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夜和晏雪明陪程少音吃了一顿宾主尽欢的晚餐,将她送进酒店的房间,才打道回府。
程少音到底是从小衣香鬓影中教养出的大小姐,除去一开始的娇纵直率外,待客的礼仪执行得一丝不苟,再也没说出过机场里居高临下的类似话语。
靳夜松了一口气。
一回到车上,晏雪明就锁了车门。
“少音没有问题。”
“我觉得她很奇怪。”
两个人几乎是同时开口,听完对方的话,又同时挑了挑眉。
晏雪明做了个“请”的手势:“女士优先。”
“她从头到尾都很自然,我找不到有什么奇怪的地方。”靳夜沉吟,“见到你的脸、听到你的名字想起晏师兄很正常,少音一直都是这个脾气,想到什么都会直接问。”
晏雪明笑了笑:“她是不是知道你过去喜欢我哥?”
靳夜有些不自然地“嗯”了一声,问:“你怎么知道?”
“女孩子之间交流最多的私密话题都是感情。”晏雪明娓娓说,目光凝视着窗外,然后慢慢地低声补了一句,“尽管每一次我都很不愿意想到这些。”
靳夜闻言沉默,不知道该如何与他继续关于晏雪平的话题。
晏雪明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亦想到这失态会给靳夜带来怎样的尴尬。他随即笑了一下:“抱歉,不说了。我们继续谈程少音。”
靳夜扭头看他。方才那一抹落寞的剪影仿佛是她的错觉,晏雪明依然眉目清朗,言笑晏晏,语气轻快得像春天里如浪的麦田间一阵温柔的风。
他的神情转变得如此之快,反而令她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惆怅,或者说,难过。
她不愿去想,在过去的两年,七百多个日夜,从零星而琐碎的资料中,晏雪明是如何将自己真实的感情摒弃在外,以一个旁观者的角度看待这个案件,去揣测每一个涉案人员的背后意图,哪怕这对象是他的亲人、暗恋对象或者更多的是周遭的同事、客户、朋友。
在浅淡的呼吸之间,靳夜感受到了自己内心细微的、粗粝的酸楚。
晏雪明在她的注视下,瞳孔的聚焦点微微往下垂了几毫米,避开了她略显复杂的视线。
靳夜惯常是一张面无表情的冷脸,却不擅长掩饰眼神,她的情绪变化,全都在眼睛里。
晏雪明将话题重新引入正轨:“见到我想到我哥确实很正常。”
他的语气顿了顿。
靳夜条件反射般跟了一句:“但是?”这两个字说出口的时候,连她自己也未发觉,语气里带了一丝隐晦的讨好。
她急于抚平晏雪明方才所表现出的孤独和落寞。
这个认知让晏雪明的心情仿佛云开月明般变得很好,他忍不住笑:“你怎么知道我有但是?”
靳夜瞥他一眼,没说话,表情似是在说“这还用问”。
“你的眼神像在埋怨我冤枉你的好朋友。”晏雪明用方向盘支着手,一双丹凤眼含着脉脉的笑意。他说:“你说的这个正常,前提在于我们俩没什么关系。程少音回国是为了见好朋友的新婚丈夫,也就是我。基于这个目的,她是不会忘记我这个身份的,从头到尾,她的言行举止也表明了她很清楚这一点。所以,换成是你,你会在她的新婚丈夫面前公然提到她死去的暗恋对象吗?除了试探,我想不到别的理由。”
靳夜说:“或许她只是直来直去,随口一问。”
晏雪明悠悠地说:“这么随口一问,埋的陷阱可太多了。如果你还喜欢着我哥,你会想起过去的惨案,情绪不佳,而我作为丈夫很可能会吃醋。一个男人吃醋会造成什么后果呢?至少也是冷战或者吵架。如果你不喜欢我哥,在你的描述里,这个案子让你受的许多人身攻击都是程少音替你挡的,那她就不该忘记,你曾是舆论所指的爆炸元凶之一。死者的弟弟和元凶结婚了,不提起这件事还好,提起了会发生什么?还是冷战或者吵架。人在过大的情绪波动下,很容易口不择言说出一些真相来。”
