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米芾:“癫狂一世”的书法大家

前段时间开始接触米芾的书法。芾的书法与苏轼相比,更具有一点儿坡老亲口所言的“书外之意”。从这点来看,他的字似乎已经超过了文坛盟主。而另一位书家黄庭坚的字,则平添了几分慵懒,少了年轻人该有的锐气,一副厚重老成的苍然相招之欲出,说他是师法老师东坡先生也并不违和。

前数两人,作为书法大家性格很是低调。不像米芾,动不动就说自己是有宋以来第一人。他是什么时候这样说呢?不是晚年书法大成之日,而是从少年时师法沈、王就这么说了。可见他这个人很傲,也很有梦想。如果这个梦想可以做一生,那他注定了不平凡。

和米芾有一拼的就是“蔡氏”了。蔡氏有人说是蔡襄,也有说是蔡京。但无论他们哪个,其书法造诣都有资格和“苏、黄、米”排一块儿。而若提起蔡京,他书名总为恶名所掩,难以给后世起到榜样作用。年轻的读书人自幼读圣贤书,没道理向一个大奸大恶学习。要学也是学徽宗。

由此看来,这“蔡氏”在后代知识分子眼中应多指蔡襄了。蔡襄与苏轼,说到底还是以政治为主,把书法当成一门修身养性的艺术。真正到了如痴如醉、如疯如魔地步的,那还得是米芾。

邪性开始的地方

关于米芾的生身背景,得参照蔡肇写的墓志铭。米、蔡是老友,米芾生前就求蔡肇在自己死后书写墓志,蔡不仅应允,而且完成得相当好。其文其诗不仅评价到位,而且可信度很高。

米芾出生于宋仁宗皇佑三年(1051),字元章,这一点儿较为准确。蔡肇说他逝于崇宁五年,但据其任淮阳军的时间来看,应该逝于大观元年,也就是公元1107年。享年五十八岁。

米芾出生那会儿,国家“重文轻武”的政策已经实施了一百多年了。文化建设也已经成绩显耀。别的不说,欧阳修、司马光、范仲淹、王安石这群人一登场,整个社会的气氛都变得不一样了。这是一个比民国档次还要高出许多的时代。每一位人物的出场都带着旋律。

米芾跟随着这些大师的脚步,冲锋直上。年方六岁,日读诗百首,两遍之后,便能成颂。这种天赋在古今大才子中似乎成了标配,不足称奇。但从七岁学颜体开始,就带着点邪性了。因为家里有钱,米芾一开始就练习大字。欧阳修没钱,故而只能沙滩画荻,范仲淹更穷,经常拿笔在树叶上书写。但米芾是不考虑这些的。

他先学颜体,接着又习柳体。众所周知,柳公权的字很劲媚。这和米芾的形象不太符合。他又向周越、沈传师、褚遂良、虞世南、李邕学习。随着这些有实力的老师一个个被换掉,他开始对外扬言:我已经是天下第一了!

“玩石头”的收藏家

书法的学习离不开社会磨练。米芾的仕途比起其他读书人来说要幸运得多。虽然他出身不好,是北方胡戎。但其五世祖米信,是赵匡胤看重的将领,子孙世代沐浴皇恩。他的生母阎氏又是后来英宗的乳母,与高太后的感情亲密。成年后,因为这两层关系,米芾得了一个浛洸县尉之职。

在浛洸任上的两年时间,几乎没有什么政绩可言,反而沾染上了另一项娱乐——玩石头。那个时代估计还没有“赌石”一说,但米芾对石头却有很高的鉴赏力。他所收藏之物,必经细细甄变,不是路边随意捡来凑数。

他说自己小时候在襄阳,曾看见过一种特殊的鹅卵石。每块中间都有一个圆形小孔。周围村庄的姑娘洗衣时觉得好看,便捡了回去,以红线穿之,挂在脖子上。后来这种风气越来越盛,竟因此产生了一个专门捡石头的节日,叫穿天节。那气氛,就和这个迟子建小说中捕捉泪鱼的场景差不多。

米芾所收石头,近在浛洸,远则来自全国各地。他为此还提出了一套审美标准——“瘦、皱、漏、透”。初看这四个字,瘦,指的筋骨,石头也是要有骨气的;而皱,指的是包浆,当然不是开玉,主要是为了体现出年代感;第三是要有空洞,就和小时候捡的鹅卵石差不多;最后一层则是在第三步的基础上形成的,所谓透,便是有层次感。米芾的这套观念一出,遂如痴如醉,对政务基本不管。

后来他在无为做官,濡须河边有一块儿怪石,当地人以为是神石,不敢妄动。米芾派人将其搬入自家院子里,点纸焚香,三叩九拜,并且念念有词:“我想石兄已经二十年了,今日方得一见。”后来他虽因此被弹劾罢官,然而对于石头的这种痴爱,却一直持续了今天。

