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杨炯:历尽千帆,归来依旧少年

唐代诗人祖咏有一首著名的《望蓟门》,末尾两句说道:“少小虽非投笔吏,论功还欲请长缨。”此处化用了班超、终军的典故,以表明自己欲驰骋沙场的报国之志。

其实不光祖咏,唐人写边塞的诗人太多,岑参、高适就不必说了,就连那位孱弱多病的李贺,也意气风发地高喊:“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除了封侯,还是封侯;除了征战,还得征战。似乎在唐朝读书人的眼里,文章诗句,已经变得不是那么重要,上战场杀敌,才是人生的终极理想!

而说到大唐最有名的边塞诗,那还得是初唐杨炯的这首《从军行》:

烽火照西京,心中自不平。

牙璋辞凤阙,铁骑绕龙城。

雪暗凋旗画,风多杂鼓声。

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

实在难以想象,一个从来没有上过战场的人,竟然能创造如此杀气腾腾的热血之作。杨炯凭此一诗,称为四杰中“雄厚”派的代表,也顺理成章地成为了击破“宫体”的中坚力量。与此同时,杨炯也是一个非常低调的人,能够默默忍受现实的煎磨,直待海棠花开。于是,在这样一个热血与沉稳并存的人身上,就有不少值得后世学习的品质了。

杨炯和王勃同岁,十岁应弟子举,及第,于是被冠以“神童”的称号。这在外人看来已经了不得,但放在四杰中来说,其实只是标配而已。后面的路还很长。

但杨炯毫无疑问是出色的。在别的孩子还玩泥巴的年纪,就已经有了工作——待制弘文馆。每日只须写写画画,到了月底就能得到一笔不错的收入。而沉溺于书海里写写画画,这对一个嗜书如命的少年来说,不正是一种最高级的享受吗?

因为弘文馆藏书实在太多,令人目不暇接,杨炯只能一本本去读,经常坐在一个角落一看就是几个时辰。等到肚子咕咕叫方起身。这时只觉浑身酸疼,眼涩发昏。为了改善这种不良的读书习惯,他给自己制作了一个“卧读神器”。他在《卧读书架赋》中说:不劳於手,无费於目。开卷则气杂香芸,挂编则色联翠竹。风清夜浅,每待蘧蘧之觉;日永春深,常偶便便之腹。股因兹而罢刺,膺由是而无伏。庶思覃于下帏,岂遽留而更读?其利何如?其乐只且。”

不得不说,此等发明家的行为,与之前小儿及第相比,更能担当起“神童”的美誉。读书问题既已解决,每日只须深读即可。而这个过程,竟一连持续了十多年。所以用浑厚两个字,不光指代风格,也表示作者读书之多,博学之广。

总章元年(668年),王勃在沛王府供职,与杨炯结识。秋天,两人一块儿登高抒怀。王勃深深佩服杨炯的才学,在离别之时评价道:

“杨学士天璞自然,地灵无对。二十八宿,禀太微之一星;六十四艾,受乾坤之两卦。论其器宇,沧海添江汉之波;序其文章,玄圃积烟霞之气,瓷神之外,犹是卿云,陶铸之余,尚同秘阮。接光仪于促席,直观明月生天;响词辩于中筵,但觉清风满堂。”

不过话又说回来,这种日子持续一年两年可以,成年之后,随着心中那颗种子渐渐膨胀,这个小小的馆阁待制就盛装不下了。杨炯在弘文馆一待十六年,内心自然是苦闷的。那么,是什么阻碍了他上升的步伐呢?

其实,那是每一个热血青年身上皆有的锐气。

杨炯虽然待在弘文馆,但才名很大,于是就有不少的同僚来求他写文章。因为才高位卑,加上来访的又都是些衣冠楚楚、不学无术之徒,杨炯没好气地给他们取了个外号——“麒麟楦”。

楦这个字的本意是指用鞋子大了,用来塞在脚尖的废布料,或者其他的丝制品。这东西说到底是制作失败后才用到的产物。麒麟楦指的是戏台演出时,因为没有真的麒麟,所以只能给驴子穿上马甲,打扮成光彩靓丽的“假麒麟”。这意思也就是说,这些人虽然外表像模像样,但其实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绣花枕头而已。

试想一下,杨炯见人便说:“嗨,麒麟楦来了呀!”这人心情能好得了吗?重要的是他每次都称呼。这样一来,朝中对其憎恶者多矣。有人虽然仰慕他的学识,但也不得已敬而远之。更别说那些一开始就看不惯他的人了。所以杨炯的升迁之路,才这样“一山放过一山拦”。

直到调露二年(公元680年),三十一岁的杨炯奉诏撰写了《少室山少姨庙碑》。之后被中书侍郎薛元超推荐,次年招为崇文馆学士。工作一年后,又擢为太子詹事司直,掌太子东宫的衣食住行。这时,杨炯才算彻底摆脱了十多年的沉稳生涯,开始了对人生理想的追求。

……苔之为物也贱,苔之为德也深。夫其为让也,每违燥而居湿;其为谦也,常背阳而即阴。重扃秘宇兮不以为显,幽山穷水兮不以为沉。有达人卷舒之意,君子行藏之心。唯天地之大德,匪予情之所任。

——《青苔赋》

青苔,多么微小的生物啊。可是其德也深,其性也谦。不显山不露水,但一切皆藏于心中。这让我想起《世说新语》中陈太丘的一段描写。

客人问季方:“你父亲何德何能,在老少当中享有那么高的威信呢?”陈季方放下酒杯说:“家父就像是生长在泰山腰的一棵桂树。抬头是万仞之巅,垂首是无底深渊。上可以得到雨露甘霖,下还可以得到醴泉的滋润。在这种情况下,桂树怎能知道山有多高,泉有多深呢。”陈季方的回答可谓是不折不扣,恰到好处。桂树如此,何况那无处不在的青苔呢。

