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仆役(大章)
- 一九二四:从继承诡异遗产开始
- 长衫二十万
- 6003字
- 2025-07-02 01:23:33
菲利埃很烦恼。
这烦恼绝非只来源于身前老古董打字机又一次惯例性罢工。
当然,罢工也占了当下烦恼的小部分。
按照惯例,此刻,他该从撞针底下取出字稿,草草看一眼上面嘲讽般的墨痕后将其移交到打印人员手里。
独独这次,他竟然坐在原地开始发呆。
脑子放空的时间过得很慢。
至少在不着边际的思考中,他也不清楚自己过了多久。
他在今天总是烦恼于一件事。
一件无关紧要、微不足道的小事,却特地在今早被提起。
说起来,还是他主动答应下来的。
菲利埃揪住头发——特地打乱的头发,以此发泄自己心中的郁结。
但今天的主题也该叫做烦恼。
在他还在困顿于前一个或两个未解决事件中时,他身后传来动静,一阵虚浮的踢踏声。
几秒后,他后背体会到一阵尖锐触感。
有人用指甲在轻点他的背。
菲利埃回头,摇摆幅度被脖颈限制在一个极小的区间,仅能以残余目光斜视到阴影处那双弯曲手掌。
“菲利埃先生,教会的人来催了,说您最迟月底得出十五份稿件,且上次答应他们的祷告词还没有结束。”
“十五份!”特伦奇大叫起来,他突地将整个头颅深埋于臂弯里,接着一阵嚎叫,“尊主啊,为什么您总是在我烦恼的时候委派这种事情出现。”
特伦奇叫得很是...凄烈。
可在他身后,不适时宜的声音委婉地提醒道:“菲利埃先生,是双月晦日将至了。”
这下,特伦奇也没话说了。
对于任何信徒来说,没有什么事情会比置办迎接尊主【诺登斯】的礼仪更重要。
由此,特伦奇像是被抽走了全部力气,被烦恼压得腰肢都弯低了一点。
良久,他又站了起来。
他终于从打字机里抽出今日的工作,然后回头,视线飘忽,直到在对方胸前找到编号。
“五六五。”
不知什么时候起,特伦奇开始简略到用数字去替代百分制工号了。
“拿去,今天的份!”
菲利埃将手稿狠拍在对方身上。
对方的肉体也只是发出了那种臭肉藏于瓦瓮的闷响声做回应。
稿件被接收,四百六十五号顺势依据章程检查错漏。
等他再抬头,菲利埃早就出门去解决他的烦恼去了,房间里哪还有什么人影。
四百六十五号也只能拿着结尾不全的文稿纠结。
一番天人交战后,文稿原原本本的被送进了打印房,没有修改补漏,甚至最后名字的空缺。
外头,夕阳无限惨淡。
菲利埃孑然一身,踩着逐渐缩短的余晖回家。
路上,他不自觉地远眺钟楼教堂方向。
红墙顶上的旗帜在此刻已然飘摇起来。
菲利埃的心揪了一下,脚步停顿。
在最开始时,就是签订下工作合同后一周,他对此是没有多少眷恋的。
神像给予不了他任何东西,自然也留不住他回家的心。
可渐渐的,菲利埃却感觉自己缺失了。
由灵魂牵连到身体的缺失。
就好似他本该是一堆完整的沙石,在经历烈火淬炼后,给生硬鞣制成了一方玻璃瓶。
菲利埃已经记不清楚最初来教堂跪伏的目的。
他徒有一副信徒的空壳。
在这样盲目空虚下,也不过是向教堂里沥青色雕像祈祷的心愿。
他应该是在等他当下也不清楚的东西出现在他面前。
唯有这样能将他的过去与现在相连接。
偶尔,神甫会来和他聊天。
他们最经常聊起的是哲学问题:忒修斯之船——当一艘船的所有木板被逐渐替换后,它还是原来那艘船吗?如果替换下来的旧木板重新组装成一艘船,哪艘才是真正的“忒修斯之船”?
