洲际酒店的前台站着一名面容阴沉的男人,三件套的复古西服,出众的仪态,笔直的大长腿,就像是从欧洲古堡走出来的儒雅绅士。他一脸闲适,丝毫没有因为银行卡余额不足,被前台出言警告而感到不耐烦。
廖彬彬和前台交涉了五分钟,然后收拾行李,退房结账走人。在此之前,他第一次知道酒店的可乐一罐五十块钱,而他在入住的二十天里成功喝掉四位数的可乐,不可谓不奢侈。
当他坐在酒店大门口,笔直的肩背线条是训练有素的仪态,手边是价值千万的大提琴,身上的高定西装也是五数位计,可他口袋里只有一只停机的手机和3463元的现金存款,还有旅行箱上一只刚买的小猪佩琦。
这完全不像是一个因为付不起房费而被驱逐的客人,倒像是结束音乐会演出,悠闲地等车来接的艺术家。
他拿着一份当天的报纸坐在自己的行李箱上,天生优雅,遗世独立。
何乐宇飞车赶到,胡子拉渣,头发像鸟窝,上身是皮夹克,却穿了一件睡裤,汲着一双居家拖鞋下车。
“早就跟你说去我家住,你偏要继续住酒店。”何乐宇把他的行李箱扔进后备箱,嫌弃地把小猪佩琦摔进后车箱,“这个也就算了,我说你也学学国内的手机应用,连交话费都不会。我刚给你充了五百,回头记得还我,我也很穷的。”
廖彬彬把大提琴塞进后座,蹙着眉躬身后退,“500?我说乐宇你这是在赶尽杀绝,我只剩3463块的现金,还你500,我就连3000都没有。”
“舒林不管你?”何乐宇之所以这么问,是因为舒林不仅仅是廖彬彬的经纪人,他的所有演出都是舒林策划接洽。如今四重奏的巡演取消,按违约处理,需要赔付巨额的违约金,除了廖彬彬外,四重奏的其他成员何乐宇和萧子言也没能幸免。但舒林还替廖彬彬处理一些投资和基金,不至于让廖彬彬穷困潦倒到没钱住酒店的地步。
廖彬彬坐到副驾,系好安全感,一脸淡然地说:“他说,我其他的一些演出也被人取代,未来半年我的演出排期是空白,也就是说我现在没有工作安排,没有收入。半年后,我的个人音乐会才会开始售票,但是我半年没有工作,也就没有露面的机会,能不能卖得动票,还要两说。”
何乐宇有些暴躁地关上车门,“四重奏的演出也不是因为你而取消的,退出的人是安如,是她没有职业操守,应该被讨伐的人是她。现在反倒成了被同情的对象,而你活该倒霉失去工作,还要赔钱,甚至还要承担网络上的一片骂声。”
廖彬彬淡淡勾唇,神情倦懒,眉心仍旧微蹙,“那我能怎么样?”
何乐宇不免有些泄气,“你确实不能怎么样,自己交的女朋友,跪着也要承担所有的后果,包括被栽赃殴打、被取消演出,职业生涯面临前所未有的低潮。”
“等等,安如的违约金也是你给的?”