垂拱元年(公元685年)正月,唐中宗李显即位,屁股还没坐热,就被武则天废为庐陵王。本来局势就对杨炯极为不利,谁知又接着发生了另一桩事。

杨炯的堂弟杨神让因为参与了徐敬业的兵变,兵败后同其父亲皆被武则天处死。这本是一件与他完全无关的事,但杨炯却因此在政治上受到影响,被贬为梓州司法参军。

在此任职期间所作诗文不多,倒是回来的路上写下了有名的“三峡诗”——《广陵峡》、《巫峡》、《西陵峡》。其中代表性的当属《巫峡》:

三峡七百里,惟言巫峡长。

重岩窅不极,叠嶂凌苍苍。

绝壁横天险,莓苔烂锦章。

入夜分明见,无风波浪狂。

忠信吾所蹈,泛舟亦何伤!

可以涉砥柱,可以浮吕梁。

美人今何在?灵芝徒自芳。

山空夜猿啸,征客泪沾裳。

刚一读完,一股不平和抑郁之气迎面而来。郦道元在《水经注》中借渔者歌曰:“巴东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泪沾裳。”杨炯可以说是较早体验这种感受的诗人了。

等回到洛阳后,武则天已经在为登基做准备了。她的侄子武承嗣派人在一块白石上凿刻“圣母临人,永昌帝业”八个大字,上献给姑姑,说是从洛水打捞上来的。武则天十分高兴,认为这是祥瑞征召,给这块白石命名为“宝图”。五月,加尊号“圣母神皇”。紧接着,各州县先后传来一些迎合她顺应天命的祥瑞之兆。

有了这群乌烟瘴气、不学无术之辈的迎合还不够,还得有一两个有学识的代表出来捧场。这时,杨炯站了出来。四十多岁的杨炯写了一篇《老人星赋》,内容没什么新奇之处,但他因此获得了在习艺馆任教的机会。

这个职位也许并不让杨炯满意吧。不过,却让他和宋之问成为了知己。宋之问曾在病中寄诗给他:

多病卧兹岭,寥寥倦幽独。赖有青丘山,高枕长在目。兹山栖灵异,朝夜黔云族。是日蒙雨晴,返景入岩谷。幂幕涧畔草,青青山下木。此意方无穷,环顾怅林麓。伊洛何悠漫,洲源信重复。夏余鸟兽蕃,秋末禾黍熟。秉愿守樊圃,归闲欣艺牧。惜无载酒人,徒把凉泉掬。

抛开别的不说,宋之问不愧是七言格律的开创者,功力当真是非同一般。如果和杨炯相比,恐怕还在其之上。细细品读,这首诗除了景物描写很细腻外,情感抒发也是十分逼真。杨炯读罢此诗,不禁会欣然前往。

唐如意元年(692年)冬,杨炯出任盈川县令。临别之际,张说写诗相赠:

杳杳深谷,深深乔木。天兴之才,或鲜或禄。君服六艺,道德为尊。君居百里,风化之源。才勿骄吝,政勿烦苛。明神是福,而小人无冤。畏其不畏,存其不存。作诰之酒,成败之根。勒铭其口,祸福之门。虽有韶夏,勿弃击辕。岂无车马,敢赠一言。

——《赠别杨盈川箴》

从张说的这首诗中,可以看见一个有道德、沉稳、正直、不惧小人的高尚君子——杨盈川。

其实,在杨炯到来之前,盈川这个地方还是叫白石县。他到任后,见地薄人稀,百姓困苦,发誓要改变贫困面貌。先是根据此处的地理位置,改名盈川,呈报朝廷后获得批准。之后,从事各项工程建设。

每到农历六月初一,杨炯必到附近二十八个行政村和六十八个自然村巡视。所到之处,田里的害虫便会被白鸟吃掉。因此粮谷丰收,六畜兴旺,深得百姓拥戴。

不料一年突逢大旱,田地龟裂,庄稼枯焦,百姓求神拜佛,但旱情却未得到丝毫缓解。杨炯心急如焚,仰天长叹道:“吾无力救盈川百姓于水火,枉哉焉!”遂跳入深潭中。顷刻,电闪雷鸣,暴雨如注,旱情终于解除。当地百姓感念其恩德,将他尊为城隍,建祠塑像,长年祭拜。

这故事虽然听起来有点玄乎,但一个勤政爱民的好官形象却一日千里。而关于他真正的逝世时间,还需要稍微推敲。

根据赵明诚《金石录》记载,杨炯所撰《周晋州长史韦公碑》时间为长安三年(703年)四月,说明他此前尚在人间。而《旧唐书》所载为:“中宗即位,以旧僚追赠著作郎”。所以杨炯很可能是在这期间去世的,享年五十四岁左右。

一代才子最终的归宿却是这般默默无闻,这究竟是一开始选错了路,还是后半生的忍耐卑躬让人不齿?我们不禁想问:那个喊出“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的杨炯,还在吗?

其实,他一直都在,只是换了一种活法。他将那年少的锐气隐藏在沉稳的现实之下,用实际行动,回报给他所热爱的土地与人民。这是与现实世界的和解,也是他自我成熟的蜕变。所以,纵然历尽千帆,锋芒不再,但从现实的打击归来后,他却依然还是那个豪情拥梦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