菲利埃的答案总是不知道。
神甫也总是笑着说不重要。
只是,他今天可没机会再去回答神甫这个惯例问题了。
想到这儿,菲利埃挺不直的腰肢对着远处弯下,以示一个虔诚信徒缺少一天祷告的愧疚。做完这个动作,他才心安理得地沿路回家。
回家的路不漫长。
菲利埃走得却很慢,直到见到那条必经的羊肠小巷。
这时,烦恼才不可抑制的又以回忆的形式跳上他的脑袋。
那还是早晨,他出门的时候。
隔壁的女邻居又是像往常一样在浇她心爱的植物。
她像是在特地等候菲利埃。
也许就是的。
“费礼蔼先生,您总算出来了。”女邻居自来熟道,并拦下了菲利埃,“跟您说个好消息,我的女儿快出生了。”
还未反应过来的菲利埃下意识道:“恭喜。”
“嗯哼。”
女邻居点了点头,并未放他离开。
被一个孕妇拦路是一件很糟糕的事情。
菲利埃还未完全清醒的脑袋一时也想不到究竟是为何。
在他的印象里,自己和对方见面的次数并不多,每次见面对方总是在鼓捣她的植株。
说来也怪,春去秋来,那红色苗头一点长进也没有。
菲利埃有时候怀疑,或许那就是一株假花。
“嗯,您似乎是忘记了。”见菲利埃还是很懵懂的状态,女邻居浅笑着提起了,“您答应过我的,替她取个名字。”
女邻居指向了她臃肿的腹部。
这下,菲利埃总算是想起了这件微不足道的事情。
他面不改色地应承下来,说是在下午再说出他精心准备的名字。
但一个常年浸泡在颂词与杂记报道之间的文员又怎么会有时间去准备呢。
现在,下午来了,烦恼也将菲利埃腰肢压得低低的。
他很诚惶诚恐地穿过了必经羊肠小巷。
又一次见到了他的好邻居。
“下午好,费礼蔼先生。”
“下...下午好。”
“怎么样?”女邻居满怀期待地看向菲利埃,她放下了手中的水壶,“让我听听您准备的名字。”
菲利埃缩了缩脖子,他有些愧疚地小声道:“莉莉丝,叫莉莉丝如何。”
这是菲利埃今天在往期报纸颂词里找到的,他觉得念上去还不错,索性就拿出来了。
“莉莉丝?”
女邻居咂摸着,一时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
这让菲利埃又纠结起来:“您不满意可以再换的,我还有几个备选方案,比如叫海德,又或者...”
“不了,我觉得很好。”女邻居打断道,她笑了笑,忽又转折,“只是,还不够好。我可不希望我的女儿会是个充满诱惑与危险的女孩。”
菲利埃一时摸不着头脑,站在原地。
见状,女邻居调侃并解释道:“菲利埃先生,您的反应像是没理解我说的。莉莉丝这个名字起源于苏美尔神话的夜魔【LiTtu】,甚至它很有代表性,中世纪扼杀婴儿的女魔往往也是这个名字。但它不是一个很好的寓意。”
“我们得给它一点变化。”
“那您想...”
菲利埃试探道,他没想到竟有如此歪打正着的场面出现。
“那我们就学着教会们的作为。他们为了去除污名化将莉莉丝与发音相近的百合花相关联。而百合花的圣徒名是【Lilianus】。”女邻居皱眉思考一阵,恍然道,“莉莲,我们叫她莉莲【Lilian】如何?!”
“我没意见。”
菲利埃赶忙点头,只庆幸碰巧能有个让双方都满意的结果。
名字定下,菲利埃松了口气。
女邻居也高兴地说着漂亮话捧腹回房。
没等两人各自回到各自的房间里。
“对了,忘记了一件事。”
“什么。”
菲利埃吓得回头,还以为又是什么大事情。
女邻居俏笑:“明天,我有个精心准备的礼物送给您,以报答您的帮忙。”
“我...”菲利埃卡壳道。
他很想说自己并没有帮上忙,但盛情难却,他又只好答应下来。
等回房,菲利埃简单洗漱一番,吃完饭后躺在吱嘎作响的老床上准备睡去。
睡前,他不禁想起今天的遭遇。
虽然过程令人烦闷,但结局总体还算不错。
就是这个名字——莉莲。
菲利埃读了几遍,他有种很陌生的熟悉感,总觉得在哪里听见过,又怎么都记不起来。
由于实在想不起来,他干脆闭上了眼睛。
毕竟,还有十五篇颂词在等着他。
一晚就这样过去了。
...
凌晨早六点。
女邻居的敲门声准时响起。
菲利埃匆忙开了门来。
不必多说,对方自称精心准备许久的礼物送到菲利埃手上。
“这是?”
菲利埃顶着乱糟糟的头发问道。
“一副油画。”
菲利埃惊讶低头观察。
油画栩栩如生,是个人物画像。
画上是个依稀能辨认出的古典老神明形象,自带挥斥方遒兼具深邃威严的气魄。单臂银躯,头顶雷云,脚踏战车,潮汐相伴他左右,未知面孔的仆从屈居其前。
稍瞥上一眼,就能从中感受到不知真假的暗涌,好似一股银光将他周遭的咸腥海风与潮汐轰鸣带至身边。
菲利埃有些惊讶,他有些被画中老人无穷的气概震慑到了,良久才抬头询问:“这画的是?”