这件事情还要从一个月前说起。
以廖彬彬、何乐宇、萧子言和安如为成员的“以乐之乐”四重奏即将在国内进行为期半年的巡演,一个星期前他们四人提前飞回国,到演出场地进行排练和音响测试。
到达国内的第二天,安如在社交网站发布她的诊断报告,证明她右手臂骨折,无法参加接下来的音乐会。但是更让人震惊的是,她紧接又发布她手臂骨折是因为被男友殴打所致,引起舆论的哗然。而她的男友,就是廖彬彬,四重奏的成员,也是备受关注的大提琴演奏家。
安如在发布这两则文章之后,单方面宣布退出四重奏接下来的所有演出,与廖彬彬分手,并保留追究其法律责任的权利。
之后,安如就此失去联系。
四重奏的巡回演出流产,只能是终止合同,赔付巨额违约金。
这对一个二十岁就在林肯中心开了个人独奏音乐会,二十三岁起世界性巡演,最多的一年演出场次能达到六十场的大提琴演奏家廖彬彬而言,无疑是致命的。
艺术家的人生本就不能以常理来论,一些无伤大雅的污点并不足以影响他的艺术生命,除非最后有切实的证据诉诸法律并最终定罪。但罢演却是关乎一个人的职业素质和个人信用问题。
下个月,二十七岁的他有一场与莫斯科交响乐团的纪念演出,他将演奏肖斯塔科维奇的第一大提琴协奏曲。这是他夺得罗斯特罗波维奇大赛第一名而获得的资格,也是他一举奠定大师地位的一场演出。
就在前天,主办方通知他,演出换成排名第二的叶松。
廖彬彬现在没有工作,没有存款,也没有住处。只能向何乐宇求收留。
何乐宇的父母这几天不在家,去了外地开学术交流会。他身为柏林爱乐团的中提琴手,平时的工作生活都在国外。因为四重奏巡演取消,他这段时间也没有别的安排,索性就在国内呆着。廖彬彬一通电话,他立刻飞奔而来。
家里的保姆阿姨已经把饭做好,两个人一进门洗了手就开吃,像是从原始丛林跑出来的野人。还好两个人的吃相极好,仪态这种东西对他们这种职业演奏家来说,已经是一种身体记忆。
一顿饭,都快把廖彬彬吃哭了,被外卖虐了二十天的胃,终于得到洗礼。
廖彬彬长叹一声:“终于吃到中式家常面条,不用再吃外卖,我也没什么遗憾。”
“你会用外卖软件也是一种进步,但是也不用这么容易满足。”何乐宇竖起大拇指,廖彬彬的世界只有大提琴和音乐,其他的事情都有舒林打点。可这次在国内出了意外,舒林没有办法兼顾,只能任由他自生自灭,连手机话费都不会充的人,能保证自己不饿死,不得不说是一大进步。
“可能会需要受到别的虐待,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
廖彬彬年少出国,出门在外的游子总是有一份特殊的牵挂,而他最爱的就是中式的面条,但他的厨艺不大好,总是做不出想要的味道。也可能是身处异国,总觉得没有国内的好吃。
就在廖彬彬觉得人生如此美好的时候,一记划破宁静的啼哭声响彻四野,如同平地一声惊雷。
“我姐的孩子。”何乐宇不慌不忙解释道:“出生后就在我家做月子,做完月子也不回去,说是怕影响老公和孩子的休息。”
廖彬彬打了一个饱嗝,“每天都这么哭?”
何乐宇指着自己眼底的青黑,“不然你以为我一个宅男,在家不是吃就是睡的,怎么会有这么重的黑眼圈。”
廖彬彬有些犹豫,“其实国内也没什么事,你回柏林的话,各种演出安排还是排得上你的。”
“暂时不想回去。”何乐宇摆摆手,避开他探究的目光,解释道:“我姐把我当月嫂使唤,还不许我练琴,因为我一练琴,宝宝就哭。她一个人也挺难的,反正我也有空。”
廖彬彬表情略显凝重,但他很快用笑容化解,调侃道:“这孩子以后准是歌唱家,肺活量大,还能配合音乐。”
但是当天晚上,廖彬彬就收回这句话。
他冲了一杯咖啡敲开何乐宇的门,耳畔是宝宝响亮的啼哭声,窗外繁星点点,月色皎洁。
何乐宇递给他一副耳塞,“今天刚到货的,你来得正是时候。”
廖彬彬一手拿着咖啡,一手拿着耳塞,默默地望向宝宝居住的三楼,“咱们练琴的时候,能把耳塞给宝宝用吗?”
