世间最可爱之人”。
正始十年(公元249年)正月,司马懿发动了高平陵政变。这场突如其来的政变,看似突然,实则必然。随后曹爽倒台,司马家族正式登上历史舞台。而像何晏那样衣着鲜艳的名士,全部被司马懿赶尽杀绝。一时,国家人才大失,亟需栋梁。为了弥补这一空缺,司马懿忙召阮籍等人出来做官。
结果是,阮籍出来了,山涛也出来了,王戎不用说,早有此志。虽然取得了如此成绩,但是这群名士中的领袖还未出来,司马懿仍不甘心。不过他自有器量,能够容忍。两年后,司马懿病逝,司马师开始执政。他上台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派钟会去把嵇康“请”出来。钟会盛装出席,却没得什么好脸色,嵇康也因此招致统治者怨恨。
就在阮籍任步兵校尉、与刘伶昏天黑地时,嵇康的身影再次出现在洛阳。这次他仍孤身一人而来,不为修来世,只为太学中那向往已久的“石经”。石经上所书,皆是儒家经典。阮籍大吃一惊:“莫非时过境迁,叔夜已经对儒学产生了兴趣?”答案是肯定的。
嵇康见好友一个个出去做官,加之长年游历,对儒学或多或少耳濡目染。尤其是《左传》,他的兴致极高。不仅通读数遍,还矫正读音,写下《左氏春秋传音》一书。
叔夜抄经之时,太学的学子们便围坐一旁观看。偶尔还会加以探讨。一段时间后,大家都为叔夜学识和风度所拜倒,联名请求他留下为师。嵇康虽心有感触,毕竟厌倦世俗,不得已婉言拒绝,抄写完石经,就匆忙收拾东西离开。尽管如此,那群真诚的学子却已经在心底敬他为师了。
五
如果不读那封《与山巨源绝交书》,永远无法了解嵇康对朋友有多义气。那封信打着“绝交”名号的信,完美彰显了两位知己之间的深厚情谊。
此时山涛已经成了司马昭身边的大红人,想要让嵇康接替他做之前的吏部郎。这当然不是山涛的本意,山涛与嵇康相识已久,焉能不知叔夜的个性?而且就算要劝他,一早就劝了,还需要等到现在?山涛之所以这么做,完全是为了叔夜考虑。
山涛知道,如今的司马昭野心越来越大,司马氏也已完全取代了曹氏。司马昭想要巩固政权,就必须得到有识之士的支持。而嵇康作为天下文人的代表,虽然没有发出反对的声音,但是却明目张胆地拒绝了他。司马昭对此已心生仇恨。只是没有惩治的借口。山涛正是看透了这一点,才让嵇康出来一同为官,哪怕是像嗣宗那样整日喝酒不作为呢,也好过某天司马昭随意编织个借口将他陷害。
“君子可逝也,而不可陷也;可欺也,而不可罔也!”这观点在山涛和阮籍身上得到了践行。可是对嵇康却行不通。叔夜明白山涛的苦心,但却不能违背自己的意愿。他是个由性惯了的人,更是一个执拗的人。不过,考虑到山涛是君子,又身在庙堂,为国为民,不能因此而连累他,于是便写下这封与他佯装绝交的书信:
足下傍通,多可而少怪;吾直性狭中,多所不堪,偶与足下相知耳……吾昔读书,得并介之人,或谓无之,今乃信其真有耳。
话一开篇,基本上是对山涛的赞扬,称他品德高尚,又将其比作子文、张良,这些评价在司马昭看后,对山涛的认可肯定会增添几分。这对山涛日后的仕途自然大有帮助。接着,嵇康就说了些“云里雾里”的话。什么不讲究卫生,因懒憋尿,还有“七条”不容忍,“两条”做不到。这些话中的有效成分并没有多少。试想一下:能写出《养生论》这般大作的嵇叔夜,会不知道憋尿有害健康?
嵇康这封《与山巨源绝交书》,虽未骗过山涛,却成功迷惑了司马昭。从此,山涛官越做越大,仕途一路顺畅;而嵇康的人生,却开始步入了倒计时……
六
嵇康静处园中读书,这天,昔日和好友吕巽突然匆匆赶来,向他祈求帮助。
原来,吕巽因见弟媳妇徐琅美貌动人,便趁弟弟不在家之时,将其灌醉奸污。徐氏醒来发觉受辱,自缢身亡。吕安回家后惊怒无比,当下要与兄长拼个你死我活。吕巽这时酒醒了大半,忙跪下哀求。说他一时糊涂才酿下大错,希望弟弟给他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而且这样的事情传播出去,对家族的声誉也有损伤,日后如何面见祖宗?!
此时的吕安暴跳如雷,坚决要起诉吕巽。吕巽慌乱之中想到了一个人——叔夜。不错,这时只有叔夜能帮得了自己了。吕巽火急火燎地赶到竹林,向嵇康陈述了事情的原委。嵇康听罢震怒无比,狠狠地骂了吕巽一顿。吕巽不敢反驳,只说自己一时酒醉,才犯下大错,如今已经悔悟,深觉自己死不足惜。只是想到这事一旦传扬出去,不仅把吕安的名誉毁了,也让列祖列宗地下蒙羞。所以希望叔夜能劝说弟弟,不要把事情闹大。
嵇康听完这番说辞,思忖良久,最终还是答应给吕安写信。由此可见,嵇康的确是一个单纯而心软的人。也正是这样,让自己吃了亏。于是,现实版农夫和蛇的故事上演了!
吕安在收到嵇康的信后,犹豫数日,终于撤销了对吕巽的诉讼。谁知吕巽却害怕弟弟反悔,上告他犯有不孝之罪。这样一来,吕安就算完了。被押解入狱,即行流放。嵇康听闻后,马上站出来为好友作证。驳斥吕巽才是那个奸污弟媳、陷害弟弟的小人。吕安见叔夜挺身而出,心里别提有多感动了。想到他是文坛领袖,一定会得到很多人支持,吕安心里算是松了一口气。
可是他错了。这步棋本来就是司马昭为嵇康铺设的。嵇康心软,得知吕巽跪求后定会帮忙劝说;因为重义,看见吕安身陷囹圄自然挺身而出。这一切的结果,都被司马昭料到了。而吕巽,又是司马昭的长史,他有着这棵大树,就算没有嵇康说和,也会平安无事。可叹嵇康终究还是中了小人的圈套,君子陷于危难!
就这样,嵇康以从犯之罪被打入死牢。这期间,他回顾了自己的一生,感叹当真是不懂得人情世故,也不善于体察阴谋诡计,以至于落此下场。令他欣慰的是,山涛和阮籍一起来看他了。嵇康托付山涛照顾他幼小的儿女,并在家信中告诉孩子:有山公在,汝不孤矣!后来在山涛的呵护下,嵇康之子嵇绍十八岁便荣任秘书丞,称得上是光耀门楣!
次日一早,斑斓的阳光照常升起,嵇康终于要面对冷酷的行刑队了。太学的三千弟子齐刷刷跪倒在刑场外,为嵇老师鸣冤。可是他别无他话,只是要来了那张古琴,弹奏着尘世间最震撼的音乐。
半晌,竹林故事的最后一章完美落幕了。从此,叔夜登仙,广陵绝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