“诺登斯【Nodens】。”女邻居婉约道,“我知道,镇上有许多人都是祂的信徒,您也是其中之一......”
说着,她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
不知道从哪个字眼开始,面前的费莱就皱紧了眉头,只有呼吸存在原地。
“怎么了吗?是我画的不够好么?”
女邻居扶腰问道。
“不,不是,您画的足够栩栩如生,是...”
菲利埃很想大声驳斥她,说她这是对神明的亵渎。
可话语卡在喉咙,他怎么也无法对一个好心的孕妇发泄由倍感荒唐产生的怒火,他只能和气说完:“是您画错了。”
“怎么会?您未读过凯尔特神话?”女邻居疑惑道,娓娓道来,“诺登斯是凯尔特神话中一位兼具治愈、狩猎与王权属性的神祇。因此他身下的象征物也不过会是鱼、船和犬。
全世界能叫诺登斯【Nodens】,都该是这样的形象才对。
我都画出来了,您怎么会说我画错了?”
“可教堂的诺登斯是...”
菲利埃想反驳,他的脑海里登时想到了教堂里的神像。
那黑色的持杖王权形象与手里的银臂老神完全不相干。
他的声音哑了下去。
再看一眼手里的东西,一时迷茫,好像眼前汹涌画像中的才该是诺登斯。
它就该是【诺登斯】。
菲利埃找不出半点反驳的言路,他的见识太差了,脑子里甚至于没有半点关于远古神话体系的印象。
他只能胡乱搪塞几句无关紧要的,便匆忙逃离了。
他上班去了。
本该高兴的早晨迎来了更大的烦恼。
他一路慌张的来到了公司,钻进了那个意味着忙碌的房间里。
可即使坐在让人安心的黑暗环境里,他也久久不能平复下心情。
在他的脑海里,两种不同形象如分界线般切割他信教以来的认知,他被迫得从中分辨出一个真正的【诺登斯】来。
理想上,他该是偏向于以往祭拜的塑像。
可现实是,他怎么也摆脱不了另一个形象的纠缠。
他的主观是不受个人意志支配的主观,甚至在被一个名词粗暴地纠正过来,一发不可收拾。
菲利埃呆坐在椅子上。
他的腰肢已经不自觉得快低伏到贴近桌面了。
“菲利埃先生。”
忽然,一阵细弱的声音传入他的脑子里,打破这种认知纠缠的僵局。
菲利埃茫然般回过头去。
他的目光机械般搜寻着,找到了名牌。
【四百六十五号】。
菲利埃的大脑一下激灵过来,他这会儿才彻底清醒。
而他清醒过来的第一句话便是不可思议道:“四六五?!”
“是我,先生,怎么了吗?”
菲利埃没回答,他揉了揉眼睛。
菲利埃觉得自己眼花了,什么奇怪的东西都能见到了。
从一号到四五六号的跨度,足足过了一年又三个月的铁律——也就是新的一天就会有新的人来担任这份工作。
至此,打破了。
但事实摆在眼前,他又无力反驳,只能好奇问道:“你,你怎么没被调走。”
“调走?菲利埃先生,您在说什么?我是做了什么得罪您的事情吗?”
“不是。”菲利埃摇头,想了一会儿,又只能偃旗息鼓,“算了,你去工作吧。”
“好的。”
四百六十五号答应道,他顺势便退回了房间。
菲利埃又坐在了椅子上。
他烦恼着,纠结着。
不一会儿,四百六十五号又回来了,他将一份字稿交到了桌面:“菲利埃先生,您能重新誊写一份昨天的稿子吗,宣传部的人说这儿有错漏需要填补。”
“昨天的?为什么?”菲利埃不解地瞥了一眼,然后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你没将主的名字填补上?!”
“您听我解释。”
菲利埃却摆了摆手,他目光幽幽地在字稿上来回,不时看向打印房间里。
有什么很恐怖的猜想顺着爬进他的脑袋。
继而,刚才平静下去的争夺又卷土重来。
“老天爷。”
菲利埃喃喃道,他哆嗦地离开了房间。
今天也没再回来。
...
“主啊,请原谅我的冒犯。”
“我竟然将顶替你尊名的野神当作是您。”
“我竟然能分辨不清究竟何为真,何为假。”
菲利埃虔诚地跪在了神像前。
他久久不敢抬头,如鸵鸟一般瑟缩。
谁也不清楚他身上发生了什么。
这样的忏悔持续了将近一个上午,觉得心里安定许多的菲利埃再次抬头。
斑驳光线打在神像上,有些模糊的面容被勾勒出眼鼻。
这次,嘲讽意味更浓。
菲利埃蓦然想起了早晨的经历。
如果那个叫【诺登斯】,那眼前这个是该叫什么呢?