学书的转折

在与苏东坡相遇前,米芾的字和诗文都已经得到了王安石的赏识。诗就不说了,米芾写得好的只有那几句。字倒是不得不谈的。在此之前,他一直久仰苏东坡的大名,希望有机会得他指点一二。这不是谦词,虽然米芾一直看不上东坡的字,说是画字,但对他的书法理论,则深为佩服。米芾欲与之探讨,且以晚辈的身份面见。

这时,东坡正住在黄州,日子无可言说。不得不说,章惇对他的老同学真是狠得令人发指。大雪天,苏轼一身麻布衣裳在雪堂读书,米芾来了。东坡早听过米元章的书名,吩咐小童从梁上取四十文去打酒,顺便买点肥猪肉。童子买回酒肉,东坡先把猪肉一焯,在锅里放上酱油,加少量水,文火慢炖。

两人相谈甚欢,不知不觉间两个小时已经过去了。外面天色已晚,银白的大地上只听见呼啸不止的风雪声。东坡打开锅盖,加入葱、姜、蒜泥、芫荽,与米芾在红炉边共饮起来。

苏轼说:“学书光学唐人不够,还要师法晋人,取二王和谢安石的帖临之。只要能通其意,那些具体的笔法倒可以不学。”随后他将自己的《寒食帖》拿出给米芾看。米芾借着酒劲铿锵读罢,果然另具一番滋味儿。非沈、柳等人书法可以相媲,也非王羲之曲水流觞的闲逸,而是历经一番生死后的通悟。若人生不到此境,断不能写来。自此,米芾开始走上了一条自成一派的“创意”之路。

西园雅集,大家齐名

永和九年的那场兰亭集会,名士荟萃,流觞曲水,好不痛快。王羲之醉笔一挥,便成就了书法史上的巅峰。而在此后的一千多年中,只有一次集会可以与之相媲,甚至稍有过之,那就是西园雅集。

西园雅集的地点是在驸马王诜的宅院。当时苏轼已经告别了往日的颠簸生涯,在京城任中书舍人。苏辙也已经担任了吏部侍郎。这时期正是旧党光辉的时候。估计也就是某一天,忽然有人提议:旧友们都回来了,不如我们择日搞个聚会吧?这一想不要紧,很快由王诜牵头实践。

这天就在王诜的院子里,风和日丽,一群题诗作画文人朋友们都聚集了。这群人身份可不一般,有苏东坡、苏辙、“苏门四学士”、李公麟、刘泾、郑敬老、王仲至,及圆通和尚、碧虚道士,加上米芾和蔡肇、王诜、李之仪,一共十六人。此外还有歌舞姬若干,童子数人。在坡仙的带领下,大家玩得相当嗨皮。

几天后,李公麟根据回忆画了一幅《西园雅集图》。米芾看了之后又写了一篇《西园雅集图记》。内容很是有趣。将人物的位置、动作、服饰一一介绍。连观画、讲经说法、聆听称赞这样的动作也可以通过语言需要传递得惟妙惟肖。无怪乎东坡到了晚年惊叹米芾的文章大有长进。看来也不是无迹可寻。

于是,东坡之文、公麟之画、米芾之字成了这场旷世集会中的三绝,永传于世。

以假乱真的生财之道

在米芾青年画技小成之后就开始持续做一件事,那就是仿真。说得更露骨点就是制作赝品。他喜欢收藏,又没有多少钱,加之父亲早早去世,老母亲也已去世。他和太皇太后之间的联系断了。因此赋闲在家,整理书籍,每日穿着奇装异服到处闲转。

可是这样一来,他就有时间搞收藏了。米芾喜欢画,更喜欢字。虽然在今人看来,画的价值要高于字,但他不管这些,经常拿好几副画去换一张字帖。而这些画的来源方法,只有一少部分是朋友赠送或自己买的,其余几乎都来自坑蒙拐骗。

具体的流程是这样的:米芾先是打着观赏的名义借来,实则借机临摹。等到还画之日,米芾拿出两幅作品任其挑选。若是那人眼力稍微不济,就将赝品挑去了。米芾得了真品,不仅毫无愧疚之感,反而大笑道:“这是他本事不行,怪不得我。”

米芾靠着一招,真是吃遍了天。坑一坑豪门望族就算了,连拿着和尚、道士、平民的传家宝他也不放过。反正只要是自己喜爱的,费劲手段都要得到。要么借去不还,要么以假换真,要么以画换字。而就在赋闲的大半年时间里,他得到了不少精美的书法,其中就有王羲之的《范新妇帖》。之后到扬州任职,又有不少珍品进入了他的书柜。

一次,润州太守杨杰招呼他这位名动天下的老乡。当时正值早春时节,河冰已破,长江里的河豚正是攒攒欲上。太守二话没说就派人弄来几条。半晌河豚做好了,杨杰亲切地劝道:“请品尝一下这鲜美的河豚吧!”米芾心知这东西毒性猛烈,只敢盯着,未敢动筷。杨杰夹了一块儿放进嘴里,很享受地咋舌:“真是人间至美啊!苏子名‘西施乳’,我看是比西施之乳还要香嫩三分。”米芾忍不住了,却又不敢吃。杨杰再三劝食,他只能讪讪地推辞道:“今日让公看笑话了,这河豚至美,可惜我没有福分消受!”