靳夜听得发愣:“不是陷阱太多,是你的心眼太多。”
“那么换个简单的方式说。”晏雪明耸耸肩,“就算是再大大咧咧直来直往的女孩子,只要她真的足够关心你,就不会主动公开揭你的伤疤。大大小小,任何一道,都不会。”
靳夜很想坚定地表明自己不为所动的决心。可晏雪明的话很有煽动性,从头到尾,思路清晰,自成逻辑。前面的分析都可以当做他一个人的揣测和臆想,最后一句却戳到了她的软肋。
是啊,程少音是知道她暗恋晏雪平的,亦知道她在他死后曾经的悲痛。晏雪明的身份如此敏感,如果真的好奇,为什么不能私下问她?程少音要在这里呆不少的时间,没必要在机场、在晏雪明面前提及晏雪平,这是在同时给他们夫妻两个人心里扎针。
靳夜陷入了一种难言的沉默。
就连警察没有证据也不能随便审人,更不用说她和晏雪明作为普通人,只能通过言语之间无形的交锋来获得一个模糊不清的答案。这种心思百转却得不到确切答案的揣测仅一次就令她倍感折磨,不仅仅是程少音,日后途径真相跋涉过的每一段过程,或许都要经受这样漫长的晦暗不明。
晏雪明说,唯有亲眼所见的才是真相。
可所谓真相,又怎么可能这么轻易出现在眼前呢?
她冷冷清清的脸庞上被窗外夜灯的光线笼罩,外面正好是一个午夜酒吧,灯光在她一侧的面颊上投射出一个别扭的英文单词,恰好是“chessman”,棋子。
在这场与命运的博弈之间,谁又不是棋子呢?
晏雪明望见她忽明忽暗的面颊,登时也一并沉默了。
“笃笃”
驾驶座一侧的玻璃窗被人叩了叩。
晏雪明降下车窗。
酒吧外的保安彬彬有礼地说:“先生,您的车子是现在开走吗?我们的停车位有些紧张,外面有客户在等位,如果您不急着离开的话,冒昧请您到道路侧面等候。”
“走吧。”靳夜说。
晏雪明随即说:“我们这就走。”
“麻烦您了。”保安致歉,退回到门口。
晏雪明把车开了出去,离开了酒店酒吧一条街,车内骤然间暗下来。
靳夜还在琢磨程少音的问题,这是她唯一的好友,如果单凭几句猜测就将之视为对立面,她做不到。可程少音确实有与案件牵扯的嫌弃,她必须想办法弄清楚个中缘由。
“晏雪明……”她想了想开口。
晏雪明却对她作了个“嘘”的手势。
“后面有车跟着我们。”他神情平静地开着车,眼角的余光扫过后视镜,“刚才那个保安有问题,他可能在车门上贴了窃听器或者定位器,以防万一,有任何话都回家再说。”
他们方才在车上说得太久,很容易被发现目标。
靳夜下意识地攥紧了手:“有危险吗?”
晏雪明不假思索地说:“你在我车上,我不会让你有危险。”
说话之间,他打了方向灯,转上了一条车流量极大的主干道。不管对方想干什么,在拥挤的车道上做不了小动作。
靳夜欲言又止,咬了咬唇,说:“你自己小心就好。”
晏雪明没再和她说话,全神贯注地飙车。
从后视镜里能看出,对方咬得很紧。
晏雪明的车技不错,在闹市区频繁变更车道依然游刃有余。
靳夜坐在副驾驶座位上心惊胆战,忍不住用手抓住了车门上的把手。
晏雪明漫不经心地说:“你开车的时候,别模仿我现在的节奏。”
靳夜心惊肉跳地说:“你还有心情开玩笑?”
“别担心,我想他们应该不会做危险动作。”他的声音格外冷静和笃定。
“为什么?”
“如果他们有那个底气干掉我们,之前离开酒店后就有一段小路,很适合动手。我告诉你的时候,他们已经跟了有一段时间了。”晏雪明说,“说真的,在那段路上,我有些紧张。但现在我确信,尾随、窃听器不过是虚张声势罢了。”
“……”靳夜此时才想起还有个窃听器,“你怎么……”
晏雪明就这么在窃听器面前直说了?
万一激怒了对方怎么办?
“赌一把,该来的总要来。”晏雪明悠悠地说,“要是来不了,气死他们也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