黑色的皮肤,头顶法老样式的双重金冠,是该叫黑...
菲利埃不可抑制地想起来。
等他意识到自己的亵渎罪孽有多深重时。
太阳都已经见不到了,只有孤零零的月亮。
他惊惧地摇起头来,强行将所有荒唐想法甩出脑海。
可这样的动作将他的依赖也甩了个干净。
以至于一直以来能容纳他空虚的教堂忽然变得陌生。
菲利埃彷徨地站起来,失落地走出教堂。
月光暗淡。
他顺着去了镇上的黑岩旅馆。
推开门,菲利埃自然道:“夏洛特,开一间房。”
可大厅没人回应他。
菲利埃觉得怪异,抬头确认。
在大厅里,两张犬脸倏尔望向他。
菲利埃被吓了一跳,猛地后退,跌坐在身后门槛处。
见他如此,犬脸下则有两声不同的笑声传来。
“好久不见,菲利埃先生。”
“好久不见。”
犬脸随声音脱去,是亚瑟和夏洛特两人。
菲利埃看着两人的举动,惊讶了半晌才指着他们手里的犬脸问道:“你们这个是?”
“双月晦日用的犬骨面具。”
亚瑟解释道,然后将犬脸翻过一面,露出里面的骨头。
菲利埃感慨:“太真实了。”
“没什么的,这是每年双月晦日都要用到的,你到时候去教堂里也可以领到一副。”中年男夏洛特解释道,顺手将面具放回,“菲利埃,你怎么要住旅店了。”
“我,我最近在家里睡不好,你们知道的。”
菲利埃眼神飘忽道。
亚瑟理解般点头:“那里墙壁是薄了些。”
“噢,那你要住几天?”
“能住多久就多久吧。”
此后的日子,菲利埃彻底在旅馆住下。
他也没去上班,开始流连于小镇能借阅到神话典籍的地方。
他试图寻找一个答案。
只是,所有能读到的典籍里,诺登斯都是教堂里的黑色形象。
可这算不上一个好事。
他主观上印象的加强,让另一个主观不能接受的形象反弹得更加厉害。
菲利埃的脑子更矛盾了。
他甚至时刻都能产生荒唐的想法。
他被动比较两者的形象谁更符合【诺登斯】这个伟大的尊名。
仅过了不到两天,他开始畏惧地避开所有有关诺登斯的事情,将自己关在屋子里。
又隔了几天,寻常的日子。
实在按捺不住想法的菲利埃总算是有所行动,他打算和邻居辩驳出真相。
至少,不能再像现在一般。
他决然地出了门。
等他回到离原住所相近的地方时,远远的,他就见到小巷子口挤满了人。
菲利埃心下一惊,他小跑过去,随即问道:“怎么了,怎么了?!”
“有人死了。”
“谁死了?”
“是个孕妇,早产死了。”
“啊!”
菲利埃惊叫,他看向前方。
目光顺着小巷人头攒动间产生的缝隙窥见一丝真相。
那不知姓名的邻居女人确实是去世了。
她的身体瘫在地上,下体流出的血液与地板融为一体。
在她旁边还有放着个死婴。
又好像是她养的那棵植株。
总之,有些树木状的东西被装进袋子里和尸体一齐被搬离。
菲利埃强忍不适看完了全程。
然后在他的脑子里有什么悬而未决的东西安定下来。
他呆呆地笑起来,然后既惋惜又恶毒地总结道:“是了,该是神明的惩罚。谁让她亵渎我们伟大的诺登斯。”
说罢,他对着远方飘扬的旗帜隔空做了个教徒忏悔的手势,以对不存在的神明第一时间表达自己的想法。
在此事之后,菲利埃所有的烦恼便烟消云散。
一切又逐渐回归正常。
赶在双月晦日前。
菲利埃总算是写完了手头十五篇祷告词。
教会的人夸赞他总算写得有真情实感了。
菲利埃笑笑不说话。
谁也不清楚他究竟经历了什么。
等双月晦日来的时候。
戴着狗骨面具的他挤在一众信徒中,彻彻底底的跪伏下去,成为神明最忠实的仆役。
往后的日子再没出现这样的风波。
时间过去了许久。
大概是从四六五号到七六五号的跨度。
繁琐工作使菲利埃的腰彻底弯曲,生了一大口罗锅在身上。
他的视野已经不能见到天空了。
于是,他也开始半弓着身子走路。
值得庆幸的是,他的鞋底总算是没有那么厚实。
他也逐渐和镇上大部分人一般高了。
还有就是,菲利埃顶上的头发在逐渐消解,他也已经不可以不再纠结梳何种发型了。
某次,教堂的集体祷告。
菲利埃再望去,好似所有的人都是一个样子。