杨杰听罢方捧腹大笑,浮一大白说:“公可无疑,但食无妨,此乃赝品河豚耳!”

好的,原来是赝品!嗯?赝品?米芾顿时感觉被耍了,心想:这话不是说我和那河豚一样都是赝品?虽然如此,但米芾在以后的日子里依然我行我素,丝毫没有改掉老本行。

政坛上的狡狯者

俗话说,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米芾在涟水做官时,就因为一件造假的事被人揭穿了。

一次,他听说有人收藏了一副戴嵩的《牛》,遂又故计重施,以观赏的名义弄来。戴嵩是韩滉的手下,其画牛的技艺也来自于领导。韩滉的《五牛图》在今天成为了国宝,深受他影响的戴嵩能差得了吗?并且他在当时的名气已经赶超了老师。米芾认认真真地画好了图,又精心装裱一番,送还主人。但是没过多久主人就拿着画找上门了。

米芾惊讶地问:“这不就是你那幅吗?”

主人镇定地说道:“我那幅画上的牛眼大如杯具,里面倒映着牧童的影子。你的这副没有!”

米芾懵了。千算万算也没有算到这细微之处。不过也由此可见,戴嵩的绘画技艺那真的不一般,细微到连米芾这样的造赝大家都没能察觉。

米芾因为经常被人拆穿,尴尬就不用说了,也因此背上了龌龊的恶名。“这就是米芾,他的名声并不好,一直行这样肮脏之事,却还假装爱干净,不与人同席,不无人共器。”这样一传十、十传百,传到最后就传到皇帝耳朵了。因此米芾迟迟得不到重用,政府也不敢把什么重任交到这样一个人手中。即便是做小官,他也经常被弹劾移调,心情很是不爽。

元符三年,哲宗驾崩了。徽宗登上了历史舞台。接着章惇就被蔡卞兄弟联手赶出了朝堂,最终客死他乡。这是他的报应,也是另一位恶贼作恶的开始。这贼并非别人,正是蔡京。

令人很不屑的是,米芾和蔡京的关系却很好。他还曾在江上以投水自杀要挟,敲诈了蔡京一副谢安的《八月五日帖》。米芾这种行为在别人看来很气愤,但蔡京也没当一回事。如今他在皇帝身边得宠,专为他收集古玩字画,进入他口袋的珍品不计其数。这点儿旧事他早就忘了。不过听到米芾来请求帮助时,还是很乐意。就这样,崇宁二年(1103年),米芾在蔡京的推荐下,成为了太常博士。

为了书法倾其一生

米芾在政治上是失败的,无论做什么都一样。一个整天痴迷于书法的人,其他任何事都只能暂时分散他的兴趣。用不了多久,就又回归了邪性。毁就毁在本性与邪性交接的那段时间。

就在他干了三个月的太常博士后,被弹劾免职,回到了老家。等到他拥有自己专业对口的工作,是在宋徽宗于国子监设立书、画学后,他被邀请担任专业老师。

米芾终于实现以兴趣为职业了,可是他又抱怨官职太低,骂骂咧咧。

碧榆绿柳旧游中,华发苍颜未退翁。

天使残年司笔砚,圣知小学是家风。

长安又到人徒老,吾道何时定复东。

题柱扁舟真老矣,竟无事业奏肤公。

——《虹县旧题二首•其二》

抱怨终于可以做自己喜欢的事而年纪大了;抱怨自己颠沛一生而未成大业;抱怨自己的书法只是小学家风,得不到广大重视。这些抱怨其实没有任何意义。他已经是大佬了,他已经是一个书法史上可以与魏晋人物分庭而立的宗师泰斗了。可是他当时却意识不到,又一连写了几首向皇帝宰相邀宠的俗诗,简直不堪一读。

皇帝看了米芾的诗和字,赐他很多好东西。有事没事就把他叫去写字,和李白当时的工作性质差不多。米芾终于厌恶了这种生活,开始放浪形骸,穿着奇装异服做出癫狂之态。这些都被言官记录下来,整本上奏。于是米芾又被挤出了京城。经过一番周折,最终任淮阳军使。

这时已是大观元年(1107年),米芾怀着失落的心情前往任所。到任不久,忽然头顶上生了一个大疮,接着全身发烧,没过几天就死了。这件事当真有点玄幻。也许他不是死于毒疮,而是死于心病。他在临死前写了一首偈子:

众香国中来,众香国中去。

人欲识去来,去来事如许。

天下老和尚,错入轮回路。

从这首偈语来看,他对死看待得相当平静。这样的人既不怕死,又何必总要抱怨生活的不平呢?也许他的癫狂还缺少一点儿——缺少那让他“书外无物”的一点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