何乐宇下巴都要掉了,抬手作势要揍他,“他还是个宝宝。”
当天晚上,廖彬彬连琴盒都没有打开过。
第二天,两个人都顶着黑眼圈下楼。廖彬彬依然是剪裁得体的西装三件套,何乐宇也把自己收拾了一下,一样的西装革覆。两个人坐在餐桌前姿态优雅地吃着早餐,就像在拍摄音乐会的宣传海报。
“对你的遭遇,我深表同情。”廖彬彬拍拍他的肩,“我会尽快找地方搬,你也可以来跟我住。”
何乐宇冷笑,“就你那不到3000块钱,你住哪能不被投诉噪音的?”
廖彬彬悲愤地咬牙,握着手机决定今天之内搞定短租的app,顺利找到住处。但回头想想,app什么的好麻烦,还不如练琴。
*
新世界古乐团的演出在音乐学院的小音乐厅,观众席上三三两两地坐着一些学生和古典音乐爱好者。萧子言多年来一直致力于巴洛克时期古典音乐的复原和推广,即便是没有观众,这个乐团的演出也没有停止过。
今天演奏的第一首曲目是泰勒曼的D小调竖笛、小提琴和通奏低音三重奏鸣。小提琴演奏是萧子言,她穿着黑色吊带长裙,短发利落地梳向脑后,黑发红唇,就像是欧洲文学作品当中气场强大的女巫。
有时候,廖彬彬常觉得萧子言这种形象为人师表,会带出什么样的学生,真的不敢想象,感觉就像进了不正规的地方。但又不得不承认,萧子言对于巴洛克时期古乐器演奏的执着,她在其他演出上的大部分报酬,都是用在这个古乐团的排练和演出。
可这一次,他却辜负了萧子言,让她因此蒙受巨大的损失。所以,新世界的演出邀约,他没有拒绝,即便这是一场没有报酬的演出。
演出的曲目三天前才到他手上,他读完谱子,就收到支付违约金的通知,然后就退房离开酒店。昨晚又没有给他练琴的时间,他只能在婴儿的啼哭声中,一次次地熟读琴谱。
演奏并没有让人失望,即便和新世界古乐团的合作是第一次,廖彬彬还是用他强大的音乐素养完成了耳熟能详的巴赫勃尔登堡协奏曲,但用的却是很久没有用过的巴洛克时期的大提琴。
演出结束,廖彬彬并没有像以往那样高调地谢幕,而是站在最后一排鞠躬致谢,然后默默地离开。
“廖廖,我就知道你不会让人失望。”萧子言在后台拥抱他,“演出很棒,没想到你在巴洛克大提琴的演奏也是一流水准。老实交代,背着我们练了多久?”
廖彬彬把大提琴还给她,“开场前半个小时吧。”
二人说着话,观众席有人来到后台,祝贺乐团演出成功。都是乐团成员的学生和朋友,彼此之间都很熟悉,有说有笑,气氛热络。
突然,有人指着廖彬彬大声喊道:“我认识你,你就是那个打自己女朋友打到骨折的人,渣男!”
廖彬彬微笑地看着那个人,没有辩解。
萧子言却看不过去,对那个人大喊:“胡说什么呢,安如说什么你们就信?我相信廖廖不会打女人!”
“言言,不用替我解释,我不需要为我没有做过的事情向任何人解释,你们也不用。“廖彬彬的语气冷漠而又强硬,“我和大宇在化妆间等你。”
说完,他转身离开,就像他说的那样,不解释也不辩解。
“喂,廖彬彬,你觉得你和叶松谁更胜一筹?”那个人还是不知死活地挑衅,“既然不想解释私生活,那来聊聊专业问题,一个比赛中总是被你强压一头的人,却能先你一步站上大师的巅峰,你心里是不是非常难受,充满着不甘心?”
廖彬彬脚步略顿,却没有回答。
“那是因为,人品就是乐品。”那个人不依不饶,“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廖彬彬倏地回眸,目光似刃,寒光凛凛。
“那你说说,紫禁之巅的陆小凤和西门吹雪谁更胜一筹?”廖彬彬淡淡地勾唇,“赢了就是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